論金東里《等身佛》中的人性與神性

王宗喆

論金東里《等身佛》中的人性與神性

王宗喆

《等身佛》是韓國著名作家金東里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通過一個來華參戰(zhàn)的韓裔日軍士兵的視角，講述了中國唐代僧人萬寂“燒身供養(yǎng)”的故事，在萬寂舍生取義的精神力量的召喚下，小說中的主人公“我”也完成了自己的救贖。通過對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出，金東里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對于生命、人神等問題都有著十分深入的思考，并期望以這種極具宗教性的思考方式來探究人性，同時他又將自己的所思所得，通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種方式傳遞給了讀者，希望能引起人們對生命意義的基本問題的關(guān)注。

《等身佛》 人性神性

金東里（1913—1995）本名為金始鐘，是韓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小說家、詩人。從1934年開始，金東里便發(fā)表了詩歌《白鷺》，隨后又于1935年發(fā)表了小說《花郎的后裔》，從此便開始在文壇上嶄露頭角。他的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發(fā)表過的小說包括《沙盤上的十字架》、《巫女圖》、《實存舞》等，此外還有詩集《巖石》，隨筆集《自然和人生》，評論集《文學(xué)和人》。金東里曾韓國藝術(shù)院獎、三一文化獎，并多次被推舉為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候選人。金東里的早期作品充滿了神秘虛無的色彩，在二戰(zhàn)結(jié)束以后，他的創(chuàng)作開始傾向于人文主義思想。金東里一直主張純文學(xué)與新人類主義思想，在他的文學(xué)作品中有著大量對生命終極意義的探究。這些作品形象化地展現(xiàn)了人應(yīng)如何面對自己的命運，同時，金東里又在作品中表達了自己對這些深陷宿命之中無法自拔，被現(xiàn)實所痛苦折磨的生命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

金東里在（彭亞坤）中寫到：“35年《花郎的后裔》被刊登在中央日報新春文藝上，第二年36年《山火》再次被刊登在中央日報新春文藝上，自此我作為小說作家的生涯拉開序幕。這期間約50年間創(chuàng)作小說中長篇13、4篇，短篇200幾十篇。其內(nèi)容按主題劃分的話，大致可分為人、神和民族三種題材?！庇纱丝梢?，宗教是金東里十分鐘愛的一類題材。宗教所關(guān)注的問題永遠是對于終極意義的思考。人的一生無時不刻都被宿命般的痛苦和煩惱所包圍著，因此人們不得不時刻忍受著命運所帶來的巨大苦痛，在這樣大的精神力量面前，人性往往會因命運苦痛的擠壓而發(fā)生扭曲和變形。因此，如何從這些煩惱之中跳出來，使自己超越一切世俗，從而獲得人性的救贖和解放，可以說是每一個人的共同期待。對這一愿景的追求，便使得人們渴望獲得一種具有絕對性的終極意義。對于終極意義的思考，金東里在他的短篇小說《等身佛》中有著極其深入的探討。對《等身佛》的研究，有助于我們理解金東里希望通過宗教式的拯救使人們擺脫苦痛，獲得幸福這一極具人道主義精神的思想。

一.人性的光輝：面對宿命的不屈抗爭

人性一直是金東里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關(guān)注的一個重要焦點。為了達到對人性這一目標的追求，金東里始終關(guān)注著人性在自己作品中的表現(xiàn)，他曾非常堅定地說到:“迄今為止，我親眼目睹過許多作家以探索人性的招牌來標榜過什么‘主義’，但是，他們用這些‘主義’時，還未來得及真正探索人性，就已把作家自身的人性供奉到其‘主義’的祭壇上。即使能夠過某一固定范疇來探索到人性，但至多是人性的幽靈而已，而不可能是真正生動的人生。因此，與其標榜‘主義’，倒不如捕捉人生?！币虼?，對人性細小表現(xiàn)的捕捉，是金東里作品中十分明顯的一個特點。通過呈現(xiàn)這些細微之處的人性表現(xiàn)，金東里將人性的深刻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使每一個閱讀他作品的讀者都從中體會到人性的高度和深度。在《等身佛》這篇小說中，通過主人公“我”的視角，讀者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人性在許多方面的細小表現(xiàn)。而然，從這些人性的微觀表現(xiàn)中，讀者們又能反觀人性在宏觀上的諸多特征，從而體現(xiàn)出人性的崇高與美好。

生命是每一個人最為寶貴的財富，生命的價值也一直是人性所關(guān)注的一個重點。在《等身佛》中，作者通過大量的細節(jié)描寫，使得生命的價值在作品中不斷地被強調(diào)，通過這種反復(fù)強調(diào)，使得人性在作品中不斷被提升，直至最后變得崇高。

《等身佛》的開篇便介紹到主人公“我”是一位被強征入伍日軍的韓裔學(xué)生，在1943年跟隨部隊一起被派到南京。出于對未知命運的恐懼，部隊里的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馬上被派往戰(zhàn)場，都在心中默默祈禱自己能在駐軍的地方多待一會，哪怕只有一天?？梢哉f，從小說的一開始，作者便刻意制造出一種緊張的氣氛，有意將生命放置在一個不確定的環(huán)境之中，通過威脅生命的方法來凸顯生命對人的可貴，從側(cè)面反映出生命的價值。因此，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主人公“我”便展開了一場自救行動。最后，在日本大正大學(xué)留學(xué)回國的佛教學(xué)者陳奇修的幫助下，主人公“我”來到了揚子江北面的凈愿寺并在那定居了下來，從而躲過了戰(zhàn)死異國的悲劇。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面對著自己的不幸宿命，主人公“我”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坐以待斃，而是積極主動地尋找著解救自己的辦法，從而成功地挽救了自己的生命。主人公“我”甚至提前秘密做好了若干調(diào)查，以幫助自己成功逃脫，由此不難看出，主人公“我”所展現(xiàn)出的是一種積極主動的生存狀態(tài)，他敢于向自己的宿命發(fā)起反擊，而不是逆來順受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主人公“我”所展示出的強大的人性光輝，充分地體現(xiàn)了人性在面對巨大困難時所迸發(fā)出的力量和價值，展示了人性的崇高和偉大。

如果說主人“我”的不屈抗爭還只是人性逃避死亡的本能，那么《等身佛》中另一個故事的主角萬寂和尚舍身供佛，則是真正體現(xiàn)了向宿命發(fā)出了挑戰(zhàn)。和主人公“我”一心求生不同，萬寂和尚則是一心求死。萬寂和尚自入寺以來，一直受到自己的恩師的照顧，因此他一心想舍身供佛。但當(dāng)他第一提出這個要求時，并沒有被禪師所允許，然而，當(dāng)他經(jīng)歷了痛苦的悟道之后，禪師終于應(yīng)準了他的請求，這才使他最終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如果說主動求生是人性的本能，是每一個人都會去做的事情，那么主動求死則更能體現(xiàn)一個人為了自己的目標而甘心付出一切的犧牲精神。這種犧牲精神所蘊含的不屈斗志與抗爭意識，更能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人性中所蘊含的偉大和崇高，更能將人性在面對外界強大的扭曲力時所展現(xiàn)出的能量和意義發(fā)揮到最大值，將人性能超越一切苦惱，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精神充分地展示出來，從而更加全面而真實地體現(xiàn)出人性的光輝和美好。

二.神性的彰顯：向死而生的非凡勇氣

如果說為了追求希冀而勇敢地反抗自己的宿命，在體現(xiàn)人性的光輝時仍存在著一絲的私念，那么為了整個人類的幸福而甘愿犧牲自己的崇高品行，便是人性的一次全面蛻變。在這次蛻變過程中，人性去除了原本的雜質(zhì)，升華了自身的可貴品質(zhì)，使得自己達到了一個更高的程度———神性。

在神性這一精神層面上，一切的努力都將是為了實現(xiàn)全人類的共同福祉。因此，想要達到這一境界，必須做到無分別心的對待所有人，毫無保留的貢獻自己的一切。在《等身佛》這部小說中，萬寂和尚以及主人公“我”的舍身取義，便是神性的集中體現(xiàn)。

萬寂和尚為了尋找被后母謀害而逃離的哥哥謝信，自己也離家出走，結(jié)果卻成為了一名和尚。一直照顧萬寂的師傅在他18歲那年不幸去世，為了報達師傅的恩情，萬寂和尚希望能用自己舍身供佛，可卻未能如愿。又經(jīng)過了5年的修行，萬寂和尚的道行到了極大的提高，就在此時，他遇到了自己苦苦尋找的謝信，可這時的謝信卻已經(jīng)身患癩病，看到這一情景，萬寂和尚便回到了凈愿寺。在回到寺廟后的第二年，萬寂和尚再次請求舍身供佛，而這一次，他的請求終于得到了準許，經(jīng)過了一月的準備，萬寂和尚最終在萬人的注目之下，經(jīng)大火焚燒成為了一座等身佛。萬寂和尚在修行之初，修為尚淺，還并不能真正地領(lǐng)悟佛法的博大精深，不懂得成佛之人必須得有普度眾生的善心，只有那些心有大愿，希望能解救天下眾生于苦難之中的人才能夠舍身供佛，所以此時的他只能對有恩于自己的人心存感恩，因此當(dāng)他的師傅圓寂的時候，萬寂和尚提出想要舍身供佛的這個想法，只是希望報答師傅的恩情，并沒有接濟天下的想法。正是因為萬寂和尚的初衷僅僅只是報答自己的小恩，而并非接濟眾生的大愿，因此他的這一請求才沒有被準許。然而，隨著萬寂和尚的不斷修煉，他的道行也日益精進，最后當(dāng)他再次看到身患重病的哥哥謝信的時候，他終于領(lǐng)悟到了舍身成佛的真正含義，此時的萬寂和尚，終于能夠真正做到心懷天下，并以解救天下蒼生于苦痛之中為己任。此時領(lǐng)悟了舍身成佛的真諦的萬寂和尚，再次向寺廟提出希望完成自己這一夙愿的時候，才終于獲得了寺廟的許可，將自己化作成了一座等身佛。不難看出，萬寂和尚的舍身供佛，便是為了追求普渡眾生，解救大眾這一崇高的精神價值，這一精神追求相比起出于本能的人性而言，更加具有廣泛性和深刻性，所展現(xiàn)出的精神價值和意義也更加巨大。萬寂和尚犧牲自己而拯救他人這一行為背后所體現(xiàn)出的便是神性。相比起人性而言，神性作為一種更高層次的精神價值，突破了人性中的本能層面，能站在一個更加宏觀的角度去看待整個人類和世界，因此神性所追求的目標必然要突破自我這一層面，擺脫人性中的局限性和狹隘性，以到達了一個更高的精神層次。

為了到達神性這一層次，自我犧牲便是必不可少的過程之一，萬寂和尚的舍身供佛，正是這以過程的集中體現(xiàn)。然而，這種犧牲所付出的代價是極為巨大的，萬寂和尚為了舍身供佛，經(jīng)歷了一年的齋戒，一個月的蘇子油浸泡以及長時間的焚燒，可以說每一次經(jīng)歷都是對萬寂和尚身心的巨大考驗，如果萬寂和尚沒有心懷天下的初心，沒有犧牲自己而成全眾生的胸懷，便絕不可能戰(zhàn)勝這一次又一次的挑戰(zhàn)。

與萬寂和尚相類似，主人公“我”也是在經(jīng)歷了一番痛苦的自我犧牲之后，才最終領(lǐng)悟到神性真正的精神內(nèi)涵，。主人公“我”原本是一名士兵，然而為了避免身陷戰(zhàn)火之中，主人公“我”便從軍隊中逃了出來，找到了中國佛教學(xué)者陳奇修尋求他的幫助。原本陳奇修并不打算幫助“我”這名身穿敵軍戰(zhàn)服的士兵，但當(dāng)“我”咬破手指，有鮮血寫下“愿免殺生，皈依佛恩”這幾個字后，他立馬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原本想要拒絕“我”的神態(tài)從臉上消失了，而且最后把“我”介紹到了凈愿寺。兩國交戰(zhàn)期間，學(xué)者陳奇修之所以最后愿意幫助身為敵國士兵的主人公“我”，究其原因就是因為“我”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神性使其深受感動，最終令他放下了交戰(zhàn)雙方的偏見，幫助“我”逃出戰(zhàn)爭的深淵。由此可見，神性的力量是極其偉大，它可以使人們超越一切固有的偏見，拋棄所有自私的想法，心甘情愿地為了他人的幸福而付出自己的所有而不求回報。當(dāng)主人公“我”咬破手指寫下自己心愿的時候，他內(nèi)心中珍視生命、仁慈寬厚、厭惡罪惡以及熱愛人類的美好品質(zhì)便隨著他的鮮血一同書寫在了白紙上，這些高尚的品德不但是“我”最終得以自救的法寶，更是神性不懼人間一切苦難，敢于向死而生的非凡勇氣的有力彰顯。

正是由于主人公“我”身體中蘊含著如此巨大的神性潛質(zhì)，因此當(dāng)“我”第一眼看到等身佛的時候，“我”便立刻感到了這尊佛的與眾不同：盡管佛像滿臉苦惱與悲怨，缺少神圣、平和的相貌，但它卻比過去任何的大佛更加靈驗。佛像面露苦相，一方面說明人世間苦痛甚多，普羅大眾無一不在苦海之中艱難求生；另一方面又說明萬寂和尚菩薩心腸，看見人間悲痛如此之多，心有不忍；同時，佛像的愁容還表明萬寂和尚希望能拯救蒼生于悲怨之中，但苦于能力有限，無法慈航普度而倍感心傷。心有大愿者即為圣賢菩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者更是雄杰佛陀，神性的光輝就來至它無可比擬的慈悲胸懷以及犧牲精神。正是因為在精神內(nèi)涵中注入這兩種精髓品質(zhì)，神性才能從容不迫地面對一切世間苦悲，義無反顧地將自己投入罪孽的刀山火海之中，為挽救他人而赴湯蹈火。正因如此，當(dāng)主人公“我”聆聽完萬寂和尚的故事之后，凈愿寺的師傅便讓我舉起了為寫血書而咬掉一塊肉的右手食指。主人公“我”咬肉書血的行為和萬寂和尚舍身供佛在精神價值上可謂如出一轍，這種自我犧牲的精神使得主人公“我”和萬寂和尚在思想層面上得以相互輝映，實現(xiàn)了一次跨時間、跨國家、跨民族的精神交匯。在這場精神交流的背后，是神性的光輝在人們心中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是神性的精神力量對人們思想上的一次又一次的指導(dǎo)和解救。正因如此，才會有這樣的多人甘心拜倒于神性之下，為其的發(fā)揚和壯大展現(xiàn)出自己向死而生的勇氣和力量。

三.總結(jié)

金東里的小說大部分大多充滿著哀傷、神秘的基調(diào)，他善于在這樣一種氛圍之中向讀者敘說他對人生的思考。幼年時期朋友的逝去對金東里的影響十分巨大，他曾多次表示自己的文學(xué)動機就來源死亡。作家宋河春在他的文章中說：“和他的命運有關(guān)，金東里無法擺脫‘生’與‘死’的問題。從自然當(dāng)中生，又要回歸到的那個自然對金東里來說就是人的本源。他在人和自然的原型這點上將生和死歸為一個問題。”因此，金東里總愛在他的作品中討論生死、人神等問題，通過這些問題的探討，金東里向讀者們傳達了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

在金東里的作品中，生命往往會收到死亡的威脅，正是在與死亡的斗爭中，生命才能綻放自己的獨特魅力和價值。在金東里的小說中，生命永遠是被歌頌的主題，為了獲得生命，小說中的主人公往往要克服大量的艱難險阻，在保全生命的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人性的偉大，即便是像《等身佛》中的萬寂和尚那樣舍身供佛，本質(zhì)上也是為了達到永生的目標，因此可以說是對生命另一種形式的回歸。在這樣的回歸過程中，金東里到達了人神交匯的境界，使得任人性能夠不斷超越自己的缺點，從而向更高層次的神性不斷邁進，最終實現(xiàn)追求神性這一目標。因此，只有理解好金東里作品中的人物以及情節(jié)，才能真正理解作者的人生哲學(xué)和價值追求。

[1]金東里[韓].對本格文學(xué)與第三世界的展望[M]，漢城：新天地，1947.

[2]金東里[韓].文學(xué)與人類[M]，漢城：民音社，1997：31—32.

[3]金東里[韓].等身佛[M]，韓梅，崔胤京譯.巫女圖.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90.

[4]韓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解讀.金鶴哲[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4

（作者介紹：王宗喆，韓國釜山外國語大學(xué)韓國學(xué)專業(yè)碩士，廣東工貿(mào)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應(yīng)用韓語專業(yè)助教，研究方向：韓國語言與文學(xué)、韓國文化、韓語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