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民盟新政府：走出小賣部，要啃硬骨頭

王齊龍

“如果民盟在大選中獲勝，我的地位將會高于總統(tǒng)。”2015年11月，在緬甸大選結果即將出爐前的關鍵時刻，當時還是反對黨全國民主聯盟（以下簡稱“民盟”）領導人的昂山素季說。

4個月后，2016年3月15日，吳廷覺高票當選緬甸新一屆總統(tǒng)，讓昂山素季“居于總統(tǒng)之上”的期待幾乎沒有落空的可能性。

1946年出生的吳廷覺與昂山素季淵源頗深。都曾就讀于牛津大學的兩人，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就成為關系密切的朋友。吳廷覺的妻子杜素素倫現在是緬甸聯邦議會人民院國際關系委員會主席，也被看做是昂山素季的“閨蜜”。在民盟贏得大選后，曾有緬甸媒體猜測，作為已故民盟創(chuàng)建人之一、奈溫早期政府副總理兼財政部長吳倫的女兒，杜素素倫有可能被民盟推選為總統(tǒng)候選人。

在民盟以絕對優(yōu)勢贏得大選到吳廷覺被選為總統(tǒng)的5個多月時間里，昂山素季多次表達自己將居于總統(tǒng)之上的態(tài)度。

有分析人士認為，如果是在成熟的民主環(huán)境里，昂山素季的這番與她自己一直所主張的民主規(guī)范背道而馳的表態(tài)基本上就意味著“自斷前程”，但在當下的緬甸，這反倒會起到很好的“拉票”效果。按照緬甸的憲法，丈夫和兒子都是英國國籍的昂山素季是沒有資格擔任總統(tǒng)的，她這番“高于總統(tǒng)”的言論，也為總統(tǒng)選舉結果進行鋪墊。

民盟在這輪緬甸大選中的勝利被認為是昂山素季“一個人的勝利”。在緬甸的書店里，一些書在大選結果出爐前就將昂山素季與韓國總統(tǒng)樸槿惠、阿根廷前總統(tǒng)克里斯蒂娜等人一同收錄于全球女性領導人的榜單上。

但昂山素季接下來要面臨的困境也在于此。從大選結果出來后到2016年4月1日吳廷覺正式就任總統(tǒng)，近半年的時間里，已經年過七旬的昂山素季穿梭奔走，與緬甸軍方、議會、政府以及少數民族派別等進行各種磋商，而留給外界的印象是，她瘦弱的身影顯得過于形單影只。

3月15日，絢甸內比都，絢甸新當選總統(tǒng)吳廷覺（左）和名盟主席昂山素季在聯邦會議

三方聯合的治理架構

2015年12月2日，緬甸總統(tǒng)吳登盛和緬甸國防軍總司令敏昂萊分別應約在位于內比都的總統(tǒng)府和國防軍會議廳與昂山素季會面。在接下來的兩個多月里，昂山素季和敏昂萊又進行了兩次會面。

昂山素季與被外界視為其政敵的緬甸前軍政府最高領導人、退休大將丹瑞的秘密會面更受關注。昂山素季被軟禁的二十余年，正是丹瑞掌權的時期。

丹瑞的孫子奈瑞堆昂2015年12月6日通過社交媒體臉書公布了丹瑞和昂山素季兩天前會面的信息，稱兩人會面時間長達兩個半小時。

“這是事實，她將會成為這個國家未來的領導人……我會盡我的全力支持她。” 奈瑞堆昂轉述祖父的原話稱。

這份帖子還配發(fā)了一張有著丹瑞、吳登盛和昂山素季三人于不同時期的親筆簽名的5000緬元紙幣圖片?！斑@張紙幣的簽名，是他們擔任這個國家領導人前，或擔任領導人期間簽下的?！钡珔堑鞘⒌陌l(fā)言人隨后表態(tài)稱，吳登盛從未在5000元紙幣上簽過名。

民盟發(fā)言人吳年溫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昂山素季和丹瑞的此次會面，由昂山素季首先提出會面請求，過程中經由曾擔任執(zhí)政黨緬甸聯邦鞏固與發(fā)展黨（以下簡稱“鞏發(fā)黨”）主席的吳瑞曼穿針引線。

基于保密協議，即便是民盟高層成員至今也未能得知昂山素季和丹瑞在會面中交談的具體內容，但廈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緬甸問題專家范宏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場沒有提前預告的歷史性會面是昂山素季同軍方能夠有進一步互動合作的前提。

根據緬甸軍方主導下制定的2008年憲法，軍方始終掌握著聯邦議會中25%議席，而一旦執(zhí)政黨內部分裂、內訌引發(fā)政治危機，軍方有權力干預政局。這意味著緬甸獨立后先后在1962年、1988年發(fā)生的政變隨時有可能再度重演。

同時，緬甸國防部長、內政部長和邊境事務部長須由軍方任命。軍隊在緬甸社會中扮演的獨特角色和所發(fā)揮的作用至今仍十分明顯。

“緬甸軍隊的作用不是今天才出現的，1948年后隨著民族沖突爆發(fā)，就已經出現。這不僅是歷史上的一種傳承，也是現實中的一種需要?！狈逗陚フJ為，“國家都沒有真正統(tǒng)一，軍隊的核心作用就不言而喻?！?/p>

年逾七旬的昂山素季早已不是1988年的海歸學者。多年的政治斗爭已讓昂山素季練就政治家應具備的務實和老練。她深知民盟上臺執(zhí)政后仍將面臨著諸多現實困境。

民盟推出的新任議會議長和副議長人選名單，也顯示出這位緬甸前外交官杜欽芝的女兒在平衡各方政治勢力方面的老練。

除了人民院議長由民盟資深高層、緬族的吳溫敏擔任外，余下的人民院副議長、民族院正、副議長人選均為少數民族，且副職人選均為非民盟人士。

其中，人民院副議長吳帝昆妙是撣邦克欽族鞏發(fā)黨議員，民族院副議長則由若開民族黨名譽主席吳埃達昂擔任。而民盟在大選中僅有的兩個失利的省邦，就是撣邦和若開邦。

民盟推薦的兩院正副議長人選組合既照顧了少數民族的利益，也為獲得軍方支持的鞏發(fā)黨留下繼續(xù)參與國家治理的空間。

緬甸媒體近期引述軍方消息來源稱，國防軍總司令敏昂萊及副手梭溫上將的任期將分別延長5年。

在緬甸首次展開嚴格意義上權力移交的敏感時期，軍方高層人事穩(wěn)定，將有利于保持未來局勢的平穩(wěn)發(fā)展。而昂山素季于2月17日與敏昂萊第三度會面，也顯示出她愿意繼承吳登盛政府留下的權力機構。

這也透露出民盟、軍方和少數民族的三方聯合，將是昂山素季心目中最佳的國家治理架構。

“一言堂”背后的困境

一棟兩層的臨街民房，門口一攤積水。一層大廳就像一個不起眼的超市，出售書籍、茶杯、紀念章和T恤衫等各種紀念品。

穿過陳設混亂的大廳，一扇張貼有昂山素季畫像的鐵門打開后，是民盟的辦公室所在地。

在這個可能是現今世界上最寒酸的一國執(zhí)政黨總部的旁邊，一棟建筑主體已經搭建起來的新樓尚待裝修。民盟發(fā)言人吳年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新總部辦公樓將在4月正式投入使用。

對于接掌政權的民盟而言，正在倉促準備的并不僅僅是辦公場地。

這個在1988年才誕生的政黨，在過去20多年間遭到軍政府嚴厲打壓，各層黨組織發(fā)展受限、人才培養(yǎng)嚴重不足。除了昂山素季，民盟再也無法找到一位獨具號召力且特點明顯的政治人物。

在今年1月下旬議會正副議長候選人名單流出后，民盟發(fā)布公報稱，“關于制定民盟政策制定以及轉型工作等相關事宜，僅有主席昂山素季一人有發(fā)言權。”

昂山素季的“一言堂”，正凸顯民盟的困境所在。民盟內部長期存在的人員構成良莠不齊、執(zhí)行力不強等弊病，迫使昂山素季采取強勢高壓的領導風格。

范宏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加入民盟的人目的不盡相同，“有些是投機分子，有些帶有其他利益和目的的，有些過于理想化”，政黨執(zhí)行力由此大打折扣。

與此同時，民盟黨內許多高層和昂山素季遭遇了相似的命運，曾在政治運動中被軍政府投入牢獄，對緬甸軍方及受其支持的鞏發(fā)黨至今仍持有對抗性思維、不信任的態(tài)度。

一些民盟高層人士在向《中國新聞周刊》談及總統(tǒng)吳登盛和他推動的民主轉型時，就始終形容他是“民主的破壞者和敵人”。

此外，民盟在距離大選前不足兩個月時曾發(fā)布一份20頁的競選綱領，主題涉及打造善政和廉潔的政府、實行法治、實現民族和解，修改憲法，以及改善稅制、興建更多學校和醫(yī)院等民生議題。但這份高呼變革口號的宏偉藍圖，卻缺乏具體的可操作細節(jié)。

范宏偉認為，這一方面是因為民盟還沒有真正站在執(zhí)政者的角度上，來思考這個國家的未來和具體建設;另一方面則是其內部缺乏相關的人才來規(guī)劃這些東西，缺乏技術專家和技術官僚。

吳年溫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也袒露出民盟對政府財政等情況缺乏了解。

“他們（軍方及吳登盛政府）領導這個國家的過程中缺乏透明度，緬甸民眾一點都不知道政府內部信息，連他們如何使用預算，我們都不了解?！彼f。

民盟執(zhí)政能力的不足、思維狹隘落后的弊病顯露無余，要走出“小賣部”思維，比拆掉寒酸的“小賣部”總部建起一棟新樓，難度大得多，需要的時間也長得多。

為彌補民盟的短板，昂山素季已多次表態(tài)將吸收其他政黨和少數民族代表進入新內閣。

昂山素季在2015年11月16日與民盟議員見面時就以實現民族和解為由，告誡當選議員的民盟代表千萬不要做部長、副部長的夢。

有民盟內部消息人士還對外透露，新政府內閣將留用部分吳登盛政府內閣成員，并吸納少數民族背景的技術人才。

昂山素季的強勢領導姿態(tài)無疑會給黨內不同政見者造成巨大壓力，還可能會對民盟內部保持團結產生不利影響。

民盟上一次出現分裂危機距今并不遙遠。2010年3月民盟中央決定抵制大選，就曾導致包括3名中央委員在內的28人脫離民盟，另行籌組新政黨“全國民主力量黨”參選。

要動既得利益集團的奶酪

在過去5年中，吳登盛政府加速推進政治和經濟改革步伐，換來了西方國家和國際社會逐步解除對緬甸的制裁。除了持續(xù)獲得來自中國、東盟成員國的投資外，緬甸如今也獲得了來自日本、歐洲等地，以及世界銀行、亞洲開發(fā)銀行的國際社會的投資和援助。

緬甸官方數據顯示，每年吸引的外資金額已從2011年的46.4億美元增長到2015年的221.2億美元。

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從2011年到2015至2016財年底，緬甸國內生產總值（GDP）持續(xù)增長，增長率將達到8.5%。而在未來5年，緬甸經濟增長率還有望以每年8%的速度持續(xù)增長。

但在緬甸國內財政資金不足的情況下，設法獲取更多外國投資和援助將是民盟新政府籌措資金的重要選項。這也符合民盟黨章中提及的經濟政策目標，推動緬甸“轉型為以自由、穩(wěn)定、公平和法制為基礎的市場經濟模式”的國家。

不過，打造開放型經濟，民盟新政府就需要營造一個自由、公平的營商環(huán)境，這將不可避免地要去觸動既得利益集團的奶酪。

緬甸軍政府曾仿效新加坡，分別于1990年和1997年成立了兩家淡馬錫式的集團公司緬甸聯邦經濟控股有限公司（UMEHL）和緬甸經濟公司（MEC），以推動國家主要產業(yè)的發(fā)展。

盡管近年來緬甸對外開放步伐加快，但緬甸聯邦經濟控股有限公司和緬甸經濟公司仍在緬甸的銀行、礦業(yè)、交通運輸、房地產、煙草、酒精和重工業(yè)等領域有龐大的利益。而背后的持有者則是國防部國防采購局、現役及退休軍官。

由于與軍方關系過于密切，這兩家巨頭型企業(yè)也被外界視為軍方壟斷國家資源的象征，時常遭到緬甸民眾的質疑。

雖然掌控著緬甸的大部分經濟命脈，但國營企業(yè)經營效益較差，緬甸政府每年還需要為此提供巨額補貼。這也是軍方把控企業(yè)遭到外界詬病的原因之一。緬甸官方預計，2015至2016財年，緬甸國營企業(yè)經營赤字額將達到3000億緬元（約合人民幣16億元）。

由軍人集團把持的國營企業(yè)無疑是改革深水區(qū)中的難題。民盟新政府接下來能否就國家利益分配與軍方實現彼此妥協，進一步打破既得利益集團的壟斷地位，開放更多外資準入領域，將成為改革能否繼續(xù)推進的關鍵。

2月26日，有民盟議員在議會率先發(fā)難，要求對即將離任的政府重新審議所有向私營公司出售或出租的國有設施和項目。

“隨著改革的深入，擺在執(zhí)政者面前的都將是難啃的硬骨頭，民盟上臺執(zhí)政將會面臨更大的改革難題。”范宏偉說，如何在推動經濟改革過程中協調平衡與軍方利益，將考驗昂山素季和其他民盟領導人的政治智慧。

與此同時，推動經濟發(fā)展，還需要維持一個和平穩(wěn)定的內外部環(huán)境。對有著135個民族的緬甸來說，這一問題尤為嚴峻。

正當外界聚焦緬甸權力移交之際，緬甸撣邦北部戰(zhàn)火重燃。已經簽署了全國停火協議的撣邦重建委員會與尚未簽署協議的德昂民族武裝組織因越界問題，于2月7日在撣邦北部伯郎自治區(qū)發(fā)生激烈的武裝沖突。

緬甸國防軍2月24日向外界透露，一旦雙方沖突持續(xù)，國防軍將根據2008年憲法賦予的權力清除區(qū)域內的武裝。這讓結束剛滿一個月的緬甸聯邦和平大會蒙上了陰影。

“發(fā)展與和平是相互關聯的，國家失去發(fā)展，國民陷入貧窮，國家必然不穩(wěn)定。不穩(wěn)定又怎么發(fā)展呢？”緬甸聯邦選舉委員會主席吳丁埃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曾是軍政府時期最高權力機構國家和平與發(fā)展委員會成員的吳丁埃熟知軍方高層治理國家和推行改革的思路。他認為，一旦失去和平與發(fā)展，根據緬甸獨立以來的經驗教訓，軍隊就會再次接管國家政權。而一旦發(fā)生政變，國際社會又將會對緬甸實施各種制裁。

“我們必須同時推動和平與發(fā)展，這需要國民和政黨團結合作。”吳丁埃說。

雖然困難重重，但總體而言，《中國新聞周刊》接觸到的民盟、鞏發(fā)黨以及軍方人士都對緬甸和平與發(fā)展的前景持樂觀態(tài)度，也認為緬甸的轉型沒有回頭路可走。這體現在各方對昂山素季釋放的合作信息所給予的積極回應上。

即便是在修憲問題上，緬甸國防軍總司令敏昂萊也持著有條件的開放態(tài)度。他在2月22日與軍方高層舉行會議期間回應了短期內修改憲法的問題，“緬甸開展民主化進程不過五年，一些重要的憲法條文必須按照憲法第12章的規(guī)定，等到適當時間再修改。”

雖然沒有給修憲開綠燈，但敏昂萊這一表態(tài)也為日后修憲、軍隊退出政壇留有余地。

2008年制定的緬甸憲法，保證軍方占有議會中25%的席位。一旦政府能與少數民族武裝達成一份永久性的和平協議，將有助于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環(huán)境，讓軍方減少在議會中的固定席位?！斑@是軍方高層做出的承諾?！眳堑鞘⒖偨y(tǒng)首席政治顧問吳哥哥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