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欽
鳳嶼島的人很有意思,越是感覺秘密的東西越要探個究竟,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去破解它。所以,這個不大也不小的海島多少年來幾乎沒有秘密可言。蹊蹺的是,一樁與豬有關(guān)的事情,卻成了牽動全島的秘密。島上不少的人還為之傷腦筋。其中,最逗人的是,當(dāng)年鳳嶼島一號人物池清松,為此動了不小的心思。
自從有了這個秘密,四十多年里,池清松沒有真正輕松過。
鳳嶼島的人曉得,這個備受關(guān)注的秘密一直卡在了一個外鄉(xiāng)人的手里。
這個人就是被鳳嶼島人叫做“槳嚴”的人。當(dāng)然,“槳嚴”并不是他的真名。他的名字叫什么,沒人去留意,因為這個并不重要。只是島上的人當(dāng)面見到他的時候都呼他“老嚴”。當(dāng)年的老嚴年紀不大,頂多三十出頭吧。你看,這般年紀,鳳嶼島的人就稱呼他做老嚴了。一問,原來,鳳嶼島的人喜歡對所有進村工作的外人的稱呼都加上個“老”字,如老馬、老卜、老花等等,以示尊重。
老嚴就是個經(jīng)常進村工作的外人,而且他還是包鳳嶼島片區(qū)的人。他包鳳嶼島干嗎?他是鎮(zhèn)里稅務(wù)所的稅官,那么,他負責(zé)的就是整個鳳嶼島的稅務(wù)管征。說他是稅務(wù)的人,卻從來不見他著稅務(wù)衣裝。后來,有人猜測,這一定與他的瘸腿有關(guān)。老嚴好像是右腿瘸的,但他卻從來不用拐杖。他行起步子來,一瘸一拐的,就是說,他的左腿前進后,右腿要跟上時,總要趔趄一下。他這個趔趄的姿勢和形態(tài)和鳳嶼島漁民當(dāng)年小舢板船的蕩槳十分相似。以前,鳳嶼島的人行船沒有機器,為了船速,在一把大櫓的基礎(chǔ)上都配上一支槳板,大櫓搖一下,槳板跟著劃上一槳。因此,鳳嶼島的人看老嚴走路的模樣,給他來了個形象的外號,叫做“槳嚴”。人家知道老嚴定有自知之明,他怕他蕩槳板的走路樣子,要是穿著那般嚴謹?shù)闹b,讓人看了,可能很滑稽可笑,甚至還有損稅警形象。如此被人恥笑和難堪,不如只穿便衣更自然得體。這是鳳嶼島的人幫他想的,至于老嚴是不是做如此想,也無人知曉。
撇開老嚴的腿腳,如果只看他的臉膛的話,那他絕對是一個標準的美男子。老嚴的額頭闊又平,兩只明眸清澈如水,鼻子大而翹,一雙耳朵厚又長,嘴唇渾厚,印中垂直,印堂明亮。更關(guān)鍵的是,老嚴除了五官端正之外,還長著一張?zhí)焐匀坏摹昂锰勰槨保麄€臉龐像不停地微笑著的。他無論是在吸煙還是在說話,這張臉總是笑得很親切很和煦。人家以為他在做笑狀,其實,他不笑就是笑的樣子,而且他的這種笑態(tài)給人是一種很暖心的感覺。對此,鳳嶼島的人,就將老嚴這張臉定位為“好疼臉”。一看這樣的臉,人家都會說,他一定是一個憨厚和善的人。
大家知道,鳳嶼島是四面臨海的。想到島上來,當(dāng)年唯一的工具就是船。泊船的碼頭,鳳嶼島人叫它做道頭,是島上最熱鬧之地。島上的人一閑下來,首去之地就是到道頭。鳳嶼島道頭的邊上有一座很大宮殿,宮殿前建有一堵與海水隔離開來的像城墻一樣的石砌的墻壁。人家就愛在這地方站著,或者靠著,還有蹲著,甚至趴著那里。特別是冬天,一來可以曬太陽,二來看看風(fēng)景,聽聽最新發(fā)生的事情,議議當(dāng)下與他們有關(guān)的事宜。老嚴每次上島來都要一瘸一瘸地經(jīng)過這里。幾次三番后,鳳嶼島的人便知道他的身份了。老嚴這人會吸煙,身上都帶一兩包和當(dāng)?shù)厝瞬灰粯拥南銦?。比如,他總是帶“乘風(fēng)”、“海堤”,甚至是“大前門”。老嚴趔趄到他們跟前的時候,大家一看他這張好疼臉,就很自然地朝他做笑臉狀。低聲說,槳嚴來了。老嚴聽見也好,未聽見也好,這時候,他的好疼臉也呈現(xiàn)出更加的舒坦,笑容更加可愛如花。接著,老嚴就從口袋里掏出隨身攜帶的香煙,一一給人家送遞,會吸煙的人也不客氣,最后他也給自己叼一根。接下煙后,人家也會禮貌性地拿出火柴盒,“嚓”的一聲,先給老嚴再給他們自己點了煙。鳳嶼島的人本來對來島收稅的人是很反感的。養(yǎng)海帶收稅,搞海上運輸收稅,捕魚收稅,連養(yǎng)豬也收稅。有人曾當(dāng)面質(zhì)問稅務(wù)的人說,你們政府什么時候能不能不收稅呀?他們還說得理直氣壯,捕魚、海運、養(yǎng)海帶收稅還情有可原,因為百姓利用了國家的海域。養(yǎng)豬也收稅,鳳嶼島的人不服氣了。豬是圈在自家的房子里,食的是人家自己吃剩的東西或者潲料,何須收稅呢?為此,因了豬稅征收問題,鳳嶼島的人常常和收稅的人鬧矛盾。你說怪不怪,越是有矛盾,越是抓得緊管得嚴。比如,當(dāng)年,有關(guān)這方面的規(guī)定是十分明確的。一是養(yǎng)豬必須登記;二指定專門的人負責(zé)屠宰,鳳嶼島只能由規(guī)定的三個人殺豬;三,私自屠宰或者非指定三個人以外的人屠宰的,處應(yīng)繳稅金三倍以上罰款,指定的三個殺豬手負責(zé)報稅;四,……。那時候,有一個被村里認做刁民的人名叫依耿,他就是不管你政府定的這些規(guī)矩,他養(yǎng)了豬,不登記更不繳稅,也不請上級指定的三個屠夫來殺,而是擅自請池清松的岳父得貴來殺。得貴是沒有殺豬資格的殺豬手。但是,他是池清松岳父。池清松是什么人,池清松是村里的老大——支部書記。人家找他來殺自以為找到了堅強的靠山,可以免稅免罰,高枕無憂了。人家為什么愛請得貴,這是因為像得貴這樣沒有資質(zhì)的屠夫,不像他們所指定的那三個人那樣擺譜,要好茶好煙好酒好豬肉,還照收工錢不誤。沒有資質(zhì)的殺豬手,他們簡單,一上來,甚至連白開水都不用喝,動了刀,十來分鐘,一頭豬算洗白了。人家只給他們?nèi)逶墓ゅX,或者送一些下水貨便可打發(fā)。同樣殺一頭豬,不一樣的人在做,工錢相差大幾十元。當(dāng)然,有這么大的距離,人家還是愿意冒著這個風(fēng)險的,一旦被發(fā)現(xiàn),或者被舉報,那么,養(yǎng)豬的和殺豬的雙方都要受到將近于半頭豬損失的處罰。人家都知道,被抓的幾率非常小,據(jù)說,在老嚴管征鳳嶼島之前,好像還沒有所謂私宰的事被真正處理過。何況有支書池清松的岳父大人當(dāng)業(yè)余殺豬手哩。應(yīng)該說,那年代,鳳嶼島的生豬市場管理有點亂,沒有人對它較真,再說,對鳳嶼島這么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孤寂之地,非要較真,也沒有什么好招數(shù)。
但是,當(dāng)老嚴接管負責(zé)了鳳嶼島片區(qū)的稅收后,情況發(fā)生變化了。
老嚴第一次來島,島上的人,特別是池清松一看換來了個瘸腿的稅官,根本不把他當(dāng)一回事。過去手腳齊全的人對私宰生豬都毫無辦法,你一個蕩槳來的人能有什么瞞天過海的本領(lǐng)?
老嚴下鄉(xiāng)到鳳嶼島來,吃住都在池清松家里。這也是村里的規(guī)定,所有公干來的干部都吃住在支書家。老嚴他不管池清松看得起看不起他,他來了就要工作,他也不需要池清松或者其他村干部配合,他只一個人在鳳嶼島的大街小巷蕩來蕩去。島上的人初次碰見他瘸著腿腳,四處蕩擺,很不習(xí)慣,不知道他是忙啥,以為是個神經(jīng)有問題的人,有人看他行步艱難的趔趄樣,暗自恥笑——這個人怎么了?
一段日子后,一樁私宰生豬的案件終于被發(fā)現(xiàn)了。這個養(yǎng)豬戶就是刁民依耿,屠夫正是池清松的岳父得貴。
這是依耿他沒有想到的。他是島上三個單身漢之一。年近四十仍孑然一身。他不是找不到對象,而是他要找的對象要求太高。不但要長得耐看,還須伶俐勤快,又善管家理計,哪兒找這么個十全十美的女子嫁他?所以,導(dǎo)致想嫁他的女子他不要,他想要的女子偏偏不喜歡他。過了三十二歲后,找對象一年比一年難。隨著年紀的增大,對象的難找,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對待有些事情,在別人看來,他完全是故意頂著對方干的。就說養(yǎng)豬必須登記的事,他說,老哥就是不登記,看你怎么著?老哥單身獨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老哥要是不想活,豁出去了,去的只是一個人。依耿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又黝黑結(jié)實,一副純粹漁民樣,說起話來,嗓門特大,特別是跟人家吵架了,急躁狂暴,手腳并用,言辭激烈,吐出的話語激動得像在罵人,聲音震耳欲聾,幾乎全島的人都能聽得到。他喜歡吃肉,所以,特別愛養(yǎng)豬。他養(yǎng)的豬每一頭都是胖乎乎的。每到可殺的時候,他都曾猶豫過,不用花錢請人家來殺。他還特別痛恨那三個被政府指定有屠宰權(quán)的人。他想,他即使犯下天條之罪被政府殺了,也不會請這三個人來屠宰。他也知道,憑他的體力殺一口豬根本不是問題,問題是出在他既愛豬又怕豬。豬是他自己親自養(yǎng)起來的,一兩百天的時間,與豬也多少有了感情,輕易下不去手。有一回,凌晨三點許(鳳嶼島人殺豬都是選凌晨時間),他已經(jīng)狠了心的,一個人把要殺的豬給捆綁好了,也燒好滾燙的湯水,他十分英勇果斷地提著借來的殺豬刀,對著他的那口豬準備放刀時,一見那雙好像會說話的豬眼,再加上突然間那豬撕心裂肺地嚎啕起來,他慌張得立馬扔掉了屠刀,飛也似的逃出房門。最后還是去請得貴來了事。這事后,他一個人常常想著,自己看似威風(fēng)凜凜的,實際上卻是刀子嘴豆腐心。
這一天,老嚴又來島了。他一樣地從渡船邁上碼頭,一樣地給在道頭邊上曬太陽的人們遞煙后,一瘸一瘸地進村去了。
這一次他直接瘸進依耿家。依耿還在吃飯。確切些說,依耿是在吃他剛剛煮好的豬體下水的東西。他一個人慢條斯理地喝著還升騰著熱氣的青紅酒,嘴巴上下嚼得特響。聽得出來,他吃得津津有味,很享受。老嚴的突然出現(xiàn),把他嚇了一跳,但他馬上鎮(zhèn)靜下來。
老嚴說,啊,好香的味道。
依耿漲著喝酒之后豬肝一般紅的臉回他道,香不香關(guān)你什么事?
老嚴依樣是那張好疼臉,笑著說,香不香是不關(guān)我的事,但是,你豬的事情跟我有關(guān)。
我的豬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依耿開始煩躁不安。
老嚴說,你的豬必須報稅。
依耿有些惡狠狠地說,我又沒有殺豬,報什么稅?
這下,老嚴笑得特別好看,說,你沒有殺豬,真的?那你碗里吃的?
他說著,便起身瘸到屋里仍有豬腥味道的地方掃了一眼,看見剛剛清洗過但水漬仍存的地方后,問,這是什么?
依耿大聲說,你管得太多了!我難道不能在自己家里沖水做衛(wèi)生?我難道就不能到別人那里買一斤肉吃?
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又氣又急,如果是本村的哪個人此刻敢在他面前說著這些猶如挑釁一般的話,肯定要吃他的拳頭了。但他一看到老嚴這張始終笑模笑樣的好疼臉,在他心中早已舉起的拳頭又放下了,這正像古人所言的,雄拳不打笑臉。
老嚴瘸到原位,在依耿飯桌前的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他說,好的,你如果認為你吃的肉,還有殺豬的地方仍不能算你私宰生豬證據(jù)的話,那么,我只好再請出那個替你殺豬的人現(xiàn)場做證。
依耿一聽,更急了。他想,這樣一來不是完蛋了?他眼睛只一眨的功夫又定下心來,因為,殺豬前,他和得貴商定過了,萬一有什么情況,二人都不能承認與豬有關(guān)的事情。依耿還提醒過得貴,他說,我一個平民百姓都不擔(dān)心,你女婿是老大,還怕什么?
想到此,他十分有信心地對老嚴說,好吧,你把證人叫來。
老嚴說,好的,你等著。我去把他喚來。說完,他就起身出門。
老嚴一走,依耿馬上覺得不妥,讓老嚴一個人去,被他一勸,說不準得貴會招供,不如自己也跟著,那樣,他在場,有些話得貴就不敢說了。于是,他也站了起來,說,我跟你去。
老嚴說,你跟就跟吧。
老嚴瘸著瘸著,七繞八彎,最后來到了得貴的家門口。其實,未到得貴家門口只見他朝這個方向來的時候,依耿心中已經(jīng)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了。他明白,他的事情,早已被老嚴掌控了。但是,他想,反正他是絕對不能承認的,一承認意味著他不僅要補繳稅收,還要罰款,甚至……,這樣的話,這頭豬他等于白養(yǎng)了。
剛好得貴在家。
得貴真正是鳳嶼島上第一個學(xué)成殺豬的屠夫,技術(shù)堪稱一流。當(dāng)年決定三個有資質(zhì)屠夫時,第一個本應(yīng)選他,可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名落孫山。池清松當(dāng)支書后,很想幫他岳父解決這個資質(zhì)問題,幾次到鎮(zhèn)的食品站找領(lǐng)導(dǎo),但是,他們都說他丈人的年紀大了,已經(jīng)超過六十歲了,不能再當(dāng)屠夫。再說,鳳嶼島只能定三人。如果非要解決,以后再說吧。以后以后,就沒有下文了。
一進門,依耿就吵嚷一番。他板著臉,厲聲對得貴嚷道:得貴哥,這個老嚴硬要說我家今天殺了豬,還說是請你來殺的。你瞧,這做工作的人,哪有這般道理?我哪有養(yǎng)什么豬,我殺什么豬,我要殺豬還要請得貴哥,憑我的體力,殺十頭八頭都不在話下,我還要請人呢,笑話!你正叫做,生肉不吃硬逼人吃!
吵吵鬧鬧的聲響馬上引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得貴一聽依耿說的話,再看一旁有老嚴在,便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的臉一下子白了。老嚴還注意到,得貴的手有些發(fā)抖。得貴囁嚅著嘴,想要說話,卻被老嚴擋住了。
老嚴面對著得貴說,我知道你是池清松的丈人,我不會為難你。我只要你講實話。你有替人家殺豬就說有,沒有就說沒有。
依耿趕緊接上話:他哪有替人殺豬?
老嚴同樣用手勢攔住依耿。說,我要的是他來回答。說著,他轉(zhuǎn)過來對著得貴繼續(xù)說話:實事求是吧。我可以先告訴你,你是沒有殺豬資格的,如果殺了算是違法。違法是要受到處理的。你如果替人殺了豬,主動承認了,可以從寬處理。你是知道的,我們政府的政策從來都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再說,我既然來查這件事了,肯定得查個水落石出,你不承認,事實總是存在的,真正查出來了,那時候,那你就是錯上加錯。如果這樣,你的事情就會直接影響到你的女婿了。
得貴聽說他殺豬的事會影響到他的女婿,更加惶恐不安。他沉默片刻后,才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沒有收他的錢,自愿幫他殺的。
依耿聞此,暴躁起來,用手指遠遠不停地戳著得貴,異常憤怒地說,你這個人簡直亂說話。你亂說話我是不管的,你有這事你自己去負責(zé)!說完想溜走。老嚴說,依耿,你不能走。
依耿惡狠狠地說,我哪有你吃得那么飽,我還有事要干的!
老嚴說,你一定要走,那好,你就等著處罰吧。
依耿回過頭,同樣用中指和食指兩個指頭直指著老嚴說,你敢處罰我?我知道你名叫槳嚴,你膽子大著呢。你罰我,你信不信,你的那條好腿我也給你廢了?!
老嚴面不改色,依然是那張微笑著的好疼臉,對著他說,那就等著瞧吧。
包括依耿在內(nèi),誰都不會想到,第二天,派出所來了兩個警察把依耿帶走了。
依耿是直接被送到江東縣一個名叫五峰的農(nóng)場勞改去了。時間兩個月。
刁民依耿被送去勞改震動了整個鳳嶼島。人家都曉得,依耿勞改的原因不僅僅是養(yǎng)豬不報和擅自屠宰,重要的是,他想廢了老嚴那條正常的腿腳。
這事后,鳳嶼島的人對老嚴的看法驟然改變,沒想到,這個跛著腳的人卻有這般能量,人家只是罵他一句,還沒真正去廢他的腿,卻先被送到勞改場去了。
池清松對他的看法也變了。池清松對老嚴看法的改變首先在于老嚴說話算話,對他丈人如實交代做了從輕發(fā)落,實際上只給予三十元的罰款處理,他是非常滿意的。第二是,刁民依耿在村里是個大罪不犯小惡不斷的家伙,村里很想送他去勞改場正苦于無計。比如,分海區(qū)的事情,依耿總是想撈到既要近的,又要風(fēng)浪小的,管理費又得低的,一不滿足就來村里鬧,池清松好幾次被他罵得狗血噴頭,但是,僅僅是罵,罵人又沒法處理他。這回好了,老嚴幫他一忙,把依耿給送進勞改場了。
這件事后,老嚴到鳳嶼島來,雖然依然好疼臉,雖然依樣給在曬太陽的人遞煙,但是,人家已經(jīng)感覺到,島上的人不再叫他槳嚴,而是從心底里很尊重地稱呼他為老嚴了。
依耿被抓走了,按理說,私自屠宰生豬的事件可以到此為止,可是,奇怪了,這樣的事依然接二連三地發(fā)生著。讓鳳嶼島人不服的是,每發(fā)生一起,老嚴當(dāng)天就上島來了,一抓一個準。被抓的人中,有的剛開始還想抵賴,老嚴對著他們房前屋后清理洗濯留下的水痕一指,這是什么?有人仍搶僥幸之心,說這是他們剛剛做的衛(wèi)生,不行嗎?老嚴笑著把他們所請的屠夫名字報上了。這下,他們一聽,不敢再做抵賴。有的人聞此,怵然的手腳開始顫抖。
這不免讓島上的人生疑了——老嚴究竟來了個什么樣的手段?
現(xiàn)在,我們就暫時不說老嚴了。因為大家感興趣的是關(guān)于這個秘密的話題。
前面說過,鳳嶼島是個四面向海的地方。稅務(wù)所在鎮(zhèn)上,鎮(zhèn)離海島有十多海里的海程,搖舢板船到鎮(zhèn)里需要一個多鐘頭,然后還得坐十分鐘左右的三輪摩托車。那時候,既沒有傳呼機,也沒有手機,那么,鳳嶼島的人屠宰生豬鎮(zhèn)稅務(wù)所又是如何知曉的呢?特別是即使在夜黑風(fēng)高浪大的日子里殺豬,稅務(wù)的人也幾乎一次未漏地出現(xiàn),這委實有些神秘和神奇。
這肯定有人舉報。
這話題立即成了聚集在道頭邊上閑人議論的焦點。
對,絕對有人舉報。他們做出如此堅定的推測和判斷。
那么,這舉報的人是誰?
大家很快就猜度到三個有殺豬資質(zhì)的人。他們的理由是,這三個人有報稅的義務(wù)和責(zé)任,這是一。二是,他們?nèi)绻慌e報,仍像過去那樣,任誰都可以隨便殺豬,他們靠什么吃飯?私宰的人實際上是在端他們?nèi)说娘埻?,所以,他們必須舉報。
有道理。那么,這三個人是誰呢?難道他們?nèi)诉€會合伙一起舉報?這實在有點說不準了。
從此,鳳嶼島的人就想著破解這個秘密——究竟誰舉報?
一伙又一伙的人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有人甚至還說,我們海島的人何必要干養(yǎng)豬的事哦?要是不養(yǎng)豬不就沒有這些麻煩呢。這是年紀輕的人說的話。他們感覺海鮮已經(jīng)是天底下最美的食物了,還吃什么豬肉?年長的人曉得,在鳳嶼島的早年確實是不養(yǎng)豬的。他們養(yǎng)豬的原因是,有一年,島上的漁活特別糾結(jié),捕魚不得魚,討小海也捉不到蝦兒,連種養(yǎng)的海蠣看到的只是空殼。還有三艘海運船遭遇大風(fēng)大浪險些沉沒外海。鄉(xiāng)人認為,這個島一定出大問題了。于是,他們就花錢從外地請來了個卜卦的先生。這先生也真有一招,上島走走看看幾個地方后,便說,不用卜卦了。你們對神大不敬呀!人家問何故?這先生說,你們只用魚蝦敬神不夠分量。大家一聽,心中明白幾分了。過去,他們到島上唯一的半山廟敬祀半山大王時,使用的祭祀品確實只是魚蝦。原來如此??!這好辦。他們依先生的安排,當(dāng)即到外地買來了一口大豬,殺了,然后奉上豬頭,再配搭幾道海鮮。果然,此后,鳳嶼島的漁事一年比一年旺。
從此,這島上的人開始學(xué)養(yǎng)豬。也從此,鳳嶼島的人邪乎了。他們不但學(xué)會了養(yǎng)豬,每遇大事小事有求半山大王的,總是捧著豬頭畢恭畢敬地來了。再就是,鄉(xiāng)人之間如有什么冤情冤結(jié)的,一時說不清擺不平的,雙方也總愛說,你若不信,要不要來個豬頭上半山大王那里去賭咒?誰要是沒勇氣拿豬頭陪著上半山廟賭咒,就基本可以斷定他(或者她)缺理。因為你底氣不足吧。
島上的人雖然一時猜不準究竟是誰在舉報,但是,他們卻始終沒有在心中放下這個問題。
突然有一天,島上的人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驚嘆的信息——池清松舉報有重大嫌疑。
立即有人質(zhì)疑,為何呢?
人家說池清松舉報有兩大依據(jù)。一是島上唯一的一部手搖電話裝在他家里,誰家殺豬,如果不是請三個殺豬手來殺,或者又不是請他的岳父得貴來殺,他只需在家里搖幾下電話,上級就明白了。二是,舉報準了他還可領(lǐng)到資金。此外,池清松作為村支書對違法行為也是有舉報的責(zé)任。
大家越分析越覺得有道理,甚至都可以把前一陣子剛剛猜測出來可能由三個有資質(zhì)的殺豬手舉報盡可以排除在外。你們可想而知,有時候,夜色黑得比鍋底還要暗,又有風(fēng),還下著大雨,誰會為了賺幾十元獎金而冒生命危險搖船去鎮(zhèn)里呢?
人們嘴上不敢罵池清松,在心里面,一個個都暗暗地斥責(zé)他,說,別看他一個白白胖胖的家伙,一手拿著我們村人的工資錢,一手卻背地里在吃著舉報獎金的飯。難怪他能長那么白那么胖!池清松啊池清松,你真是個沒有天理的人!
這話落到了得貴的耳朵里。得貴覺得人家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于是,有一天,他就把這些傳言如實地轉(zhuǎn)告給了他的女婿池清松。
池清松不聽還好,一聽嚇了一跳,人家怎么會把這種事情懷疑到他頭上去呢?這一段日子里,他在佩服老嚴時候,也一直在心里揣摩這事,島上何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個舉報的人?
萬萬沒想到,人家暗地里卻是在懷疑他啦。他一想,不對,難怪最近以來,人家包括個別的村干部總是用怪誕的眼光看他。有一兩句話好像還話中有話,譏諷他干偷雞摸狗的事似的。
池清松越想越難受。他是很痛恨舉報人家短處的人。在他眼里,所有背地搞舉報的人都是小人。這么一想,難道自己最近已經(jīng)被鄉(xiāng)親們誤以為是小人一個了?他當(dāng)著他丈人的面說,我池清松雖然是當(dāng)干部的,但是,我始終瞧不起那些靠舉報做人的人。你放心也請相信我,我絕不會干這種事。
得貴進一步說,人家都說你是用村里的電話舉報的。
池清松一想,對呀,島上只一部電話,難道別人敢跑到他來打電話舉報?人家懷疑不是沒道理的。但他問得貴,你想想,難道我會舉報你?
得貴說,人家說,你是故意也舉報了我,然后讓我老實交代,還出面請老嚴從輕處罰我。上一回,依耿被抓走,對我只罰了款。
池清松一想,對呀,別人私自屠宰,兩者處罰都是一樣的,只有他的丈人才被罰款三十元。這樣一分析,分明是他和老嚴合著干的。池清松轉(zhuǎn)而又想,自己光明磊落,未做違心事,何必憂心忡忡?
他對得貴說,不管人家怎么說,我們不要想那么多,以后你不要再去干這種事就是了。
得貴說,要是我不敢了,人家更懷疑是你干的好事。
池清松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
池清松說出口的話,表面上聽起來好像他很輕松似的,其實,自從聽了他丈人傳來的消息后,他心情已經(jīng)完全不再輕松,而是像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一樣難捱。
這一天起,只要他一閑下來就自然地想到這個與豬有關(guān)的事。他從原來佩服老嚴轉(zhuǎn)而變成對他有看法。在心里,他罵老嚴,這豬巴小事何必搞得那么認真?!
那么,現(xiàn)實的情況是,人家已冤到他頭上來了,而且這不是小事之冤,這個冤事關(guān)人格,要是不弄清楚,一個堂堂的村支書,島上一號人物,在人家眼里還是個小人呢。
池清松暗自下了決心,非要將這秘密解開不可!
池清松知道,解開這個秘密并不難,這個秘密就在老嚴心里,只要老嚴的口一開,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想到此,他不得不討好令他頭疼的老嚴。
老嚴又來了。老嚴這天恰巧要留島吃飯。池清松平常在家里接待所有來島公干的干部吃飯就是幾道菜,一盆清燉鮮小雜魚,一碗海蠣抱蛋,一小碗醬油燜豬肉,一碟生炒青菜,和一缸紫菜蝦米湯,或者海蠣豆腐湯。這天,池清松特意交代他老婆,添加兩道菜,這兩道菜雖然是在盛產(chǎn)海鮮的鳳嶼島,吃上它們也是不容易的。一道是白灼的天然九節(jié)蝦,一道是清蒸石斑魚。上好菜,池清松裝作輕松愉快的樣子,提來兩瓶米燒酒,開心地對老嚴說,今天請老嚴喝幾杯。
老嚴對酒是有興趣的,平常他在自己家里喝上一兩瓶不成問題,下鄉(xiāng)來村里不上酒他不會討要,上酒了他也不拒絕。就這樣,兩個人興致盎然地對飲起來。
酒酣耳熱時,池清松開腔了。他說,老嚴呀,你有點像我們半山廟里的大王,神啦。老嚴問什么意思?池清松說,人家三更半夜私下殺了豬,你是如何曉得的?老嚴一聽,連忙擺手,說,池支書,那是工作。我們喝酒就不談工作。喝酒只說酒話,好不好?老嚴自顧自地說起他一個親戚在婚禮上醉酒鬧出的笑話。這笑話是蠻可笑的,但是,池清松根本沒有心情聽。老嚴說到真笑處時,他裝模作樣陪著他笑。他的笑樣很別扭,很造作,很尷尬。
喝酒不談工作,好。在村部,只有他們二人時,池清松找了個由頭,問及此事。老嚴依然那張面帶微笑的好疼臉,說,這些,你有必要知道嗎?
池清松有些不好意思。他明白老嚴的擔(dān)心。他便進一步對老嚴說,老嚴你放心,我用人格做擔(dān)保,決不會轉(zhuǎn)告任何一個人。
老嚴依然笑著,似乎笑得更甜。老嚴遞給他一支煙,這樣的事,還是不知道為好。
池清松好像被逼急了。問道,老嚴,你曉得嗎,我在背黑鍋!
老嚴還是笑,即使是你做了,那也是正義的正當(dāng)?shù)?。誰敢對你怎么樣?心正不怕影子歪。你看看,我一個外人,還是跛腳的,都敢在你的鳳嶼島做我該做的事,你說,你又沒有做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你怕什么?
這句話,對池清松有明顯的緩解力。
池清松說,我不是怕,我想不明白的是,我們的村子里究竟誰有這般的神,風(fēng)雨無阻地把你老嚴一次不漏地請了過來。
老嚴笑得更亮了,我有特異功能呢。
為這事,他們倆經(jīng)常不歡而散。
一天,依耿突然出現(xiàn)在池清松跟前。這把池清松嚇了一大跳。原來,依耿勞改兩個月,時間一滿就回來了。
依耿看見池清松緊張慌忙的樣子,心下認定,舉報的事肯定是他做的。便說,清松,我沒有想到,像你當(dāng)干部的人,心底也這般黑,明事不做暗里坑人。你心中有數(shù),我依耿單身獨戶,一人去死,了無牽掛。你是有身份的人,你是有家有室的人,你算算看,我被罰款,兩個月的損失,你不給我做個交代,我依耿跟你沒完!
依耿聲大如雷,又像快打架的樣子,馬上招來不少看熱鬧的人。
池清松說,我沒有做舉報的事。你不能隨便冤枉人。
依耿說,我不是隨便亂說的。全村只你一部電話,你不舉報誰舉報?
池清松急得漲紅了臉,人家從他的臉色看,好像被依耿說準了。
其實,池清松的臉是被他氣紅了。他說,我明人不做暗事。他還想說下去,被依耿攔住了。
依耿說,好。我相信你,如果你真的沒做下等事,你就跟我捧豬頭到半山大王廟賭咒去,誰做誰不得好死!
這話一脫口,在旁的人立即哄然大笑。
池清松說當(dāng)即應(yīng)承,好!
依耿接上話,不做就是豬生的!
又是大笑。
池清松一說完“好”后,后悔了。他想,我池清松是一個干部,一個黨支部書記,怎么能跟他們一樣去做捧豬頭詛咒的事來?完了,既然話已出口,怎么可以收回呢?他突然心生一計,對他老婆說,你代我跟他賭咒去。
依耿說,不行。有本事,自己來!
正吵得不可開交時,有人突然大聲喊道,老嚴來了,老嚴來了!
依耿一聽老嚴來了,有些慌張,但他裝著若無其事樣,洋洋自得地在那里走來走去。
老嚴一看這么多人,瘸到池清松面前時,問道,怎么啦?
池清松不做應(yīng)答。
他老婆代他答話。說,依耿說他殺豬是清松舉報才被抓走勞改的。
老嚴轉(zhuǎn)向依耿,對他說,你告訴我,清松他舉報了你,你的證據(jù)在哪里?
依耿說,只有他家裝電話。
老嚴說,電話就算證據(jù)?我告訴你,清松如果報案,說你誣告他,一查,你又要抓起來。這次再抓就不一樣了。
依耿說,抓就抓,我又不是沒被抓過。
老嚴說,你是不是真的不怕?
依耿沒有言語。老嚴本想說,舉報的事絕不是池清松他做的,但又擔(dān)心陷入“此地?zé)o銀三百兩”誤會,反而給池清松添麻煩,快脫口的這句話被阻住了。
老嚴突然變得異常嚴肅,大聲喊道,誰要是再亂說舉報的事,我就讓誰去勞改場!
現(xiàn)場一片嘩然。
池清松說,老嚴,你來得正好。如果是我舉報,面對這么多的人,就請你直說吧。
老嚴面孔板更緊。厲聲道,誰都無權(quán)過問這事!誰要是愿意受處理,誰就再鬧去吧。
人群漸漸散去。關(guān)于舉報的事情,酷似一層陰影始終籠罩在池清松的心坎里。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池清松一見到老嚴,總想掰開他的口,讓他吐出那個真正舉報的人。老嚴真的是姓嚴的,他一直守口如瓶。
從此,池清松生氣了,決定不再討好老嚴。他知道,在職的老嚴肯定不會吐露心跡了。
但是,對這事,他沒有死心。
時間無情地過去了。十年,又是十年。稅官老嚴不知從哪天起,突然不再來鳳嶼島了。一問,原來,他退休了。
退休后的老嚴回縣城生活去了。池清松早在一年前也不再擔(dān)任村支書,跟隨他的大兒子也住進了縣城。有緣的是,他們狹路相逢,竟然住在同一個小區(qū)的同一幢樓里。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哪。幾乎每一天都要見一次面。見面時,他們都是打打招呼的一兩句話。傍晚,只要在小區(qū)的門口或者花園里憩息小坐時,他們的話語會多一些,相互打聽對方家庭和兒女的生活情況。
每次碰到老嚴,池清松就自然地想起自己心中的那個結(jié)??傁胝覀€更堂皇的理由讓老嚴告訴他當(dāng)年的秘密。想來想去,池清松只好如此對老嚴說,老嚴,現(xiàn)在,你我都退休了。當(dāng)年的那個結(jié)我至今無法打開。說白了,那時候,鳳嶼島離鎮(zhèn)那么遠,又沒有移動電話,你為什么能曉得誰家里宰殺了豬,第二天,你準是來得那么的及時?真是怪事一樁啊。
老嚴的腿依然瘸著,那張好疼臉上只是多了幾處老人斑。他似乎笑得比當(dāng)年更陽光。他吸了一口煙后,說,老池啊,如今的政策多好,不像當(dāng)年啦。現(xiàn)在,我們還提它干嗎?
池清松見老嚴依然三緘其口,很無奈地說,我知道,告密的人就是他們?nèi)齻€人。但是,我想弄清楚的是,他們采用何種法子向你老嚴告密。
老嚴又笑起來,說,沒有知道的必要了,過去的,讓它成為歷史吧。
池清松說,老嚴,老實說來,我這一輩子到現(xiàn)在為止就這一個心愿,那就是一定要讓我知道這件事。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聞此,坐在花盆邊的老嚴有些艱難地起來,扔掉還燃著的半根煙,微笑地說,老池,不用再糾結(jié)這等小事了,何必呢?我們還是抓住今天,好好地享受生活吧。
從此,池清松碰見老嚴時,表現(xiàn)得有些冷落。屢次遭拒后,他感覺太失自己的尊嚴了。他從此沒有和老嚴再認真地坐在哪里談心說話了。
這樣,日子又過了將近二十年。他們倆的頭發(fā)都已斑白。老嚴的腿腳比過去瘸得更重了。突然的一天,池清松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沒見到老嚴了。一打聽,才知道,老嚴他病倒了。池清松猶豫一陣后,還是提一袋水果上老嚴的家看望他來了。
病在床榻上的老嚴有些感動。他想著,非親非故的老池何必來看望他,而且,池清松要的問題卻始終沒有給他個正面的答復(fù)。想此,他動了惻隱。他想,幾十年過去了,這個秘密或許已經(jīng)不再有保密的需要了,如果道出來,也無所謂怕得罪哪一個人,何況自己將要徹底地走了,要是不露口,一方面,這秘密,將成為永遠的秘密;一方面,也將永遠地對不起這位一直討好他的池清松了。此刻,老嚴有一種異常的痛苦,這種苦痛比病毒在侵蝕他的身子還難受。
池清松在老嚴床前坐了很長時間,說了很多話。那個話題徘徊幾次想開口,又擔(dān)心被他拒絕,不開口又恐失去也許是最后的機會。此時,他也異常焦慮不安。
老嚴一眼洞穿池清松想要的東西,他緊緊握住池清松的手,這時候,他的臉上已然沒有了半點笑容。他正要開口,突然間,他的腦海閃過當(dāng)年和那個人說過的那句話,頓時,他皺褶的臉頰一下子松開了。他決定不需猶豫,抓起池清松的手,有些吃力地說:老池,我實在對不住你了。請你理解,那件事,我已經(jīng)對告密者做過承諾——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聽此,池清松頭腦一片空白。他不懂自己是如何離開老嚴的家門,包括后面還說了些什么話,他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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