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若傷
一
喬梁覺得自己越來越受不了秦楚歌了。不是她有什么不好。相反,她很好,各方面都無可挑剔,永遠(yuǎn)平淡如水波瀾不驚,不冷不熱,無風(fēng)無浪,似乎從來沒有情緒波動起伏的時候。而喬梁就是不喜歡她這副寵辱不驚從容淡定的模樣,仿佛這世界上就沒有什么事情能夠激起她的熱情和憤怒。
就像此刻,他的心里壓抑著怒火,她卻坐在副駕駛上心平氣和地提醒著他:喏,前面就快變紅燈了,注意減速剎車。
想到今天她在宴會上的舉動喬梁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明明囑咐她穿得漂亮點(diǎn)的,可是她穿了白襯衫黑褲子素著一張臉就來參加他們事務(wù)所慶周年餐會了,還遲到了45分鐘。別的女人都是花枝招展的,明明容貌身材不比任何女人差,真不明白她為什么非得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修女似的才甘心。即使自信滿滿,也不至于這樣不加雕琢吧。
看著他一臉的不悅,她說,今天臨時有個手術(shù)耽擱了時間,我下了班就直接趕過來了。不是跟你說了嗎?我不一定能過來的,不用等我。
更可氣的是,她在餐桌上不停地勸阻他喝酒。喬梁,別喝酒了,等下還要開車呢。小趙,你喬哥胃不好,不能喝那么多酒的。我以飲料代酒替他喝一杯吧。
柔聲細(xì)語的聲音在喬梁聽來分外可憎。
喬梁是律師事務(wù)所的創(chuàng)辦人,老板的身份自然使得下屬們都會輪番向他敬酒,可是她這個喬太太這么一擋駕,大家伙兒都不好意思再硬勸酒了。
喬梁其實(shí)想說,喝多了可以找代駕的。而且她的駕駛技術(shù)比他還要嫻熟,既然她滴酒不沾她也可以替他開車的。
接下來她的做法更是讓他覺得面上無光。宴會結(jié)束時,好些菜都只動了幾口,有的還沒動筷子,她便吩咐服務(wù)員將那些菜全部打包,然后還仔細(xì)分配著:小張,這條魚不錯,一口也沒動呢,你帶回去吧,用微波爐加熱一下,吃著也一定還不錯的;小李,這道梅菜扣肉只吃了幾口,你帶回去吧,扔掉了怪可惜的。
最后她自己也是“滿載而歸”。同事們都說,嫂子真賢惠啊,這樣節(jié)約呢,喬哥真是有福氣。
回去的時候她提出要開車,喬梁冷笑,誰聽說喝可樂還能喝醉的。
她依然是好脾氣,不聲不響、乖乖地坐到了副駕駛上。
回到住處,看著她拎著一堆餐盒費(fèi)勁地開車門下車,他不僅不幫她,還氣憤地說一句,真不知道你非帶回來這一堆剩飯剩菜干什么,能省下來幾頓飯錢啊,除了丟人掉價還有別的用處嗎?!
她看著他說,扔掉了多浪費(fèi)啊,節(jié)約有什么不好的?咱們可都是從苦日子走過來的,更應(yīng)該懂得賺錢的不容易啊。
二
秦楚歌偶爾提起的過去是喬梁最不愿意被勾起的回憶。創(chuàng)業(yè)艱難,初始的那幾年,日子異常清苦,他們省吃儉用,租最簡陋便宜的房子住,冬涼夏暖,粗茶淡飯,經(jīng)常一日三餐吃方便面。她那時的收入比他高和穩(wěn)定,日常的開銷都是她在維持。她全力以赴支持他干事業(yè),經(jīng)常給他買高檔衣服裝點(diǎn)門面,自己卻幾年都沒買過新衣服。她回娘家跟家人借錢幫他開辦事務(wù)所,父母哥哥本來就不看好他,不贊成他們在一起,所以借錢的事也不知道她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冷臉,她從來不跟他說起,她向來就是淡淡的,寵辱不驚的。
她對他真的很好,無微不至、貼心貼肺、樸實(shí)無華的好,他從來不會忘記她的好,亦如他忘不了她陪他走過的那段想起來讓他感覺難堪的灰暗陰霾的歲月。
可是如今他卻經(jīng)??床粦T她,莫名其妙地就想發(fā)火。其實(shí)她還一直是原來的樣子,變的人是他。他希望她把自己打扮得光鮮漂亮,那樣他才覺得有面子,臉上更有光彩。可是她從來都是清清淡淡的,不喜歡珠光寶氣也就罷了,偏偏穿衣服的品位也從未提升過,出入都是簡單隨意的一身。不喜歡濃妝艷抹倒是可以理解,可是至少在適合的場合應(yīng)該做到妝容精致吧,而她無論何時何地都是素面朝天。
這女人的神經(jīng)太粗壯了,他想,她永遠(yuǎn)也不會成為烈酒般的女子。
逐漸地,他不再主動帶她出去吃飯應(yīng)酬,慶功宴上也不再有她云淡風(fēng)輕的身影。每逢官司獲得了勝利,他都只和同事們一起歡慶。沒有她在身邊,他感覺自己更自在輕松。有時候是和所有同事一起,有時是和幾個同事,有時是單獨(dú)和林冠男。林冠男是他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事務(wù)所開辦之初她就不離不棄地陪著他一路打拼,從名不見經(jīng)傳到今日的聲名顯赫。他們是工作中最合拍的搭檔,十分默契,有時只需一個眼神,就能夠了解對方的意圖。她工作能力很強(qiáng),很符合她的名字,并且,她是艷麗妖嬈的女子,工作中鐵骨錚錚,生活中風(fēng)情萬種。
三
喬梁給秦楚歌打電話:今天晚上我們出去吃飯吧,你下班我去接你。
喬梁一邊開車,一邊說,你還記得今天是幾月幾日吧。
秦楚歌點(diǎn)頭,9月1日。
她沒有再說什么,喬梁也沒有接著說下去。但是他們都清楚這是個特殊的日子,12年前,也就是2003年的今天,他們在大學(xué)校園里第一次相遇,當(dāng)時兩人都是大一新生,彼此一見如故。不知為什么,兩個人今天似乎都有點(diǎn)傷感,好像都陷入了沉思。秦楚歌雖然一如既往淡淡的,但還是看得出情緒有點(diǎn)低落,這在她是不同尋常的。也許是在感嘆歲月匆匆流逝吧,再淡定的女人面對蒼老也還是做不到完全無動于衷的。
兩個人似乎都陷入了回憶。喬梁開著車就有點(diǎn)走神,而這次秦楚歌也忘記了提醒他。當(dāng)發(fā)現(xiàn)前面路口開出來一輛大卡車的時候,兩人才回過神來,剎車已然來不及,喬梁下意識地趕緊往自己這面打方向盤。而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秦楚歌卻在瞬間按下了安全帶的按鈕,迅速撲到了喬梁的身上,緊緊護(hù)住了他。
喬梁只是受了輕傷,而秦楚歌傷勢較重,額頭上還留下了一塊傷疤。喬梁心疼不已,他守在她的病床前,輕輕對她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醒來以后的秦楚歌卻說,沒事,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嘛。面對額頭上的疤痕她也淡然處之,我本來就是個不注重外表的人,這點(diǎn)殘缺算得了什么呢?
她果然是最淡定從容的女子。
喬梁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她每次都執(zhí)意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不僅僅是因?yàn)樗嵝阉驗(yàn)樗仓?,萬一遇到危險(xiǎn),絕大多數(shù)司機(jī)出于本能都會往自己那一面打方向盤,何況是一個精神壓力大且技術(shù)并不高明的司機(jī)。她坐在那里只為了給他加一層防護(hù),想要保護(hù)他而已,她在用生命保衛(wèi)著他,因?yàn)樽允贾两K,她愛他勝過愛自己。原來,最危險(xiǎn)的地方,恰恰是最愛的位置。
喬梁忍不住暗自流淚,為這個女人對自己長期以來深情的愛。
誰也不會知道,他那天是準(zhǔn)備向她提出分手的,所以他心亂如麻精神渙散,才會發(fā)生了事故。也恰是這場事故讓他明白了誰是最愛他的女人。林冠男肯定不是。她每次坐他的車都是坐在他后面,她說,這樣交流起來雖然比較費(fèi)勁但是會相對安全。她是律師,自有她理性崢嶸的一面,考慮問題很現(xiàn)實(shí),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而今與秦楚歌比起來,誰的愛更多,一眼便見分曉。長期以來,他迷戀的是她如烈酒一般讓人沉迷的性格和嫵媚動人的容貌,還感動于她多年的陪伴扶持。他感念著她與他攜手一路的奮斗打拼,卻忽視了背后那個全力以赴默默付出的女人。
烈酒固然讓人沉醉,而白水卻是不可或缺的生命的源泉。幸好他明白得還不算太晚。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