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嘉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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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歷史的陰影里
——評拉·霍夫拉格《德國革命中的工人階級政治:理查德·穆勒,一個革命工長和工廠委員會運動的興起》
馬嘉鴻
在政黨視角下的傳統(tǒng)歷史敘述中,1918年德國革命的失敗通常被歸因于斯巴達克同盟組織不力和社會民主黨人在關鍵時刻的背叛,這種解釋框架忽略了工人群眾在革命中的真實思想和行動。拉爾夫·霍夫拉格的這本書以傳記形式,從一個革命工長、工人群眾領袖的視角,重新審視了那段歷史。通過描寫以理查德·穆勒為代表的那個群體,向我們揭示了如何從政黨到達群眾這個通常被忽視的事實,并通過他的經(jīng)歷真實地佐證了德國革命失敗的根本原因。
1918德國革命;工人階級;群眾運動;自發(fā)性
德國洪堡大學政治科學專業(yè)博士后拉爾夫·霍夫拉格(Ralf Hoffrogge)的著作《德國革命中的工人階級政治:理查德·穆勒,一個革命工長和工廠委員會運動的興起》,最近由德文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作者雖是一位年輕學者,但這已是他出版的第三本有關德國工人運動史的專著了。
根據(jù)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唯物主義原理,相較于20世紀在東方發(fā)生的革命,經(jīng)濟基礎更好、擁有數(shù)十年工會組織經(jīng)驗和第二國際中最大馬克思主義政黨的德國,似乎更有理由摘取革命勝利的果實。然而,1918年的德國革命為什么卻失敗了呢?長久以來,西方自由主義者的通常解釋是:革命是個壞東西,只有排除這個壞東西,才有自由民主制度的出現(xiàn)。而按照蘇聯(lián)官方史學的觀點,德國革命失敗的原因則在于:一方面,被機會主義者所把持的德國社會民主黨在關鍵時刻背叛了革命;另一方面,羅莎·盧森堡和卡爾·李卜克內(nèi)西領導的斯巴達克同盟雖然堅持革命立場,但沒有建立起像俄國布爾什維克那樣組織嚴密、綱領明確、政治堅定、與機會主義徹底決裂的革命黨,因而在革命中的政治行動能力薄弱。換言之,西歐機會主義與修正主義的泛濫以及馬克思主義政黨的軟弱,斷送了德國革命。這樣的解釋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似乎已成定論?;舴蚶竦倪@本書則放棄了政黨分析的傳統(tǒng)視角,用微距鏡頭的方式重新審視德國革命,把焦點聚在了一個叫理查德·穆勒(1880-1943)的人身上。
理查德·穆勒是一名熟練的機床工人,早年在成員眾多的金屬業(yè)工會做到中層干部,曾在《金屬業(yè)工會日報》上發(fā)表批判泰勒制的文章,認為泰勒制必將導致技術工人生活水平的下降。為反對戰(zhàn)爭所造成的食品短缺,他領導工人在1916-1918年間舉行過三次大規(guī)模反戰(zhàn)罷工。1918年他擔任了德國革命重要領導機構(gòu)——士兵和工人委員會的執(zhí)委會主席,并與卡爾·李卜克內(nèi)西并肩戰(zhàn)斗,是“革命工長”中的一員。所謂革命工長,就是指工會領導干部,他們和工人一樣供職于工廠企業(yè),在工人中享有較高威信。這些工長有著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知道工人到底想要什么,在工人中有很強的鼓動和組織能力。一戰(zhàn)期間在德國逐漸形成的革命工長群體,領導工人反戰(zhàn)、反饑餓、要求提高工資,發(fā)揮了重要的政治影響。
在德國,工會是工人與雇主進行協(xié)商談判的橋梁,同時也是一個具有較強組織性的機構(gòu)。對于工人自發(fā)的罷工行動,工會往往并不支持,因為這不僅是對工會領袖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而且會造成工會所掌握的儲金的浪費,因為在罷工期間,工會需動用儲金來補償罷工工人的日用。
相比之下,斯巴達克同盟在政治上更具戰(zhàn)斗性,其代表人物羅莎·盧森堡就曾對社會民主黨和工會的官僚主義作風進行過激烈批判,并將群眾性自發(fā)罷工視為推進革命形勢的重要力量。在工會方面看來,罷工應該由工會來組織,革命工長就是聯(lián)結(jié)工會和工人的紐帶,可以在關鍵時刻為工人政黨和工會開展活動提供群眾支持,發(fā)起有組織、有目標的罷工行動。同時,革命工長也是工人利益的代言人,有時可能脫離工人政黨和工會的掌控,自發(fā)地開展罷工活動。
霍夫拉格的這本書與其說是一部理查德·穆勒的傳記,不如說是通過一位革命工長的視角,向我們呈現(xiàn)了那段革命歷史中在傳統(tǒng)視角下往往被忽略的事實。霍夫拉格坦言,他并不想再為德國革命史增加一個卡爾·李卜克內(nèi)西或羅莎·盧森堡那樣的英雄人物,而是要還原一個真實的、與普通工人聯(lián)系密切的人,把理查德·穆勒的猶豫和不安、挫敗和無奈置于時代的背景下,透過歷史的陰影,向我們呈現(xiàn)一個普通革命者的人生軌跡和時代烙印。
理查德·穆勒及其所代表的革命工長群體,既然在革命過程中發(fā)揮了如此重要的作用,為什么會在政治歷史的書寫中隱而不彰呢?這首先是因為他們沒有定期舉行會議并留下會議紀要,也沒有留下活動的文字記錄;其次是因為他們并不掌握話語權(quán),代表他們發(fā)聲的往往是工人政黨中的知識分子。他們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或者是文盲,其中唯一的知識分子恩斯特·多伊米希曾擔任過《前進報》編輯。卡爾·李卜克內(nèi)西在1918年革命前夕雖曾多次出席過他們的秘密集會,但也從未將工人委員會視為革命組織,認為他們不過是一些下里巴人。斯巴達克同盟成員雅各布·瓦爾赫爾也曾批評道:“穆勒缺乏任何理論修養(yǎng),他所領導的革命工人代表組織在促進革命的問題上也并不總是積極的,經(jīng)常不能與斯巴達克同盟密切配合?!?/p>
理查德·穆勒所領導的組織雖然在政治上支持斯巴達克同盟,但二者的行事風格卻完全不同,對革命的理解也不同,正如穆勒本人所言:“李卜克內(nèi)西和其他斯巴達克同盟的人認為,革命應該是一個持續(xù)行動的過程……他們將俄國革命奉為教科書?!彼J為,德國工人并不相信資本主義必然崩潰,也不認為遙遠的俄國的革命經(jīng)驗與自己有什么關系,“德國工人早已習慣了日復一日的工會斗爭所帶給他們的實際工資的增長以及世界一流的社會保障體系”,因而不愿聽從工人政黨的號令而操練僵硬的“革命體操術”。
但理查德·穆勒無疑是一個革命者,他曾三次建立服務于革命的工人組織,不過均以失敗告終。他既不像德國社會民主黨人那樣把革命僅僅當做形式上的最高綱領,也不像羅莎·盧森堡那樣把革命看作推進歷史進程的政治理想,在他眼中,革命更多是一種實踐活動。他能清楚地判斷工人的實際愿望和具體要求,不是把工人作為概念化的群眾,而是與這些群眾有著血肉聯(lián)系,為群眾所信任。他知道工人何時已準備好采取行動,了解工人的猶疑、焦慮和退卻,而這正是德國革命未能成功的重要原因。
在1918年的最后兩個月里,革命形勢瞬息萬變,不管采取什么立場和政治姿態(tài)的著名政治人物都備受關注:尚在獄中的盧森堡,拒絕參加社會民主黨人控制的政府的李卜克內(nèi)西,主張采取妥協(xié)策略的哈阿茲、迪特曼,實際控制著革命核心機構(gòu)的艾伯特、謝德曼等。而像理查德·穆勒這樣的活躍在革命一線的人物,卻長期被德國革命的研究者所忽略。
在穆勒看來,1918年底至1919年初德國所發(fā)生的革命,實際上是1848年失敗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完成,同時也意味著社會主義共和國的流產(chǎn)。他的這種認識,恰好可以解釋為什么像他這樣的群體在革命的記憶中被忽略了。
在1917年4月大罷工中,五萬多名工人自發(fā)選舉成立了工人委員會,作為代表罷工要求的領導組織。在1918年革命中,全國都成立了士兵工人委員會,作為革命發(fā)動過程中的重要領導機構(gòu)。在穆勒看來,工人委員會不僅是在資本主義框架下組織日常斗爭的工具,也不僅是用來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的革命機構(gòu),同時也蘊涵著通往社會主義的制度因素;工人委員會是由工人直接選舉產(chǎn)生的,是一個兼具政治和經(jīng)濟功能的機構(gòu),因而可將其視為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現(xiàn)實政治形式。穆勒的戰(zhàn)友恩斯特·多伊米希也認為,工人委員會可以成為代議制民主的替代性選擇。但當革命的浪潮退卻后,在實行階級合作的魏瑪共和國時期,這樣一種打破了工會制度官僚化束縛、自發(fā)開展反戰(zhàn)革命活動的群眾組織,卻演變成了企業(yè)工人的管理機構(gòu)。穆勒本人也由于政治失意在二十年代前期退出了政治活動,后轉(zhuǎn)戰(zhàn)于商界,成為一名出色的企業(yè)家,并于1924-1925年撰寫了三卷本的德國革命史,提供了很多一手材料,被后來的歷史學家廣泛引用。他在書中寫道:“這么些年里,每一個家庭都辛辛苦苦積累的財富,如果失去將多么心痛。很多工人家庭已經(jīng)不僅僅是小資產(chǎn)階級,而是恰如其分的資產(chǎn)階級?!彼J為,在當時的德國,所謂統(tǒng)一的無產(chǎn)階級階級意識,更多是基于政治立場而想象出來的產(chǎn)物。
穆勒所領導的工人委員會,在行事風格上與傳統(tǒng)政黨不同,在斗爭手段上靈活多樣,在行動過程中自我成長,這使它能夠在革命中沖破工會制度的束縛發(fā)揮重要作用,但也會因其隨意性和缺乏紀律性而隨時可能渙散。關于革命工長及工人委員會運動在德國革命中的作用,可與羅莎·盧森堡有關群眾罷工的思想相互印證。盧森堡認為:“群眾罷工是無產(chǎn)階級采取每一重大革命行動時的第一個天然的、具有推動作用的形式,而工業(yè)在社會經(jīng)濟中愈是最主要的生產(chǎn)方式,無產(chǎn)階級在革命中作用愈是突出,勞動與資本的矛盾愈發(fā)展,群眾罷工必然會愈是強大和愈是具有決定性作用?!彼?906年預言,局部的、偶然的沖突在危機局勢下會發(fā)展為共同的階級行動,使對于經(jīng)濟狀況的自衛(wèi)斗爭上升為具有政治意義的革命行動。這一預言在1918年德國革命中得到了證實,革命工長所領導的工人委員會運動的興起,成為點燃革命的主要原因。然而盧森堡只猜到了開頭,卻沒猜到結(jié)局。隨著勞資矛盾的緩和,工人階級成分的多樣化,工人政黨領導力的下降,德國革命在掀起高潮后很快就衰退了,統(tǒng)一的、革命的無產(chǎn)階級意識并不像盧森堡所料想的那樣堅定、牢固,能始終以自發(fā)形式保證革命的成功。
霍夫拉格這本書的重要價值,在于揭示了社會主義運動中常被忽視的一個事實,即工人階級政黨的理論如何才能被群眾所接受。長久以來,在共產(chǎn)主義運動史的撰寫中,一方面強調(diào)革命領袖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強調(diào)工人階級的重要作用,但二者之間的紐帶是誰?理查德·穆勒的經(jīng)歷似乎給出了這一問題的答案。在20世紀初的德國,現(xiàn)實生活中的工人階級群眾與革命家們所寄望的工人階級群眾往往并不一致,他們更關注自己的當前利益,為這些利益而斗爭,并不那么關心未來的偉大目標。盧森堡、李卜克內(nèi)西這些黨的理論家似乎并不完全了解這一點,或者說,即使他們了解,也依然相信宣傳教育可以改變這種狀況。然而,基層的革命工長們卻真正了解工人到底想要什么。要想理解真實的歷史,就應關注以往處于人們視野之外的“民間史”,關注這些隱藏在歷史陰影中的普通群眾,他們才是真正支配歷史進程的力量。
此外,在對歷史的觀察和分析方法上,本書也較有借鑒意義。當前流行這樣一種歷史觀:把深刻復雜的歷史簡單化,視為少數(shù)“大人物”的頭腦作用于現(xiàn)實的結(jié)果,認為他們的良善或邪惡、正確或錯誤造就了歷史。換句話說,就是把群眾運動的歷史根源追溯到少數(shù)領袖人物的動機與行動,使重大歷史運動成了對少數(shù)英雄人物的表演的注腳。這種把歷史事件的發(fā)生歸結(jié)為偶然性或個體性因素的做法,充斥于時下不少著作特別是網(wǎng)絡論壇,看起來很熱鬧、很吸引眼球,其實既膚淺又庸俗,阻礙著歷史研究的深入。
相比之下,霍夫拉格這本書則試圖挖掘歷史表象之下的深層原因,正如他本人所說:“本書不僅拒絕‘偉人史觀’的方法,而且還要通過澄清個人在活動際遇中所受的局限,對這種方法予以批評。與此同時,本書并不刻意淡化理查德·穆勒的弱點和錯誤,但要反復展現(xiàn)的是他那些看上去純屬個人性質(zhì)的失敗,其根源卻深藏于一場運動、一次革命和一個階級的歷史性失敗之中。”在他看來,德國革命的發(fā)生、高潮和偃旗息鼓,都是由像理查德·穆勒及其代表的普通工人真實參與并塑造的,德國革命的失敗恰恰是因為這些參與其中的工人自己,當生存狀況有所改善、有諸多可供選擇的機會時,他們自覺自愿地放棄了革命這條道路。在偶然性事件的背后,是廣大工人群眾自身以必然的形式發(fā)揮著決定性作用。
如何將相對真實的歷史從英雄人物、官方意識形態(tài)、泛濫的詩人情懷中拯救出來?在這方面,霍夫拉格本人雖然并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卻以歷史唯物主義的敘事方法,在歷史的陰影里進行求索,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值得借鑒的分析路徑。
(責任編輯:蔣銳)
馬嘉鴻,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世界社會主義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國際工人運動史、左翼思想史、比較政治思想(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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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5574(2016)03-011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