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婦好墓：傳奇女子與她的時代

丘濂

“王后·母親·女將——紀念殷墟婦好墓考古發(fā)掘四十周年”展于3月8日在首都博物館開啟。411件精華文物勾勒出婦好這位女子的傳奇一生，也讓人對“武丁中興”的晚商盛世產(chǎn)生無盡遐想。

40年前的發(fā)掘

40年過去了，當年主持婦好墓發(fā)掘的已經(jīng)87歲的鄭振香先生對于發(fā)掘過程仍然有著深刻記憶。

那是1975年冬天，“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運動席卷全國，在河南安陽的小屯村，農(nóng)民正準備平整一片高地。小屯村處于殷墟遺址保護區(qū)之內(nèi)，這里從19世紀開始，就在陸續(xù)出土寫有文字的甲骨。農(nóng)民要挖掘土地進行生產(chǎn)活動前都需要通知安陽考古隊進行鉆探，排除地下是建筑基址或埋藏文物的可能。鄭振香估計地下是有些東西的，“古人怕水淹，一般居住在高地上”。鉆探出來果然沒錯，考古隊發(fā)現(xiàn)在耕土層下面有夯土，由剖面來看，是一系列建筑房基構(gòu)成的。由于冬天土地較硬，考古隊申請將這片高地保護起來，等到開春后正式動工。

雖然發(fā)現(xiàn)夯土層，但是鄭振香和隊友們并沒有對發(fā)掘結(jié)果寄予太多期望。殷墟從1928年正式發(fā)掘起，考古工作者對殷墟的布局已經(jīng)有了基本的了解。殷墟以洹河為界，南部為生者的樂園——宮殿區(qū)，北部是死者的居所——王陵區(qū)，那片高地正好位于洹河南岸的宮殿區(qū)，一般來說在這里挖出墓葬的可能性并不大。開春時的發(fā)掘，更像是一般的清理建筑基址的工作，搞清楚房屋的面積和構(gòu)成。

清理房基開始了。夯土之下還是夯土，不過顏色發(fā)紅也較硬，土色和土質(zhì)都與之前的房基夯土不同。這仍然是房基還是暗示會出現(xiàn)墓葬？這時鄭振香的判斷偏向于墓葬了，“因為夯土表面沒有柱子洞之類的建筑遺跡”。她指揮隊員們進行鉆探取土來驗證。鉆探使用的探鏟也叫“洛陽鏟”，最早由盜墓者發(fā)明，后來廣泛用于考古。它的鏟身不是扁形而是半圓筒形，后面接著一根具有韌性的木桿。鏟子邊緣經(jīng)過特別敲打形成了弧度，因此打入地下就能帶上土來，考古工作者通過判斷土壤結(jié)構(gòu)和包含物就能知道地下有無墓葬等情況。經(jīng)驗豐富者還可以憑借探鏟撞擊地下發(fā)出的不同聲音和手上的感覺，獲得更詳盡信息，比如夯實的墻壁和中空的墓室和墓道自然感受不一樣。

當時使用的探鏟有3米長，已經(jīng)到底了，可帶上來的泥土還沒有任何變化。接上了1米多長的繩子，再往下，也依然是同樣的夯土?！八篮煌敛粫降?米還不見底?！崩K子用不上力，鄭振香和鉆探工人商量，在探桿上面再加用擰桿，兩個人把桿子往下推，一個人把握著方向。當探桿到了6.5米左右的時候，地下水開始涌出，地下土變成了濕泥，很難帶到地面，向下鉆探越來越難。筋疲力盡的工人也開始想要放棄，鄭振香的直覺卻告訴她還要再堅持。

河南安陽殷墟宮殿區(qū)婦好墓坑（攝于2011年） ??

“就在這時候，探桿突然迅速下墜了一段，大約有70厘米。”鄭振香對本刊回憶說。大家都心有默契地興奮起來。這種地下的空間稱作“空頭”，十有八九是墓葬內(nèi)棺槨腐朽之后形成的空洞，而且也說明墓葬可能沒有被盜墓賊侵擾過，因為被盜過的墓會用土填實。鄭振香鼓勵工人再奮力向下放探桿，于是在下沉50厘米后又出現(xiàn)了一個硬底。這一鏟將是最后的希望，鄭振香期待著奇跡。工人小心翼翼地將探鏟抽出，滿鏟子都是鮮紅的漆皮，真的是墓葬。一位叫何振榮的師傅看見鏟內(nèi)還有件東西，用水渠里的水洗凈之后，原來是一塊翠綠色的玉墜。

墓葬之上的房基后來被證實是為了祭祀墓主人而建的一座享殿，也正是它保護了墓葬的完整。王陵區(qū)的商王墓地歷代都有盜墓者的光臨，考古工作者再介入時，所獲無幾。享殿基址卻成為讓盜墓者失望的一道屏障。后來考古隊在該墓南面50米處又發(fā)現(xiàn)墓葬，東面20米處還有兩座長方形墓葬，其中一座也保存完整。這就拓寬了之前人們對于殷墟布局的認識——大概在盤庚遷殷后的早期，宮殿宗廟的范圍并不大，因而某些王室墓地就埋在距離這一建筑不遠的地方。

即使探鏟帶上了寶物，鄭振香對這座墓葬究竟能出土多少文物，也心里沒數(shù)。“畢竟它不是所謂的‘大墓，只有長5.6米、寬4米的大小。”隨著挖掘清理工作的深入，一個罕見的“聚寶盆”展現(xiàn)在大家眼前，隨葬品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震撼人心。

槨頂之上的填土，從上往下共分為六層，其中第六層的隨葬品最為豐富?！坝性S多重疊在一起的骨笄和象牙器皿。這些器物放置整齊，邊緣較直，不少古笄上面還沾有紅漆，估計原來裝在一個木匣子里，匣子已經(jīng)腐爛消失?！笨脊湃藛T把整個“匣子”帶土裝箱取回，慢慢清理。骨笄就是骨做的簪子，用來別住挽起的頭發(fā)，或者固定帽子，男女皆可以使用。光骨笄就超過400件，有夔形頭、鳥形頭、方牌形頭等等，種類多樣。

大量的青銅器都位于槨內(nèi)棺外的位置。挖掘到槨頂之上時就已經(jīng)到達了地下水位線，所以棺槨之中的文物都浸泡在水中?？脊抨犐暾埩藘膳_水泵，一臺清水泵向上抽水，一臺混水泵往上運泥。盡管如此，電力不穩(wěn)定，工人們?nèi)孕枰驹诶渌袑⑽奈飺瞥?，他們只好靠喝白酒來御寒。青銅器數(shù)量之多，工人們本來是一件一件向上傳遞，后來都改為用筐來裝。鄭振香記得，小屯村的村民都在坑邊圍觀，他們對文物出土司空見慣，發(fā)出的議論也很“老到”?！坝袀€年輕人在旁邊問，會不會出個‘虎頭彝??？坑底的老師傅就說，說不定還真能挖出個再讓你開開眼！”結(jié)果運出來的諸多銅器無論是考古隊員還是普通農(nóng)民都從未見過。比如一件設(shè)計精巧的炊器“三聯(lián)甗”，是由儲水加熱的甗架以及三件作為蒸屜的甑構(gòu)成，可以同時蒸出三大甑不同的食品。還有一件盛酒器叫作“偶方彝”，形似兩件方彝的連體。它的特別之處是蓋子設(shè)計仿佛殿堂屋頂，上面有排列規(guī)整的7個方槽，宛如屋椽，整體造型應是模仿當時的大型宮殿建筑。

由于長期浸泡在水中，木結(jié)構(gòu)棺槨幾乎沒有保留。構(gòu)成槨蓋的原木還剩下一根，棺材只剩下殘片。鄭振香說，殘片斷面有紅黑相間的漆皮，并且有明顯的層次，應該是經(jīng)過多次髹漆形成。漆皮之上有麻布痕跡，麻布之上有薄絹，由此都能看出下葬棺木和附著物都相當講究。遺憾的是，棺內(nèi)尸骨早已蕩然無存。棺內(nèi)的隨葬物主要是玉器和海貝。玉器類別較多，有琮、璧、璜等禮器，作儀仗的戈、鉞、矛等，另有工具和裝飾品。將玉石用于儀禮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之后的《周禮·大宗伯》中還有“蒼璧禮天，黃琮禮地”的記載。海貝則是當時的貨幣。

這次發(fā)掘是考古學者第一次面對一座未被盜掘過的商代墓葬。有限的墓穴容積和異彩紛呈的隨葬品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經(jīng)過統(tǒng)計，出土隨葬器物共1928件，其中銅器468件，玉器755件，石器63件，寶石制品47件，骨器564件，象牙器皿3件，陶器11件，蚌器15件;另外還有紅螺兩件，阿拉伯綬貝1件以及貨貝6820多個。發(fā)掘完成后，這些文物分別由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殷墟博物館、河南省博物院和中國國家博物館等不同機構(gòu)收藏保管。此次有411件文物出現(xiàn)在首都博物館紀念殷墟婦好墓考古發(fā)掘40周年特展當中，觀眾便可一睹這些文物精華的風采。

婦好其人：王后、母親與女將

隨葬品上的文字成為判斷墓主人身份的關(guān)鍵線索。青銅器上的銘文以“婦好”為最多，也有的因為空間局促，簡寫為一個“好”字。青銅器是耐用品，可以流傳幾代，從后世墓葬里發(fā)現(xiàn)先世鑄造的器物也是有可能的。然而如果是這種情況，有一件或者幾件還能解釋，不可能像“婦好”青銅器有這樣蔚為大觀的數(shù)量?！傲硗庀袷钱[、甑這樣寫著‘婦好之名的炊具，歷朝歷代都沒有將自用炊具送人當禮品的習慣，所以它們屬于墓主本人的可能性最大?！编嵳裣阏f。

婦好是何許人？在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卜辭中，有近200處提到了“婦好”的名字。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嚴志斌告訴本刊，有兩組卜辭涉及“婦好”，一組是由卜人“賓”進行占卜的“賓組卜辭”，一組是卜人“歷”進行占卜的“歷組卜辭”。按照原來對甲骨卜辭的分期斷代，“賓組卜辭”屬于殷墟文化第二期的武丁時代;“歷組卜辭”則屬于第四期的武乙、文丁時代。“人們一度猜測，既然兩組卜辭屬于不同的時期，那么里面的‘婦好會不會是兩個不同的人？隨著‘婦好墓葬文物的出土，考古學家卻發(fā)現(xiàn)有這樣的矛盾：青銅器和玉器上的文字更接近歷組卜辭，但是如果把墓葬時間后移到武乙、文丁時代，又和青銅器、陶器顯現(xiàn)出的第二期特征無法相容。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歷組卜辭的斷代出現(xiàn)了錯誤，‘歷組卜辭年代應該提前，是武丁晚年到祖庚時期的卜辭。‘歷組和‘賓組的婦好實際是同一個人，她就是商王武丁的配偶、王后婦好?！?/p>

“婦好的‘好是婦好私名，但‘好字也許該讀為‘子”。嚴志斌說，在殷墟卜辭中，以“婦某”為形式的人名很多?！啊畫D是和‘姑相對的，‘姑是婆婆，‘婦是媳婦，相當于女子嫁過夫家后獲得的一個稱謂。那么明明是‘好字，為什么讀為‘子呢？甲骨文中，沒有一個‘好字是做好壞之好來出現(xiàn)的?！薄鋵嵤恰白印钡淖逍张蟮慕Y(jié)果。殷人為“子”姓，也就是說武丁和婦好的結(jié)合是同姓的婚姻。這聽起來有些別扭，畢竟它違反了“同姓不婚”的原則，但其實這個原則是到了周朝才嚴格遵守，商人在一定條件下相同姓氏是可以互通婚姻的。這某種程度上解釋了卜辭中為什么寫到了她有自己的封地和族眾——她成為武丁妻子之前，本身就是一位王室成員。

確定了墓主的身份后，婦好墓便成為殷墟唯一一座可以和卜辭人物相對應的墓葬。卜辭中提到了商王武丁有三位受到子孫祭祀的王后，分別是“妣辛”、“妣癸”和“妣戊”。“妣”是對已逝母親的稱謂，再對比婦好墓中出土的五件具有“司母辛”銘文的銅器，可知“辛”為婦好去世后獲得的廟號。武丁時期的甲骨卜辭中，“婦某”的稱謂出現(xiàn)不止60個，但“婦好”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為諸婦之首;武丁之后的商王祖庚、祖甲時期，卜辭中都有不少關(guān)于祭祀“母辛”的記載。由此可見，婦好相較其他諸婦要更加活躍，她為國家做出的貢獻與獲得的顯赫地位也被后代所銘記。

作為一國之后，婦好廣泛參與國家政務。卜辭中記載：“好允見右（老）?！边@說的是商人注重尊老之禮，婦好去看望德高望重的老人。卜辭中又說：“呼婦好見多婦于徉”。這講的是武丁令婦好在徉地接見一些有身份的婦人，可能是為了聯(lián)絡(luò)貴族之間的感情?！皣笫?，在祀與戎?！辈忿o中關(guān)于婦好參與祭祀活動的記錄很多，如“呼婦好侑俘于妣癸”，“槱，婦好御于父乙”，“婦好不往于妣庚”，“婦好有報于四妣，槱”等等，這些說的是婦好用不同的方式來主持祭祀妣癸、妣庚、四妣、父乙等人。祭祀活動中要用到青銅器和玉器，屬于禮器性質(zhì)的青銅器和玉器在出土文物中占有重要比例。

最令婦好與眾不同的是她帶兵打仗的事跡，這也讓婦好成為歷史上第一位有文獻記載的女將。一塊龜甲卜辭同時涉及對下危、巴方、夷方、龍方的征伐，能夠看出當時商朝國力強大、四處用兵。其中有關(guān)婦好的卜問意思是：是派婦好征伐夷方，還是派婦好參加征伐巴方？如果派婦好支援沚戛伐巴方，為了使敵人陷入婦好所布之陣，商王是否從東面進攻？可見商朝與巴方的戰(zhàn)爭規(guī)模很大，需武丁親征、與多位將領(lǐng)多路進擊，并體現(xiàn)了當時的作戰(zhàn)謀略。在另外一條卜辭中則記載婦好征召了多達1.3萬人用于征伐，這是目前所見商代征集軍隊數(shù)量最多的紀錄，婦好也深受武丁信任。文物中最能印證婦好執(zhí)掌帥權(quán)、戎馬一生經(jīng)歷的便是4件重達9公斤的銅鉞，上面裝飾有商代青銅紋飾中常見的虎食人紋，還鑄有銘文“婦好”二字，這是屬于她的兵器。

婦好所具備的才華讓商王武丁對她格外倚重和關(guān)注。有數(shù)十條卜辭都是武丁在婦好生病時所進行的占卜，內(nèi)容包括詢問婦好的感冒、牙痛、鼻患、腹部疾病等病情是否會好轉(zhuǎn)，是否會延緩痊愈。武丁還用俘虜?shù)葼奚蛩母赣H、先王父乙舉行御祭，來為婦好禳除災禍，因為商人認為患病是因為祖先、神靈降罪，要祭祀告慰才能有轉(zhuǎn)變。武丁也曾多次對婦好的生育狀況進行占卜。其中一次的占卜結(jié)果是：如果是在丁日分娩，順利;如果是在庚日分娩，大大的吉利;如果是到三旬另一天的甲寅日分娩，不順利，而且生的孩子是女的。另外一次趕上婦好分娩的時候遇到難產(chǎn)，武丁看完卜兆之后認為總體情況不好，如果繼續(xù)下去，婦好恐怕就會死去。

按照西周年間成書的《尚書·無逸》記載，商王武丁享國時間長達59年。婦好的壽命必定沒有武丁長。卜辭中沒有確切記錄婦好為何故去。有兩條卜辭是關(guān)于武丁詢問如何祭祀婦好的問題，由此推斷婦好應當在武丁晚期去世。在隨葬的玉器里有玉兔、玉馬、玉魚、玉鵝、玉鶴這樣輕靈可愛、純粹拿來把玩的裝飾品，鄭振香認為，這批小動物造型的玉器其他墓葬都很少見，它都體現(xiàn)了一個年輕人私人化的趣味，由此推測婦好去世時年齡不會太大。

除了甲骨文卜辭上的文字，就再也沒有關(guān)于婦好的記載。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朱乃誠為首都博物館展覽帶來了《商代王后婦好形象探索》主題演講。他告訴本刊，他認為婦好必定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證據(jù)就來源于出土的一只玉扳指，作戰(zhàn)射箭時由于要用大拇指和食指相配合來拉弓，它用來保護拇指關(guān)節(jié)不至于受傷?！拔业纳砀邔⒔?.8米，戴上這只扳指大小剛好，所以就能估算婦好的身高。”而換下戎裝、從戰(zhàn)場歸來的婦好則有著雍容華貴的著裝。“盡管婦好墓沒有直接出土織物，但我們發(fā)現(xiàn)了銅爵上有絹的痕跡，聯(lián)體銅甗上有羅的遺跡，偶方彝上還能看出綺的紋理。文獻記載，和下層民眾穿粗葛、粗麻不同，商代貴族主要穿戴絲綢、細葛、苧麻、皮毛等華貴服飾，中上層貴族尤為流行窄長袖短衣，服飾流行紅、黑色。”除此之外，還有一尊跽坐的玉人，它長臉尖頰，細長目，有發(fā)辮盤于頭上并加以卷筒裝飾，腰束寬帶，衣上繡有云紋。這座玉人神態(tài)倨傲，衣著上乘，極有可能就是婦好本人的雕像。另外從銅鏡、玉梳、骨笄的數(shù)量來看，婦好也是位極愛美的女子。鄭振香還記得一只玉臼和一只玉盤剛出土時里面都有朱砂的殘留，并且朱紅色頗為鮮艷，應該都是婦好日常會用到的化妝品，這都為婦好形象的建構(gòu)帶來了無盡想象的素材。

走進武丁盛世

武丁是商朝第23代商王。公元前13世紀，盤庚將國都遷至殷，即今天的河南安陽，經(jīng)過小辛和小乙兩代商王，至于武丁，終于將國力推向鼎盛，史稱“武丁中興”。遺憾的是，長期以來，武丁時代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只見于文獻典籍，卻沒有文物出土進行佐證，主要原因是王陵區(qū)盜墓嚴重。雖然能夠看出墓葬的宏大規(guī)模并且仍發(fā)現(xiàn)有個別精美文物出土，但墓葬內(nèi)缺少能夠?qū)怪鞯馁Y料，墓葬歸屬仍舊是難題，至今王陵區(qū)哪一座陵墓為武丁之墓就存在爭議。而婦好墓發(fā)現(xiàn)的意義就在于讓我們得以窺見武丁時代的文化面貌，也為其他文物確立年代提供了一個標尺。

青銅器的造型風格無疑是武丁時代物質(zhì)文明最好的見證。嚴志斌告訴本刊，青銅器的發(fā)展有兩個高峰，一個就在商代晚期，以婦好墓為代表;另一個是在西周中晚期，青銅器上出現(xiàn)長篇銘文。“婦好墓的銅器有兩個突出特點，形制多，并且紋飾特別豐富，這都和國家安定繁榮的程度，以及君主在開辟疆土后所控制的資源相關(guān)。殷墟二期之前，銅器的造型比較簡單，器物表面也是單層花紋，到了殷墟二期就一下子出現(xiàn)了質(zhì)的飛躍。”讓嚴志斌印象頗為深刻的是一對造型一致的大型盛酒器——鑄有“婦好”名字的鸮尊。鸮即貓頭鷹。它的整體造型乍看上去只是一只站立的鸮，頭頂上攀附著一只小鳥和夔龍，但細觀表面的紋飾，通體以云雷紋為底，上面又裝飾了獸面紋、蟬紋、夔龍紋、盤蛇紋、鸮紋等圖案。鸮面部刻畫著張口的獸面，頭頂?shù)聂嵊鹗窍鄬Φ馁琮?，翅膀是盤曲的蛇，尾巴則有一只貓頭鷹正在張望世界。

與發(fā)達物質(zhì)文明相匹配的是武丁時代完備繁復的禮制?！皨D好墓出土的青銅器、玉器和武器構(gòu)成了完整的禮器群，提供了一個王室墓葬的實例。”鄭振香說。仍然以青銅器為例，除了寫有“婦好”名她本人生前使用過的“生器”外，還有來自貴族、方國和子輩專門為葬禮貢獻的祭器。比如寫有“司母辛”字樣的大方鼎兩件成對，四組觥兩件成對，方形高圈足器一件，這都是子輩為了祭奠母親所作;寫有“亞弜”銘文的大圓鼎和5件編鐃來自一位叫亞弜的貴族，他是見于甲骨文卜辭的一位名聲顯赫的貴族;寫有“亞其”銘文的有大銅豆兩件成對，另有平底爵9件，觚10件。亞其是方國名，所謂方國，就是指與中原王朝相對的氏族部落?！吧掏趸蛘咄鹾笕ナ乐?，貴族和方國要奉獻成套的禮器表示敬意，這是過去考古學者所不了解的?！笕松芯疲投酁榫破?，且成對出現(xiàn)。又因為婦好作為王后地位尊貴，祭器中就有‘十觚十爵這樣貴重的組合?！?/p>

由婦好墓出土的文物，也可以看出商文化的開放性和多元性，既和之前的新石器時代文化存在繼承關(guān)系，又和當時的異質(zhì)文化有著交流。這在玉器的制作上最為明顯。“比如在河北北部與遼寧起源的紅山文化中標志性器物是‘豬龍，我們在婦好墓中就發(fā)現(xiàn)5件，但已經(jīng)有了發(fā)展變化，表面雕琢出了云紋或者鱗紋。玉璧和玉琮在浙江省良渚文化中最為普遍，但在良渚文化中，玉琮多裝飾以獸面紋，也就是饕餮紋的前身。而到了婦好墓的文物中，玉琮圖案仍舊以幾何紋和云紋為主，青銅器則采用了饕餮紋來裝飾?！编嵳裣阏f。婦好墓的文物中還有一只玉鳳非常出名，它其實脫胎于湖北省石家河文化的玉鳳。不過石家河文化所出的是一件以圓形料制作而成、頭尾相接的玉鳳，婦好墓的玉鳳是用半圓玉料雕成，鳳鳥作側(cè)身回首狀，造型要更加精巧生動。

武丁時代采取了對外征伐的政策，這讓武丁和婦好居住的殷都成為雄踞東亞的大都會，是甲骨文中所稱的“大邑商”，武丁和婦好就成為那些奇珍異寶的收藏者?！拔覀儚膵D好墓中看到來自新疆的玉料，以及來自熱帶海域、主要是南海和臺灣海域的海貝和海螺，也就是說西北自昆侖山脈，東南到沿海地區(qū)，商王朝與諸多方國和部族都有直接或者間接的文化交流，顯示出商王朝強大的影響力。”鄭振香說，“還有一個有趣的例子，墓內(nèi)有一把龍頭刀，形制和北方草原地區(qū)使用的馬頭刀一樣，只不過用龍頭替代了馬頭，是一種文化交融的產(chǎn)物?！?/p>

武丁時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尚好，在安陽西部的山區(qū)里有各種鳥獸出沒，甚至還能看到大象。人們對自然和神靈感到畏懼，經(jīng)常飲酒以祭祀、狂歡和通靈。武丁與婦好的日常生活充滿著浪漫色彩。

（實習記者劉暢對本文亦有貢獻;感謝何京為本文寫作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