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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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徽州女性葬禮程序與性別倫理
胡中生
摘要:葬禮是最復(fù)雜煩瑣,也最受重視的一種禮儀,男女皆然。傳統(tǒng)禮制和學(xué)界的以往研究,均很少涉及普通百姓尤其是女性的葬禮,而從清代徽州文書中可以看到女性葬禮的大致過程。與國家禮制規(guī)定相比,清代徽州女性的葬禮程序有所簡化和改變,遵循著傳統(tǒng)文化中男女有別、男尊女卑的性別倫理原則。
關(guān)鍵詞:清代;徽州;女性;葬禮;朱熹;《家禮》;徽學(xué)
喪葬禮儀是傳統(tǒng)社會冠(笄)、婚、喪、祭四大人生禮儀之一,深受人們重視,并被儒家精心設(shè)計,士大夫倡導(dǎo)踐行。葬禮,專指亡人下葬的禮儀,是喪禮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歷代厚葬之風(fēng)一直盛行不衰。完整而煩瑣的喪禮分為治喪、下葬、祭祀三個部分。男子尤其是帝王將相的葬禮,一直是禮儀之士所關(guān)注的一個重點,學(xué)界的探討也相對較多。普通百姓的葬禮則探討較少,女性的葬禮就更少觸及,其原因主要是文獻記載不多,一鱗半爪,難以窺探全貌。在《中國婦女通史·清代卷》中,郭松義探討了清代婦女的喪禮和地方民俗,其中簡要介紹了清代乾隆年間孝賢皇后和清末慈禧太后的喪葬禮儀,以及一些地方的葬俗*郭松義:《中國婦女通史·清代卷》,杭州:杭州出版社,2010年,第378~394頁。。卞利認為明清時期徽州喪葬禮儀處于一種禮儀與習(xí)俗并存、厚葬與薄葬并行、良風(fēng)與陋俗同在的矛盾狀態(tài)之中*卞利:《明清以來徽州喪葬禮儀初探》,《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9期,第131~143頁。。但總體上,對女性尤其是民間普通女性葬禮的研究非常不夠。
近年來,一些民間文獻被大量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些珍貴的關(guān)于女性葬禮的記載。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中有一份光緒十二年(1886)立舒氏《室人出家:一切儀節(jié)并□何如鋪設(shè)及需用物件總登簿》(以下簡稱《室人出家》)*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239~274頁。文書記錄的是舒懷妻汪氏的葬禮,汪氏死于葬禮舉辦前2年。,記載了一位女性葬禮的過程及所需物件,非常珍貴。本文主要根據(jù)民間文書、家譜、方志及文集的記載,探討清代徽州地區(qū)社會中層女性葬禮的大致過程及其特點。
一、《室人出家》中的女性葬禮程序
《室人出家》記載汪氏葬禮共分孝堂鋪設(shè)、開服儀節(jié)、題主儀節(jié)、孝堂設(shè)祭、發(fā)引儀節(jié)、祀土儀節(jié)、墓祭儀節(jié)共七個部分。這七個部分就是葬禮的七個主要步驟,基本上體現(xiàn)了葬禮的全過程。
第一步是“孝堂鋪設(shè)”。這是前期準(zhǔn)備階段,即布置安放靈床或靈柩的廳堂。“孝堂”一詞,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著特定含義,專指治喪時停放靈床或靈柩的廳堂。汪氏孝堂布置在“祚裔堂”。孝堂鋪設(shè)分捫孝堂、掛軸、掛珠燈、鋪椅桌四步,所用物品列有清單,共有79項之多,其中的挽聯(lián)、挽額和挽軸等附錄于文書之后。挽聯(lián)四副,第一副是死者丈夫舒懷的:
荊室汪孺人靈幃
懿德信無虧,事上孝馭下慈,艱苦備嘗,卌載相夫勞籌劃。
芳型邈難再,入室思望廬想,幽明永隔,幾回夢爾備酸辛。
拙夫舒懷拭淚頓挽
丈夫作為亡人最親近的人,其挽聯(lián)的上聯(lián)是陳述贊美亡人的功績和美德,下聯(lián)表達對亡人的哀悼和思念。
挽額本應(yīng)有兩塊*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43頁。,但文書中只附錄一塊,內(nèi)容是“卿亦憐我寶婺光沈”。從其文字“卿”“我”看,應(yīng)是亡人丈夫舒懷所作。
挽軸附錄四幅,分別是與舒家有姻親關(guān)系的潘興鎬、盧元哲、史文田、汪澍四家所送。在后面“柩行次序”中,為挽軸安排了五個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58頁。,因此挽軸可能不止四幅。
鋪設(shè)孝堂用到的各種桌椅、堂燈、明器、禮器很多,這里不一一列舉。
第二步是“開服儀節(jié)”。這是葬禮當(dāng)天的第一個程序。開服,就是穿上特制的喪服。喪服的材料和樣式不一,對應(yīng)的是與亡人不同的關(guān)系。舒懷在靈柩前穿的是苧服,孝子則穿麻服。苧服可能是經(jīng)過一些加工的細麻布、熟麻布,麻服可能是未加工的粗麻布、生麻布。
靈柩前必須擺放葷菜,點上蠟燭。穿上喪服后,舒懷在柩前上香,孝子等則于柩前稽顙。然后,將原先放置在靈柩前面的栗主*栗主,是用栗木制作的神主牌位。用紅、綠顏色的綢帶綁穩(wěn)在靈車內(nèi),孝子扶著靈車啟行,將靈車迎至祚祠,暫時安置在“主座”上,將前面用過的葷菜擺放在“主座”前,點起燈燭,然后上香。這里特意強調(diào),“曾用道士一名,引亡前去祚祠,以安乃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47頁。。由道士引導(dǎo)到祚祠時,還必須焚燒紙錢。
然后,派抬大轎的四人速去城中迎接點主官,其他的執(zhí)事和人夫則在長寧里之外迎接。送點主官的時候也照此辦理。
第三步是“題主儀節(jié)”。所謂“題主”就是在栗主上題字。在靈座的左邊放一張桌子,南向。桌子前面放一張香案、一支朱筆、一方硯臺,桌后擺放一些椅子,還有盥盆、帨巾、備氈一床、白氈一床,沒有氈的也可以用拜席代替。
陳設(shè)布置好之后,禮生要出場,由通贊*通贊為禮生的一類。引唱,孝子完成以下儀式:
就位。孝子出帷,恭浼題主,匍匐,稽顙,稽顙,稽顙,退。詣盥洗所,盥手,拭巾,復(fù)位。孝子奉主詣題主前,匍匐,啟主,開主,臥主。舉朱筆,染朱,題內(nèi)主,題外主。舉墨筆,染墨筆,覆內(nèi)主,覆外主。合主,豎主,納主。孝子奉主安置靈柩座,退。詣靈座前。復(fù)題主位,孝子叩謝題主,匍匐,稽顙,稽顙,稽顙,退。禮畢。*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49頁。
題主官先用朱筆題內(nèi)主和外主,再用墨筆覆內(nèi)主和外主,然后將內(nèi)、外主合并,由孝子安置在靈柩座,孝子再叩謝題主官。題主儀式就此結(jié)束。
第四步是“孝堂設(shè)祭”。這次祠祭由丈夫舒懷親自主祭。在通贊和引贊的引導(dǎo)下,先后經(jīng)歷了出主、降神、迎神、初獻禮、讀祝、參神、亞獻禮、終獻禮、侑食、徹饌、辭神、孝子叩謝等環(huán)節(jié)。隨著神主被請出,依附于神主上的亡靈也如亡人生前一樣,享受一系列獻禮,再在辭神的儀式后離去。
三獻禮是很重要的一個儀式,喪事過程中,多次行三獻禮。此次祠祭三獻禮每次所獻的祭品不完全一樣。初獻禮是“進帛者捧帛,進爵者捧爵,進湯者捧湯,同詣神位前,跪,獻帛,獻酒,獻饌,獻湯”。進獻帛是初獻禮與其他獻禮不同的地方。亞獻禮是“進爵者捧爵,進饌者捧饌,進湯者捧湯,進點者捧點,同詣神位前,跪,獻酒,獻饌,獻湯,獻點”。進獻點心是亞獻禮所獨有。終獻禮是“進爵者捧爵,進饌者捧饌,進湯者捧湯,進食者捧食,同詣神位前,跪,獻酒,獻饌,獻湯,獻食”。進獻主食是終獻禮所獨有。
三獻禮中三次共同進獻的是酒、饌、湯。依次單獨進奉的是帛、點心、主食。帛是飲食過程中必要的道具,這樣,加上酒水、菜肴、湯品、點心、主食,仿佛亡靈剛剛享受了一頓由孝子順孫們進獻的豐盛飲食,然后心滿意足地離開。
以上“孝堂鋪設(shè)”“開服儀節(jié)”“題主儀節(jié)”“孝堂設(shè)祭”四個儀節(jié),是靈柩上路出發(fā)前的儀式。下面是靈柩上路至葬禮結(jié)束的儀式。
第五步是“發(fā)引儀節(jié)”。這個環(huán)節(jié)也要行奠酒三獻和讀祝文。在靈柩未動之時,設(shè)八仙桌一張,桌前鋪棕薦一床,桌上設(shè)“五式”一幅,檀香爐一個,香盤二面并有香,葷食碗五個,帛一束,冥錠四個,四兩白燭一對,銀杯裝酒三杯,禮壺一個裝有水酒。
舒懷帶著孝子兆隆等穿好麻衣,等候贊禮諸公穿好吉服,然后行禮。此時仍須雇道士。一切準(zhǔn)備好后,開始行發(fā)引禮。行發(fā)引禮畢,至親親屬及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戚,應(yīng)當(dāng)就地進香拜跪,然后再去照應(yīng)扛重人夫啟動棺柩發(fā)喪。
發(fā)引之后,棺柩及送葬隊伍上路。這個隊伍要按照一定的次序排列。
第六步是“祀土儀節(jié)”。祀土就是祭祀土地神,祀土地點就在厝放棺材的厝所。到厝所后,將果盒桌陳設(shè)在右邊,桌上擺放有果盒等物品,桌前鋪拜席一床,下首亦鋪拜席數(shù)床。舒懷與兒子們以及同到的戚友本家等就在此時除去喪服,以方便行動。
這個環(huán)節(jié)有一個特殊的人物“祀土官”。祀土官也要穿著特定的服裝,由孝子請出來行祀土儀式,孝子跪在旁邊。祀土官盥手、拭巾后,到香案前,三上香,三獻酒,三叩首,焚祝文等,最后復(fù)位,孝子叩謝祀土官。
最后一步是“墓祭儀節(jié)”。墓祭儀式的主祭者是孝子兆隆,墓祭時要改穿素服,將銘旌鋪在柩上。靈柩前放一把椅子,上面鋪上椅褥,并安置獻盆桌、香案桌。兩旁列果盒桌、面盆架,并帨巾、盥盆、豬羊桌。香案前鋪一床棕薦,下首也鋪四五床棕薦。
整體上看,墓祭儀節(jié)與祠祭差不多,但比祠祭要簡便些,點茶獻果之禮可以不行。墓祭結(jié)束后,孝子等須跪謝禮生,并跪謝同來陪祭的諸位本家戚友。至此,送葬人員可以啟程回去,回去的次序仍按照來時一樣。
以上就是光緒十二年(1886)十二月初二、初三日舒懷妻子敕封孺人汪氏葬禮的基本過程。文書中記載的這七個部分并不是葬禮的全部,如窆(下棺)沒有記載,但這個程序是必不可少的。
從這份文書的全稱看,關(guān)于汪孺人下葬的記載包含三個部分——儀節(jié)、鋪設(shè)、物件,這樣的女性葬禮竟然記載在民間文書中,而且還記載得這樣的詳細,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意外和驚奇。這還是和汪氏的身份及其家庭有關(guān)。
二、《室人出家》中的人物身份與關(guān)系
《室人出家》所記載的葬禮是哪里的呢?首先我們要確定是不是徽州的。這份文書收藏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被收入《徽州千年契約文書》,理論上應(yīng)該是徽州的。但這顯然不具有百分之百的正確性。要確定是徽州的,還需要從文書中的人物和地點上進行證明。所幸的是,文書中有頭有臉的重要人物基本指向了徽州,且在地方志中可以查詢到。喪主舒懷在《民國黟縣四志》中有傳記:
舒懷,字蓂仙,屏山人,附貢生。幼好學(xué)詩文,律極謹(jǐn)嚴(yán)。嗣迫家計,以儒兼賈,精治生術(shù),家漸豐裕?;浄烁Z黟,奉父避寇深山,產(chǎn)業(yè)被遭幾盡。亂平,收合余燼,頓復(fù)舊觀。凡修筑橋梁、掩埋枯骨諸善舉,無不竭力為之。晚年手不釋卷,子孫輩游庠食餼,皆庭訓(xùn)力也。手批詩文甚夥,藏于家。子良玉、良璧,均列膠庠。孫鴻騫,邑廩生,紫陽師范畢業(yè),曾任屏山啟蒙初等小學(xué)堂堂長。*《民國黟縣四志》卷7《人物·文苑》,“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集58,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05頁。
屏山,即黟縣屏山村,位于黟縣縣城東北約4公里的屏風(fēng)山和吉陽山的山麓,是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村落。吉陽溪九曲十彎,穿村而過;青磚灰瓦的民居祠堂和商鋪夾岸而建;十余座各具特色的石橋橫跨溪上,構(gòu)成江南水鄉(xiāng)“小橋流水人家”特有的風(fēng)韻。唐末黃巢兵亂,舒德輿、舒德與、舒德興三人自廬江南逃,德與至歙縣長齡橋定居,德興至黟縣長演嶺定居,德輿至黟縣長寧里(即屏山村)定居。故德輿是黟縣屏山舒姓始祖。舒氏在屏山聚族而居,屏山因此又稱舒村。屏山村口有一拱門,上嵌“長寧里”青石橫額一幅。恰巧文書中也出現(xiàn)了“長寧里”。在“開服儀節(jié)”中要派人去城里迎接點主官,“執(zhí)事人夫則在長寧里之外迎接,送亦如此為是”*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48頁。。因此,可以斷定,此文書中的長寧里即為黟縣的屏山村。舒懷是屏山村人,其妻子汪氏葬禮也是在屏山村舉辦的。
《室人出家》中的“室人”是個非常有意思的稱呼,主要有兩重含義:妻妾或有封號的女性。該文書兼具這兩層含義。在喪主舒懷所作《孝堂祭文》中,是這樣表述其妻子的:“拙夫舒懷謹(jǐn)以牲醴脯醢清酌庶饈之儀,頓首致祭于先室皇清例封孺人舒母汪孺人之靈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67頁。舒懷對其妻子的稱呼有“先室”“皇清例封孺人”“舒母汪孺人”等。“先室”表達的是夫妻關(guān)系,是丈夫?qū)σ压势拮拥姆Q呼。“皇清例封孺人”表達的是朝廷封號,文書中多次稱呼汪氏為“敕封孺人”“皇清例封孺人”,說明她確實是一個得到過朝廷封號的命婦?!笆婺竿羧嫒恕北磉_的是民間的另一層含義。民間年長女性死亡后,雖無封號,但為了風(fēng)光,往往會借用“孺人”封號。民間社會不僅對女性如此,對男性也一樣,辦喪事時拔高亡者身份和僭越規(guī)制是一種普遍的做法。清人毛先舒說:“男稱公與府君,婦人稱孺人,皆有爵之稱也。庶人之家,訃書、祝文之類,若子孫于父母、祖父母,弟于兄,侄于伯叔父母,以卑尊尊,庶可假借稱之,然已是過禮。若父稱子,兄稱弟,伯叔稱侄,斷無稱公與府君之禮。夫稱妻,翁稱媳,伯叔稱侄媳之類,斷無稱孺人之禮也。若死者之分雖卑,而本有封爵,又當(dāng)別論?!?(清)毛先舒:《喪禮雜說》,(清)王晫、張潮編纂:《檀幾叢書初集》卷9,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0頁?!笆婺竿羧嫒恕笔敲耖g社會的一種習(xí)慣性稱呼。按照毛先舒的說法,舒懷對妻子本不該稱呼“孺人”,但因為妻子確有封號,所以沿用此稱。這里的另一個詞“出家”也比較特別,會讓人聯(lián)想到宗教信仰,但是在這里卻是明確指下葬,其中暗含陰陽兩隔之意。
傳統(tǒng)中國的女性,都是因夫而貴,汪氏的丈夫舒懷,是“翰林院孔目,附貢生”*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70頁。。清代官制,翰林院孔目滿、漢各一員,滿員為從九品,漢員為未入流。舒懷是個不入流的小官,且其出身并非正途,而是“附貢生”,應(yīng)該是在經(jīng)商致富后通過捐納所得。
一個非正途出身的不入流小官吏,其妻子是怎么獲得朝廷例封的呢?清制,官員夫人封號,一品二品稱夫人,三品稱淑人,四品稱恭人,五品稱宜人,六品稱安人,七品以下稱孺人。舒懷是翰林院孔目,又有附貢生的功名,應(yīng)該有一定的政治資源,給妻子謀個封號并不難。因此,所謂的“例封孺人”也不一定那么貨真價實。也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在妻子去世前后,花錢謀得此“孺人”封號,如同《紅樓夢》中的“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是為了喪事風(fēng)光,抬高家庭地位。舒懷自己的附貢生身份是通過捐納所得,其妻子的孺人身份通過捐納獲得的可能性自然更大。
從文書收錄的挽聯(lián)、挽額、挽軸中可以看到參加葬禮的親戚朋友的姓名。汪氏葬禮中的靈幃,共有四幅,由四人所贈,第一幅是其丈夫舒懷。第二幅是汪汝綸,其身份是“賜進士出身刑部主事廣西司行走”,他雖然也姓汪,但與舒懷應(yīng)該沒有姻親關(guān)系,與汪氏也沒有血緣關(guān)系,因為靈幃上標(biāo)明的是“翰林院孔目附貢生舒蓂仙仁兄德配皇清例封孺人汪氏孺人靈幃”。汪汝綸是休寧縣石田人,為光緒九年(1883)癸未科殿試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清代殿試分三甲,一甲進士及第,二甲進士出身,三甲同進士出身。同進士出身者都比較忌諱,一般對外表明出身時,大多省略“同”,直接稱“進士出身”。,授官刑部主事。第四幅是汪氏女婿汪澍。汪澍和汪汝綸是否有血緣關(guān)系尚不清楚。
汪氏由于是例封孺人,不是一般的平民,所以其銘旌也是由一定身份的人所贈。汪氏銘旌上書“皇清敕封孺人舒太姻母汪孺人靈柩”,落款為“賜進士出身內(nèi)閣中書姻愚侄孫鵬儀頓首拜題”。孫鵬儀為黟縣人,“字南賓,古筑人,甲戌三甲進士,授內(nèi)閣中書,改選福建屏南縣知縣”*《民國黟縣四志》卷5《選舉志·科第》,第38頁。。孫鵬儀為同治十三年(1874)甲戌科三甲同進士出身,與舒懷家族有姻親關(guān)系。孫鵬儀之女嫁給屏山監(jiān)生舒元琮,年26歲丈夫去世,一直守節(jié),故被收入《民國黟縣四志》“節(jié)孝”類*《民國黟縣四志》卷8之2《人物·節(jié)孝》,第134頁。。從縣志的“人物”類中可以看到,黟縣的舒氏、孫氏都出了不少人。同為屏山村的舒斯笏為光緒三十年(1904)甲辰科二甲進士,曾任兵部主事,系《民國黟縣四志》纂修人。舒、孫兩大家族當(dāng)是黟縣較大的地方勢力,他們之間有聯(lián)姻關(guān)系很正常。
在《孝堂祭文》中,舒懷對妻子的情況有一個大致的說明。他們婚后共同生活40年,汪孺人對家庭貢獻良多。首先,持家有方,克勤克儉,擴大了家產(chǎn)。其次,盡心盡力侍奉公婆,并在他們死后操辦喪祭禮儀;和睦妯娌,在鄉(xiāng)村中有好名聲;撫育二女三男,操辦婚事,耗盡心血。最后,襄助丈夫,獻策解憂,彌補丈夫在待人處事方面的不足*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67~268頁。。舒懷的緬懷,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持家有方、鞠躬盡瘁的婦人形象。過于勞累的汪孺人,最終一病不起。
汪氏生有二女三男。據(jù)《室人出家》中的《孝堂祭文》,汪氏的三個兒子,“璽慘早夭,莫可成名;璧僅增廣,璠未諸生”*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67~268頁。?!妒胰顺黾摇分械摹赌辜牢摹?,作者為汪氏的兩個兒子舒良璧、舒君璠*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69頁。,說明長子璽確實已經(jīng)死亡。但文書《室人出家》中的信息與縣志的記載并不完全一致?!睹駠鹂h四志》記載舒懷“子良玉、良璧,均列膠庠”。該志《人物·孝友》有舒良玉傳:
舒良玉,字獻之,屏山人,沉默寡言,增貢生。兄弟三人,玉居次。性極孝友,事父先意承志。兄授室,未匝月而逝,以長子繼之,待寡嫂有加禮。弟良璧,附生,膂力極大,有任俠風(fēng),然亦因此滋事。玉周旋督勸,消患無形。鄉(xiāng)鄰翕然以弟稱之。卒年六十余,子鴻騫,廩膳生,前充屏山初等小學(xué)堂堂長。*《民國黟縣四志》卷6《人物·孝友》,第76頁。
文書《室人出家》中良璧是次子,縣志中良璧則是第三子,而且文書中未見良玉。其間的緣由限于材料難以得知*文書《室人出家》中還有“孝子兆隆”,可能為良璧的別名,也可能是舒懷其他的妻子所生子。。
汪氏死時的年齡,據(jù)《城中諸友送祭文》,“方擬六旬”*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71頁。。60歲是中國古代女性死亡比較集中的時間。丈夫有官職,兒子們小有功名,這樣的家庭是比較有地位的,汪氏雖因病而死,但其人生好像沒有什么大的缺憾。
這樣一位女性,如同其丈夫和其家庭一樣,在當(dāng)?shù)厣鐣€是具有相當(dāng)?shù)匚坏?,?yīng)當(dāng)屬于社會中層。但由于丈夫官微品卑,她雖有孺人封號,也僅具象征意義。同時,因為丈夫還在,她的葬禮有些儀式是丈夫主導(dǎo)的,來客中一部分也必然是平輩和長輩,因此,這種葬禮又必然不同于男性家長,要照顧到不在五服之內(nèi)的外來人的客觀感受。整個葬禮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性別倫理:男女有別,男尊女卑。
三、男女有別與男尊女卑
《室人出家》是一種清代晚期的民間文獻,汪氏身份及其家庭背景,使得其反映的女性葬禮內(nèi)容是比較全面而真實的。然而這樣的女性葬禮是否符合儒家的禮儀設(shè)計呢?是否有針對女性的特殊設(shè)計呢?朱熹《家禮》不僅被官方所認可,也被民間社會尤其是知識分子和地方精英所推崇,并在家族內(nèi)部得到了實踐和推廣。但《家禮》的程序及其儀式設(shè)計是針對男性家長的,并非女性。清代禮制也主要是以《家禮》為基礎(chǔ)做了適度調(diào)整,徽州家族社會也在實踐《家禮》,從休寧《茗洲吳氏家典》中關(guān)于家禮的一系列規(guī)范可以看出來*關(guān)于徽州家族對朱熹《家禮》的態(tài)度,可參閱趙華富《徽州宗族對朱熹〈家禮〉的繼承與變革》,《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1期。。因此,有必要將汪氏葬禮與《家禮》《欽定大清通禮》《茗洲吳氏家典》進行比對,并結(jié)合知識精英對此的認識,探討民間女性葬禮的形成過程及其背后的內(nèi)涵。下面是這幾種文獻關(guān)于下葬部分的對比:
《家禮》:治葬—遷柩、朝祖、奠賻、陳器、祖奠—遣奠—發(fā)引—及墓、下棺、祠后土、題木主、成墳*(宋)朱熹:《家禮》,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14~929頁。下葬之后祭祀階段分別是反哭、虞祭、卒哭、祔、小祥、大祥、禫。。
《欽定大清通禮》:治葬具—開兆、祀土神—遷柩、朝祖—祖奠—遣奠、發(fā)引—窆—祀土神、題主*《欽定大清通禮》卷50《兇禮·官員喪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
《茗洲吳氏家典》:治葬—遷柩、朝祖、陳器、祖奠—遣奠—發(fā)引—及墓、下棺、祠后土、題木主、成墳*(清)吳翟:《茗洲吳氏家典》卷5,劉夢芙點校,合肥:黃山書社,2006年。。
《室人出家》:孝堂鋪設(shè)—開服—題主—孝堂設(shè)祭—發(fā)引—祀土—墓祭。
《家禮》中從選擇墓地到成墳,一共有五個階段,但步驟比較多,相對比較煩瑣。休寧《茗洲吳氏家典》與其最接近,只稍略一點,說明了徽州家族對《家禮》的推崇與實踐。
《欽定大清通禮》則對《家禮》程序有所調(diào)整。根據(jù)時間的不同,將治葬分成了治葬具和開兆、祀土神這兩個獨立的步驟,因為這兩個環(huán)節(jié)并不在同一天,所以分開,且突出了開兆、祀土神的重要性;將發(fā)引前一日的遷柩、朝祖、奠賻、陳器、祖奠,合并成遷柩朝祖、祖奠兩個步驟,分別在早、晚進行,同時取消了奠賻、陳器;將遣奠、發(fā)引合并成一個步驟;將及墓、下棺、成墳合并成窆。合并的部分,都是因為是連續(xù)完成,合則簡單明了,分則煩瑣晦澀。發(fā)引前一天取消奠賻,是符合民情的調(diào)整,因為親友一般是在下葬當(dāng)天來,不會提前一天來,這樣可以縮短親友參加葬儀的時間。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休寧茗洲吳氏家族的禮儀實踐中,該家族也取消了發(fā)引前一天的奠賻??傮w上看,清代禮制對《家禮》進行了簡化處理。簡化的方向主要是兩個:一是縮短時間,二是減少、簡化祭祀儀節(jié)。
《家禮》《欽定大清通禮》和《茗洲吳氏家典》這三者在男性葬禮程序上基本一致,但都沒有針對女性葬禮做特殊安排。這說明,女性葬禮本身并不能構(gòu)成獨立的制度安排,而是依附于男性的制度設(shè)計。在男尊女卑的社會倫理之中,女性缺少獨立人格,構(gòu)不成單獨進行制度設(shè)計的充分理由。但是否能就此認定性別因素不重要了呢?著名社會學(xué)家費孝通認為,性別生理差異阻礙著共同生活的人彼此充分了解:
鄉(xiāng)村社會中阻礙著共同生活的人充分了解的卻是個人生理上的差別……永遠劃分著人們生理差別的是男女兩性。正因為還沒有人能親身體會過兩性的差別,我們對于這差別的認識,總是間接的;所能說的差別多少只限于表面的。在實際生活中,誰都會感覺到異性的隔膜,但是差別的內(nèi)容卻永遠是個猜想,無法領(lǐng)會。*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45頁。
不能充分了解的根本原因是性別不能互換,人們永遠無法親身體驗異性,因此也無法完全領(lǐng)會異性差別。在中國,禮法制定者都是男性,他們顯然也無法體驗女性的心理及生理差異。既然禮制方面存在模糊空間,那么民俗取而代之,就成了一種必然。因此,作為禮法的葬禮,同作為民俗的葬禮,最終必然呈現(xiàn)出不同。
《室人出家》的意義就在于它是專門記載女性的文本。與《家禮》《欽定大清通禮》和《茗洲吳氏家典》相比,《室人出家》在簡化的基礎(chǔ)上調(diào)整了一些程序的先后次序,同時也增加了一些程序,相對來說最為簡略。這些調(diào)整,總體上屬于官方禮制和地方民俗的結(jié)合,主要是由于下葬者是“室人”,是平輩女性,表現(xiàn)出鮮明的男女有別和男尊女卑的性別原則。
雖然禮制對女性葬儀沒有明確規(guī)定,但是宋代所定四品以上官員“葬妻、子者遞降一等”的情況,恐怕并不局限于四品以上官員。中國的尊卑倫理關(guān)系是根深蒂固的,既然丈夫還在,在男尊女卑的禮法原則下,女性葬儀不可能過于奢華。
發(fā)引前一日的遷柩、朝祖、祖奠和發(fā)引之前的遣奠這幾個環(huán)節(jié)比較煩瑣,《室人出家》中沒有這方面的記載,而是按先后順序進行開服、題主和祠祭這三個程序。開服單列,表明對服制的重視。祠祭與禮制中的朝祖、祖奠差不多,都是祭祖禮。題主則是大大提前。在葬禮最后,則是強調(diào)了墓祭程序。
開服和題主都是為了后面緊接著的祠祭的需要?!妒胰顺黾摇穼㈩}主提前到開服后,葬禮剛剛開始之時進行;而禮制是在祠后土、填土筑墳,葬禮快要結(jié)束之時進行題主。清代禮制也是如此規(guī)定,“至墓所,乃窆。祀后土,題主,奉安,升車,反哭,乃虞”*《清史稿》卷93,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提前舉行題主儀式,首先是祠祭程序的需要,祠祭的祭祀對象就是亡靈,如果沒有神主,亡靈無所依,就無法進行祭祀。其次,也突出了民間社會對神主本身的重視。神主就是祖先神靈的棲所,是祖先的化身,以后要進入祠堂,享受族人的祭祀。
休寧人、婁縣籍的程文彝*嘉慶《松江府志》卷47《選舉表·國朝舉人》記載:“程文彝,名仲,順天中式,見進士,休寧人,婁縣籍,有傳?!本?7《選舉表·國朝進士》記載:“翰林院檢討,歷官工部侍郎,有傳。”作《葬紀(jì)》一篇,黃士塤為其作序,提到了程文彝作《葬紀(jì)》的原因:“梓園先生讀禮,后為太夫人謀窀穸,手輯《葬紀(jì)》一編,蓋折中《家禮》而通于當(dāng)世之可行者?!笨梢姵涛囊褪窃诮?jīng)過給太夫人辦葬禮的實踐之后,根據(jù)《家禮》,結(jié)合地方實際,寫作出《葬紀(jì)》。程文彝肯定看到了民間葬禮尤其是女性葬禮的混亂,但《葬紀(jì)》所作,并不專為女性。程文彝在《葬紀(jì)》中設(shè)計了一個“啟期祖奠”的程序:
三日前辭祖,出告反面之義也。主人告柩代辭,詣祠堂,跪告曰:“今以某日將舉某親之柩葬于某山,子某謹(jǐn)為代辭?!彼幕?,遂遷柩。按,古人既殮殯于西階,至是出之,故謂之“出殯”。引柩辭祖畢,遂遷于廳事。今以引柩詣祠未便,主人為代辭,不遷亦可。祖奠,今謂之“堂祭”,以其遷于廳事也。在發(fā)引前一日,用牲饌盛儀致奠,祝曰:“永遷之禮,靈辰不留,今奉柩車,式遵祖道?!备娈?,次早別奠,亦如之。此二奠不妨照常豐盛,以明日發(fā)引,只有今夕,人之死別,莫此為甚耳。但不可用樂,如用樂以祭或祭畢宴客,則不如不祭也。*(清)程文彝:《葬紀(jì)》,康熙《休寧縣志》卷7《藝文·紀(jì)述》,“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90號,臺北:成文出版有限公司,1970年,第1271~1272頁。
程文彝提到的“辭祖”,就相當(dāng)于告祖。古代男性家長遠足外出或回鄉(xiāng),須到祠堂行告祖禮。男性死者葬儀中的朝祖,即具有這方面的象征意義,“蓋象平生將出,必辭尊者也”*(宋)朱熹:《家禮》,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7冊,第919頁。。由于男女有別和男尊女卑的倫理要求,男主外,女主內(nèi),禮法將女性的主要活動空間限制在家內(nèi),不希望其拋頭露面,自然不會外出,也就沒有什么“出告反面”之類的告祖禮。
辭祖之后,就是祖奠,也就是“堂祭”。這里的堂祭和《室人出家》中的孝堂祭祀是相似的,就是祠祭。發(fā)引之前的祠祭在徽州民俗中是非常隆重的祭祀,汪氏孺人祠祭由其丈夫擔(dān)任主祭人,以示隆重和哀悼。
汪氏葬禮中的開服和祠祭,實際上是將煩瑣的遷柩、朝祖、祖奠、遣奠這些儀式進行了簡化合并。在傳統(tǒng)社會男女有別、男尊女卑的倫理原則下,丈夫既然還健在,妻子葬禮從簡是自然的。
《室人出家》在祀后土之后增加了墓祭環(huán)節(jié),但也是禮制所無。相對祠祭來說,墓祭比較簡單?!靶⒆诱茁〉雀乃胤詾橹骷溃挥趦x節(jié)可照祠祭簡便些,以免多擱時□,其點茶獻果之禮或可不行?!?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61頁。簡便的原因,一是祠祭是亡人丈夫主祭,而墓祭是孝子主祭,兩位主祭者身份上是父子關(guān)系,當(dāng)然父親主祭時要隆重些;二是墓祭時,時間已經(jīng)不早,如果過于煩瑣,耽擱時間會更長。
在傳統(tǒng)社會的女性葬禮中,男女有別和男尊女卑的倫理秩序是必須遵循的。因此,模糊、簡化、合并、調(diào)整一些程序,是禮制方面的必然之舉。
《家禮》是針對男性家長的設(shè)計,因為死者是男性,所以對女性有一些特別的要求?!都叶Y》規(guī)定:“發(fā)引前一日,因朝奠以遷柩告?!本褪歉嬖V亡靈,要遷移其棺材了。從遷柩到遣奠等環(huán)節(jié),多處出現(xiàn)了對女性的特殊要求*(宋)朱熹:《家禮》,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7冊,第918~919頁。:
(一)“將遷柩,役者入,婦人退避?!?/p>
(二)“婦人皆蓋頭,至祠堂前。執(zhí)事者先布席,役者致柩于其上,北首而出。婦人去蓋頭?!?/p>
(三)“遂遷于廳事,執(zhí)事者設(shè)帷于廳事,役者入,婦人退避?!?/p>
(四)“厥明,遷柩就輿……遂遷靈座置旁側(cè),婦人退避。召役夫遷柩就輿?!?/p>
(五)“乃設(shè)遣奠,饌?cè)绯?,有脯,惟婦人不在?!?/p>
(六)“祝奉魂帛升車,焚香,別以香盛主置帛后。至是,婦人乃蓋頭出帷,降階立哭?!?/p>
婦人不能拋頭露面,要與男人尤其是異姓男人保持足夠的距離,這是男女有別的要求。在葬儀中,“役者”是異姓男人,所以在役者進來的時候,女性就要退避,如(一)(三)(四)條。在去祠堂的路上,或者出帷露面,女性要蓋頭,如上文的(二)(六)條。還有一些儀式是女性不能參與的,如上文第(五)條所述,婦人不參加遣奠。呂坤也強調(diào):“遣奠,婦人不與?!?(明)呂坤:《呂坤全集》(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331頁。
《茗洲吳氏家典》中不要求婦人退避,而是要求婦人退立,蓋頭的要求是一樣的,并特地進行了說明:“按《禮》:凡遷柩,婦人退避。蓋以遷柩時多用市中役夫遷移,令婦人避之而不與見,禮也。今鄉(xiāng)居者役夫皆用使仆,則婦人惟退立于旁,無致男女混雜可也,不必避于他所?!?(清)吳翟:《茗洲吳氏家典》卷5。能夠使用“使仆”的“鄉(xiāng)居者”,絕不是普通老百姓。“使仆”不同于外人,地位低下,所以家中女性不必回避。
雖然《欽定大清通禮》中沒有“婦人退避”與“婦人蓋頭”的記載,但從休寧茗洲吳氏的實踐看,男女有別、男尊女卑的禮法觀念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民俗,在民間得到了實行。禮俗在這方面已經(jīng)是高度一致。
明代呂坤在談到發(fā)放孝帛的時候,就主張:“妻、子之喪,不分孝帛。不以卑幼褻人也,在五服者分之?!?(明)呂坤:《呂坤全集》(下),第1321頁??梢姡行约议L健在的情況下,妻子、兒女的喪事是受到某種節(jié)制的。因為男女有別,一些禮儀只能在室外進行。“婦女之喪,非五服不入奠,奠于戶外,拜于階下。非卑賓也,男女之別,死生無二。”*(明)呂坤:《呂坤全集》(下),第1332頁。
因為男女有別,死生無二,汪氏葬禮上使用了不少女性。汪氏初三下葬,前一晚要預(yù)備出柩事宜,其中就有關(guān)于“雇定抬□女夫”和“雇定扶孝婦女女夫”的安排*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64頁。。初三日,在開服儀式上,除了抬靈柩和敲鑼的不是女性,其他負責(zé)堂燈、旗、銃、牌、傘的都有女性?!芭颉币辉~,如果不是專指職業(yè)女性,似乎也表明,女性葬禮上的役夫以女性為主,男女是有別的。舉例如下:
傘一人:轉(zhuǎn)弟之女。
鶴山桌二人:轉(zhuǎn)弟之女、長桂之女。
鹿山桌二人:灶會媳、金臺之女。
果盒桌二人:達之妻、達之媳。
抬轎打路一人:五奶。
扶孝媳孝女:轉(zhuǎn)弟、寶增、灶□媳。
抱轉(zhuǎn)乾:容嫂之婢,名芙蓉。
其他如,抬挽軸的有必發(fā)妻,抬靈車的有長桂婦。據(jù)《初三日早辰出柩雇定人夫列左(腳力一并批在上面)》*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收藏整理,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8卷,第265~266頁。統(tǒng)計,在22項安排中,從人夫中的性別詞“娘、媳、妻、女、婦”等可以判定,部分或全部使用女性的大概15項,約占三分之二。有些僅從人名上無法斷定是否為女性,但從常理上可以判定,如扶孝媳孝女的有轉(zhuǎn)弟、寶增、灶□媳。從男女有別可以猜測,轉(zhuǎn)弟、寶增必然也是女性。在整個下葬階段,只有一些重體力活才使用男性役夫,整體上使用男性役夫不多。
傳統(tǒng)社會中,沒有單獨為女性設(shè)計的葬禮,這說明性別差異并不構(gòu)成禮法與性別對立的情況,女性葬禮完全可以在某種原則之下參照男性葬禮舉行。這種原則就是男女有別與男尊女卑,它已轉(zhuǎn)化為社會心理,融于民俗之中。實際上,《家禮》作為一種家族禮儀,而兩性是家庭的基本組成,從中看到更多的是在這種原則主導(dǎo)之下的兩性分工與合作。
總之,徽州黟縣屏山村汪氏作為一位命婦、妻子和母親的多重角色,身處社會中層,其葬禮必然集中體現(xiàn)了清代女性葬禮的很多方面,男女有別、男尊女卑的性別倫理原則“死生無二”,在汪氏葬禮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HU Zhongsheng, Ph. D. of History & research associate, Hui Cultural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 Center, Anhui University, Anhui, Hefei, 230039
責(zé)任編校:張朝勝黃瓊
Funeral Procedures for Women of Huizhou Area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Gender Ethics
HU Zhongsheng
Abstract:Funeral is the most complicated and the most important ceremony, regardless of gender; however, past researches seldom touches upon funerals for the populace, women, in particular. Funerals for women can roughly be seen in written records in Huizhou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In comparison with national rituals, funeral procedures for women in Huizhou Area were slightly changed and simplified. Gender ethics embodied in traditional culture such as the superiority of men over women and different treatment for men and women were abided by.
Key Words:the Qing Dynasty; Huizhou Area; women; funeral; Zhu Xi(朱熹); Family Rituals(家禮); Hui Studies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3.011
中圖分類號:K295.4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19(2016)03-0104-09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11JJD750005)
作者簡介:胡中生,安徽大學(xué)徽學(xué)研究中心副研究員,歷史學(xué)博士(安徽 合肥230039)。
◇徽學(xué):社會史專題(主持人 卞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