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朝帥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中文系, 廣東 廣州 51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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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慮與虛妄的“自我”建構(gòu)
——米蘭·昆德拉小說《身份》細讀
郝朝帥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中文系, 廣東 廣州 510303)
摘要: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身份》,探討了現(xiàn)代社會中個人對于“自我”身份的建構(gòu)可能。小說在一對中年情侶的情感聚散中,闡明了個人既無法自外于整個世界來建構(gòu)起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躲進心設(shè)的愛情中證明自身的存在,而在來自“他者”的目光凝視下,獨立的“自我”身份更是脆弱無比。由此小說中也彌散著昆德拉創(chuàng)作中一貫的虛無感。
關(guān)鍵詞:《身份》;自我;外部世界;愛情,他者
“身份”,是當代文化研究的一個關(guān)鍵詞,“它是個人根據(jù)其個人經(jīng)歷所形成的,作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盵1]這是一個人對自己存在的意義進行的辨析和確認,它不同于外界對其 “角色” 的安排或指定,必須要通過主動的識別才能建構(gòu)起的自我認同。而且,“身份”是一個只有在現(xiàn)代社會才產(chǎn)生的概念。在前現(xiàn)代社會,每個人的身份是基本固定的,甚至是與生俱來的。人們很少有機會穿越自身所屬的社會階層和文化環(huán)境,在沉滯輪回的生存狀態(tài)中,一切都可以在既成秩序中找到意義,不會產(chǎn)生身份的焦慮與自我認同的危機感。只有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到來,在重新建構(gòu)起的社會關(guān)系、倫理結(jié)構(gòu)和心理模式中,人們原本穩(wěn)定的自我認知才可能出現(xiàn)坍塌,才需要進行重新的考量和定位——只有在這時候才可能產(chǎn)生個人身份的焦慮。
當然,理論的解釋總是顯得枯澀:“理論對身份的處理與小說對身份深入細致的挖掘相比似乎是簡化了。小說的挖掘能夠在表達獨特實例的同時又依靠含蓄概括的力量,巧妙地處理普遍的追求和期望?!盵2]于是,我們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身份》*《身份》,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以下對原文的引用均出自該版本。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重要的現(xiàn)代命題被展露得纖毫畢現(xiàn)?!渡矸荨穼儆诶サ吕笃谧髌?,是作家流亡法國、繼而被剝奪了捷克國籍后以法語完成的小說。作為一名離散作家,昆德拉在這部作品中表達了他對一個穩(wěn)定“身份”的強烈不信任。但是,他在這部小說中卻并沒有征用與自身經(jīng)驗密切相關(guān)的、任何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僅僅是通過一對普通中年情侶的一次情感危機,就將這一命題表達得透徹而無望。在濃濃的哀傷低徊中,始終彌散著一種無可言狀的緊張。真實與虛幻、理想與現(xiàn)實、逃避與抗拒、自認與他認、關(guān)懷與誤解……種種錯位與尷尬彼此纏繞,充滿了無從把握、無法擁有的不安全感。作為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昆德拉在這本薄薄的小書中,對于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顯示了他強有力的深度,或者說,刻毒。
一、 “自我”與世界
小說的開始,是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職場女性尚塔爾與小她四歲的情人讓·馬克一起來到海濱度假。他們彼此深愛著對方,同時對身邊這個虛張、刻板的世界充滿蔑視。尚塔爾身世坎坷,一直在審慎地考量自己與這個世界的博弈力量,在個人的精神自由和現(xiàn)實的羈絆間找到心理平衡的支點。她最早生活在前夫俗氣熱鬧的大家族中,每到假期,他們就像一個部落群體一樣聚居在一座鄉(xiāng)間別墅。在那里她時時刻刻能感受到別人對自己的窺視和控制欲望。然而,她當時并沒有去試圖擺脫這種狀態(tài),因為他還有一個兒子?!拔也豢赡苡辛艘粋€孩子以后還去蔑視這個世界,因為我們把孩子送到了這個世界上。我們因為孩子才依戀這個世界,考慮這個世界的未來,參與它的那些喧嘩,那些騷動,把它的那些不可救藥的愚蠢之事當回事?!边@是她最初的妥協(xié),充滿母性光輝的妥協(xié)。然而,兒子在五歲時夭折了。他的死也帶給尚塔爾找回自我的勇氣,她決心離開這個家庭。為此,她首先換了一個高收入的工作,這是她獲得獨立的第一步;幾年之后,在她遇到了現(xiàn)在的男朋友讓·馬克后,尚塔爾迅速和前夫離了婚并買下了一套公寓房,和心愛的人一起住了進去。
能夠看出,尚塔爾其實一直都是非常理性的,在缺少足夠的安全感時,她不會做出不顧及后果的決絕選擇。為了從原先的生活中解放出來,她會先換個工作,雖然這份工作是她所不喜歡的?!八龑ψ约哼@樣因為金錢而背叛自己的喜好而于心不安,但又怎么辦呢,那是她獲得獨立的惟一辦法?!倍龥]有找到自己所愛的人之前,依然在原先的婚姻關(guān)系中維持了幾年,這是她的再次妥協(xié)。在一次次的妥協(xié)中艱難換來目前的稍許理想狀態(tài),這決定了她非常害怕失去目前的生活(即與情人的分手),那意味著她之前所付出的一切都化為烏有。對于未來的生活,她也是充滿悲觀和焦慮的。當和情人讓·馬克在一起生活很多年后,某一次他們在海邊,在一片圣潔的“白色沐浴中”享受著天堂般的純凈與愜意時,她涌現(xiàn)心頭的,居然不是幸福感,卻是一種不祥的未來展望:“一種難以承受的對讓·馬克的懷念之情”。面對著自己的愛人,“她隱約看到了愛人會不在的將來?!边@種低迷的情緒永遠在環(huán)繞著她。雖然她在不同場合擁有過、擁有著不同的角色和面孔,可是這些面孔只是為了能夠維持她心中的那一副,在心愛的人面前的那副最本真、最放松的面孔??梢姡钤诮箲]中的尚塔爾對自己身份的認同,既不是來自于內(nèi)心對自己的堅定確認,也不是來自與所處社會的互動,只有與讓·馬克的愛情才能讓她能體會到自我的存在和價值?!八裏釔鬯F(xiàn)在的生活,在任何條件下也不愿意將它與過去或?qū)碜魈鎿Q?!?/p>
米蘭·昆德拉精細入微地描摹出當代人對于自我生活的無法確信、無法把握感。尚塔爾的狀態(tài)和心態(tài)非常具有普遍性:生活中無數(shù)現(xiàn)代人和她一樣輾轉(zhuǎn)于現(xiàn)實與夢想之間,在妥協(xié)與反抗的交替中艱難地尋找著內(nèi)心的平衡。對于生活,他們也是小心翼翼,過去的消逝了,無法給現(xiàn)在的生存提供意義,未來的更是無法把握不敢奢望,只有眼前的生活才是真切可感的、唯一顯得踏實一些。每天人們都要在各種不同的社會身份中來回游走,而讓他們能夠脫去重負、回歸本真的庇護都是一個心設(shè)的“世外桃源”,只有逃進這里才可以無視外面的風雨,才能做到心中真正認同的那個自己。這座世外桃源在尚塔爾這里是愛情,在別人那里也可以是某種其他的事物,在當下甚至可以是網(wǎng)絡(luò)中一個虛擬的頭銜。人們需要它來體會自己的存在,一旦意識到了它也有可能消逝,就會立刻變得惶恐不安。
而尚塔爾的情人,稍許年輕的讓·馬克卻和她完全不一樣。他會不顧一切地放棄很多東西,只要他感到這個東西他開始厭惡或者懷疑時。年少時的友情,未來的醫(yī)生職業(yè),他都可以輕松毅然地拋棄。盡管他知道這樣做自己也就被一次次放逐到社會的邊緣,但他并不憐惜,反而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讓·馬克的人生完全是率性而為的,他換了很多種工作,依然保持著對這個世界的敏感和厭棄。只是他并沒有將這一點做到徹底:他仍然需要愛情。雖然他對愛情的理解就是兩個人志同道合地嘲笑身邊的世界,以此滋養(yǎng)面對面的相見時刻。尚塔爾“是他跟世界的唯一感情紐帶”,他全身心地愛著她,時刻擔心著失去她。但讓·馬克對兩人的愛情沒有任何隱憂,或者說對未知將來的提前懷念。在這個愛情結(jié)構(gòu)中,他處于心理上強勢的一方。對他而言,整個世界的瘋狂和荒謬,只能更加強化自己的優(yōu)越感,讓他保持著足夠的驕傲。他對自己身份的認同看似堅定無比,與尚塔爾的愛情只是這一認同的必然結(jié)果,兩個人的愛情對他而言只是更加確認了這個世界的可笑。
讓·馬克代表了現(xiàn)代生活中的另一種人。如果說尚塔爾們是以妥協(xié)、躲避來抗衡現(xiàn)實的話,這類人可以說是用貌似超越的虛妄感來抗衡現(xiàn)實。他聛睨一切,游走在社會生活的邊緣,以旁觀者的身份冷眼看著人們在身邊上演的種種可笑之舉。他不愿意負載任何現(xiàn)實的壓力,不認可任何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這樣,他雖然活得很輕飄無根,但總以為自己活得很深刻。這樣的人不會認為自己存在著身份的危機。
在性格與角色的偏差中,二人間就有了誤會/沖突的發(fā)生。青春不再的尚塔爾,懼怕他們的二人世界也會有一天變得和海灘上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淪落到世俗的家庭生活中。而她的情人卻誤以為她只是在擔心自己年華逝去。他用心地編織了一個小花招想哄得她開心,卻不想這個游戲也傷害了二人的感情,尚塔爾在憤怒中與情人決裂了。
小說的最后一部分,彼此理解錯位的尚塔爾和讓·馬克,在難以廓清是夢境還是真實的世界中各自經(jīng)歷了一番冒險。離別了戀人的尚塔爾,驟然間被卷入一場荒唐而恐怖的群交游戲中,她驚懼交加,卻總也逃不出那所怪異的旅館,她赤身裸體,被剝光了一切,而且連名字也被人更改了。她徹底地在世界上被取消了,雖然還有肉身的存在。而讓·馬克,正如他一直在形容詞意義上的自我定義那樣,在實際生活中成了一個無家可歸者,一個一文不名的流浪漢。果然,失去了彼此的依偎,他們就失去了一切,世界對他們變得恐怖無比,而他們的個人存在也沒有了任何意義,甚至痕跡。不過,昆德拉沒有堅持讓自己“冷酷到底”,他用非常傳統(tǒng)的方式挽救了他的男女主角。原來那最后驚悚的經(jīng)歷果然是一場噩夢,夢醒處,兩個人的愛情依舊,彼此依賴。他們?nèi)匀荒軌蛟谑澜绲倪吘墸永m(xù)他們的“異端行為,對人類共同體不成文的法令的違背”。
作為現(xiàn)代人生存寓言的《身份》,雖然它留給人們一個溫情的結(jié)局作為心理撫慰,但其刻毒的手術(shù)刀,已然劃開了自欺欺人的心理防護層。尚塔爾和讓·馬克的悲劇性在于,他們都試圖站在整個世界和社會的對立面上,建立起個人對自我的身份認同。然而,生存于現(xiàn)實空間中的人們,卻都是需要在社會中來塑形定位、來給予自己某種身份,人們的身份識別,可以產(chǎn)生于諸如種族、民族、階級、性別等等差異維度。但無論如何,如果一個人把整個社會,整個世界都認作異己的時候,得到的都只能是一個虛妄的、卻自以為是的“自我”。當這種自設(shè)的身份與堅硬的社會現(xiàn)實劈面遭遇的時候,頃刻間它就會土崩瓦解。
通過與身外的世界為敵而取得的“自我”身份是無比虛弱的,而二人之間,無論是謹慎理性的尚塔爾,還是放肆不羈的讓·馬克,其內(nèi)心都是不健全的,都不能依靠自己健康的人生態(tài)度獲得完整的自我身份,必須要躲進彼此小心經(jīng)營的愛情里互相取暖,獲取存在感。然而這份愛情又是怎樣的呢?
二 “自我”與愛情
在小說中文版的最后,附著一篇評論家弗朗索瓦·里卡爾對本書的評論《情人的目光》。“事實上,《身份》與昆德拉的大部分作品一樣,可以看作是對愛情的思考?!彼J為,唯一可以認出自己真正的面孔的,是愛人包容的目光?!皟蓚€人的眼睛再不移開,因為他們知道各自的身份就包容、隱藏、寄存在對方的目光中,那脆弱的目光將他們連在一起,并在他們身旁形成一個代表著他們孤獨和幸福的白色陽臺?!焙茱@然,論者愿意采用一種相對閉合的理解,認為愛情會賦予人們對自己身份的確認,藉此帶給人們以希望和信心。然而,這絕非是昆德拉的答案,毋寧說,這種視“愛情”為人類最后庇護所的想法,恰恰是昆德拉試圖表達生命之無望時最著力消解的,也是這本鋒利的小說最初的、殘忍的下刀處。
《身份》當然是一部愛情小說,但它更是一部反愛情小說。它讓人們看到,當愛情自身也只能是脆弱生存的時候,它對于個人的拯救能夠有效嗎?更進一步還可以設(shè)想,如果解構(gòu)了愛情,人們還將用什么方式來證明自身的存在,還能逃到哪兒去藏身呢?
在敘述的邊邊角角,小說總是讓人看到了這份愛情的脆弱。首先是他們二人并沒有真正達到那種“心心相印”的愛情境界。尚塔爾早于情人一天來到了度假的海濱,在等待讓·馬克的時候,她愕然發(fā)現(xiàn),海濱上的男人們都是和家人在一起,尾隨著妻子,推著嬰兒車,身上甚至還背著抱著另外的一兩個孩子。好不容易才逃離了世俗生活的尚塔爾被這副場景嚇到了,很顯然她想到了未來也可能會有這樣的一天,心愛的人像海灘上所有的男人一樣,不再沉湎于愛情,只是一味在沙灘上散步、放風箏。這種惶恐刺激了她,當見到自己的情人時,尚塔爾失魂落魄。但又該怎樣告訴讓·馬克自己的失落呢?面對情人的追問,她言不及義地說,“男人們都不再回頭看我了?!边@句話,于她而言,是預想到愛情消逝后對人生的恐懼,而讓·馬克無法明白她真正想說的,只認為這是任何一個青春逝去的女人都會有的慣常心態(tài)。正是因為這種理解錯位,才會引發(fā)后面故事的中心沖突:匿名信事件。如果真的是一對彼此完全信任、完全坦誠交流的情侶,根本就不會發(fā)生后面一波三折的故事。
而且,由上文分析可知,尚塔爾非常在乎自己目前的愛情,可她對愛情是怎樣的心態(tài)?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人為了取悅她設(shè)計的花招時,她不能接受的不是情人可能存在的背叛,“假如尚塔爾有一天得知讓·馬克對自己不忠,她會痛苦,但這可以說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彼荒芙邮艿氖钦J為自己被情人所“窺視”,尤其是他翻動了自己的衣櫥,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想告訴他的隱私。尚塔爾覺著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個人空間,她告訴讓·馬克:“沒有任何人可以打開我的衣櫥,在我隱私的東西中翻來翻去?!薄拔乙郧百I下這個房子是為了自由,是為了不被人窺伺?!?/p>
在這里,有理由認為,尚塔爾對愛情的珍視,說到底還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她真正在乎的,還是自己的自由空間。愛情,在這里好像并不是情感上付出與得到的無私滿足,而更像是一種功利性的存在。是為了鞏固她個人的自由,填充她那套屬于她私人的公寓房間的某種材質(zhì)?;蚩烧f,她其實一直是在利用著愛情,雖然自己也的確在付出。在現(xiàn)代生活中過于沉湎于自我的個體,永遠無法走出對一己的關(guān)懷。尚塔爾的愛情,出發(fā)點和皈依處其實都是對自己的愛,以此對抗對生活的恐懼。
同樣,對于讓·馬克,他對愛情的理解也是非常自我,他總是信心滿滿地處理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有一次在餐館吃飯時,他們看到了旁邊一對一直沒說一句話的男女,他很是不以為然。他認為“沒有任何愛情可以在一言不發(fā)中存在”。顯然,他和尚塔爾遠沒達到那種情人間常有的“默契”,那種無需語言的情感交流。而他喋喋不休的談話內(nèi)容,卻總是對這個世界無休止的嘲笑。當尚塔爾告訴他,他們可以一起說些別的話題時,他不以為然。他認為,滋養(yǎng)愛情的就是身邊這個讓人瞧不起的世界所提供的話題。他也完全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喜好來處理兩人的愛情,并沒有盡力走進對方的內(nèi)心去傾聽她的聲音。引發(fā)決裂的匿名信事件,就是兩人互相理解錯位的明證(下文將詳述)。
而更有摧毀力的是,讓·馬克的愛情,更在物質(zhì)根基上就是被抽空了的。在這里,甚至可以讓人聯(lián)想到魯迅先生的《傷逝》?!叭吮仨毷紫然钪?,愛才有所附麗”。讓·馬克活在對世界的冷嘲熱諷中,完全沒想到在物質(zhì)層面,他是處于依附一方。他的工資是尚塔爾的五分之一,兩人同居的公寓房,也是尚塔爾買的。這樣,當感情危機出現(xiàn)的一刻,尚塔爾會在愛情天平上瞬間轉(zhuǎn)為強勢,而熱衷于夸夸其談的讓·馬克,卻只能像任何一位身邊的流浪漢那樣無家可歸?!罢l是強者呢?當他們倆處于愛情的土壤上時,可能真的是他??梢坏矍榈耐寥缽乃麄兊哪_下逝去,她就是強者,而他卻是弱者?!?/p>
昆德拉對所謂愛情的物質(zhì)性的刻意強調(diào),是非常值得關(guān)注的細節(jié)。在決裂之前,這一點在小說中基本沒有被提到過。這是全書中最吊詭的一刻,愛情出現(xiàn)波折的時候,物質(zhì)性的重要立即在前臺呈現(xiàn)。這種安排,其實不是按照愛情小說套路走來的結(jié)果。愛情敘事的經(jīng)典橋段,應(yīng)該是情人如何解釋自己的良苦用心,如何化解開對方的心結(jié),而且經(jīng)歷過這番誤會之后,兩人的愛情上升到了一個更融洽親密的階段,最終彼此的心更近了。可以看到,昆德拉在關(guān)鍵時刻拋出的這致命一擊,讓躲避在心設(shè)小屋中的人們立即回歸到對現(xiàn)實的依附,從而宣判了愛情庇護的有限性。在現(xiàn)代社會中,作為一名成年人,一個穩(wěn)定“身份”的建構(gòu),是必然離不開物質(zhì)化保障的,這雖然不浪漫,然而卻是無情的真理。
三、“自我”與“他者”
關(guān)于尚塔爾和讓·馬克之間的愛情,小說還提供了更寬闊的解讀空間,可以讓人們進一步了解昆德拉對現(xiàn)代人“身份”建構(gòu)意愿的不信任。小說的中心情節(jié)沖突,就是一個典型的“凝視”事件。而男女主角也在不同場景中,彼此對對方也都有一種自覺的“凝視”動作或心理。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認為,“在主體建構(gòu)自我的過程中,他者的‘凝視’(gaze)是一個重要因素。從某種意義上講,他者的‘凝視’促進了個人的自我形象的塑造”[3](存在主義之于昆德拉的淵源與意義學界早有定論,《身份》中也有諸如“您的自由就在這選擇之中”這樣典型的薩特式表述)。而這個作為凝視行為發(fā)出方的“他者”,在存在主義的視域中,可以迫使主體對世界產(chǎn)生一種認識,并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中進行定位。
能夠看到,《身份》中這種來自“他者”的凝視目光,首先被昆德拉用了一種巧妙的裝置來承擔,那就是讓·馬克杜撰出的那位神秘的仰慕者。當聽到尚塔爾說“所有男人都不再回頭看我了”后,為了取悅她,讓·馬克煞費苦心地編織了一個小小的插曲。他杜撰出一位神秘的仰慕者,不定期地給尚塔爾發(fā)出一封封充滿關(guān)注與熱情的匿名信,對她生活的點滴細節(jié)都給予禮贊。
昆德拉這樣處置的高明之處在于,這一道“他者”的目光,雖然可以說是來自讓·馬克,但是又以一個陌生人的名義發(fā)出,于是在男女主角之外,似乎憑空增加了一個無處不在、卻又無可尋蹤的第三個人。而這樣來自二人世界之外“他者的凝視”,卻能夠輕而易舉地將尚塔爾個人的自我認同與讓·馬克對她的身份認同都陷于崩潰之境:這些火熱的信件奏效了,尚塔爾變得興奮而快活,經(jīng)由這副“借來的目光”,尚塔爾增強了自信,“她從各個角度看自己,慢慢提起襯衣的衣角,感覺到自己從來沒有顯得過那樣修長,皮膚從來沒有那么雪白”,甚至當她和情人做愛時,“監(jiān)視跟蹤她的那個人的意象使她興奮”,這一“被窺視”的感覺激發(fā)了她性愛中的激情和幻想。尚塔爾像生活中的任何一個女人一樣,會為贊美陶醉,會在乎仰慕者的感受,甚至會為了這道隱秘的目光而買了一件紅色的睡衣。于是,尚塔爾不知不覺成為“一個不愿意衰老的、絕望地抓住別人的目光以確信自身的存在與美麗的女人的身份”,而不再是那個拒絕了全世界,除了讓·馬克的獨一無二的女人。她表現(xiàn)出來的興奮反應(yīng)對于讓·馬克而言,卻是一種精神上的失落?!扒那牡?,它將一個被愛的女人變成了一個被愛的女人的虛幻的幌子。而且她對他來說不再是一個可以確定的女人,在世界沒有價值的一片混沌中,再也沒了任何穩(wěn)定的支點”,“這個尚塔爾一點也不像她;這個尚塔爾不是他所愛的?!碑斕龆斯逃械谋舜诵蕾p的目光時,來自外在的“他者”的凝視,讓尚塔爾的“身份”定位不知不覺間出現(xiàn)了游移,始料未及地宣判了他們高調(diào)的遺世獨立姿態(tài)的虛弱無比。
當然,在這個作為“第三個人”的他者的凝視目光之外,在男女主角的二人世界中,他們也同樣互為凝視的對象,互為他者。小說中也一再強調(diào)他們這一行為:“他慢慢走進她,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看著她,目光那樣集中,讓人不舒服”,“讓·馬克的腦袋,脖子靠在枕頭上,尚塔爾的腦袋,在他上方十厘米的地方俯瞰著他?!倍蛠碜缘谌降摹八摺辈煌氖?,他們兩人不僅在對方的凝視中作為對象建構(gòu)自我的身份,也在這種凝視中作為主體來確認自我的感覺。
情人間的目光,本應(yīng)是人群中最傳神最會心的對視交流,但他們的彼此凝視卻總是讓雙方都感到局促不安。對于讓·馬克,他心中的尚塔爾是一個形象,可是他經(jīng)常見到的、感覺到的尚塔爾卻是另一種形象。而后一種形象完全是屬于別人的,屬于那些在他心中完全只能夠提供嘲諷材料的人。而即便在生活中,他也有可能把她和別人發(fā)生混淆(他在小說中出場時,就是在海灘上找尋尚塔爾,結(jié)果卻發(fā)生了誤認),他為此也感到迷惘和可怕。他會對尚塔爾說:“你成了跟我想象的不同的人。我把你的身份搞錯了?!弊鳛椤澳暋钡闹黧w,他害怕尚塔爾會變成蕓蕓眾生中的一員,那樣他將失去和這個世界聯(lián)系的唯一紐帶。他擔心“有一天,他會突然認不出她來……她會在他眼中變得跟所有別人一樣的無所謂”。
在讓·馬克的目光中,尚塔爾會擁有不同的面孔。同樣在篇末,在尚塔爾對他的凝視中,她說,“我怕我的眼睛眨。我怕在我目光熄滅的一秒鐘里,在你的位置上突然滑入一條蛇、一只老鼠,滑入另一個人?!痹谒鳛椤八摺钡哪抗庵?,讓·馬克是他的摯愛,但對于自己的情人尚塔爾還遠談不上深入的理解,所以她不敢讓他脫離視線。這也是他們愛情脆弱的實質(zhì)?!皟蓚€人的眼睛再不離開,因為他們知道各自的身份就包容、隱藏、寄存在對方的目光中,那脆弱的目光將他們連在一起,并在他們身旁形成一個代表著他們的孤獨和幸福的白色陽臺?!?/p>
四、結(jié)語
小說何以如此悲觀?難道現(xiàn)代人對自我身份的確認真到如此虛妄嗎?有學者認為,對于米蘭·昆德拉而言,從政治信仰破滅、喪失家園,到流亡異邦、身份和作品遭遇雙重誤讀,他面對的始終是一個不斷擴大的異質(zhì)文化空間[4]——或許正是緣于個人充滿邊緣化、疏離感的一生,促成了昆德拉對“身份”命題的深入思考,以及過于冷靜而殘酷的結(jié)論。但小說《身份》,作為他后期法語系列創(chuàng)作之一,昆德拉一直刻意將他的筆觸離開自身的捷克經(jīng)驗,而關(guān)注西方社會現(xiàn)實共同的經(jīng)驗。所以,如果粘澀于作家的個人身世解讀《身份》,應(yīng)該相對偏離了作家的本人意愿。
不過,也許正因為一生的顛沛流離和邊緣處境,閱讀昆德拉的小說,總是讓人感覺到被無邊的“虛無”所包圍。在他的作品世界里,信仰、政治、愛情、友誼、記憶……所有這些都無法產(chǎn)生正面的意義,而且還總是被舉重若輕地消解掉。即便在最新出版的著作中,昆德拉依然在說:“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生存的本質(zhì)。它到處、永遠跟我們形影不離?!盵5]有理由為此感嘆,作為對人間一切意義都采取消解姿態(tài)的小說家,一位資深的諾貝爾文學獎“陪跑員”,米蘭·昆德拉的消極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小說的世界和人類精神的世界,彼此又該建立起怎樣的關(guān)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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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張劍.他者[J].外國文學,2011(1):118-127.
[4] 解華.米蘭·昆德拉的歐洲文化身份建構(gòu)[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1):98-102.
[5] (捷克)米蘭·昆德拉.慶祝無意義[M].馬振騁,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127.
(責任編輯王玉燕)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Anxious and Hopeless “Self”—On Milan Kundera’sIdentity
HAO Chao-shua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Education,Guangzhou, Guangdong, 510303, P.R.China)
Abstract:Milan Kundera’s work Identity discusses the possibility of developing an independent ego identity in modern life. With a story between two lovers of middle age, the writer expounds his view that one is not able to develop his identity while lying outside the world, nor is he able to develop his identity by hiding in love. Besides, the so called identity is very fragile in the gaze of “the other”. Hopelessness spreads in this novel just as in his other works.
Key words:Identity; ego; outer world; love; “the other”
收稿日期:2016-03-02
作者簡介:郝朝帥,男,安徽宿州人,廣東第二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798(2016)02-006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