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和謙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 中國近現(xiàn)代史專業(yè),北京 100872)
錢穆與《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
黃和謙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 中國近現(xiàn)代史專業(yè),北京100872)
通過分析經(jīng)錢穆晚年整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一書的內(nèi)容,揭示了錢穆學術的變化軌跡,即從早年偏嗜王陽明心學到晚年認同程朱理學的轉(zhuǎn)變。在做學問方面,錢穆主張,觀念層面上要能夠?qū)χT家觀念調(diào)和一致、融會貫通;在具體操作層面上,要堅持義理與考據(jù)二者并重,不能偏頗。此外,在史學方面,錢穆主張史學家要善于發(fā)現(xiàn)自己國家民族獨特的內(nèi)在特質(zhì)。
學術思想融會貫通中國文化民族
《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以下簡稱《論叢》)是錢穆晚年整理其有關中國學術思想散篇文章的結(jié)集,作為對前期著作的觀點和論證的補充。全書共八冊,自上古迄先秦為上編,秦漢迄唐五代為中編,宋以下至民國為下編,共三編。盡管某些學者在自己的文章中經(jīng)常引用《論叢》的觀點,但是從已刊的論文數(shù)量上看,目前學界對《論叢》的研究成果還不夠多①。誠然,筆者亦無力對《論叢》全書展開學術評述。因此,筆者嘗試以《論叢》為中心,探討錢穆學術志趣轉(zhuǎn)變與學術觀念轉(zhuǎn)移的過程,揭示其中變與不變的因素。
錢穆曾在《八十憶雙親師友雜記》一書中表露心聲說:“東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yōu)孰劣,此一問題圍困住近一百年之全中國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問題內(nèi)。而年方十齡,伯圭師即耳提面命,揭示此一問題,如巨雷轟頂,使我全心震撼。從此,七十四年來,腦中所疑,心中所計,全屬此一問題。”[1]
錢穆出生于1895年,那一年正好是泱泱大國遭到東洋小國羞辱的一年。李鴻章苦心經(jīng)營的北洋艦隊在這場戰(zhàn)爭中損失殆盡,堂堂大國,不齒于鄰邦。戰(zhàn)敗直接導致清政府需要為此支付2.3億兩白銀的賠款,高昂的賠償金額不得不讓普通百姓去承受,造成上下失序,內(nèi)外失調(diào)。這種政治、經(jīng)濟、社會全方位的沖擊,促使中國人開始自覺或不自覺地比對中西方文明,尋求自強之道。錢穆就是其中之一。不過,要比對兩方孰優(yōu)孰劣,就先要對中國文化,以及對西方文化有一番全面、系統(tǒng)、透徹的了解。錢穆一生致力于發(fā)掘中國文化之精神,探源溯流,為“故國招魂”。
據(jù)余英時《錢穆與儒家》一文所載,錢穆早年喜讀姚鼐《古文辭類纂》及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后來遍讀諸家全集,有感于韓愈因文見道的主張。于是轉(zhuǎn)治宋明理學,上溯五經(jīng)、先秦諸子,下逮清儒考訂訓詁。此是錢穆的主要學術經(jīng)歷?!墩搮病罚ㄆ撸┬蛭模骸坝嘀嗡蚊骼韺W,首讀《近思錄》及《傳習錄》,于后書亦尤愛好,乃讀黃、全兩學案,亦更好黃氏。因此于理學各家中,乃偏嗜陽明。一九三O年春,特為商務印書館萬有書庫編撰《王守仁》一冊,此為余于理學家妄有撰述之第一書……然余于此二十年中,思想逐有變。一九三七年在南岳,多讀宋明各家專集,于王龍溪羅念庵兩集深有感。余于程朱,亦素不敢存菲薄意……乃知朱子之深允……余不喜門戶之見……雖此六十年來,迭經(jīng)喪亂,而古人書本,迄未放棄。尤于宋明理學家言,是非得失,始終未敢掉以輕心。”[2]
此條緊要,當作數(shù)條說明。其一,可證錢穆學術思想由王向朱的轉(zhuǎn)變。1916年~1917年錢穆在鴻模小學執(zhí)教,在暑假陪伴學生考試期間他只帶了《王守仁》一書在考場外細細研讀。他于1930年應商務印書館之邀寫作《王陽明》②一書,認為以傳統(tǒng)的考據(jù)訓詁方法研究王陽明的義理之學不能得其要領,而且攜門戶之見也無助于對王陽明思想的理解。他說:“讀者須脫棄訓詁和條理的眼光,自透大義,反向內(nèi)心,則自無不豁然解悟?!保?]但是從1930年到1960年錢穆承認“乃知朱子之深允”,前后跨度達三十年之久,在這三十年間,錢穆沉潛反復,泛覽百家,最終才將一瓣學術香心歸于朱熹。
其二,錢氏晚年,深允朱子之學?!吨熳訉W術述評》載:“若說到朱子的思想,則他的最大貢獻,不在其自己創(chuàng)辟,而在能把他的理想中的儒學傳統(tǒng),上自五經(jīng)四書,下乃宋代周張二程完全融成一氣,互相發(fā)明。在朱子的見解上,真是‘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他在中國思想史里獨尊儒家,在儒家中又為制成一系統(tǒng),把他系統(tǒng)下的各時代各家派,一切異說,融會貫通,調(diào)和一致?!?/p>
又說:“以整個中國學術史觀之,若謂孔子乃上古集大成者,則朱子乃中古之集大成者。”[4]朱熹的學術地位幾乎與孔子并列,都是集大成者。由此可見,錢氏對朱子極為推崇。
但是錢氏推尊朱子,卻不盲從。在觀念層面上,他繼承朱子融會貫通、調(diào)和一致的思想;落實到行動上,自然對朱子學說有所取舍。在《辨性》一文中,他總結(jié)道:“大抵晦翁講宇宙方面,思路較完密,但其所謂理,則規(guī)范的意味重,推動的力量薄,平鋪沒勁,落到人生方面,使人感到一種拘檢與散漫疲弱無從奮力之感。”在總結(jié)朱子個人思想的薄弱處后,又轉(zhuǎn)而指出朱學流弊,即“以讀書來代替窮理”,“以研究字義來代替研究物理”,最后“轉(zhuǎn)到章句與訓詁”上。在《辨性》一文的結(jié)尾處,錢氏進一步指出:“自晚明以下,中國儒學衰竭,亦竟無大氣魄人能將孟子《中庸》晦翁陽明四家和會融通,打并歸一。其有調(diào)和折中與夫入主出奴,皆未能深入此四家中而超乎此四家外來熔鑄一新的天地?!保?]可見錢氏推崇朱子,又不惟朱子是尊,他試圖綰合各家各說,和會融通,開創(chuàng)儒學復興的新局面。
其三,可證錢氏議論小心,不喜門戶之見。其實,錢氏為學,不惟不喜門戶之見,也深惡持論片面、慘刻,甚至妄議古人。讀《錢竹汀學述》一文,錢穆在摘錄錢竹?。ㄥX大昕)關于抨擊為學者好非議古人的文字后,作評注:“觀于上引,竹汀為學,主于持論執(zhí)中,實事求是,絕不愿見學術界有輕肆詆毀菲薄前人之風,更不愿有門戶出入主奴之私爭。此在當時學術界中,洵可謂一特立獨出之人物?!保?]錢穆稱譽錢大昕,褒揚他為當時學界中特立獨出的人物,不僅不妄議古人,而且也無門戶的偏見。但是,錢穆在文中如此褒揚錢大昕背后是否隱藏著其他動機?如果將這篇文章跟《〈崔東壁遺書〉序》一文結(jié)合著讀,或許有助于我們解開這個疑惑。
《〈崔東壁遺書〉序》一文說:“今既謂見于六經(jīng),傳于儒家,其說未必絕不信,亦豈得謂六經(jīng)不載,儒書不傳,即盡為無稽不根之說耶!”粗一看,此語似乎只是特針對那些為疑而疑,持論片面者而言。但是行文不久,錢穆話鋒一轉(zhuǎn),說:“數(shù)年以來,有聞于辨?zhèn)我晒胖L而起者,或幾于枝之獵而忘其本,細之搜而遺其巨,離本益遠,岐出益迷。彼以為儒術之與經(jīng)義,此我之所吐棄不屑道者;然‘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瑣瑣之疑,節(jié)節(jié)之辨,豈所謂能疑辨者耶!”
又言:“以古擬古,我未見絀;以今準今,我乃實遜。我不自負責而巧卸其罪于古人,古人寧受之耶!然則尊古固失之,譴古亦烏得為是哉!”[7]這可能是針對過度地疑古思潮而發(fā)的。早在1930年顧氏曾力薦錢穆去燕京大學任教,可謂有恩于錢氏,然而學術討論貴在自由且有所創(chuàng)見,而不是私立門戶,互相標榜。錢氏認為,中國文化自有其特點,應該立足時代、敞開胸襟,研讀古人書籍,要知人論世,更要融會貫通、調(diào)和一致;既不能惟古人之是非為是非,又不要為疑而疑、妄議古人,進而對中國文化全盤否定,以致妄自菲薄。這樣的學術觀念在錢氏的學術生涯中可以說是一以貫之的。今舉《講學札記》中札記一條以互相發(fā)明:“陳澧蘭甫謂為學可以有宗主,但不可有門戶之見;世有所謂截斷眾流之說。如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之道,迨孟子之死而不得其傳。今世持此單傳之淺見者,比比皆是。余喜前者而惡后說,蓋狹隘門戶陋見,非儒者為學之態(tài)度也?!保?]有門戶之見,就容易因為主觀的偏私而對學術成就產(chǎn)生不客觀、不公正的判斷。不過,錢穆沒有門戶之見,并不是主張鄉(xiāng)愿之學,模糊是非,沒有主見。相反,他在對各家思想作一番系統(tǒng)介紹后,旁征博引,往往有取舍,有創(chuàng)見。
在《〈大學〉格物新釋》一文,錢氏指出:“明代人曾謂《大學》格物兩字釋義,共有七十二家之多,此不過極言此一語義解之紛繁。若論其至關重要者,在當時,則仍只朱子與陽明兩派而已?!边M而又剖析朱子“格物”之弊,“將使人窮老盡氣,終不得門以入”。接著,他又將矛頭指向王陽明的“格物”觀點,認為王氏的看法“此只可謂陽明自發(fā)議論,與《大學》原義無涉”。于是,錢氏從《大學》、《樂記》、《孟子》、《小戴記》,旁涉《易》、《詩》,考據(jù)“物”的本義;其引“《小戴記·投壺》注,相間去如射物”,又摘取“《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以及《易》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則”。然后總結(jié):“此皆物與則并言同義,猶言法則、準則。以今語說之,猶云榜樣或標準。”因此“人性之明德,人事之至善”,即《大學》格物“物”字義”[9]。觀錢氏為文,先祖述諸家“格物”字義,一一剖解,征于文獻,訓詁明義,最后力求融會貫通,生發(fā)創(chuàng)見。
錢氏追求融會貫通,不存門戶之見,落到為學的方法論上,則主張考據(jù)、義理二者并重?!墩撘α⒎健抖Y記通論》》說:“有清初葉,學者疑古辨?zhèn)沃L驟張,而錢塘姚際恒立方尤推巨擘。獨為《九經(jīng)通論》,惜不盡傳,其《禮記通論》則散見于杭世駿所編《續(xù)禮記集說》中。其書于《小戴》所收諸篇,逐一考其著作之先后,辨析其思想議論之所以來,若者為儒,若者為墨,若者為者,而第其高下,判其是非得失。雖不盡當,要異于拘常守規(guī)之見也?!保?0]清初,學術界掀起疑古辨?zhèn)嗡汲保贿^清儒大多溺于考據(jù),少能申明義理。姚際恒講義理之學,立足《小戴禮記》考據(jù)各家學說,“判其是非得失”,以訓詁申明義理。錢氏贊賞姚氏這樣的做法,所以他指出姚氏的研究成果雖然并不是全都得當,但是相比同時代常規(guī)(溺于考據(jù),疏于義理)的做法還是有所創(chuàng)見的。
在由其學生整理的《講學札記》中,錢氏的意見就更淺顯。他說:“講義理之學,不可一概避開考據(jù)不談。如姚際恒作《禮記通論》,將《小戴記》四十七篇一一找出證據(jù),是其精細處。此即義理與考據(jù)并重也。”[11]
既然錢氏主考據(jù)與義理二者并重,不可支離,那么專于考據(jù)、唯務雕蟲的清儒自然為錢氏所不取。他說:“清儒研經(jīng)之外,亦治史學,但他們的治史,也像他們的研經(jīng),他們只研究古代史,不研究現(xiàn)代史。他們只敢研究到明代為止,當身現(xiàn)實則存而不論。他們的治史,亦只為史書做??闭砉ぷ鳎瑓s不注意史書里面所記載的,真實而嚴重的人事問題。清代學風,總之是逃避學風的。”學術的內(nèi)在規(guī)律往往是“每轉(zhuǎn)而益進,途窮而必變”,而且“清儒到道、咸以下,學術走入歧道,早無前程”,所以他們不足應學術、時代之變,迎學術、時代之新[12]。
此外,錢氏論史主張,史學家需要發(fā)現(xiàn)自己國家民族獨特的內(nèi)在特質(zhì)。錢穆說:“歷史本身有內(nèi)容、有生命,有主體,有個性。如說儒學史與禪學史,便各有其內(nèi)在之生命與個性為之作主體?!被诖?,錢氏在該文中說胡適,對中國禪學“并無內(nèi)在了解,先不識慧能神會與其思想之內(nèi)在相異,一意從外在事象來講禪學史”,是其病痛所在。并進一步批評胡氏,“其講全部中國思想史,幾乎全犯此病”;對于中國儒學,錢氏又指摘胡氏,“先未深求孔子思想內(nèi)在的大體系”,亦“未對所謂中國帝皇專制的內(nèi)在政體深求”,所以“思想與制度,雙方落空,無內(nèi)容,無實情,便搭配來講歷史,那只是形式的、虛無的,非其歷史”[13]。
注釋:
①僅見于徐雁平先生在《錢穆先生的清代學術思想史研究——以〈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八)為例》
一文,該文主要就《論叢》第八冊展開論述,梳犁錢穆的清代學術思想,特別是錢穆“每轉(zhuǎn)益進”說的確立。
②該書后來被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收錄于 《錢賓四先生全集》,并改名為《陽明學述要》。
[1]轉(zhuǎn)引自余英時.現(xiàn)代危機與思想人物[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520.
[2]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七)序[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
[3]錢穆.錢賓四先生全集(第10冊)陽明學述要[M].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98:3.
[4][5]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五)[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171-194.229-281.
[6][7][10][12]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八)[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280.318-329.184-204.1-12.
[8][11]錢穆口述.葉龍整理.講學札記[M].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50.5.
[9]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二)[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103-118.344.
[13]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四)[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213-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