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九
如何來念“陳寅恪”?
□陳九
跟文化人打交道并非易事,免不了有“吃癟”的情況??催^電視劇《余罪》嗎?新犯人入監(jiān)得先洗廁所,這是規(guī)矩。文化圈不洗廁所,可也有規(guī)矩,比如如何念“陳寅恪”就是一條規(guī)矩。如何念呢?我開始不大明白。人家挑唆我,九哥啊,你嗓子好,朗誦一段給我們聽聽,說著遞上一本書讓我讀。咱哪知深淺啊,傻不拉幾張口就來:“別傳,陳寅恪……”剛到這兒,只聽嗡一聲刮風(fēng)似地笑成一片,震得窗戶嘩嘩響。我一愣,念串行了?不會,總共沒念兩行,往哪兒串?發(fā)型亂了?也不會呀,九哥壓根兒沒頭發(fā)呀?
這時只聽叫聲四起:“卻,卻,卻……”把我整糊涂了。什么意思???聽?wèi)蚵犗嗦暤摹暗购谩笨刹皇沁@么個叫法,一般都是“給他一大哄啊,啊哄——啊哄”。常說把什么人哄下臺,沒“哄”算什么“倒好”呢?我很尷尬,不知是往下讀還是鞠躬下臺。這時有明白人對我說,九哥呀,這個字不念“刻”,念“卻”,應(yīng)該是“陳寅卻”。接著還跟我解釋,陳大師是江西客家人,在客家話里,“恪”的發(fā)音是“卻”,所以念“陳寅卻”才對。我聽罷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進去才好。
通過這個慘痛教訓(xùn)我學(xué)乖了,吃一塹長一智,你以為文化圈那么好混么?既然江西客家人念“卻”,那浙江海寧的徐志摩,安徽績溪的胡適,江蘇吳興的夏志清呢?海寧人念徐志摩是“與咋么”,績溪人念胡適是“五四”,蘇州人念夏志清是“呀咋清”,還真不好發(fā)音,得使勁記住才行,跟背單詞兒似的,否則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露怯。那陣子我天天悶在家里查資料,先弄清各路大師鄉(xiāng)關(guān)何處,再打聽他們老家怎么發(fā)音;我甚至覺得該編本詞典,把大師名字的拼音都列出來,省得念錯不尊重大師——發(fā)音無小事哦。
也是巧了。
那天我參加紐約華美協(xié)進社舉辦的“張恨水紀(jì)念會”,他女兒張明明特意從華盛頓特區(qū)趕來,回顧她父親的生前歲月。我一查,張恨水,安徽潛山人,趕緊把張明明拉到一旁問,你家鄉(xiāng)話怎么說“張恨水”?什么意思九哥?明明一頭霧水。我是說,安徽潛山的發(fā)音怎么念“張恨水”這仨字兒?她說她也不知道。那你們在家怎么念?就張恨水啊。就張恨水?對呀。這我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沒想到會開到一半,有個老先生要發(fā)言。主持人一介紹,嚇我一跳:他竟是陳寅恪先生的親堂弟,定居紐約大半輩子了。他款款而談,講他年輕時如何讀張恨水的小說,以致到須臾不可無之地步云云。
散會后,我誠惶誠恐地找到這位“親堂弟”,問他“陳寅恪”這仨字到底該怎么念。他說,就念陳寅恪啦,發(fā)“刻”的音,寅恪自己都念“刻”啦。不會吧?不念“卻”嗎?不用啦,如果這個念“卻”,那“陳寅”二字也該按客家話發(fā)音,光一個字算什么嘛?說得我一時語塞,不知該怎么接。
回家路上一直琢磨,他真是陳寅恪的“親堂弟”嗎?別又害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