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與張載

■ 范小紅

張載 ▲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留下的千古名言，有人說能與此媲美的唯有“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p>

橫渠何許人也？“北宋五子”之張載，字子厚，世稱“橫渠先生”。

張載小范仲淹32歲，但是他們兩個之間卻有著深深的不解之緣。

張載天資聰明，從小就喜歡談兵論武，加上家住陜西，對西夏犯宋早就痛心疾首，他攻讀兵書，研判敵情，立志投筆從戎，建功立業(yè)?？刀ㄔ辏?040年）八月，張載得知范仲淹任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并代張存兼知延州之后，異常興奮，寫下《邊議九條》投奔延安拜見了范仲淹。

史書記載，范仲淹“一見橫渠奇之，授以《中庸》”。

其實，是張載的《邊議九條》令范仲淹折服。當是時，范仲淹與韓琦正為“對西夏是攻是守”爭得不可開交，范仲淹主守，堅持堅壁清野，固守抗敵；韓琦主攻，主張主動進攻，根除隱患。韓琦派范仲淹最好的朋友尹誅前往做說服工作都被拒絕了，分歧到了陜西經(jīng)略安撫使的夏竦那里，主帥也無法調(diào)和，只好交與仁宗皇帝決斷。

《邊議九條》無疑給范仲淹打了一針強心劑。清野，固守，省戍，因民，講實，擇帥，擇守，足用，警敗。張載從九個方面全方位分析形勢，研判軍情，提出方案。范仲淹暗暗嘆服：“這小子竟然與我的‘攻宜取其近而兵勢不危，守宜圖其久而民力不匱’如出一轍，通讀其文，觀其措辭及文勢，‘亦可見張載胸中之武功韜略，大將之風(fēng)猶存’！”

范仲淹深思良久，語重心長地對張載說道：“報國并非只有投筆從戎一途，人盡其才，你父親為你取名張載，字子厚，是寄望于你能夠厚德載物，德行廣大，而看你的文字，溫厚綿長，宏博廣大，‘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p>

范仲淹一席話讓張載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原來張載的祖父、父親真的說過此話，祖父張復(fù)是真宗時代的集賢院學(xué)士，父親張迪曾任涪陵知州，從小就教育他立大志，做大事，福載人民。

張載15歲那年，父親在任上病故，是他帶著年僅5歲的弟弟張戩與母親一起，護送父柩越巴山，奔漢中，至陜西眉縣橫渠，在盤纏用盡的情況下，毅然決定將父親葬于橫渠南大振谷迷狐嶺上，并定居橫渠。

52歲的范仲淹是那個時期文武雙全，赫赫有名的人物，他說話是很有分量的，張載自然聽得入腦入心，他接過范仲淹贈送的《中庸》就返回了關(guān)中。

起初，邊境戰(zhàn)事并沒有按照范仲淹“守勢”而為，而是依照韓琦的“攻策”而進，隨著“兵敗好水川，全師陷沒”，宋夏戰(zhàn)爭極為被動，范仲淹不失時機上書《上攻守二策狀》，這里面便有《邊議九條》的影子。守邊三年，“善守將軍”范仲淹“以守為攻”“近攻久守”“軍中有一范，敵軍聞之嚇破膽”。宋朝徹底平定了西夏來犯之敵。

慶歷二年（1042年），范仲淹在慶州筑城防御，城起，宋仁宗欽賜“大順城”。

范仲淹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請年僅22歲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張載撰寫《慶州大順城記》。當然，這一次，張載依然沒有讓范仲淹失望。

《慶州大順城記》不僅對范仲淹的筑城“以記其功”，還闡述了范仲淹的“攻守”思想，如“當避其強，徐以計勝”“月良日吉，將奮其旅”“百萬雄師，莫可以前”“于金于湯，保之萬年”。不愧是熟讀《孫子兵法》的張載，《慶州大順城記》中蘊含著范仲淹“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敵不知其所攻，而勝也故能自保”的思想。

《慶州大順城記》全篇100句，400字，言簡意賅，氣勢恢宏，碑刻于城頭之上，傳誦近千年。

另有一說，范仲淹自掏腰包給了張載一筆豐厚的“稿費”，以至于十年后張載弟弟張戩進京趕考的盤纏，包括張載自己五年后進京趕考的盤纏用的都是這筆“巨款”。

這之后，西北戰(zhàn)事平穩(wěn)，西夏稱臣，范仲淹回朝任參知政事，開啟了轟轟烈烈的慶歷新政。

改革失敗后，范仲淹先后知邠州、鄧州，張載時刻關(guān)注著恩師的動向，直到花洲書院建成，他不遠數(shù)百里到鄧州聆聽范仲淹的教誨。慶歷六年的《岳陽樓記》被張載爛熟于心，“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更是令他終生踐行。

皇祐四年（1052年），聽聞范仲淹在徐州去世，張載悲痛欲絕，之后他化悲痛為力量，潛心研讀范仲淹“兼三才而窮理盡性，重六畫而原始要終。二氣分儀，著高卑于卦內(nèi)”“冠三才而中正，秉一氣而純粹”等思想，奠定了自己氣本論的宇宙本體論框架。五年后，38歲的張載決定進京參加科考，進入“體制內(nèi)”，他要讓理想照進現(xiàn)實。于是，中國科舉史上“龍虎榜”誕生了，這一榜除了張載之外，蘇軾、蘇轍、曾鞏、程顥等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橫空出世。

更為難得的，時任宰相文彥博特地設(shè)虎皮椅安排還是“考生”的張載在相國寺“講易”，轟動整個京城。也是在汴京張載遇到了表侄——程顥、程頤并成為至親和同道。在聽了二程兄弟講解《易經(jīng)》之后，張載謙虛地宣布：“比見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本褪钦f論易學(xué)之道，我不如二程。這一“官宣”讓二程在京都名聲大震。

中舉之后，張載像范仲淹一樣從基層做起，他先后任祁州司法參軍、云巖縣令著作佐郎、簽書渭州軍事判官等職。不管在何處任職，他都辦事認真，政令嚴明，推行德政，發(fā)展教育，提倡尊老愛幼的社會風(fēng)尚。

熙寧二年（1069年）宋神宗召見張載問以治道，他告訴神宗：“為政不法三代者，終茍道也?！鄙褡诜浅Ｆ髦厮?，有意讓他協(xié)助王安石推行新法，但張載表示自己剛?cè)刖┏?，對新法還不了解。后來，王安石主動來找張載，希望張載能夠支持自己。畢竟兩個人“都曾師從范仲淹”。張載對王安石說：“公與人為善，則人以善歸公；如教玉人琢玉，則宜有不受命者矣?！?/p>

意思是說，你只要為大家好，大家肯定支持你。但你要是強迫我跟著你干，恕我不愿受命。張載婉拒了王安石。

不久之后，王安石擔(dān)任宰相，張載被調(diào)離京城，派往浙東明州審理貪污案。很多人都認為，張載的長處是學(xué)問，如果把他調(diào)到某地去當學(xué)政，或許更合適。但王安石卻讓他去審理刑獄，個中緣由，不得而知。

歷史就是這樣，張載和王安石，都曾受教于范仲淹，范仲淹的思想中，有傳統(tǒng)儒學(xué)的部分，也有“慶歷新政”中變革的一部分。巧合的是，張載繼承了前者，而王安石繼承了后者。因此，到了第二年，弟弟張戩反對王安石變法被貶，張載便以病辭職返鄉(xiāng)，這一次，他學(xué)著范仲淹當年在醴泉寺斷齏畫粥的樣子“屏居南山下，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或中夜起坐，取燭以書。其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亦未嘗須臾忘也”。

史書記載：張載居家七年，從學(xué)者“不遠千里而至，愿一識其面，一聞其言，以為楷?！?。張載的理學(xué)成就幾乎在這七年當中“噴薄而出”，關(guān)學(xué)既成，聲名遠播。

熙寧九年（1076年），呂夷簡的兒子呂大防極力推薦張載入朝，神宗又授他太常禮院，就是專門掌管禮儀的官。不久肺病發(fā)作，加上與有司儀禮未和，又一次因病辭歸。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途經(jīng)洛陽，張載要會見一下二程兄弟，叔侄相見，分外親切。

在洛陽張載重點與二程討論了哲學(xué)與時政。這次談話由張載弟子記錄為《洛陽議論》。這次討論的是對“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的理解。“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是《易傳·說卦》中一個重要命題，張載強調(diào)為學(xué)工夫的階段性，既注重外在的窮理，又重視內(nèi)在的盡性，二程兄弟則認為不需要那么多的曲折。在洛陽，張載不由得又想起了范仲淹，范仲淹在晚年的時候，友人想為他購買唐代名相裴度的綠野堂，讓他定居洛陽，被范仲淹婉拒。張載對二程兄弟說：“昔年有人欲為范希文買‘綠野堂’，希文不肯，識道理自不然?！彼梅吨傺偷脑捳f，一旦有私心為自己謀取財物，如何能夠心安理得？

熙寧九年（1076年）恰逢范文正公去世25周年，范仲淹墓就在洛陽萬安山下，近在咫尺，張載提出去拜謁恩師，二程兄弟一同前往陪同。

第二天，大雪紛飛，龍門山白皚皚一片，盧舍那大佛蔚然凝視著雪地里走過的一行人，張載、程顥、程頤帶著隨從和祭品跨過伊河，繞過龍山香山直奔范園。

在洛陽，在萬安山下，在范文正公墓前，疾病纏身的張載再次誦出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離開萬安山，離開洛陽，張載返回陜西橫渠老家，路上，依然是大雪紛飛，行至臨潼，58歲的張載安然辭世。

他去世時，身邊僅有一個外甥。在長安的學(xué)生聞訊后趕來，籌資將老師的靈柩送回橫渠安葬。

張載和他的恩師范仲淹一樣一生“勤儉無余”，最后靠籌資安葬，安葬時日，一樣的大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