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禮鳳
(深圳信息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公共課部,廣東 深圳 518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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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書寫
——徐訏的詩化小說
余禮鳳
(深圳信息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公共課部,廣東 深圳 518172)
摘要:徐訏是一個自覺追求小說詩化的作家,以詩情畫意入小說,營造小說的詩意氛圍是徐訏小說的一大特色。徐訏在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將詩歌文體的一些質(zhì)素如意象、意境、色彩等元素巧妙地借鑒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來,使小說獲得詩歌的意緒、情趣和韻味,達到情韻彌漫,意境渾成的境界,造成小說形式和美學特征的變化。
關(guān)鍵詞:徐訏;詩化小說;意象;意境;色彩
徐訏是一位小說家又是一位詩人。他6歲就開始寫詩,詩歌也是他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步。徐訏不僅寫詩,還寫了很多詩歌理論方面的文章,如《談詩》《詩人的道德責任與政治立場》《禪境與詩境》《關(guān)于新詩》等,成年后徐訏又創(chuàng)作了不少小說,豐富的詩歌理論修養(yǎng)和小說、詩歌的雙棲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為徐訏在詩歌和小說之間實現(xiàn)跨界書寫提供了可能。徐訏的小說創(chuàng)作總是能跨越詩歌和小說固有的界限,將詩歌文體的一些質(zhì)素如意象、意境、色彩等元素巧妙地借鑒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來,使小說獲得了詩歌的意緒、情趣和韻味,達到情韻彌漫,意境渾成的境界,造成小說形式和美學特征的變化。
一、意象的營構(gòu)
意象,是詩歌的重要構(gòu)成要素,也是古代文論中的理論范疇之一。作為古代文學批評中的重要的文學術(shù)語,意象一詞首次出現(xiàn)于東漢王充《論衡·亂龍篇》:“夫畫布為熊麋之象,名布為侯,禮貴意象,示義取名也?!?黃暉:《論衡校釋》(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04-705頁。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首次將“意象”用于文學理論,“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493頁。這里所說的“意象”是指作家構(gòu)思時腦海中形成的包含著主觀感情色彩的形象。此后,唐、宋詩歌、書法評論中,“意象”一詞就成為分析評價作品藝術(shù)品位常用的術(shù)語。后人在此基礎(chǔ)上又進一步發(fā)揮運用,“意象”這一概念也不斷成熟、深化,成為我國古典文藝理論中內(nèi)涵非常豐富的概念之一。
引意象入小說,通過對豐富多彩的意象世界進行裁剪、營構(gòu),表現(xiàn)創(chuàng)作意圖,彰顯小說詩情是徐訏小說的一大特色。在徐訏的小說里,一片月色、一朵小花、一盞小燈、一個別有意味的動作、一個瞬間閃現(xiàn)的念頭……都可能被孕育成一個極富內(nèi)蘊的意象。楊義先生在《中國敘事學》一書中將意象分為:“自然意象,社會意象,民俗意象,文化意象,神話意象?!?楊義:《中國敘事學》(圖文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第305頁。以此比照,我們發(fā)現(xiàn)徐訏小說的意象世界可以分為三類:社會意象、自然意象和文化意象。
徐訏小說的社會意象是一類和現(xiàn)代社會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場所,如舞場、賭窟、教堂、咖啡館、夜總會等?!拔鑸觥薄ⅰ翱Х瑞^”、“夜總會”是徐訏小說中人物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這里充滿了塵世的喧囂與紛亂,是現(xiàn)代文明的象征,是現(xiàn)代人表達現(xiàn)代情緒、彰顯現(xiàn)代精神的地方。這些社會意象不似新感覺派筆下?lián)u曳多姿、目迷五色、雜然紛呈的都市風景線,作者賦予了這些社會意象以新的意義,這里不是他們醉生夢死的地方,而是他們表達孤獨、失落、虛無等現(xiàn)代情緒的地方,是他們探討愛與人性、領(lǐng)悟生命與存在的意義的地方。在這里,他們完成了從賭窟到教堂的蛻變。賭場如戰(zhàn)場,它既暗藏著風險,又充滿了機遇;它既是都市的象征,也是人生的隱喻。《賭窟里的花魂》中的“花魂”從賭場生涯中領(lǐng)悟了生命的本質(zhì),賭場是她生命的開始也是她生命的結(jié)束。她說,“我開過,最嬌艷的開過;我凋謝過,最悲凄的凋謝過;現(xiàn)在,我是一個無人注意的花魂?!被ɑ暝?jīng)是一個一擲千金、呼風喚雨、千金散去竟豪奢的貴婦,是賭窟將她拉進集賭博、吸毒于一體,精神爬滿了蛆蟲的萬丈深淵,也是賭窟使花魂從萬丈深淵中醒悟,重回正常的人生軌道。賭窟像極了“花魂”的一生,大開大合、大起大落、充滿傳奇。“賭窟”隱喻著“花魂”的人生只有在賭場中才能洗盡鉛華,獲得升華,實現(xiàn)由“救贖”到“自救”,由“渡人”到“自渡”的升華?!讹L蕭蕭》中白萍和“我”也經(jīng)歷了從賭窟到教堂的心靈歷程?!百€窟”是真實的世俗人生的象征,是人生的競技場,世俗凡人在這里盡情地豪賭揮霍過剩的精力;“教堂”是靈魂經(jīng)由懺悔得到凈化和提升的圣地,是靈魂的家園?!百€窟”、“教堂”的意象轉(zhuǎn)化象征著由“此岸”的世俗世界到“彼岸”的神性世界的升華,從賭窟到教堂的心靈歷程是超越世俗誘惑、實現(xiàn)生命救贖的過程,是洗去鉛華靠近上帝的過程,也是人類存在的全部意義所在。古典詩歌講究意象的交錯跳躍形成一種詩美。徐訏小說對這些光怪陸離、交錯跳躍的社會意象的精心營構(gòu)與重塑,也給小說帶來了詩歌才有的跳躍與靈動。
徐訏小說的自然意象是指大自然的一些自然景物,如月亮、花等。月亮,是古典詩詞中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意象之一。從古至今,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借月亮來抒發(fā)自己或得意、或失意、或欣喜、或惆悵的人生情懷,感嘆命運的喜怒哀樂或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月亮以它朦朧輕盈的體態(tài)永載人類文學史冊。徐訏的小說中,月亮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它見證了寒冷冬夜里的人鬼之戀(《鬼戀》)、茫茫大海上的人神之戀(《阿拉伯海的女神》)、張家后花園的盲女與丑男之戀(《盲戀》)、寧靜小山村里的書生與現(xiàn)代少女之戀(《園內(nèi)》)……可以說,徐訏小說中,有愛情的地方就會有月亮出現(xiàn)。這些月亮或寒冷、或溫柔、或神秘、或輕盈、或俏皮,它們或懸在高高的空中,或寄居在某個人物的心里,隨著主人公的心情變化而變化。它們見證了千古愛情,也為美好的愛情蒙上了詩意氛圍?;ㄒ彩切煊捫≌f中比較常見的一個意象。在張家的后花園、寧靜的小村莊、郊游的路上、小姐或者夫人的房中、醫(yī)院的病房里,我們都能看到各色各樣的花。在《風蕭蕭》中,徐訏用茶花象征白萍,紅玫瑰象征梅瀛子、白玫瑰象征海倫、月季象征史蒂芬太太,這些鮮花意象除了為小說人物點染著色外,也為小說帶來了詩意氛圍。
徐訏小說中還有一類意象,我們可以把它歸之為文化意象。如Era、書、鋼琴、燈等。之所以稱它們?yōu)槲幕庀?,是因為這些意象在情趣上要比其他意象更高雅,帶有“文人在使用意象時所采取的隱喻手段和文化聯(lián)想”*楊義:《中國敘事學》(圖文版),第313頁。。Era是一種來自埃及的名貴香煙,“在中國從未聽見過”,“比平常我們吸到的埃及煙要單醉而迷人”,這個舶來品在《鬼戀》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開篇,主人公因為買Era而結(jié)識女鬼。隨后,在送女鬼回去的路上兩人一邊抽Era,一邊聊天。當“我”極力想證實鬼的真實身份時,Era成了“鬼”留給“我”的最深的意象,“她愛穿黑色的衣服可是?愛吸一種叫Era的香煙可是?”當“我”欲揭穿“鬼”的真實身份時,Era成了“鬼”掩示自己身份的道具:“人,抽支煙,平靜點吧。不要太脆弱……?!碑斠磺卸颊嫦啻蟀讜r,“鬼”送“我”兩匣Era,獨自遠行。留下“我”獨自抽著“鬼”送的Era,陷入無限的回憶中。人“鬼”之間,因Era相識,因Era結(jié)束。Era意象就像一條線索一樣,貫穿小說始終,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Era不是傳統(tǒng)小說中的一個簡單的物象描寫,它是具有象征性和暗示性特征的意象,是主體情感與客觀物象的單向的滲透、浸沒,以致客觀物象“變相”、“簡化”而形成的一種藝術(shù)符號,這一藝術(shù)符號負載著主體的情感,是女“鬼”的化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Era就是女“鬼”,女“鬼”就是Era,女“鬼”之愛抽Era其實愛的是Era或明或滅,若即若離的生命存在形式,這正是女“鬼”或人或“鬼”,游離于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生命寫照。Era短暫的燃燒后化為灰燼,也象征著大革命失敗后,女鬼由狂熱走向苦悶與彷徨,最終湮滅于塵世的硝煙中。這一象征性意象在文本中產(chǎn)生的空白與張力,足以喚起讀者的想象與聯(lián)想,對于強化人物的內(nèi)在特征、突出作品的主題、營造作品的詩意氛圍都有重要意義。
燈是徐訏小說中一個很重要的文化意象,同其他人相比,徐訏更喜歡燈。閃爍的燭火、乍亮的燈泡、幽暗房間角落微弱的燈蕊、濃霧荒野中搖曳的油燈都在徐訏小說中被涂上了濃墨重彩。徐訏之所以喜歡燈,是看重燈能給人帶來光明的一面。小說《風蕭蕭》中“燈”這一意象就出現(xiàn)了16次之多,足以構(gòu)成韋勒克所說的“一個意象反復出現(xiàn)就構(gòu)成了象征”*[美]勒內(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 204頁。。它象征著作者的美好理想,這一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無疑強化了作者抗戰(zhàn)必將勝利,光明必將到來的堅定信念及對美好理想的不懈追求,這正暗合了小說的主題。在徐訏的另一篇小說《燈》中,燈這一意象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每當“我”因無法忍受種種殘酷的刑罰而想要說出羅形累的下落時,就在“燈”的強烈光線中暈倒了。“燈光”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物象,它是一個具有隱喻性與暗示性的意象,它是傳統(tǒng)道德觀念與本能的象征?!盁簟蹦軖弑M昏蔽,驅(qū)除“無明”,讓人豁然開朗。在燈光的強烈照射下,主人公內(nèi)心的陰暗一覽無余,“我”在燈光下的暈倒,其實是一個神性與獸性交鋒的過程。最終,神性戰(zhàn)勝獸性,“我”以道德的本能捍衛(wèi)了內(nèi)心的“神”,保存了自身人格的高潔與完美,而這一切都是在“燈”的指引下完成的。
“意象的運用,是加強敘事作品的詩化程度的一種重要手段。它是中國人對敘事學與詩學聯(lián)姻所做出的貢獻,它在敘事作品中的存在,往往成為行文的詩意濃郁和圓潤光澤的突出標志?!?楊義:《中國敘事學》(圖文版),第337頁。徐訏小說中的一盞燈、一盆花、一架鋼琴……都孕育著特殊的感情,從中我們感受到的是一種濃郁的抒情氣氛,一種詩歌的神韻超脫。徐訏以他詩人般的氣質(zhì)精心裁剪意象,使其小說具有詩歌的平和淡遠、含蓄蘊藉,讀來詩意盎然。
二、意境的營造
意境是中國詩論和畫論中的一個重要美學范疇,是中國人對自己的源遠流長的抒情文學實踐的理論萃取,它作為我國抒情寫意文學傳統(tǒng)中的審美追求,深深沉積在中國文人的審美心理結(jié)構(gòu)中。所謂意境,就是意與境的統(tǒng)一,是作者主觀體驗到的人生情緒與作品描繪的客觀物象融會交織而成的審美境界。首次將意境引入詩論的是王國維,他在《宋元戲曲考》中指出,“其內(nèi)足以撼已而外足以撼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施議對:《人間詞話譯注》,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12頁。這樣,意境就成為鑒別作品高下的最高標準。后來,梁啟超在《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中指出小說的功能在于“常導人游于他境界,而換其常觸常受之空氣”*梁啟超:《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中國近代文論選》(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158頁。,也即小說可將讀者引入一個嶄新的藝術(shù)世界、一種超乎尋常的藝術(shù)氛圍。明確提出“小說意境”的,可能是葉圣陶先生。早在1944年他就指出:“構(gòu)成意境和塑造人物,可以說是小說的必要手段?!?葉圣陶:《葉圣陶論創(chuàng)作》,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544頁。這樣,“意境”一詞就由一個詩學概念上升到一個美學概念了。所謂“意境者,文之母也”*張聲怡、劉九洲:《中國古代寫作理論》,武漢:華中工學院出版社,1982年,第405頁。。一切文章,不管是詩歌還是小說都有意境,都創(chuàng)造意境。
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注意從詩歌文體中汲取營養(yǎng)來豐富小說的藝術(shù)內(nèi)涵。但是,古典小說對詩歌文體的借鑒僅僅停留在引詩入文,借詩詞以提升小說地位,真正將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引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還不多。到了“五四”時期,由于追求小說模式的變化,很多小說家開始將詩歌意境移植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使小說也具有了詩歌才有的韻味與情志。
通過寫景來營造意境展開愛情故事是徐訏小說在意境營造上的一大特色,其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大都是在詩意的境界中展開?!豆響佟肥窃谝粋€“天氣雖然冷,但并沒有風,馬路上人很少,空氣似乎很清新,更顯得月光的凄清艷絕”的靜謐月夜展開的。凄冷的月光,靜謐的夜晚營構(gòu)出一幅低沉而凄涼的意境,人“鬼”之間的愛情故事就是在這樣的意境中展開,這注定了是一個冷艷而凄涼的愛情悲劇?!痘闹嚨挠⒎ê{》是在“天上有零亂的云彩,太陽發(fā)著黃色,天空里飛翔著海鳥,海上點點的金波,翻成一條燦爛的大道……”的背景中展開的。藍天與白云、天空與大海營構(gòu)的海天一色的雄渾意境為即將開始的愛情故事籠上了神秘的面紗?!睹佟肥窃凇吧钏{的天空月亮正明,無數(shù)的星星在閃爍,廣大的穹蒼只有淡淡的白云凝滯在西面……”的背景中展開的。蒼穹作證,月夜為鑒,男女主人公就是在這樣神秘而美麗的意境中相遇相愛?!痘糜X》是在“村前是一條小河,河外是一片禾苗,沿河有許多水車,安置在樹叢下面?!﹃栁鲏嫷臅r候,河面閃出粼粼金光?!囋黜懀用娼鸩ㄩW耀如錦,……耕牛一隱一現(xiàn)的在轉(zhuǎn)動”的美麗意境中展開的。扎扎作響的水車、金波閃閃的小河、青翠蔥綠的禾苗、一隱一現(xiàn)的耕牛,這一切構(gòu)成了一幅帶有泥土氣息的田園風光,神秘而恬靜,令人陶醉。真是景不醉人人自醉。再普通的愛情也逃不脫這樣的意境。是意境虜獲了愛情,還是愛情陶醉在意境中?讀徐訏的小說你總能為那些或冷艷、或神秘、或恬靜、或靜謐的意境所感動。如果沒有這些意境作為依托,美麗的愛情也失去了顏色。這該歸功于徐訏對詩歌意境的借用,他要在小說中顯示詩歌的魅力,使小說讀起來也詩意盎然。
小說離不開寫景,但寫景如果僅僅流于裝飾和點綴就難以給讀者以美感和震撼。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自然界的美的事物只有作為人的一種暗示才有美的意義?!?[俄]車爾尼雪夫斯基:《生活與美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10頁。言下之意,美只有達到一種境界才足以震撼人,激發(fā)人對美的感知和體驗。對于一位由寫詩而走上文學道路的作家徐訏來說,他是深諳這一點的。他以詩人的敏銳與機警,去捕捉大自然的每一個音響、每一種色彩、每一個形狀,對此進行精心刻畫而生動地展示出現(xiàn)實境界,并將現(xiàn)實境界經(jīng)過升華又熔鑄成深遠的意境,且看以下文字:
太陽逐漸西下,天邊有金色的鱗云,東方的藍天漸暗,有蒼白的月痕浮起;漸漸金色的鱗云變成桃紅,一層一層的灰色霧一般掩上去。于是太陽只剩一個紅球,在藍天金云間浮動,忽然這紅球下沉,遠處整個的山野,鑲上了紅邊,于是顏色褪成橙黃、淺金以至微白。
這是小說《氣氛藝術(shù)的天才》中的一段夕陽西下的意境圖。忙碌了一天的太陽,卸下了沉重的光環(huán),走入“微白”,進入一種大自然永恒的境界。老者終其一生所追求的嗅覺藝術(shù)并不為人們所理解,相反,還成為他悲劇一生的源頭,這是老者的悲哀,更是人類的悲哀。然而,老者并沒有悲觀、失望,他以睿智和豁達堅持下來,幾十年如一日地鐘情于氣氛的藝術(shù),并最終沉淀成為一副“永遠無法接近的境界”,讓以“我”為代表的人類在他面前覺得渺小。那個沖破“灰霧”,與“月痕”抗爭的“紅球”不正是步入黃昏的老者的象征嗎?“紅球”的“下沉”足以震撼整個山野,給整個畫面帶來動感和力量。此段文字對夕陽的描寫蒼涼深沉而不失雄渾,分明是對古典詩詞“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翻新與運用。
徐訏小說在寫景營造意境時,非常注重景物與環(huán)境的動靜結(jié)合與虛實相生。且看以下兩段文字:
那天天氣很好,是黃昏。太陽已經(jīng)西斜,藍灰的天空有一半是紅霞,滿山都是蟬聲,樹上噪著歸巢的鳥鳴,時而有輕輕的風掠過,遠處的青草與樹叢閃映光暗的波浪。我不知不覺翻過了山坳,于是我看到舒展在我面前的錢塘江,江面閃動著鱗瓣般的金波,浮蕩著時隱時顯的幾點白帆。
——《江湖行》
在后園,我聽到的則是鳥語,無數(shù)的飛鳥都在竹林中飛進飛出。晨曦照在園中,微風拂著竹葉,是仲春,空氣有無限的清新。 ……天有霧,我看不見天色,只看見東方的紅光?!痪螟B聲起來了,先是一只,清潤婉轉(zhuǎn),一聲兩聲,從這條竹枝上飛到那條竹枝上,接著另一只叫起來,像對語似的。
——《鳥語》
這兩段文字有個相似點都與佛有關(guān),表面是寫景,實則渲染佛門的安靜與祥和。第一段是長篇小說《江湖行》中對靜覺庵周圍環(huán)境描寫的一段文字。整個畫面動靜結(jié)合,虛實相生,充滿了詩意的朦朧美,使人禁不住陶醉忘情。靜覺庵乃佛門清靜之地,自是少了塵世的喧雜與吵鬧。“太陽”、“青草”、“樹木”、“山坳”、“錢塘江”,這些靜態(tài)意象一起組合成一副完整的意境,似一幅水墨山水畫般空靈洗練、詩意氤氳?!跋s聲”與“鳥鳴”又為這幅靜穆的圖畫增添了動感,一靜一動,以動襯靜,更顯佛門的清靜與安詳。虛實相生是動靜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所謂實通常是說實在,具體真實,可視、可聽、可觸的部分,在藝術(shù)中是指藝術(shù)作品中所描繪的、熔鑄著藝術(shù)家的意念、情感和理想的具體可感的藝術(shù)形象,所謂虛通常是說虛幻、虛無,即藝術(shù)的“空間”,是指作品中沒有直接描繪出、沒有明確說出的東西。畫面中“太陽”、“青草”、“樹木”、“山坳”、“錢塘江”等都是實寫,“遠處的青草與樹叢閃映光暗的波浪”、江面“鱗瓣般的金波”則是作者的虛寫。整段文字,作者借鑒詩歌動靜結(jié)合,虛實相生的創(chuàng)作技巧,營構(gòu)出唐詩“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味道與意境,讀罷給人以豐富、遼遠的審美想象與聯(lián)想。
第二段文字是《鳥語》中的一個片斷,是對回瀾村的一段景物描寫,清靜、自然、寧靜、簡樸?;貫懘迨鞘|芊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她在這里生活了17年,這里的清新、自然鑄就了蕓芊空靈、纖塵不染的心靈,她能聽懂鳥語與百鳥對鳴低吟,能悟道,能明白唐詩的意境。回瀾村鑄造出來的“毫無塵土與煙火氣”的蕓芊受到了包括回瀾村在內(nèi)的所有世俗人們的排擠與不滿,最終,在佛的世界里,蕓芊找到了自我與歸宿。鳥語是一種境界,象征著宇宙間最凈化、最和諧的美。飛鳥對語正是為了顯示“物”與“人”的靜,在百鳥飛鳴中,達到了物我混融、物我兩忘的境界,頗有“空山不見人,但聞鳥語聲”的意蘊與佛理,真正做到了詩歌才有的言有盡而意無窮。
顯然,徐訏的小說中環(huán)境不僅僅是人物活動的場所或者事件發(fā)生的地點,他們已經(jīng)成為某種情感思想的寄托或者象征,已經(jīng)成為獨立的主體。徐訏小說通過意境的營造,使小說具有了詩歌才有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韻味。
三、色彩的選擇
“文學所表現(xiàn)的對象大都是有色彩的。就描繪的功能而言,文學作品中的色彩描繪能使藝術(shù)形象更具體、生動和具有親切感?!?劉煊:《文學理論與色彩學》,《文藝理論研究》1987年第1期。掌握一定的色彩技巧,創(chuàng)造五彩斑斕的文學百花園對于一個成熟的作家來說是有必要的。正如黑格爾所言,“顏色感應該是藝術(shù)家所特有的一種品質(zhì),是他們所特有的掌握色調(diào)和就色調(diào)構(gòu)思的一種能力,所以是再現(xiàn)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一個基本因素?!?[德]黑格爾:《美學》(第3 卷)(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282頁。不同的色彩具有不同的內(nèi)在精神,具有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文學作品是作家調(diào)動自己的色彩感和想象力,用語言描繪出的色彩世界。我國古代詩人就非常注重色彩的選擇,將抽象的感覺描繪成形象的畫面。唐詩中色彩的運用真正達到了“金玉滿堂、五彩繽紛”的程度。且看那“黑發(fā)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的黑白配,“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紅綠配,“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的黃白配,再看那“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的混搭混配,還有那“秦地羅敷女,采桑綠水邊。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的多彩搭配。色彩的選擇,使古典詩歌真正做到了有聲有色、色香味俱全。徐訏小說借鑒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表現(xiàn)技巧,在描寫景物時多用色彩,而且他在色彩的選擇上也頗具匠心,他的設(shè)色并不只是表現(xiàn)單純的外在視覺印象,而是富含顏色之外的主體的感覺、心理、情緒等,且看以下兩段文字中色彩的選擇:
那天天氣很好,是黃昏。太陽已經(jīng)西斜,藍灰的天空有一半是紅霞,滿山都是蟬聲,樹上噪著歸巢的鳥鳴,時而有輕輕的風掠過,遠處的青草與樹叢閃映光暗的波浪。我不知不覺翻過了山坳,于是我看到舒展在我面前的錢塘江,江面閃動著鱗瓣般的金波,浮蕩著時隱時顯的幾點白帆。
——《江湖行》
這里所描繪的是一幅夕陽西下的黃昏圖。從所繪景物來看,可知是秋季。雖是夕陽西下,但黃昏中的萬物依然充滿生機,一改秋日的肅殺與蕭條?!八{灰”的天空印襯著落山的“紅霞”,“青草”與“波浪”相印成趣,似乎正在籌劃著明天的輝煌,奔騰的江面上“金波”與“白帆”相襯,歸巢的鳥鳴與滿山的蟬聲更顯山林的平和與寧靜。好一幅秋意滿山、秋色盎然的秋意圖。靜景與動景的巧妙結(jié)合,紅白金綠的冷暖色調(diào)搭配使整幅圖畫充滿了立體感,秋的韻味躍然紙上。
春天,每一瓣云都舞著美麗的舞蹈, 每一粒星都投射多情的光芒, 每一株樹木都吐露活躍的生趣, 每一只鳥都唱著悅耳的歌曲。陽光是和暖的熨貼, 輕風是溫柔的輕拂, 鄉(xiāng)野是一片碧綠, 但田壟間有金黃的雪里紅, 有紫色的夢意,村頭村尾的短墻上都伸著高高低低的桃枝,桃枝上是重重疊疊的花朵,也都發(fā)芽,抽葉,輕弱的花草滿載著小小的花粒,一朵兩朵輕紫淡紅的小花都是嬌潔鮮艷。
——《盲戀》
如果說上一段《江湖行》中的文字描繪的是一幅秋之韻的話,那么這一段《盲戀》中的文字表現(xiàn)的就是一幅春之舞。作者要通過色彩的選擇與搭配寫出春的生機和活力。“每一瓣云”、“每一粒星”、“每一株樹”、“每一支鳥”都在為春天而歌唱?!瓣柟狻迸c“輕風”昭示著春到人間。鄉(xiāng)野里更是一片姹紫嫣紅,各色植物茁壯成長,各種花兒競相開放。好一幅姹紫嫣紅的春光圖!在這段文字中,作者選用了一系列的暖色調(diào)來描繪春天,有桃紅、綠、金黃、輕紫、淡紅,這些顏色的巧妙搭配寫盡了鄉(xiāng)野的浪漫與春天的活力。整幅畫面歡快激昂,春天就像個懷春少女一樣,情欲高漲,情意綿綿,而這正是即將步入戀愛殿堂的男女主人公心境的映襯與寫照。
除了在寫景上運用顏色技巧外,徐訏小說也將人物涂抹上各種色彩,用顏色來象征他們的個性,展示人物豐富多彩的內(nèi)心世界?!豆響佟分械摹肮怼?,全身都是黑色,“黑旗袍,黑大衣,黑襪,黑鞋?!鄙市睦韺W認為黑色給人的感覺是收縮感、后退感、沉重感,黑色暗合了女鬼的心境,隱喻著主人公在革命激情褪卻后隱居都市的黯淡心理和灰色人生?!顿€窟里的花魂》中的女主人公,穿著“一件紫色的條紋比她眼白稍藍底旗袍”,她“面色蒼白,嘴唇發(fā)干,像枯萎了的花瓣”,這是都市繁華褪盡后生命枯萎的象征?!讹L蕭蕭》中,三位女性三種顏色,代表了三種不同的性格特征和生命形態(tài)。白萍喜歡銀色,“銀灰色的旗袍,銀色的扣子,銀色的薄底皮鞋,頭上還帶著一朵銀色的花。”銀色象征著白萍出淤泥而不染,甘愿為國家民族犧牲自我的高潔品格。梅瀛子喜歡紅色,她“如變幻的波濤,忽而上升,忽而下降,新奇突兀,永遠使你目眩心幌不能自主”。紅色象征著人生中永不妥協(xié)的進取精神和支配力量。海倫喜歡白色,白色有純潔、光明、輕快之意,象征著海輪的圣潔與高貴?!督分械纳趁捞矶蓟\罩在絲絨中,她的家是絲絨的:“絲絨的墻,絲絨的地,絲絨的沙發(fā),絲絨的安樂椅,絲絨般的燈光下是鋪著絲絨的桌子。”她的人是絲絨的:“披著絲絨的便服的她絲絨般的站起來了”,甚至于她家的空氣也是絲絨的……“絲絨”給人光滑、高貴、舒適之感,能使人興奮,激發(fā)人內(nèi)心的某種欲望?!敖z絨”寫盡沙美太太內(nèi)心的欲望與激情,為后文男女主角不知不覺地滑落到欲嘗禁果的邊緣埋下伏筆。徐訏小說運用色彩技巧對文學對象進行色彩描繪,使這些藝術(shù)形象更加生動、具體、感人。
法國文藝理論家丹納說:“真正天才的標識,他的獨一無二的光榮,世代相傳的義務,就在于突破慣例與傳統(tǒng)的窠臼,另辟蹊徑?!?[法]丹納:《藝術(shù)哲學》,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 年,第10頁。創(chuàng)作敢于突破傳統(tǒng)思維窠臼,打破傳統(tǒng)的體裁界限,在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間實行跨界式融合與嫁接,在敘事性的小說文體中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意象意境等抒情文學的元素,形成了小說詩化的特色。
(責任編輯:畢光明)
Xu Xu’s Poetic Novels
YU Li-Feng
(DepartmentofGeneralCourses,ShenzhenInstituteofInformationTechnology,Shenzhen518172,China)
Abstract:Xu Xu is a writer with a conscious pursuit of poetic novels, so his novels are mainly characterized by the incorporation of poetic and painting elements into his novels and by the cultivation of a poetic atmosphere in his novels. In his novel writing, Xu Xu has skillfully incorporated into his novel writing some poetic elements such as the image,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and colors, thus having endowed his novels with the poetic mood, taste and flavor as well as having brought about changes in the form and aesthetic features of his novels.
Key Words:Xu Xu; poetic novels; images;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color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6)-01-0028-06
作者簡介:余禮鳳(1975- ),女,湖北洪湖人,文學博士,深圳信息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