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七軍皆沒”到“水淹七軍”*

胡以存

(湖北理工學(xué)院 師范學(xué)院，湖北 黃石 435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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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七軍皆沒”到“水淹七軍”*

胡以存

(湖北理工學(xué)院 師范學(xué)院，湖北 黃石 435003)

[摘要]關(guān)羽敗于禁七軍一事，經(jīng)歷了從《三國志》的“七軍皆沒”到《三國演義》中的“水淹七軍”的衍化，史料中的“漢水暴溢”并未被民間講史認可為于禁七軍失敗的主要原因。將之改造成關(guān)羽成功的水攻，既是民間尊劉抑曹與關(guān)羽崇拜的產(chǎn)物，更遵循了民間講史與文學(xué)自身的規(guī)律。

[關(guān)鍵詞]“水淹七軍”；民間講史；民間信仰

水淹七軍，是蜀將關(guān)羽在襄樊戰(zhàn)役中取得的重大勝利，也是他軍事生涯中輝煌的頂點。無論正史《三國志》，抑或說部《三國演義》，對此都多有描述，《三國演義》將之視為水攻典范，而《三國志》則歸因于天災(zāi)——“漢水暴溢”。

一、“七軍皆沒”與“水淹七軍”的記載

是役，陳壽《三國志》中相關(guān)人等傳記中多有涉及。《三國志·關(guān)羽傳》載：“(建安二十四年)羽率眾攻曹仁於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漢水泛溢，禁所督七軍皆沒。禁降羽，羽又斬將軍龐德?！盵1]941《三國志·于禁傳》則曰：“秋，大霖雨，漢水溢，平地水數(shù)丈，禁等七軍皆沒?！盵1]524《三國志·龐德傳》亦云：“會天霖雨十余日，漢水暴溢，樊下平地五六丈，德與諸將避水上堤?！盵1]722曹仁、徐晃、滿寵諸傳及武帝紀所載皆類此。

曹魏諸人論及此役，亦明確歸咎于漢江泛濫。七軍沒后，曹操欲遷都以避關(guān)羽鋒芒，司馬懿與蔣濟極力諫阻：“于禁等為水所沒，非戰(zhàn)攻之失，於國家大計未足有損。”[1]450后于禁自東吳歸魏，曹丕制曰：“樊城之敗，水災(zāi)暴至，非戰(zhàn)之咎，其復(fù)禁等官?！盵1]524

《三國志》諸篇記載并無異辭，故今人敘述歷史，仍持“漢水暴溢”為辭①。

民間講史對于“水淹七軍”的態(tài)度亦極其堅定。較早的《三國志平話》將筆鋒直指于禁下寨的先天不足：“關(guān)公看于禁寨在于小江下，雨忽作，關(guān)公開小江水，其水無邊岸，淹于禁軍皆落水死。”[2]472爾后《三國演義》“關(guān)云長水淹七軍”中，除了于禁下寨的先不足外，更加入了一個頗有意味的細節(jié)：于禁引軍至樊城北十里山谷屯軍后，關(guān)羽得知此地名為罾口川后，大喜，認為“‘魚’入‘罾口’，其得走乎？”[3]714-715

二、民間演義的邏輯起點

從天災(zāi)到水攻，民間講史的改造突出了關(guān)羽的智謀將略。但是，與溫酒斬華雄、三英戰(zhàn)呂布等純?nèi)灰苹ń幽净驘o中生有的踵事增華比較，“水淹七軍”并非純?nèi)灰蛩茉烊宋锏男枰我饽蠛?、虛?gòu)，民間改造的立足點與出發(fā)點，正是歷史上的“七軍皆沒”。

對于普通民眾而言，最容易質(zhì)疑因天災(zāi)而致于禁“七軍皆沒”的，便是同一戰(zhàn)區(qū)魏蜀兩軍境遇有天壤之別。

魏蜀相持于襄、樊一帶，同為“漢水暴溢”，結(jié)果卻是魏軍盡沒，蜀軍光俘虜就抓了三萬——差不多相當于參戰(zhàn)蜀軍的全部人數(shù)，由于俘虜太多，以至于引起后勤困難，“羽盡禽禁等，人馬數(shù)萬，托以糧乏，擅取湘關(guān)米”[1]1278。而且，這還不是戰(zhàn)爭的全部，關(guān)羽甚至還分兵攻城：“于禁等沒。羽圍仁於樊，又圍將軍呂常於襄陽?！盵1]529更有甚者，“梁郟、陸渾群盜或遙受羽印號，為之支黨，羽威震華夏”[1]941，滿寵諫阻曹仁棄樊城，說，“聞羽遣別將已在郟下，自許以南，百姓擾擾”[1]722，足可想見當時聲勢。

誠然，荊州兵多水軍舟船，但是，“會漢水暴起，羽以舟兵盡虜禁等步騎三萬送江陵，惟城未拔”[1]1120，圍攻曹仁據(jù)守的堅城，樊城城墻多崩壞，“城不沒者數(shù)板”，漢水江邊洪水數(shù)丈，可為天災(zāi)，能淹到于禁登高之處，實有人為因素。這才是事情的真相。此役將關(guān)羽的大勝視為撿現(xiàn)成的便宜，恐怕是很難讓民眾信服的。

就基本的軍事常識而言，孫子云，“視生處高，無迎水流，此處水上之軍也”。曹操對此注曰：“恐溉我也?！盵4]186-187可見，駐軍河谷地區(qū)，占據(jù)高敞，遠離卑濕，是基本的常識。秋多霖雨，易生洪水，亦是常態(tài)，連遠在合肥的魏揚州刺史溫恢都有預(yù)警：

建安二十四年，孫權(quán)攻合肥，是時諸州皆屯戍?；种^兗州刺史裴潛曰：“此間雖有賊，不足憂，而畏征南方有變。今水生而子孝縣軍，無有遠備。關(guān)羽驍銳，乘利而進，必將為患?！膘妒怯蟹侵耓1]479。

樊城并非揚州轄地，溫恢尚知應(yīng)加戒備，難道身為前線總軍大將的于禁，反而連身邊大江的水文情況都盲無所知？

于禁是曹魏軍中威名赫赫的老成宿將，“與張遼、樂進、張郃、徐晃俱為名將，太祖每征伐，咸遞行為軍鋒，還為后拒”[1]523。因其戰(zhàn)功卓著，建安11年，曹操表于漢帝，盛稱：“武力既弘，計略周備，質(zhì)忠性一，守執(zhí)節(jié)義，每臨戰(zhàn)攻，常為督率，奮強突固，無堅不陷，自援枹鼓，手不知倦。又遣別征，統(tǒng)御師旅，撫眾則和，奉令無犯，當敵制決，靡有遺失。論功紀用，宜各顯寵?！盵1]521否則，曹操也不會讓他總領(lǐng)七軍，委以重任。

而龐德本隨曹仁南征宛，爾后留守樊城。關(guān)羽北伐，他多次出戰(zhàn)，羽軍“皆憚之”，比遠來的于禁更熟悉地形。況且，江水上漲，應(yīng)有時日，若非一朝潰堤，豈能盡漂七軍？“禁與諸將登高望水，無所回避”；“德與諸將避水上堤”——若不是措手不及，于禁等人何至如此狼狽？

《三國志》的記載，從文本角度而言，似無歧義。但即使不以民間推想，歷史資料記載本身也可以重新審視。《三國志》作者陳壽以蜀人入晉，修史多有回護，故此，《三國演義》對水淹七軍的想象與修改，即使只是小說家言，卻仍有一定的合理性與代表性。

三、歷史敘事的情理

揚勝諱敗，是彼時常見手段。

揚勝諱敗，歷來皆然。赤壁戰(zhàn)后，曹操與孫權(quán)書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即是顯例——當然，除諱敗之外，還別有用心：“瑜威聲遠著，故曹公、劉備咸欲疑譖之?！盵1]1265

爾后阮瑀著《為曹公作書與孫權(quán)》言：“昔赤壁之役，遭離疫氣，燒船自還，以避惡地，非周瑜水軍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盡谷殫，無所復(fù)據(jù)，徙民還師，又非瑜之所敗也。荊土本非己分，我盡與君，冀取其余。”[5]783赤壁之戰(zhàn)自不待言。江陵之戰(zhàn)，絕非曹操主動還師，而是“瑜仁相守歲余，所殺傷甚眾，仁委城走”。至于說到荊州之地，是孫劉聯(lián)軍幾經(jīng)血戰(zhàn)從曹軍手中奪來，哪是曹操所“與”。

比襄樊戰(zhàn)役稍前的漢中之爭，劉備大舉進軍，夏侯淵戰(zhàn)死，曹操卻寧愿承認是劉備手下謀士的功勞。也許是瞧不起劉備，但最主要的恐怕還是故意貶低敵手：

曹公西征，聞?wù)?，曰：“吾故知玄德不辦有此，必為人所教也。”[1]961

事情的真相，并非在這些對外的文書中，而見于內(nèi)部。魏武《軍策令》曰：

淵本非能用兵也，軍中呼為“白地將軍”；為督帥尚不當親戰(zhàn)，況補鹿角乎[6]99-100？

其實，是自己的低級錯誤成就了對手！

四、從于禁屯兵之所看民間信仰與文學(xué)敘事

水攻是中國古代常見的軍事手段，但是，“由于古代生產(chǎn)力水平的低下，水攻受到地形、地勢及科學(xué)技術(shù)的限制，人們只有利用天然地勢及水源展開攻擊。因此，水攻的主要武器是穩(wěn)定的地表徑流或地下水，只有在較為特殊的情況下，可以利用自然界中的降雨”[7]38。在水淹七軍中，“大霖雨”、“漢水暴溢”，只是為關(guān)羽實施水攻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條件。關(guān)羽抓住機會，改變、利用自然界中的水體圍困、攻擊于禁七軍營地，從而取得重大的軍事勝利，其高超的軍事指揮藝術(shù)應(yīng)予以肯定。若是過分強調(diào)實施水攻所必須的自然條件，片面夸大降雨與洪水的作用，那么，我們很難解釋相同條件下兩軍截然不同的表現(xiàn)。

曹仁所在樊城，地勢低下，常有水患，此役是否為關(guān)羽放水所淹，史無明載。史料載“仁使德屯樊北十里”[1]546，于禁與之同沒，若非屯駐一處，至少相距不遠。而《三國演義》在《三國志平話》的基礎(chǔ)上，更將于禁屯地命名為“罾口川”，是符合民間信仰的。

這個細節(jié)，正是民間巫術(shù)信仰的遺留，《三國演義》更有名的一個征兆是鳳雛龐統(tǒng)亡于“落鳳坡”：

龐統(tǒng)心下甚疑，勒住馬教問此處是何處。數(shù)內(nèi)有蜀中新降軍士指道：“此處地名落鳳坡?！饼嫿y(tǒng)大驚，曰：“吾道號鳳雛，此處名落鳳坡，應(yīng)吾休矣！”令后軍疾退。山坡前一聲炮響，箭如飛蝗，只望騎白馬者便射。可憐龐統(tǒng)死于亂箭之下[3]640。

當然，此種信仰不止于《三國演義》等小說家言，正史中的亦復(fù)不少，略舉兩例：“彭所營地名彭亡，聞而惡之，欲徙，會日暮，蜀刺客詐為亡奴降，夜刺殺彭?！盵8]662“建德中槍，竄于?？阡荆囼T將軍白士讓、楊武威生獲之。先是，軍中有童謠曰：‘豆入?？?，勢不得久?！ǖ滦兄僚？阡?，甚惡之，果敗于此地?！盵9]2242

因此，除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自身特點，以及民間“尊劉抑曹”、崇拜關(guān)羽等因素外，“水淹七軍”內(nèi)在的邏輯也構(gòu)成敘事演化的主要原因。陳壽《三國志》盡管言之鑿鑿，但民間仍存質(zhì)疑，徑言“水淹七軍”為關(guān)羽水攻，確實自有理由。

注釋

①參見馬植杰《三國史》，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5頁；中國軍事科學(xué)出版社《中國軍事通史》第七卷，第212頁；臺灣三軍大學(xué)編《中國歷代戰(zhàn)爭史》第四冊，軍事譯文出版社內(nèi)部發(fā)行，1983年印刷，第180頁。

參 考 文 獻

[1]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鐘兆華.元刊全相平話五種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1990.

[3]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楊丙安.十一家注孫子校理[M].北京：中華書局,1999.

[5]六臣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87.

[6]曹操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胡以存.中國古代的水攻[J].軍事史林，2011(11).

[8]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9]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責(zé)任編輯龔勤)

On the two Different Records about "Thirty Thousand Wei Armies Drowned in the Storm" and "Defeating Thirty Thousand Wei Armies through Drowning them by Guan Yu"

HUYicun

(Normal School, Hubei Polytechnic University, Huangshi Hubei 435003)

[Abstract]There are two different records about defeating Yu Jin's thirty thousand Wei armies:"Thirty Thousand Wei Armies Drowned in the Storm" in "Records of Three Kingdoms" by Chen Shou (233-297 A.D.),a historian in Xijin Dynasty(265—316 A.D.)and "Defeating Thirty Thousand Wei Armies through Drowning them by Guanyu" in "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 by Luo Guanzhong (about 1330-1400 A.D.)in Ming Dynasty (1368-1644 A.D.)."Flood of the Han river"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 isn't regarded as a natural disaster which causes of the lose of Yu Jin's thirty thousand army by folk history. Instead,it is depicted as a tactics used by Guan Yu to defeat Yu Jin,which reflects that people uphold Liu Bei(Kingdom Shu)and don't support Cao Cao(Kingdom Wei)and worship Guan Yu.It also follows the law of folk history and literature.

[Key words]"Defeating Thirty Thousand Wei Armies through Drowning them by Guan Yu";folk history;folk belief

[中圖分類號]I237.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4662(2016)01-0063-03

[作者簡介]胡以存，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

*[基金項目]黃石市社科聯(lián)課題“三足鼎立格局中湖北地區(qū)的歷史文化專題研究”,項目編號：2014y132。

[收稿日期]2015-07-09

DOI編碼:10.3969/j.ISSN.2095-4662.2016.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