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章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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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西廂記》中紅娘形象的悲劇元素
王章震
(和田師范??茖W(xué)校 文學(xué)院,新疆 和田 848000)
紅娘是一座橋梁,《西廂記》劇情要靠她來推動發(fā)展。紅娘一直被認(rèn)為是一個樂于助人而又機(jī)智聰慧的下層女性形象,但是從現(xiàn)代社會人性平等視角分析紅娘沒有鶯鶯一樣的機(jī)會和待遇,還要時時應(yīng)對鶯鶯對她的猜測和防范。從紅娘的一些話語和行動里,我們還可以看到一些儒家封建倫理道德對其的影響,可謂雖有反抗,也受毒害,因此這諸多方面原因使得紅娘這一形象具有一定的悲劇元素。
西廂記;紅娘;悲??;元素
王實甫,名德信,生卒年不詳,約與關(guān)漢卿同時,大都人,其《西廂記》一劇千古流傳,其中的紅娘形象家喻戶曉。清代貫華堂第六才子金圣嘆對紅娘這一形象有非常精彩的表述:“雙文(鶯鶯)是題目,張生是文字,紅娘是文字之起承轉(zhuǎn)合。”[1]確實,在整個《西廂記》里,紅娘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她不僅僅是一座橋梁,一個媒人,而且整個劇情要靠她來推動發(fā)展,“傳簡”、“賴簡”都是她在起作用,由于她的參與,整個劇情才顯得波瀾起伏、搖曳生姿,因此紅娘常常居于各種矛盾的中心,戲曲寫了她和老夫人、她和鶯鶯以、她和鄭恒之間的矛盾沖突,很多研究者都從紅娘的性格和其在小說中的作用著手,分析她的性格和在劇中的作用,稱其是一個潔身自好、樂于助人、重視諾言而又機(jī)智聰慧的下層“紅娘”形象,但是用現(xiàn)代眼光分析紅娘自身形象,分析她的地位、命運及所處時代環(huán)境,把紅娘形象放至現(xiàn)代人的批評視野里,紅娘還是不夠十分完美,雖然她決不是一個典型的悲劇形象,但也存在著一些悲劇的元素,因為紅娘也是一個處于少女懷春的年齡,卻沒有一個和鶯鶯一樣的機(jī)會和待遇,只能隨從主子,即使在劇中,也只被戲劇家作為穿針引線的角色而綻放光彩,其實是對古代眾多下層女性命運的映射,并且紅娘表面上看去玩世不恭,聰明機(jī)智,但她內(nèi)心深處仍渴望有來自上層社會的尊重,期望地位的平等,這集中表現(xiàn)在戲劇中的不同階段里。鶯鶯是官家小姐,總是要隱藏內(nèi)心感受拿出矜持的身份,紅娘還要時時應(yīng)對鶯鶯對她的猜測和防范,除此之外,從紅娘的一些話語和行動里,我們還可以看到一些儒家封建倫理道德對其的影響,這些諸多方面構(gòu)成了紅娘形象的悲劇元素。
婢女在《漢語倒排詞典》里被定義為“舊社會里被迫供有錢人家使用的女孩子”[2]。紅娘是一個婢女。在唐代,女性的地位非常低,男性常常以玩弄的態(tài)度對待女性。而婢女在女性中的地位又是最低,她們不但要服侍比她們地位高的女主子,而且沒有人身自由,更不用說什么社會地位了。《中國古代法制史話》中引述《唐律疏議》,以八個字來高度明確地概括婢女的地位:“奴婢賤人,律比畜產(chǎn)。”[3]婢女在唐代有“侍婢”、“侍兒”、“使女”、“女奴”、“青衣”等通稱,這其實是一種蔑稱,是和她們低賤的身份相合的,連最起碼的稱呼都沒有。所以,婢女紅娘在《鶯鶯傳》中只是一個“小人物”形象。在元稹的《鶯鶯傳》也載:“崔之婢曰紅娘。”[4]并且在中國古代階級社會里,婚嫁是絕對講求門當(dāng)戶對的事情,張生作為《西廂記》里的男主角,雖然扮演的是白衣秀才,但向前推究,也畢竟是出身于官宦顯赫之家,雖然后來家道中落,但最起碼張生在受教育程度上以及由此帶來的在求仕做官的可能性上要比普通男性要大得多,說到底也是隱性的上層階級的代表,換句話說,如果張生沒有因為好的教育而后來狀元及第的話,崔夫人會同意將鶯鶯嫁給他嗎?封建社會的婚姻看重的是門第,雖然《西廂記》只是一個喜劇,但是應(yīng)該有一個戲外的折射,而多情可愛的奴婢紅娘在《西廂記》中始終是下層階級女性的代表,所以正是這樣一個竭力撮合愛情的紅娘,卻是一個被愛情忽略的角兒。在《西廂記》的開始,當(dāng)紅娘第一次正眼瞧張生時,便也有“據(jù)相貌,憑才性,我從來心硬,一見了也留情”[5]的心動,但是自此以后對“心動”一事絕口不提,如果拿她與《白蛇傳》里的青蛇做比較,紅娘更有“犧牲精神”,青蛇還尚有一番矛盾斗爭,而紅娘卻索性就此作罷,紅娘對這些關(guān)系顯然看得很清楚,因此很快地就做出了理智的決斷。就是如此,她的反應(yīng)今天看來還是讓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很吃,如果現(xiàn)在再作進(jìn)一步推測,即便說紅娘對張生還沒有達(dá)到一見傾心,以身相許的地步,但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婢女,紅娘的愛情又究竟在哪里呢?相思之苦、兩情相悅、自由婚姻對她來說,確實是可怕的字眼。就連崔鶯鶯都“貞順自?!?,那一個沒有任何地位的婢女又能有什么新的想法呢?更何況,在她們的頭頂上還有一個封建禮教的典型代表——老夫人。她那與生俱來的、各階層人物強(qiáng)加給她的封建意識已經(jīng)讓她不敢有什么新奇想法了,她能做的、可以做的也就只有把鶯鶯的喜好轉(zhuǎn)告張生,讓他們自己走自己的路,她只能充當(dāng)一個“引路人”的角色了。另外,根據(jù)蔣星煜先生所指出的:“按照唐代社會風(fēng)尚,按照故事發(fā)展的走向”,“鶯鶯出嫁時紅娘十之八九將作為侍妾陪嫁給張生;紅娘的前途如果沒有重大的意外波瀾,她成為張生的二夫人是勢所必至,理之當(dāng)然?!边@是紅娘在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下不得不為之的犧牲,但從現(xiàn)代社會看來,缺乏對愛情自由競爭的公平性。
傳書一折中,紅娘按照鶯鶯的吩咐去張生書房看望病倒的張生,并替張生帶了封信給鶯鶯,但令紅娘大出所料的是鶯鶯反而“發(fā)怒”,裝著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責(zé)問道:“小賤人,這東西那里將來的?……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泵鎸@一變故,紅娘不能理解,你們倆的事明明白白地擺著,從隔墻酬詩,到月夜聽琴,都是紅娘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所以我才會替你們傳遞書信,怎么說變就變,反怪到我的頭上來呢?紅娘一時氣上心頭,有恃無恐、索性耍賴到底,回答說:是你小姐派我去,是他張生派我?guī)?,誰怎么他寫些什么,你們倆的事,怪我什么?接下來紅娘替鶯鶯帶回信給張生,紅娘在鶯鶯那兒受的種種委曲吞忍下一團(tuán)的火,兜頭發(fā)向張生。她說張生一封信,給自己惹下無數(shù)麻煩?!澳愕恼袪?,他的勾頭,我的公案“三句,尖利地指出,犯罪的是你張生,卻讓我挨了頓訓(xùn)斥,她還說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你張生根本逃脫不了懲罰。因此紅娘表明,從今以后你收起非分之想、你們之間的情意已化為煙云,張生你還是早早離開的好。紅娘拿出鶯鶯的信,叫張生自己去看。在紅娘的預(yù)想中鶯鶯一定在信中責(zé)以禮教大義,斷然回絕張生,張生見信,將如雪上加霜,一定會痛不欲生。沒想到張生看了信反而喜上眉梢,手舞足蹈起來。紅娘見狀二金摸不著頭腦,忙問張生是怎么回事,原來鶯鶯的回信是四句小詩:“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盵5]張生十分有把握地解釋說:“待月西廂下,是著我月上時來。迎風(fēng)戶半開,是她會開門迎接我。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是叫我跳過墻去?!边@邊張生歡喜雀躍,絮絮叨叨,紅娘卻止不住怒上心來。前此,她在鶯鶯面前受的種種委屈,始出自鶯鶯的真實思想,她尚能忍耐,她對張生的責(zé)備,也是出于同情憐愛;如今是鶯鶯出爾反爾。自己反約張生見面,把她蒙在鼓里,這股怨氣她怎么忍受得了?因此,紅娘不由深深的埋怨鶯鶯來:
[耍孩兒]幾會見寄書的顛倒瞞著魚雁,小則小心腸兒轉(zhuǎn)關(guān)。寫著道西廂待月等得更闌,著你跳東墻“女”字邊“干”。原來那詩句兒里包籠著三更棗,簡帖兒里埋伏著九里山。他著緊處將人慢,恁會云雨鬧中取靜,我寄音書忙里偷閑。
[三煞]他人行別樣的親,俺跟前取次看,更做道孟光接了梁鴻案。別人行甜言美語三冬暖,我跟前惡語傷人六月寒。我為頭兒看:看你個離魂倩女,怎發(fā)付擲果潘安?[5]
是的,鶯鶯的“作假”確實讓紅娘難以忍受。她忽而急著催紅娘去探張生的病,當(dāng)紅娘帶回張生的信,卻大發(fā)其火,說是對她這個相府小姐的戲弄、侮辱,進(jìn)而怪罪紅娘。等到紅娘真的撒手不干了,她又好言勸慰,再托紅娘寄信;明明是給張生的約會信,卻又裝著警告張不要胡來。這樣反復(fù)無常,弄虛作假,實際上表現(xiàn)了鶯鶯內(nèi)心禮教沖突的煎熬,對紅娘又怎會理解?因而,她覺得自己被活活的耍弄了,好心得不道好報,便在兩支曲中,用潑辣、尖利的語言,輔以古樂府諧音,折字手法,直接抒發(fā)自己的憤疾,可謂妙語連珠。[6]
這首詩張生讀懂了,就按照鶯鶯所說跳墻而入了。但他跳的時候沒有找準(zhǔn)時機(jī),不是鶯鶯一個人在,紅娘也在身邊,這就比較尷尬了。雖然紅娘是個知情人,但看到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這個時候三個人有一段對話非常簡潔,非常精巧:張生一跳下墻來,鶯鶯就問:“紅娘,有賊?”其實她知道是誰。紅娘就問:“是誰?”既然有賊,就該問賊是誰?她問鶯鶯是誰,這一問就有著非常復(fù)雜的含義了:小姐你怎么變卦了?那我就要試探下你到底是個怎么樣的態(tài)度了,到底是把他真當(dāng)賊還是假當(dāng)賊,然后再決定怎么處理這件事。這時張生說:“是小生。”張生不去對鶯鶯說他是誰,而是對紅娘說他是張生,這是他在非常尷尬的境況下想請紅娘幫忙,讓她來打一個圓場,使他擺脫這種窘?jīng)r。非常短的對話,但可以看出,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情景里面三個人不同的心態(tài)、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應(yīng)對措施:鶯鶯作為一個相國小姐,想戀愛又怕戀愛,不敢在丫鬟面前承認(rèn)她和張生的戀情;紅娘作為一個仆人,非常聰明,她要見機(jī)行事,要看主人的臉色行事;而張生,他是要求助于紅娘。所以,金圣嘆對這一段話的評價是:“三句,三人,三心,三樣”[1],三句話,三個人,三種心思,三種形象。金圣嘆評說:“真乃于情于理,欲殺欲割,不可得解也,氣死紅娘也!”[1]曲中“他人行”、“俺跟前”、“別人行”、“我跟前”、兩兩對比,寫出了紅娘心頭怨氣,尤其是最末兩句,說得刻薄之至。當(dāng)然這只是氣話,是紅娘對鶯鶯將真作假的埋怨。
雖然元稹的《鶯鶯傳》是唐代作品,但王實甫的《西廂記》卻產(chǎn)在元代,在元代社會,程朱理學(xué)仍占統(tǒng)治地位,“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居于主導(dǎo)地位,所以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基本上仍是一個符合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傳統(tǒng)“紅娘”形象,紅娘深受儒家思想和封建禮教的影響并指導(dǎo)她的言行,但在王實甫的《西廂記》中,妙在這些理論在促成張崔二人終成眷屬的過程中,都被紅娘巧妙運用來對付儒家道德規(guī)范對二人愛情的束縛,具有一定的反叛性,很吸引讀者。不過客觀地講,紅娘是《西廂記》這個戲中講道學(xué)最多的人,對四書五經(jīng)和封建禮教已經(jīng)頗為熟悉,她用學(xué)到的經(jīng)典名言先后教訓(xùn)了張生、老夫人和鄭恒,所以當(dāng)張生初次見面就冒失地詢問鶯鶯何時會出門時,紅娘立刻就搬出了一套她已習(xí)以為常的理論:先生是讀書君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本印肮咸锊患{履,李下不整冠”。道不得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向日鶯鶯潛出閨房,夫人窺之,召立鶯鶯于庭下,責(zé)之日:“汝為女子,不告而出閨門,倘遇游客小僧私視,豈不自恥?!奔t娘到:“……先生習(xí)先王之道,尊周公之禮,不干己事,何故用心?這段話紅娘引經(jīng)據(jù)典,說得義正詞嚴(yán),雖然有一些喜劇效果,但也不免顯得有些古板可笑,但所幸的是,這些事情最終都促成了一個好的結(jié)局,原因應(yīng)在于雖然紅娘不識字,但在科舉盛行因而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蔚然成風(fēng)的封建社會,紅娘對文化修養(yǎng)亦必雖不能至卻心向往之,她在旁聽鶯鶯受教和背誦時因智慧過人故也熟記于心,故而尋機(jī)時而賣弄幾句,又仍因賴智慧過人,故而又引用確當(dāng),很有力量。
總之,在封建倫理禁錮的情況下,紅娘的大膽、率直、成人之美已成為中國人的樣板,也成為中國后來“媒人”的代名詞。但是,限于古代封建社會的禮教環(huán)境,在其身上存在著一定的悲劇元素。一名懷春少女,內(nèi)心深處渴望有來自上層社會的尊重,期望地位的平等,以及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但是紅娘不敢,只能隱藏內(nèi)心的痛苦,屈尊未來的第二夫人夢想,這正是她的悲劇之處。
[1](清)金圣嘆著 周錫山編校.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M].萬卷出版社,2009-02
[2]郝遲編.漢語倒排詞典[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p972
[3]李用兵編.中國古代法制史話[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 p598
[4]王季思校注 張人和集評.集評校注西廂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p257
[5]隋樹森.元曲選外編[M].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9月第1版,P259
[6]孫遜.董西廂和王西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9月第1版,P87
2015-12-2
王章震(1985—),男,蒙古族,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