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列車正點到達》獨特的死亡敘事

田雨時

(黑龍江大學 研究生學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論《列車正點到達》獨特的死亡敘事

田雨時

(黑龍江大學 研究生學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列車正點到達》是海因里希·伯爾早期代表性的作品，也是德國廢墟文學標志性的作品。它主要講述了一個士兵走向死亡的故事。小說《列車正點到達》的死亡敘事較為獨特，其并沒有用大量的筆墨描寫死亡的慘烈，而是營構了充滿濃郁死亡氣息的氛圍，并以意識流的手法描寫和挖掘了主人公面臨死亡時的情緒意識和精神狀態(tài)，再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慘烈與嚴酷，實現(xiàn)了對戰(zhàn)爭的批判與反思。

《列車正點到達》；死亡敘事；死亡氛圍；意識流手法

海因里希·伯爾生于科隆的一個木匠家庭。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歐洲戰(zhàn)場的東線和西線都留下過他的身影。悲慘的戰(zhàn)爭歲月和在戰(zhàn)俘營度過的艱難生活深深影響著伯爾對戰(zhàn)爭的認知，這也是他的作品的取材之處，他“寫戰(zhàn)爭，寫回鄉(xiāng)，寫自己在戰(zhàn)爭中的見聞，寫回鄉(xiāng)時的發(fā)現(xiàn)：廢墟”。[1]《列車正點到達》(下稱《列車》)這部在1949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不僅是伯爾早期的代表作，同時也是“廢墟文學”的代表作之一。伯爾將他在戰(zhàn)爭中所看到的種種死亡景象，從一個普通士兵的視角將其收入文本，以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一、獨特的死亡敘事

在西方人文主義精神中，生與死的對立一直是基本的價值取向，死亡一直是文學表現(xiàn)的重要主題之一，通過死亡敘事來體現(xiàn)對生命的追求價值?！叭绻覀兓仡^翻閱20世紀上半葉至60年代的小說，當然不必博覽群書，就發(fā)現(xiàn)那些杰作無不將死至于重要地位，且往往置于中心地位”，[2](P678)對死亡敘事的研究也是近幾十年來熱門的文學研究課題。文學的社會價值體現(xiàn)在對生命的無限關懷，文學中的敘事話語不單單拓展“生”的概念和范疇，同時也把人類固有的對死亡的恐懼轉化為文學的美。

隨著歷史的不斷前進，死亡敘事在西方文學中的表現(xiàn)形式也在轉變：從描寫古希臘古羅馬神話中的英雄英勇對抗死亡；到中世紀時“最理想的是不能孤獨死去，并被拯救”[2](P41)成為大多數(shù)人的夙愿；再到現(xiàn)代人對死亡的思考隨著傳統(tǒng)形象的定義改變而深入，文學對人反抗命運、擺脫束縛的悲劇的抒寫，都是自由與人性尊嚴的實現(xiàn)。《列車》正是這樣一部描寫人與命運抗爭卻無奈失敗的悲劇。

伯爾將目光聚焦到一位名叫安德烈亞斯的士兵身上。作為普通的士兵，安德烈亞斯在得知前方戰(zhàn)事不容樂觀的情況下被迫登上了通往前線的列車。所以這次出行對他來說是一次死亡之旅。車輪滾滾向前，離自己的死亡也越來越近，這種折磨難以想象。對于安德烈亞斯來說，這個時候除了不停地計算自己還能活多久，就只能向上帝祈禱來尋求安慰。在波蘭，他認識了以妓女身份為偽裝的地下抵抗組織成員奧麗娜，因為對音樂的喜愛、對戰(zhàn)爭的痛恨和相似的命運使二人一見如故并迅速產(chǎn)生了情愫，硝煙將兩顆年輕的心連在了一起。他們打算逃往喀爾巴阡山，擺脫戰(zhàn)爭和死亡的陰影，可最后他們二人還是被炸死，最終也沒有逃脫死神的魔爪。

從內容上看，《列車》無疑是歸屬于死亡敘述的文本。但它卻在眾多描寫戰(zhàn)爭與死亡敘事的小說里顯得與眾不同。筆者認為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同樣把敘述視角聚焦到士兵，但伯爾并沒有過多地描寫主人公的外在動作，而是運用意識流手法，將筆墨放在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上。第二，與其他“死亡敘事”文本相比，《列車》沒有通篇對戰(zhàn)場進行正面描寫，看不到血肉橫飛、尸橫遍野的慘烈景象。相反，伯爾將故事的主要地點放在了兩個相對封閉的空間里，成功地營造了一個充滿恐慌、緊張、壓抑的死亡氛圍，也活化了安德烈亞斯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里“向死而生”的心路歷程，再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嚴峻與酷烈。

二、死亡敘述的手法

(一)死亡氛圍的營造

“氛圍”是指周圍的氣氛和情調?！皵⑹路諊笔峭ㄟ^敘事在文本中為讀者營造的一種氣氛，“它不同于一般的時空和因果范疇，不像情節(jié)和性格那樣具有線條明晰的形式感。人們這里所面臨的是一個時空與心理互相滲透的運動的范疇”。[3]由此可見，時空是構成文本氛圍的兩大要素，伯爾在《列車》中也是通過時間和空間成功地營造出了令人窒息的死亡氛圍。

伯爾從安德烈亞斯登上列車到他死亡約五天的時間里，不斷地通過一些細節(jié)強調著時間的流逝，從而給讀者一種緊張的感覺。在故事的開始，主人公意識到自己死期將至，甫一登上火車就開始叫喊起來：“我不要死，多可怕啊，不久……我就要死了！”自此之后，“不久就會死去”就像一個幽靈一樣盤旋在他身邊揮之不去，隨時隨地都在心中浮現(xiàn)。直到死亡真正降臨時，他才從無盡的折磨中解脫出來。

《列車》的時間設定都是圍繞著“不久”一詞來展開。它就像是一個鬧鐘，每隔幾個小時就會在安德烈亞斯的腦中響起，不斷地提醒他時日無多這一事實。在打牌的時候，他想造出一些有關于未來的句子，但卻怎么也造不出來，只能想到自己“不久”就會在某地死去；喝酒的時候，他意識到“不久我就要死了……不久，不久，這‘不久’已經(jīng)不那么模糊，他已經(jīng)摸索到它的近旁，繞著它悄悄地走了一圈，窺探一番”；早晨醒來，能感受到“不久”依然在身邊徘徊：“兩天來，它和他如此貼近，形影不離，就像是他的靈魂，他的心”。不僅如此，隨著列車的前行，“不久”從一個相對模糊的概念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我還有四十八小時好活……不久我就將死去。起初它是肯定的，但還遙遠；肯定的，卻很模糊，范圍越縮越小，已經(jīng)小到只有若干公里的路程和兩天時間?！薄拔宜奶嗔?，而時間已經(jīng)跳躍過去，時間永遠在跳躍，現(xiàn)在我只有二十四小時了……星期六早晨。星期天早晨。的的確確只有一天?！薄皧W麗娜，明天一清早我就要死了。是的，別害怕！明天清晨我就要死了。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聽到這件事的人。這一點我清楚。我必定會死掉。太陽剛剛沉沒。我將在將到未到斯特雷的地方死去?！彼劳霾粌H像幽靈一樣糾纏著安德烈亞斯，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主人公面對死亡的反映與情緒也層次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起初的恐慌和焦躁到無力和絕望。雖然小說的結尾部分安德烈亞斯下了“死亡”列車去了妓院，并在奧麗娜的幫助下重拾活下去的信心，但死亡還是如期而至，希望再一次破滅。這種沉悶的氛圍不僅影響著小說中的人物，也使讀者的心情隨著死亡氣氛變得壓抑。

如果說時間的流逝讓人切膚地體驗到死亡的步步逼近，那么空間的設定同樣有效地營造了死亡氛圍?！读熊嚒分腥宋锘顒拥闹饕臻g有兩處，即相對封閉的車廂和妓院。

“有人開始在黑暗中默默抽煙。只要稍稍一側身，他就能看到燃著的煙頭，有時那陌生人吸一口煙，香煙頭的亮光就擴展到他那張陌生的面孔上，那是一張灰色而疲憊的士兵的面孔，布滿了痛苦的皺紋，卻又驚人的清醒?！?/p>

“在他身后、身旁，又只有一片灰暗，眼前是黑夜和無數(shù)房屋，全都寂靜無聲，全都漆黑一團。只在遠處老是有探照燈的無聲的、又長又古怪的死人手指在觸摸著天空。他覺得，屬于這些手指的那些面孔準定在獰笑，像高利貸者和騙子手的面孔那樣，在陰險、譏嘲地獰笑?！?/p>

“一言不發(fā)的人們的沉默是可怕的。這是沒有忘記而現(xiàn)在又知道他們已經(jīng)打了敗仗的人們的沉默?！?/p>

忽明忽滅的煙頭，疲憊而痛苦的士兵，陰冷灰暗的夜晚，滿載著士兵卻一片沉默，都有效地營造了車廂中死亡的氛圍。此外，占小說文本三分之一的另一敘事空間——妓院在主人公看來無論是其中的人或物，抑或是太陽的東升西落，都給他一種行將就木之感：

“他們在一所波蘭房屋前面停車……屋頂是半平屋頂，房屋的門面臟得發(fā)慌，又高又窄的窗戶用刷成灰色、修得很細、看上去十分單薄的窗戶板緊閉著，令人聯(lián)想到法國……整個樓房的下半部分完全掩蔽在濃密的山毛櫸樹叢中，他們穿過房屋前面的花園的時候，他看到樓下窗戶沒有關閉……他看見肉桂色的窗簾，不潔凈的肉桂色，近乎深褐色又帶點淺紅。”

“不需多久，外面花園里便已不再有陽光照臨，太陽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在放射光芒，他將再也看不到一線陽光。最后一個夜晚降臨了，最后一個白晝失去了，如同所有其他白晝，未曾加以利用，白白過去了一樣……還有一點兒(陽光)，完了！光熄滅了，燈消失了……”

戰(zhàn)區(qū)老舊的房子，周圍有著殘垣斷壁；日薄西山的景色，黑夜緩緩地籠罩。安德烈亞斯眼中的一切景象仿佛都在告訴他：“死亡來臨了，你活不了多久了?！弊鳛樗廾退劳龅木呦蠡臻g，無論是車廂還是妓院，它們都寓意著死亡的日益臨近，無論是戰(zhàn)爭的發(fā)起者，還是被侵略者，都無法逃脫死亡的陰影。

(二)死亡意識的挖掘

與其他描寫死亡的文本不同，《列車》更偏向于對死亡之前人的情緒和意識的挖掘，而不是對人物外在行為的描寫。這與人物處在一個相對封閉的車廂有關，這樣的空間雖然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物的外在活動，但卻無法控制其內心變化。更何況主人公安德烈亞斯又處在一個即將死亡的特殊時期，可想而知，人物的內在情緒意識是異?；钴S的。那么，如何更好地挖掘這一情緒呢？顯然伯爾運用了意識流的創(chuàng)作手法。因為，相較于傳統(tǒng)線性敘述及側重于通過外在行為描寫來表現(xiàn)人物內心變化的寫作手法，意識流小說無疑占有更大的優(yōu)勢。誠如當代美國批評家羅伯特·漢弗萊所說：“意識流小說應該被視為是一種主要挖掘廣泛的意識領域，一般是一個或幾個人物的全部意識領域的小說。在這部小說里，無論是結構、主題，或者是一般效果，都要依賴人物的意識作為描寫的‘銀幕’或‘電影膠片’而表現(xiàn)出來?！盵4]并且內心獨白、內心分析、感官印象又是挖掘人物意識的主要技巧。伯爾在《列車》中正是借助上述的技巧，成功地再現(xiàn)了人物的內在情緒，挖掘了人物的死亡意識，也讓讀者身臨其境，感受到死亡的步步緊迫、人物無以逃遁的死亡宿命。

如從登上列車的那一刻起，安德烈亞斯就像是被死神追逐的羔羊，恐懼、驚慌充斥著他的腦海：“不久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不久。這是你自己說的，你心中的任何你身外的人都同你說過，這個不久會到來的。無論如何，這個不久過不了這場戰(zhàn)爭。這是確實的，至少是肯定的?！痹谒煲罎r，兩個士兵——金黃色頭發(fā)和維利——邀請他過來玩牌。游戲中，他逐漸從死亡的恐懼中解脫出來，緊接著又被死亡帶來的無力和絕望所籠罩。他嘗試祈禱，也想欣賞外面的景色，但都無濟于事。因為在他的眼里，列車的終點就是死亡：“車上很冷，風從門底下灌進來，悼詞已不復存在……現(xiàn)在一切都在這里，但到早晨，一切將面目全非……兩天來，它和他如此貼近，形影不離?！薄安痪梦揖蛯⑺廊ィ@棵樹，綠色的房屋前面剛才一閃而過的這顆赤褐色的樹，我再也見不到了。手扶自行車的這位黑發(fā)黃衣姑娘，我再也見不到了，從奔馳的列車旁邊一掠而過的所有的風景和人物，我都再也見不到了……”

遇到奧麗娜之后，安德烈亞斯被她的精神所鼓舞。雖然此時的安德烈亞斯依舊畏懼死亡，但為了奧麗娜，他決心要與命運作頑強的抗爭，擺脫身上的宿命：“奧麗娜向他微笑，從她的微笑里他明白了，無論可能出現(xiàn)什么情況，他都將留在她身旁。雖則如此，他仍然害怕?！薄啊也灰?，他想著，下意識的像一個哭泣的孩子似的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要死’?！彪m然安德烈亞斯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但這希望沒有變成現(xiàn)實?！傲熊嚒币廊徽c到達，死亡也隨之準時降臨。

正是通過大量的內心獨白，伯爾成功地挖掘了人物“絕望—希望—絕望”的死亡情緒與意識，也完成了他獨特的死亡敘事，凸顯了死亡敘事所承載的悲劇主題。

三、死亡敘事的意義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之后，劫后余生的人們不得不重新思考作為人的價值，死亡主題重新回歸到人們的視野中。由于人們對死亡的認識逐漸加深，人類個體之間的思想逐漸向多樣化發(fā)展，死亡敘事的表現(xiàn)形式也在逐步發(fā)生改變，但不變的是對生命的歌頌和對死亡的抗爭。無論是對生命或死亡的反思，死亡敘事都是對個體生命的關懷，讓人們可以歡喜地迎接生命的同時，也牢記死亡所帶來的教訓。

《列車》是“廢墟文學”早期代表性的作品，也代表了早期“廢墟文學”的創(chuàng)作方向：用樸實的語言描述人類面對戰(zhàn)爭時進行的不懈反抗。同時，《列車》也開創(chuàng)了德國戰(zhàn)后文學死亡敘事的先河。在它的影響下，更多的德國作家通過死亡敘事實現(xiàn)對戰(zhàn)爭的批判和反思，并參與到對人的本質和生存意義的思考中，也拓展了人們反思和批判戰(zhàn)爭的空間。

[1]Heinrich B·ll，Werke.Interviews Ⅰ，hrsg. Von Bernd Balzer，K·ln：Kiepenheuer & Witsch[M].1978.

[2]米歇爾·沃維爾.死亡文化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3]李慶西.論氛圍——小說和其它敘事文學的一個特殊表現(xiàn)范疇[J].文藝評論，1984，(2).

[4]梅·弗里德曼.意識流，文學手法研究[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

責任編輯：魏樂嬌

On the Unique Narration of Death in “The Train Was on Time”

TIAN Yu-shi

(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The Train Was on Time” is Heinrich Boll’s masterpiece，which is also the iconic work of German ruins literature. It is about a soldier who was deathward. The narration of death in this story is unique. There is no intensive description of death but a very dark atmosphere of death. The hero’s emotion and mind at the dying moment is described with the skill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This reflects the cruelty and horror of war，which makes criticism and reflection on war.

“The Train Was on Time”；narrating death；the atmosphere of death；the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2016-10-01

田雨時(1989-)，男，哈爾濱人，碩士，主要從事德國文化與歷史研究。

1004—5856(2016)12—0098—04

I516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6.1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