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青青
(福建農(nóng)林大學 文法學院, 福州 350028)
?
《紅王妃》中的文化二元對立
黃青青
(福建農(nóng)林大學 文法學院, 福州 350028)
摘要:瑪格麗特·德拉布爾2004年的作品《紅王妃》中的“古代”部分以顯性的方式將18世紀朝鮮王宮中各色人物的悲劇歸因于當時社會對封建儒教文化的恪守, “現(xiàn)代”部分則以隱性的方式暗示了希臘精神的回歸,特別是“善”的精神不僅是“古代”和“現(xiàn)代”兩部分主人公的共通之處,更是全球一體化大背景下人類和諧發(fā)展的基礎。但作者對希臘精神的彰顯和對儒教倫理的貶斥形成的“抑儒揚希”二元對立映現(xiàn)出作者對中國儒教文化核心思想缺乏了解。
關鍵詞:《紅王妃》;儒教文化;三綱五常;希臘精神;善的精神
一、 引言
《紅王妃》是瑪格麗特·德拉布爾(Margaret Drabble)2004年的作品,相較于她早年的作品,《紅王妃》雖依舊講述女性故事,但整個敘事背景有所深化,跨文化的歷史背景較之以前的單文化背景明顯強化了文本在共時和歷時雙重維度上的意義,因此,《紅王妃》引評論界關注乃必然之勢,雖然國內(nèi)外評論轟轟烈烈①,但卻未有人注意到《紅王妃》中隱藏的文化二元對立現(xiàn)象,因此本文在吸收既有評論精華基礎上擬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對小說文本的前后兩部分進行比對,從而透析出隱藏在敘述表象之下的文本意義,即,“古代”部分借助玉英王妃(紅王妃)的敘述表達了朝鮮封建儒教綱常倫理道德對人性壓抑的不滿,但德拉布爾將導致人物悲慘結(jié)局的封建倫理道德“三綱五常”亦歸于孔孟之道的濫觴實有失偏頗,實質(zhì)上是以南宋朱熹為代表的程朱理學把“綱常”倫理思想的權(quán)威性發(fā)揮到了極致,完全剔除了君臣、父子、夫妻關系中的人道主義成分,主張君對臣,父對子,夫?qū)ζ薜慕^對統(tǒng)治從而否定了以孔孟的仁愛為指導思想的儒教文化。而“現(xiàn)代”部分則運用后現(xiàn)代戲仿的手法展開故事巧妙地提供了“走出”困境的解藥:回歸古希臘自由和善的精神。但縱觀全文,作者對希臘精神的彰顯和對儒教倫理的貶斥形成明顯的二元對立:即以救世主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希臘精神的善優(yōu)勢于殘害人性的封建儒教的惡。而恰恰正是這二元對立映現(xiàn)出作者對中國儒教文化核心思想缺乏了解。
二、古代:壓抑的人性
小說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紅王妃的第一人稱回憶性敘述,王妃生活時代的朝鮮是等級制度森嚴的封建李氏王朝,而早在秦漢時期,中國的儒學就已經(jīng)傳入朝鮮并延續(xù)了兩千年,形成朝鮮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骨干和主流[1]。 當時的朝鮮受中國儒家思想的深刻熏陶教化,禮儀制度的方方面面皆以儒家價值觀為標準。中國自先秦時期孔子首創(chuàng)儒學,到西漢漢武帝采納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又經(jīng)歷朝歷代學者改革闡發(fā),儒學思想日益呈現(xiàn)教條化傾向[2],因此也越來越受封建統(tǒng)治階級推崇。 “三綱五常”在秦漢時期孕育形成,在經(jīng)歷魏晉隋唐幾百年的低迷后,在宋明時期得到大力強化和提升。西漢儒學家董仲舒在其《春秋繁露》中明確提出了“三綱”思想并把君臣、父子、夫妻等倫理關系與《易傳》中的“陽尊陰卑”的天道觀聯(lián)系起來,認為“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而“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則是在《禮緯·含文嘉》中明確提出,從此即成為“三綱”的政治倫理原則。董仲舒將“五常”確定為“仁、義、禮、智、信”五種道德品質(zhì)[3]19, 以南宋朱熹為代表的程朱理學把“綱?!眰惱硭枷氲臋?quán)威性發(fā)揮到了極致,完全剔除了君臣、父子、夫妻關系中的人道主義成分,主張君對臣,父對子,夫?qū)ζ薜慕^對統(tǒng)治,反過來,臣對君,子對父,妻對夫必須絕對服從,否則便是大逆不道,必遭嚴懲。程朱理學的這套“綱?!眰惱碜匀挥狭朔饨ㄉ鐣y(tǒng)治階級加強中央集權(quán)專制的需求[4],因此,南宋之后的中國封建王朝把“綱?!眰惱淼赖乱暈樽o國法寶,強有力地控制著人民的意識形態(tài),因此小說文本的“古代”部分多處提到的儒教文化其實并不是指以孔孟的仁愛為指導思想的儒教文化而是被程朱理學強化的“綱常”倫理文化。封建統(tǒng)治階級據(jù)此把君權(quán)、父權(quán)、夫權(quán)擺放在尊貴的統(tǒng)治地位,而把臣、子、妻降到服從、低賤的地位。“仁、義、禮、智、信”則是處理君臣、父子、夫妻等人倫關系的基本行為準則。“三綱五?!钡膫惱淼赖聵O受封建統(tǒng)治階級追捧因其“成為封建統(tǒng)治者維護其統(tǒng)治的理論武器”[5]且三綱是“君主專制制度的保證”[6],而紅王妃的生活軌跡可以說是對封建思想倫理道德的具體實踐。
(一)君為臣綱
君臣關系在孔子那里其實并非是指專制的單向關系,孔子提倡為了興國安邦臣子應該被允許在合理的情況下“以下犯上”,進諫君主,君主也應該從善如流。孟子也提出君臣關系要以互相尊重、平等的原則。但到了程朱理學,朱熹強調(diào)君主的絕對權(quán)威從而抹殺了孔孟提倡的君臣平等原則[3]19。王妃家族正是在這種君主專制下的犧牲品。據(jù)王妃自述,作為朝鮮李氏王朝重臣的孫女,在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把她送進宮中參選儲妃,此舉并非出自她父母的本心,實屬“君為臣綱”的無奈之舉,父母為此“傷心”[7]11,但“因為我是一位當朝重臣的孫女”[7]11,他們“不敢隱瞞不報”[7]11,于是把女兒獻給王室便成了他們的“義務”[7]11,可以看出,親情在至高無上的君權(quán)面前顯得微薄無力。更令人心酸的是,選妃期間回家探望父母,根本不允許再像孩子一樣跟父母無拘束地親近,而必須在眾多宮中隨從陪同下,像個成年人一樣嚴格按照繁瑣復雜的禮儀行事,與父母之間只能以君臣禮儀相問候,一個本來天真活潑無所牽掛的小姑娘被無情地剝奪了童年的自由歡暢,她小小年紀就擔負起了成人的使命,身心承載著巨大的壓力。
(二)父為子綱
“三綱五?!痹醋晕鳚h董仲舒《春秋繁露》,但作為一種道德理念,源于先秦的孔子,孔子提出了君臣父子仁義禮智等倫理觀念,希望君、臣、父,子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其相互關系并非單向而應是雙向的,但封建王朝在實際踐行儒學的過程中,為了防止犯上作亂,卻把“三綱五常”規(guī)定為下級對上級的絕對無條件服從遵守[2]。這種專制統(tǒng)治的理念在很大程度上壓抑打擊了人的自由,極易鑄成畸形變態(tài)的人格。紅王妃的公公即當時的英祖國王和尚慧娘娘所生的王儲思悼之間的父子關系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腐化決裂釀成千古悲劇。英祖國王中年得子,對思悼王儲寄予厚望,希望他將來全才全能,興國安邦,因此對思悼管教甚嚴,英祖國王把自己從小到大接受的填鴨式教育強加給小小年紀的思悼,強迫他連續(xù)不斷地死記硬背孔子孟子、中國歷史、朝鮮歷史等,每當思悼背書稍有結(jié)巴,國王就對他咆哮訓斥導致思悼很小就落下結(jié)巴的毛病[7]25。 國王不但對思悼嚴格,而且?guī)缀鯖]有跟兒子親密接觸過,更不用說鼓勵表揚過他,因為長期缺乏親生父母的愛護和關心且總是在父親的高壓逼迫下學習,王儲不僅犯了結(jié)巴和“衣物狂躁癥”,而且性格行為也日益乖戾反叛。
唯一的一次兩人促膝長談令人欷歔,思悼坦然地告訴父王:
“我殺人殺動物是為了發(fā)泄悶在心里的火氣?!?/p>
“你哪來那么大的火氣?”
“因為我受傷害太深?!?/p>
“為何感覺受到傷害?”
“因為你不愛我,而且我很怕你,你老是責罵我,好像我一無是處。我的病就是這么得來的”[7]67。
見此情形,國王不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教育失敗而采取積極措施改善父子關系,反而變本加厲地嚴懲兒子,這位父親的冷酷最終毀滅了王儲,內(nèi)心對父親的仇恨鑄成了思悼叛逆的性格,他嗜殺成性,無惡不作,令宮廷內(nèi)外人心惶惶,怨聲載道。面對兒子的斑斑劣跡,英祖國王為平息民怨殘忍地將思悼處死。在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下,“三綱五?!背尸F(xiàn)出極端的二元對立局面,它強調(diào)一方權(quán)力的至高無上,而另一方則卑賤至極,唯有聽命遵從沒有任何協(xié)商討論的余地,正是父權(quán)的至尊至貴導致英祖國王和思悼王儲之間的悲劇。
(三)夫為妻綱
“三綱五?!崩碚撟运未艿嚼韺W家們的極力推崇和提升后,便冠冕堂皇地成為封建社會人倫道德的基本準則[3]19, 其中“夫為妻綱”成為壓制女性自由的精神枷鎖,凱特·米特利在《性政治》中提到:“兩性間的許多差異實際上是文化性的而不是生物性的”[8]5。 紅王妃雖貴為皇室貴族,仍舊逃不脫夫尊妻卑的束縛。英祖國王的壓迫致使思悼王儲性格畸變,王儲的瘋狂舉止引發(fā)了一系列暴力行為,紅王妃及其他妃子也成了家暴的受害者。王妃被王儲打傷后都要謊稱是自己不小心弄傷的,決不能說是自己丈夫打的,內(nèi)心的委屈痛苦可想而知。令人感到悲憤的是,瘋狂的王儲竟然活活打死了自己最愛的妃子樸英愛,只因她試圖勸阻王儲不要再去城里胡作非為[7]80,樸英愛美麗端莊且才華橫溢,連王妃都自嘆弗如,而王儲對打死樸英愛的行為并無半點悔過之意,他胡鬧回來以后,竟然“一言不發(fā),只字不提樸英愛,而且從此再也沒有問起過她,就好像這個人壓根就沒存在過似的”[7]81面對王儲的斑斑劣跡,王妃不但內(nèi)心要忍受屈辱,表面還要盡心盡力維護王儲形象,遮掩他的種種丑行,實在苦不堪言。如果說王妃和王儲之間還存有愛情的話,那么這份愛情也終被思悼親手毀掉了,思悼的移情別戀以及后來無休止搶掠奸淫的暴行早已滌蕩了他們之間的愛情,但是王妃沒有選擇離婚的權(quán)利,她必須從一而終,遵守婦道,在思悼被國王處死之后,王妃即失去了儲妃身份,在宮中地位一落千丈,成了寡婦,沒有改嫁的權(quán)利,還要忍受著各種流言非議屈辱地生活,她殫精竭慮要保護好兒子,因為封建社會宮廷斗爭激烈險惡,危機四伏,兒子是她活著的唯一希望。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婚姻關系,即使有名無實的婚姻關系,也能為女人提供保護和安生立命之所,而女人一旦失去丈夫,就失去了庇護者,只能飽含屈辱地活著。
在父權(quán)制封建社會里,女性的地位輕如鴻毛,再有美貌才華的女性都是“生來低下”[9]5,“結(jié)婚生育、當賢妻良母,是完善女性的最佳體現(xiàn),也是女人的唯一的天職”[9]5,一個沒有生育子女的女性更是遭到社會的唾棄,結(jié)局極其悲慘,比如小說文本中提到的閔王后,就是因為沒有生育而遭到排擠冷落,年僅三十四歲便郁郁而終[7]50?!熬V常”倫理把女性劃入“他者”之域,女性的社會功能是生育和服伺男人,如果女性未能履行其職責,縱有高世之智也會被棄之如敝履。
“古代”部分以顯性的方式將18世紀朝鮮王宮中各色人物的悲劇歸因于當時社會對封建儒教文化的恪守,德拉布爾將導致人物悲慘結(jié)局的封建倫理道德“三綱五?!币鄽w于孔孟之道的濫觴實有失偏頗。
二、現(xiàn)代:回歸希臘精神
在小說前半部分“古代”,作者借助玉英王妃作為傳聲筒表達了對“綱?!眰惱砦幕呐?,小說的后半部分把目光投向現(xiàn)代以放眼天下為己任的王妃靈魂尋找替身為由以第三人稱人物有限視角夾雜全知視角講述了英國醫(yī)學女博士芭芭拉·霍利威爾和荷蘭著名學者占·范喬斯特相識相知相戀,最后和占·范喬斯特的遺孀一起共同領養(yǎng)一個中國小女孩的故事。縱觀全文,作者德拉布爾在“現(xiàn)代”部分巧妙地使用戲仿這一后現(xiàn)代敘事技巧含沙射影地再次批判了封建文化對人性的壓抑,“現(xiàn)代”部分的女主人公芭芭拉和“古代”部分的女主人公玉英王妃有著相似的家庭遭遇,她們都有一個被強勢的公公逼瘋的丈夫和一個幼年夭折的兒子,但重點不在于戲仿的內(nèi)容,而在于戲仿的敘事基調(diào)明顯不同,“古代”部分背景是“綱?!眰惱砦幕镜姆饨ㄍ醭瑪⑹鰞?nèi)容因為承載著血腥暴力和你死我活的生存斗爭而顯得嚴肅沉重,“現(xiàn)代”部分背景是跨文化潮流沖擊下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芭芭拉不需要拼盡全力生個兒子以保全自己的社會地位,更不需要苦守瘋癲的丈夫一生,她的生活空間自由且豐富多彩,縱覽“現(xiàn)代”,這一部分不論是從敘述語言還是從敘述內(nèi)容都隱約透出一股積極向上、自由開放、善良博愛的希臘精神。希臘精神是歐洲文明的起源,現(xiàn)代西方國家無不深受其澤。希臘哲學是希臘精神的主要載體,哲學這個詞的希臘語是philosophia原意即“愛智慧”,所以崇尚智慧追求真理是希臘哲學的一個突出特點,這一特點在古希臘人身上得到了深刻體現(xiàn),他們反對固步自封,積極汲取異國文化,并且具有永不干涸的求知欲,對各門學科各種價值觀都懷有強烈的好奇心,盡管很好學,古希臘人卻沒有夜郎自大的心理,正是他們孜孜不倦,廣師求益,海納百川的求知本性造就了這個靈氣四溢,哲人輩出的輝煌時代,為歐洲文明奠定了堅實的基礎[10]105。小說“現(xiàn)代”部分的女主角芭芭拉參與的在韓國舉行的國際醫(yī)學研討會本身宗旨就包含要在全球醫(yī)學界內(nèi)集思廣益,互相學習,取長補短,共同進步,迎接世界一體化的挑戰(zhàn),這樣的理念正契合了古希臘積極向上的求知欲。芭芭拉本人也是這一精神的忠實實踐者。芭芭拉作為一名醫(yī)學博士在學術研究方面從不隨波逐流,喜歡就一些有爭議的問題發(fā)表令人耳目一新的看法;為了得到研究實驗效果,她不惜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她嘔心瀝血地認真準備演講稿努力做到有理有據(jù)、信息含量高,其中所援引的病例都是極端的、罕見的,試驗數(shù)據(jù)也是最新的。她不單單只涉及自己的醫(yī)學研究,而且還有跨文化的思考。范喬斯特亦稱芭芭拉為智慧女神雅典娜[7]174-176,241。 這一敘述內(nèi)容暗合了“熱愛智慧”的希臘求知精神,同時也塑造了一個有擔當?shù)默F(xiàn)代知識女性形象。相比較而言,生活在18世紀的朝鮮王妃雖然求知若渴且才華橫溢,但因受縛于封建道德規(guī)范而無法施展其才智,只能靠寫回憶錄來尋找心靈的寄托,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因此,這也理所當然地成為小說前后部分聯(lián)系的紐帶,即;王妃雖然故去,但其靈魂卻并不甘心退出歷史的舞臺,對未來世界強烈的求知欲望和好奇之心促使她不知疲倦地觀察探索思考,所以想要找一個和她一樣渴望求知探索未知心憂天下的現(xiàn)代女性以繼續(xù)她塵封已久的夢想。
愛神崇拜是希臘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論是希臘神話還是戲劇、詩歌等文學作品,都洋溢著熱衷追逐愛情的畫面,他們對此毫無避諱,因為古希臘人尊重人性自然本能的欲望,古希臘神話中的愛神和美神阿弗洛狄忒象征了生命的創(chuàng)造本能,特別是性的方面[11]。古希臘人認為性能帶來快樂,促進身體健康并能繁衍后代,他們對性流露出來的是一種自然、樸素、現(xiàn)實、清新的態(tài)度,絲毫不流于淫穢,既不夸大性也不回避性[12],豪放地追求和享受愛情的愛神崇拜在小說“現(xiàn)代”部分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芭芭拉是個身材高挑的美人兒,和瘋癲的丈夫之間保持著名存實亡的婚姻,她不乏追求者,“跟許多男人有過風流韻事,因為她有著健康的身體和旺盛的性欲”[7]136。敘述者并沒有譴責她的婚外戀行為,而是抱著寬容理解的態(tài)度,芭芭拉跟占·范喬斯特教授之間的真情摯愛則把小說推向高潮,而這似乎就是王妃靈魂的刻意安排,王妃生活在一個女性個性倍受壓抑的時代,她一生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權(quán)力與征服、陰謀與背叛、斗爭與生存”[7]134中消耗自己,而“性的滿足在她的生活中只占很小的比重”[7]134。因此,王妃用她的那本回憶錄作紅娘撮合了她的替身芭芭拉的完美愛情[7]224以此來彌補自身的缺憾。
自由是希臘精神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因為“唯有人是自由的,他們的軀體、心靈、精神都是自由的,唯有每個人自覺地界定個體自由,人類的至善才有可能”[13]。因此,個體自由是個體追求幸福的基本條件,王妃的個體自由受到封建“綱?!眰惱淼闹刂厥`,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芭芭拉雖然經(jīng)歷了和王妃一樣的人生悲劇——丈夫都被高期望的父親逼瘋,兒子患病夭折——但芭芭拉顯然比王妃更自由,她可以選擇逃避,選擇新的愛情而免受責難,而王妃則為了生存裹挾于黑暗血腥的宮廷斗爭。
作者德拉布爾對希臘文化的熟悉和崇拜在她的另一部小說《七姐妹》中可窺見一斑,相比較而言,在“古代”部分,德拉布爾把程朱理學推崇的“綱?!眰惱淼韧诓┐缶畹娜鍖W思想并毫不猶豫地加以嘲諷貶斥,從而完全否定了儒教的精華,因此陷入了以偏概全的狹隘之境。作者以“古代”與“現(xiàn)代”作比較凸顯出儒教以“綱?!苯虠l至上從而扼殺人性自由的弊端以及古希臘精神對人主體性的弘揚,但其實,發(fā)端于孔孟的儒家思想與古希臘文化之間存在著“神似”之處,先秦儒家就十分注重人作為主體性的價值,“先秦儒家把人的精神的自由看得非常重要,強調(diào)人的獨立意志和獨立人格”[14],但顯然,德拉布爾完全忽視了這點。
三、走出困境:善的精神
縱覽全文,“古代”和“現(xiàn)代”兩部分主人公皆體現(xiàn)出“善”的精神,作者如此精心的情節(jié)設置與希臘文化中“善”的理念不謀而合。希臘人文主義傳統(tǒng)以人為中心,強調(diào)“德性的教化”以顯示人性的高貴[15]2-3。因此德性論是希臘人文主義精神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在倫理意義上,“德性”即“善”,是心靈的堅固,至善的光會驅(qū)散蒙昧的人性[15]12。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認為作為福祉的德性要以生活實踐為基礎,它囊括實踐智慧、倫理德性、理智德性和終極實在的善即柏氏的“至善”,實踐智慧主要考慮對自身的善,帶有強烈的個人目的。但實踐智慧中的“智慧”是一個比聰明更大的范疇,聰明僅限于追逐一己之私,智慧則潛藏著關切大眾幸福的善;倫理德性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后天培養(yǎng)的,是人們積累了一定生活閱歷后生成的品質(zhì),處在實踐智慧與倫理德性階段的人主要考慮的是與自身利益相關的事物,但這種利益行為合乎理性原則;理智德性是指一個人不再僅僅停留于外在行為所展示的德性,而是升華至一種心靈狀態(tài),因為行為展示的德性可能是偶然的,因為它還未內(nèi)化于心,只有內(nèi)化于心靈的德性才達到了終極的善的狀態(tài)[15]261-266。在亞氏看來,“善的友愛”即理智德性的表現(xiàn),是一種至善的境界,友愛可能是由于雙方有利可圖或者彼此愉悅而存在,但只有因善而存在的友愛才能長久不衰,因為它不是偶然性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它可驅(qū)散內(nèi)心的孤寂達到和諧的幸福,亞氏認為幸福并不在于一個人生命的長短,亦不在于一個人財富的多寡以及權(quán)力的大小,而在于其靈魂深處是否有善的光照[15]276-280。善的光輝不僅照耀著古希臘精神,也領引著小說文本的建構(gòu),善的理念是小說前后兩部分的精神共通之處,小說的女主人公經(jīng)歷了人生的磨礪后最終成就了終極實在的善。玉英王妃在實踐智慧階段,是以自身的善為中心,考慮自己的利益多些,比如為了鞏固自身的地位,王妃千方百計地努力要生養(yǎng)兒子,又極力地隱瞞王儲的瘋病,但在齟齬不斷、暗流涌動的深宮內(nèi)廷,王妃并沒有像崇夫人之流墮落成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相反,充斥明槍暗箭的后宮爭斗磨礪出了她的德性,比如她曾以大智大勇拯救了同為王儲妃子的樸英愛,在樸英愛后來慘遭王儲毒手后又盡力地保護了她的孩子們[7]65,玉英王妃此時的善舉正體現(xiàn)了亞氏德性論中的第二層次倫理德性的內(nèi)涵,因為她的善行不只是針對自身的利益,而且也考慮到了他人的幸福。當善不再只是表現(xiàn)為一時的外在行為而是作為一種精神滲進人的心靈時,就達到了理智德性的階段并成就了終極實在的善即至善,晚年的玉英在痛失至愛的兒子正祖國王之后,她的許多親人,包括叔父、兄弟、繼子們都被當?shù)赖募槌家阅氂械淖锩麣⒑7]117,倍受打擊的她雖年事已高,但仍堅強不屈地活著,多年的歷練已經(jīng)使她能處驚不變,泰然自若,內(nèi)心的善沒有因劫難而泯滅反而更堅定了寫回憶錄的信心,因為她想為后人還原這段撲朔迷離的歷史,想讓世人關注如思悼那樣的瘋癲病例,而作者德拉布爾顯然是被玉英王妃的回憶錄感動,決定賦予王妃不甘寂寞的靈魂以新的使命,在目睹了世界歷史的風云變幻,感受著全球化趨勢的匆匆腳步,王妃的靈魂懷著心憂天下的志向開始了嶄新的旅程。
當王妃的靈魂肩負著歷史重任游走天下時,終于找到了一個她認為適合的替身,醫(yī)學博士芭芭拉·霍利威爾。很明顯,芭芭拉是個盡職的學者,她很關注自己的醫(yī)學研究,非常認真地準備學術研討會的論文,期望提出的涉及倫理道德的醫(yī)療問題能夠引起與會者的關注。芭芭拉的內(nèi)心保有一種基于職業(yè)責任感的善,這屬于亞氏倫理德性的范疇,因此,她對《王妃回憶錄》中提到的思悼的瘋癲癥狀極其感興趣,而王妃對此瘋病的精到分析則讓芭芭拉甚感驚訝。芭芭拉在韓國的學術研討會上與權(quán)威學者占·范喬斯特相知相識,又因為倆人對《王妃回憶錄》的癡迷而走到一起并深深相愛。范喬斯特有個性格古怪揮霍無度的妻子維維卡,因為維維卡不能生育卻又極渴望要個中國孩子,為了滿足妻子的愿望,范喬斯特決定領養(yǎng)一個中國棄嬰。這個計劃起初沒有得到芭芭拉的支持,她認為領養(yǎng)一個外國孩子是令人壓抑的沉重負擔[7]216。在范喬斯特猝死后,他對于家庭的責任心和對一個異域的陌生孩子執(zhí)著無私的愛使芭芭拉為之動容,她終于決定要完成范喬斯特未遂的心愿,和維維卡一起領養(yǎng)那個中國孩子。至此,芭芭拉的善從倫理德性范疇躍升到了理智德性范疇。如果說倫理德性的善賦予了芭芭拉一顆同情和關愛別人的心,那么在理智德性中內(nèi)化于心靈的善則使芭芭拉真正成為了一個具有無疆大愛的異域好媽媽,實踐證明,在共同領養(yǎng)的聰明可愛的中國女孩陳建依的幸福成長過程中,她和兩位異國母親構(gòu)建的這個和諧特殊的家庭既是跨文化的實例又是全球化的縮影,這個家庭承載了王妃對未來世界的美好憧憬,當然,芭芭拉還幫王妃完成了她的另一個心愿,即讓王妃的故事在作家德拉布爾那里重新得到演繹。在跨文化背景下,王妃尋找異國替身延續(xù)心愿,芭芭拉領養(yǎng)異國嬰兒組建特殊家庭,善的精神提綱挈領式地引導著文本走向開放式結(jié)局。
但值得關注的是作者肯定了儒教的“惡”,完全忽視了儒教中亦有 “善”的精神,且“善”是先秦時代的儒學思想中的精華??鬃诱J為善的理想境界是“仁”,指人與人之間的友愛互助;孟子認為善內(nèi)在于人本性之中,是先天賦予人的道德;荀子則相信人性本惡,善是后天教化的結(jié)果?!吧啤痹诎乩瓐D那里偏向抽象理念,而在儒學中則趨于具體, 這二者都提倡人“接受實踐理性的洗禮,并達到自覺的道德境界”,實質(zhì)上儒教和希臘精神有著共通之處,“設定至善的價值目標,是中西哲學的共同特點”[16]。但小說作者顯然對此一無所知,因此可以看出,作者對古希臘文化的熟悉和對儒教文化的陌生,正是作者對于東西方文化了解的失衡導致了《紅王妃》中“抑儒揚?!钡亩獙αⅰ?/p>
四、結(jié)語
應該說,作者在小說結(jié)構(gòu)編排上是相當成功的,文本前半部分“古代”以玉英王妃靈魂的第一人稱回憶性敘述以諷刺的口吻毫無掩飾地批判了封建儒教“綱?!眰惱砦幕瘜θ诵缘膲阂趾驼勰ゲΥ水a(chǎn)生的人倫悲劇抱以反思性的同情;文本后半部分“現(xiàn)代”以后現(xiàn)代戲仿模式下的第三人稱敘述隱蔽地肯定了古希臘精神在解放人性,領引多元化交流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其中尤以善的精神最為凸顯,是銜接“古代”與“現(xiàn)代”的橋梁。在紅王妃靈魂的暗箱操作下,芭芭拉與范喬斯特浪漫邂逅并留下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體驗,最重要的是,范喬斯特擁有的善的精神轉(zhuǎn)移到了芭芭拉身上,并深入她的骨髓,使她能始終如一地踐行范喬斯特的遺愿。芭芭拉從只關注自身發(fā)展的狹隘到具有仁心義腸的曠達正暗合了紅王妃的靈魂不懈追求的目標,前后相隔兩百多年歷史的故事遙相呼應,至此,文本的內(nèi)容和形式也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
并且,《紅王妃》與德拉布爾此前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形式和主題上都有著質(zhì)的不同,許多讀者因為忽略了作品的副標題《一個跨文化的悲喜劇》而簡單地認為這只是一部單純的羅曼史,其實這是一個復雜的故事,作者嘗試對態(tài)度進行某種跨文化式比較[17]。但遺憾的是,跨文化比較的結(jié)果是出現(xiàn)東西方文化的二元對立,作者對希臘精神的彰顯和對儒教倫理的貶斥形成明顯的二元對立:即以救世主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希臘精神的善優(yōu)勢于殘害人性的封建儒教的惡。作者在小說文本中體現(xiàn)出“抑儒揚希”的二元對立映現(xiàn)出作者對中國儒教文化核心思想缺乏深度了解,這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注釋:
①國外研究中較典型的有下列幾位:評論家理查德·埃德爾(Richard Eder)(2004)認為作者德拉布爾并沒有在小說的兩部分即“古代”與“現(xiàn)代”之間架起跨文化橋梁,所以小說副標題“一部跨文化的悲喜劇”呈現(xiàn)的文本意圖并未真正實現(xiàn)(參見:Eder, Richard. The Queen and I[J].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2004, (No.52998):15-15.);艾爾芙瑞達·阿貝(Elfrieda Abbe)(2006)探討了紅色在文本中的象征意義(參見:Abbe, Elfrieda.The Margaret Drabble way[J].Writer, 2006, (No.1):20-23. );諾拉·福斯特·史托弗(Nora Foster Stovel)(2007)闡釋了《紅王妃》的元小說特征(參見:Stovel, Nora Foster. The Red Queen[J]. International Fiction Review,2007,(No.1-2):191-193.);阿爾卡·辛格(Alka Singh)(2007)肯定了小說文本中展示的人性已然跨越了文化與時間的鴻溝,玉英王妃和芭芭拉因拒絕沉默而與眾不同(Singh, Alka. Margaret Drabble’s Novels:The Narrative of Identity[M].Delhi: Academic Excellence , 2007.);米拉達·弗蘭科瓦(Milada Frankova)(2011)分析并指出《紅王妃》的敘事模式超越了自傳、傳記以及小說的界限(參見:Frankova, Milada. The Red Queen: Margaret Drabble’s (Auto) Biographical Pastiche[J]. Brno Studies in English, Brno: Masarykova univerzita, 2011. http://is.muni.cz/publications/1770)。
參考文獻:
[1]徐遠和.儒學與東方文化[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178.
[2]方浩范.儒學思想與東北亞“文化共同體”[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12.
[3]劉學智. “三綱五?!钡臍v史地位及其作用重估[J].孔子研究,2011,(2):19-29.
[4]游進. 從“三綱五?!笨闯讨炖韺W對孔孟儒學的背叛[J].鄂州大學學報, 2006,(1):57-59.
[5]任道斌.簡明中國古代文化史詞典[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117.
[6]劉澤華.中國政治思想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312.
[7][英]瑪格麗特·德拉布爾.紅王妃[M].楊榮鑫譯.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7:3-241.
[8][美]凱特·米特利.性政治[M].宋偉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5.
[9][美]貝蒂·弗里丹.女性的奧秘[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5.
[10]格非.小說敘事研究[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105.
[11][古希臘]阿忒納烏斯.希臘愛經(jīng)[M].[英]理查·波頓 英譯, 王月瑞 漢譯. 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11:57-60.
[12]胡宏霞. 愛琴海的愛情:中國與希臘的性文化比較[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08:4.
[13]依迪絲·漢密爾頓. 希臘的回聲[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3.
[14]葉金寶.儒家和諧思想的當代價值[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60.
[15]石敏敏. 希臘人文主義:論德性、教育與人的福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2-3,12,261-266,276-280.
[16]楊國榮.善的歷程 — 儒家價值體系研究[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51.
[17]Lee, Young-Oak. An Interview With MARGARET DRABBLE[J]. Contemporary Literature,2007,(4): 476-498.
責任編輯:彭雷生
The Cultural Binary Opposition inTheRedQueen
HUANG Qing-q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Law, Fujian Agriculture and Forestry University, Fuzhou 350028, China)
Abstract:Margaret Drabble, in a explicit way, attributed the tragedy of different people in Korean Palace in the 18th century to society’s faithful adherence to the culture of feudal Confucianism in the “ancient” part of her work The Red Queen in 2004. While the “modem” part suggests the return of the Greek Spirit, especially the Spirit of Kindness, which is not only shared by the heroines in both “ancient” and “modern” part of the novel but also serves as the foundation of the harmonious development for human being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globalization. However, The author’s highlighting of the Greek Spirit and degrading of the Confucian ethics form a binary opposition, which reveals the author’s lack of knowledge about the core idea of Confucian
culture.
Key words:The Red Queen; Confucian culture; the three cardinal guides and five constant virtues; the Greek Spirit; Spirit of Kindness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44X(2016)03-0017-07
作者簡介:黃青青(1979-),女,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比較文學。
收稿日期:2016-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