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占京
楊振聲的教育觀念及其內在矛盾
李占京
學界對于楊振聲的教育活動關注較多,對他的教育觀念進行系統(tǒng)分析相對較少。這使得楊振聲與大學教育關系的相關研究大多未能更為深入。在楊振聲的教育觀念中,“造就新國民”、對中學教育學制的改革、注重職業(yè)教育都是值得當下借鑒的思想資源。但楊振聲對集體主義與市場經濟的錯誤認識,造成了他的歷史局限性。這是我們需要注意的。
教育觀念;楊振聲;矛盾
在近現(xiàn)代中國的教育史上,很多大學如國立清華大學、國立青島大學、西南聯(lián)大、東北人民大學等的講臺上都留下了楊振聲的身影。一方面,新文學學科進入大學課堂成為當下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點,而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與楊振聲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學界對楊振聲的評價越來越高,過高的評價有時會讓我們忽略了歷史人物的局限性。因此,全面考察楊振聲的教育觀念成為必要;另一方面,在考察楊振聲與大學的學科建設關系時,學界多注意到他具體的教育活動與行政舉措,卻鮮少系統(tǒng)地分析他的教育觀以及他對中小學教育、職業(yè)教育的相關論述。這使得楊振聲與教育關系的研究大多未能更為深入。本文著重分析楊振聲的教育觀念,辨析其價值、矛盾與局限性,以期能更深入地理解這位“五四”闖將。
和許多人一樣,楊振聲有著強烈的建設新國家的愿望。為了這個目標的實現(xiàn),“養(yǎng)成新的國民——廿世紀的國民”*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就成了十分重要的基礎工作。作為從“五四”走來的一名闖將,楊振聲認為,教育的目的是“造就新國民”*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并且認定教育是造就新國民的唯一工具。而造就“新國民”的目的,就是為建立二十世紀新中國儲備人才。
造就“新國民”的重要內涵之一就是通過教育改造國民性。楊振聲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繼承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成果,他認為中國的國民特征是:頹唐、漫浪、下賤、自私、茍且、不負責任、無生產能力、無合作精神。而中國傳統(tǒng)文學也是不利于培養(yǎng)健全的國民的?!氨叵扔薪膰瘢拍茉斐山膰摇?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改造國民性,也就成為楊振聲一直以來的愿望。傳統(tǒng)的封建思想已經深入骨髓,茍且偷安、奴才心態(tài)的傳統(tǒng)人生哲學根深蒂固難以拔除,抹殺個人價值的部分傳統(tǒng)家族觀念也亟需剔除。
在對待傳統(tǒng)家族觀念這一點上,楊振聲主要批判兩點。一方面他認為傳統(tǒng)的家族觀念導致人的視野狹窄,只顧私利不顧社會公益——“假使傳統(tǒng)的家族觀念不改,他就不會忘了‘何以利吾家’,而把他預備‘傳之萬世’的財產拿來捐助社會。假使封建的親朋的觀念不改,他也就不會為事求人,而忘記他的小舅子與八兄弟。假使他只知道有個人的私利,而不知道有社會的公益,他也更不會犧牲自己的小不利以為社會的多數(shù)之利?!?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楊振聲對中國傳統(tǒng)家族觀念的批判帶有鮮明的“五四”印記,他站在“個人與社會的關系”角度去看待問題。并舉偷公共用電與攜款潛逃兩例*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來說明國人只被實用主義、功利主義所支配。傳統(tǒng)民眾常常以損害公共利益的行為來為自己獲利,楊振聲著重批判國人漠視規(guī)則,沒有契約意識,缺乏現(xiàn)代觀念。另一方面,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使得人們不把管理家庭作為社會貢獻的一部分?!拔抑匦侣暶髦袊谏鐣难莼?,還沒有走出家庭的階段,家庭就是社會最重要的組織,為什么在一般的觀念中,家庭不放在社會事業(yè)中?”*楊振聲:《女子的自立與教育》,《獨立評論》1932年第32期。管理家務,養(yǎng)育子女,本來就是社會活動重要的組成部分。既然在社會中從事工作被認為具有一定價值,家庭又是社會重要的組成部分,那為何在家庭中洗衣做飯、教育子女就不被視為有價值的活動?從為人生服務的角度看,家庭內外的一切工作都應當被平等對待。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一方面要求女子放棄社會工作,全力在家庭中做個“賢妻良母”;另一方面又漠視女子在家庭中的貢獻,不顧女性在家庭生活中付出的時間與精力成本,認為居家的女性是被男性所“養(yǎng)活”,從而成為家庭糾紛的根源。這種觀念至今都未徹底清除干凈,成為現(xiàn)代兩性觀念普及道路上的絆腳石?!霸趦和茨芄郧?,對于教養(yǎng)小孩子最神圣的責任,何以偏不是社會中最基本最重要的貢獻?”*楊振聲:《女子的自立與教育》,《獨立評論》1932年第32期。楊振聲的家庭觀念雖然建立在工作價值的平等性這一點上,但同樣體現(xiàn)了男女權利關系的現(xiàn)代性特點。楊振聲堅信改造國民性的唯一辦法就是教育?!敖逃墓δ埽坏軌蚬噍斎艘灾R,它更能養(yǎng)成人的新習慣。西諺稱‘習慣為第二天性’,若然則教育可以養(yǎng)成新的國民性。一個國家假使有從舊的變成另一個新的之可能,這是唯一的方法了”。*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教育能使人形成新習慣,但能否依靠“新習慣”走向“新國民”,則有值得商榷的余地。楊振聲對教育養(yǎng)成新習慣的作用深信不疑,甚至提高到“亡國”的高度:“這方法得期諸十年二十年以后,慢則慢矣,但慢而可必。且是因為它慢,更不可不早下手。到‘第十一點鐘’還不作,則十年廿年以后,中國猶似今日的中國,也許還壞,也許亡國!”*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
楊振聲也注意到道德也是變化的,大可不必死守著舊道德不放,以至于“必須要痛哭流涕的抱著古代道德的尸骸,囫圇吞梨的用格言向人宣傳,不聽則饗之以涕唾,報之以詬罵”。*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新式教育不但能改變人的生活與思考習慣,而且還有改造傳統(tǒng)道德的功效。思想變了,行為方式不得不變,舊道德也就沒有了固守的必要。在反對舊思想、舊道德這一點上,楊振聲雖然在批判深度上趕不上一些更有思想穿透力的前人學者,但他的教育觀,也自有值得肯定之處。
培養(yǎng)新國民還有個重要的維度就是引進并落實科學教育??茖W教育是思想的基礎。正因為缺乏科學教育這個基礎,導致無論是主張全盤西化還是本位文化都顯得過于高渺,缺乏一定的實際操作性。正是看中了科學教育的可操作性,也基于反感“按上幾個好聽的字眼,如‘養(yǎng)成健全人格,提倡高深學術’招牌一掛,就‘萬事亨通’了”*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楊振聲十分注重基礎教育中科學思想與技能的培養(yǎng)。無論主張全盤西化還是主張本位文化,無論是提倡新思想還是提倡讀經運動,楊振聲看重的是“全盤科學化”與“基本科學”。考慮到小學的思想基礎不夠,楊振聲將科學教育的重心落在中學教育上,以備為大學教育打下良好的基礎。
在楊振聲的定義中,所謂科學教育,即在中學教育中傳授現(xiàn)代科學知識,培養(yǎng)現(xiàn)代科學思想與科學精神,并在實際的科學實驗訓練中培養(yǎng)學生組織活動的技能與“救災御侮”的實際能力。他提出改革中學教育的三個舉措:增加中學科學設備與儀器,讓學生有更多實際動手操作的機會;嚴格培養(yǎng)中學科學教員,“必須提高師范制度,取大學??飘厴I(yè)生,授以一年以上之教育課程及實驗,然后才能教中學”;加大會考中對科學知識考試的力度,“其成績不良之學校,即推求其原因而加以糾正”。此即強調在中學教育推行理科知識教學,為的是系統(tǒng)、正規(guī)地傳授現(xiàn)代科學知識?!皯M力譯作科學讀物,并養(yǎng)成學生看科學讀物之習慣”培養(yǎng)的是學生對于科學探究的興趣,通過課堂外的自我閱讀溝通課堂教學,實現(xiàn)教與學的雙向互動,共同促進現(xiàn)代科學精神的養(yǎng)成。*楊振聲:《今后教育應趨重之方向》,《華年》1935年第35期。
還有一點是楊振聲格外強調的,那就是培養(yǎng)學生對各種實際活動的科學訓練。只是這一點他沒有系統(tǒng)展開討論?,F(xiàn)代社會需要的是合作精神,參加各種組織活動就需要每一個現(xiàn)代國民具備基本的組織能力與合作精神。無論是拉票競選,還是救災搶險,甚至是御侮抗敵,都需要參與合作、協(xié)調組織。這一點正是中學教育所缺乏的,也正是“今后教育應趨重之方向”。*楊振聲:《今后教育應趨重之方向》,《華年》1935年第35期。在楊振聲的心目中,教育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培養(yǎng)具有一定知識的“書呆子”,而是培養(yǎng)一個具有實際生存能力與現(xiàn)代科學精神的健全的“新國民”。這就導致楊振聲十分看重職業(yè)教育對國民實際生存技能的培養(yǎng)。由于一直以來政府權力過大,社會公共空間不發(fā)達,導致民眾對于社會參與意識淡薄,各種社會活動的實際參與、組織能力不強。楊振聲強調在中學教育中增加這一方面的教育,顯然得自于他的留美背景。建設新國家需要更多類型的人才,傳統(tǒng)的社會教育已經難以滿足新型國家建設的需要。在中學教育中加入社會組織活動的基礎性訓練,是具有長遠眼光之舉,也更有利于培養(yǎng)現(xiàn)代“新國民”。由此看來,楊振聲的教育思想也對當下的中學教育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批判教育制度的不合理,楊振聲主要針對的是教育目標未明,定位不清。其中有一項就是當時的教育政策對中小學教育的關注不夠。雖然楊振聲本人長期在大學從事教育活動,但他對中小學教育也有比較深入獨到的思考。
在楊振聲看來,由于大學與政府權力更接近,社會資源更多地傾向于大學教育。又由于大學里學潮不斷,常常能成功地吸引社會的注意力,這就導致政府和社會對中小學教育的關注相對不夠。楊振聲強調:“我們若說大學不重要,似乎不合理,但若說中小學更重要也似乎更合理些”。中小學的重要性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在楊振聲看來,“國民中專就受過教育的而論,則大學畢業(yè)者不過二百分之一,中學畢業(yè)者不過二十分之一,而小學畢業(yè)或未畢業(yè)者則占百分之九十四以上,將來舉行義務教育時,小學程度之國民數(shù)目更增加,是將來中國之基本國民有百分之九十四以上為小學畢業(yè)生或與小學相當程度者”。一方面是中小學人數(shù)較大學為多,對于注重培養(yǎng)“新國民”的楊振聲來說,“我們若注意國民性的養(yǎng)成,舍此又將何處入手?”單單從培養(yǎng)新的國民性角度來看待教育,以人數(shù)多寡為理由多少有些牽強。在楊振聲看來,中小學教育是大學教育的基礎,中小學教育不到位,大學生就容易出現(xiàn)各種問題?!拔覀冋炖镏怀炒髮W如何如何,而把中小學忘在腦后,豈不是‘不揣其本而齊其末’嗎?就大學的學生看,其中來自規(guī)矩好的中學之學生,不但成績較高,而且習慣也好。其好鬧風潮的學生,差不多是來自慣鬧風潮的中學,這又是個極簡單又極可靠的事實。”鬧學潮的大學與中學之間的關系是否真如楊振聲所說的那樣“極簡單又極可靠”,*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還需要進一步考察。但是楊振聲在這里無疑指出了一個重要問題:基礎教育的缺失必然導致高等教育的問題。在中小學教育問題上,楊振聲大致有三個建議:引進科學教育、加強職業(yè)教育、改革中小學學制。
中小學教育的不合理主要是制度的不合理?!皩W生入小學為的是入中學,入中學為的入大學。入不了中學大學的便是半途而廢,學無專長的棄材。全國兒童能畢業(yè)小學者不及十分之一,小學畢業(yè)后能入中學者亦不過十分之一,中學畢業(yè)后能入大學者又不過十分之一,養(yǎng)一而棄千,請看這是怎樣一種不合理的制度?”這種制度被楊振聲稱為“死板而不合國情的一條鞭制度”,大概有兩點是需要批判的:一是教育的目標錯位,二是人才的浪費。入學的目的不應當以進入下一個更高級別的教育機構為唯一目的,教育的目的是“立人”,也就是培養(yǎng)健全獨立的個人。小學畢業(yè)生也能成為一個有內在人格尊嚴的人,同樣也能為社會服務。知識的多寡不一定代表人格的完整與殘缺?!鞍呀逃闯裳b飾品與學優(yōu)則仕的惡習”的觀念需要改變,代之以“養(yǎng)成大多數(shù)國民生產的技術與就業(yè)的能力”。否則,那些難以進入下一階段教育機構的學生除了書本知識之外,實用技能又過于欠缺,這樣所謂的“教育”對他們而言非常不公。一方面沒能養(yǎng)成健全、獨立的現(xiàn)代公民品質,另一方面又缺乏生存所必需的基本技能與知識,這就造成了學生生存技能與精神成長的雙重缺失。這是教育的錯位與缺失所帶來的問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備繼續(xù)深造的能力與興趣,下一階段的教育也并不一定適合所有類型的人才。所以楊振聲建議,引進歐洲大陸式的八年中學制:“在八年(合高小與兩級中學)一氣呵成中打定學生科學與文字的良好基礎,他在畢業(yè)時已抵得上現(xiàn)在大學的二三年級的程度了”。八年之后,進入大學深造還需要兩個條件:“第一要看學生有無終身研究學術的志趣,第二有無此長期準備的經濟能力”。沒有研究學術的興趣,只將讀大學當成收獲一紙文憑的功利場所,無論對學習者還是教育者,都將是一次得不償失的行為。*楊振聲:《教育與建設》,《自由文摘》1947年,第6期。
八年中學制需要在接受四年義務教育之后實行。第一階段,所有國民都必須接受四年制義務教育。這一階段的目的是:“使一般國民能讀書閱報,有接受普通知識的能力,更能對于自己環(huán)境具有相當?shù)牧私馀c愛好”。第二個階段才是中學教育。這一階段的主要目的是“養(yǎng)成大多數(shù)國民生產的技術與就業(yè)的能力,也就是側重職業(yè)教育”,而這種職業(yè)教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初級、高級職業(yè)學校,而是“學徒式的同時能生產的真實無欺的職業(yè)教育”。*楊振聲:《教育與建設》,《自由文摘》1947年第6期。將理論型人才與職業(yè)型人才分開教育、管理,則更有利于培養(yǎng)基礎人才、推動社會發(fā)展,也更能發(fā)揮教育的最大作用。
“教育也就是一種職業(yè)上的預備”*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這是楊振聲對教育的功能在最基本層面上的定義。在批判現(xiàn)行職業(yè)教育的“有名無實”這一點上,楊振聲是非常嚴厲的。楊振聲大力提倡“真實無欺”的職業(yè)教育主要基于如下理由:
第一,四年的國民教育結束之后,能直接升學的學生畢竟是少數(shù)。不能升學的學生絕大部分都要進入社會謀生,他們是社會的大多數(shù),“這些人方是國家的中堅,生產的大群,建設的基石”。*楊振聲:《教育與建設》,《自由文摘》1947年第6期。而在獲得職業(yè)之前,他們沒能得到有效的相關技能培訓。這就導致“失業(yè)者日眾,增加社會的不安”*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
第二,現(xiàn)有的職業(yè)教育“有名無實”,無法培養(yǎng)出社會建設需要的合格人才。楊振聲認為,中國傳統(tǒng)的教育觀念是“是為少數(shù)治人階級而設,與生產是不并立的,至今余毒洗不清”,這就導致現(xiàn)有的職業(yè)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一方面缺乏“廿世紀的國民的德性”,不能成為一個“健全的國民”,無法為近代國家的建立做出貢獻;另一方面缺乏實際高效的生產技能,導致整個社會“生產能力低弱,不足以抵制外貨”。既“不足以救濟中國經濟的破產”又不能救濟“社會道德的墮落”*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在楊振聲這里,職業(yè)教育所負擔的責任不可謂不大。
第三,國家建設缺乏人才。職業(yè)教育與社會需求脫節(jié),導致職業(yè)學校培養(yǎng)的學生畢業(yè)之后找不到出路,而社會建設的巨大缺口又得不到填補,教育與職業(yè)分了家,“事事求人,人人求事,而人與事又偏不相求?!?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
楊振聲所強調的職業(yè)教育是在四年國民教育之后實行的。由于現(xiàn)行的教育制度過于強調文化學習,相對忽視了職業(yè)技能、社會組織能力的培養(yǎng)。所以,八年制的中學教育主要負責文化學習,職業(yè)學校負責培養(yǎng)具有實際生產能力的各類技術工人。這種職業(yè)學校不同于現(xiàn)行的“有名無實”的職業(yè)學校,它們的目的是造就“學徒式的同時能生產的”*楊振聲:《教育與建設》,《自由文摘》1947年第6期。技術工人,所以是“真實無欺”的職業(yè)教育。楊振聲也提出了嘗試解決的方法。首先,中央政府與各地政府進行市場調研,根據(jù)當?shù)貙嶋H生產建設需求,有針對性地進行學科設置與培養(yǎng)方式。其次,培養(yǎng)方式應當多樣化,“一年的,兩年的,以至六年的;半日的,夜間的,以至夏季的魚冬季的(在農忙以外的時間);公立的,私立的,以至商店或工廠附設的”。培養(yǎng)方式上的靈活有助于各類技術工人根據(jù)自身需求自由選擇。職業(yè)學校同時也可以半工半讀,“學生同時也是生產者,貧苦子弟可以整數(shù)入學,自維生活”*楊振聲:《教育與建設》,《自由文摘》1947年第6期。,實現(xiàn)教育為大多數(shù)人服務,改變“為少數(shù)治人階級而設”*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的傳統(tǒng)教育觀念。在培養(yǎng)目標上,一是培養(yǎng)具有基本實際生產技能的各類工人,“將養(yǎng)成技術工人,新式農夫,自皮匠,理發(fā),成衣,水手,以至工廠的工頭,商店的老板,航輪的領水。必使大多數(shù)國民有技能,有職業(yè),有生產能力”;二是培養(yǎng)這些技術工人的現(xiàn)代國民意識。后一方面楊振聲闡述不詳,現(xiàn)代國民意識只是籠統(tǒng)地包含了“有長進,有恒心,有近代國民的資格”。*楊振聲:《教育與建設》,《自由文摘》1947年第6期。最后,作為調節(jié)手段,不適合文化學習的學生可以“改行”進入職業(yè)教育,在職業(yè)教育中如果發(fā)現(xiàn)高材生,可以進入八年制中學學習文化知識以求深造。職業(yè)教育的學生進入文化學校,國家和社會需要有配套的各項獎學金,以保證學生的順利學習。
楊振聲的職業(yè)教育觀念彌補了教育種類的單一化,為培養(yǎng)多樣化人才提供了一定的保障。這對用文化教育綁架所有人的傳統(tǒng)教育觀念不啻是一次沖擊。文化教育與職業(yè)教育本應并行,二者不可偏廢。只有文化教育,則容易造就缺乏生存技能、思維能力低下的“書呆子”;只有職業(yè)教育,容易造就只懂生存不知生命價值所在的“機器人”。二者有效結合,才能避免“升學的目的是為入學”。反觀當下的教育,以升學為唯一目的的教育觀念仍有巨大市場;教育類型的單一的弊病也仍然存在。這都是我們需要認真反省的。
在楊振聲的教育觀念中有兩個關鍵詞:“廢私重公”與“生產御侮”。這兩個關鍵詞分別給楊振聲的教育觀念帶來了兩個內在矛盾。
楊振聲教育觀念的第一個內在矛盾是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內在沖突??v觀楊振聲的教育觀念,可以看出他的集體主義立場。這個集體主義立場指向社會組織與國家建設。雖然他十分強調個人健全的人格的養(yǎng)成,但在楊振聲的教育理念里,個人的價值最終指向還是社會組織與國家建設等集體價值。如,“今日的教育,重要使命在養(yǎng)成廿世紀的國民的德性及其生產能力,根本入手方法在注重中小學的訓練。國民的德性與生產能力是相輔而成的。沒有破產的國家,而其國民能愛國及自愛的;也沒有不愛國及自愛的國民能造成一個強盛國家的。至于生產方法,即已從手工業(yè)進化到機械工廠,則人亦必須由個性的進化到團體的。人們若沒有合作的習慣及廢私重公的德性,則不能集合才力與資本,生產也是空談?!?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這里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是教育的目的是“養(yǎng)成廿世紀的國民的德性及其生產能力”*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即培養(yǎng)現(xiàn)代公民意識與實際工作能力;二是,當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相沖突的時候,個人價值是不被承認的,必須由“個性”“進化”到“團體”,甚至“廢私”。國民資格的培養(yǎng)是為了“近代國家”的建立,個人能力的養(yǎng)成是為了國家富強。在楊振聲看來,由“個性”到“團體”,是一種“進化”。當“私”與“公”發(fā)生沖突時,“私”是完全可以被拋棄的。在楊振聲的教育觀念中,個人主義價值立場沒有得到有力的維護,這就為“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閃念”的“文革”式思維提供了可趁之機。
楊振聲教育觀念的第二個內在矛盾是沒能認清市場經濟的價值。楊振聲對當時生產力低下的現(xiàn)狀十分不滿,故有強烈的擺脫低效率的傳統(tǒng)農業(yè)生產,造就高效的生產建設人才的意識。楊振聲主張興辦職業(yè)教育以適應大機械生產的現(xiàn)代市場經濟,正是這一心態(tài)的體現(xiàn)。機械大生產時代需要的是純熟的技術工人和以“合作”為代表的商業(yè)社會品格。當楊振聲看到當時市場上充斥著“外貨”,卻感受到了一種“羞”——“最可羞者,中國自詡以農業(yè)立國,而米,面,水果,棉紗,木料,煙草等等尚須仰給于外貨。一個國家鬧到日常必需品都要靠人這危險是太不尋常了?!?楊振聲:《也談教育問題》,《獨立評論》1932年第26期。楊振聲這段話反倒有些“不尋?!??!安粚こ!敝幱袃牲c,一是楊振聲為什么感到市場上有外國日用品就感覺到了羞恥?二是急于擺脫生產效率低下的社會,卻為何偏偏迷戀于“自給自足”?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楊振聲的民族主義立場在起作用。正因為是自己的“祖國”,所以想要通過高效率的機械化大生產使之繁榮富強;正因是過于強烈的民族主義感情,才讓楊振聲感到自己國家應當“自給自足”。所以當祖國不能自給自足時,楊振聲才會感到一種“羞恥感”。在現(xiàn)代市場經濟觀念中,商品的無國界自由流通是最基本原則。在價值天平上,商品“交換”高于“自給自足”。楊振聲的矛盾在于,想要引進以“外貨”為代表的市場經濟的高效率,卻又不想引進市場經濟的自由開放、平等交流的基本原則與價值系統(tǒng)。而在一個正常的市場經濟社會中,“充斥”著“外貨”與“日常用品都要靠人”不但正常而且難免。可見,在楊振聲的“現(xiàn)代”觀念里,除了生產高效率,市場經濟的其他基本原則是沒有存在的必要的。
楊振聲的留美背景與高等教育者的身份沒能讓他徹底擺脫經濟上的“自給自足”觀念。一個國家的商品要做到“自給自足”,這顯然是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觀念產物。一生致力于反傳統(tǒng)的楊振聲,在這一點上卻無意識中選擇了維護傳統(tǒng)。他心目中的“現(xiàn)代”國家市場上,是不能讓外國的日用品“充斥”著的。楊振聲的經濟觀念,與現(xiàn)代市場經濟觀念尚有一定的距離。回顧1949年之后,新的國家建立起來之后,市場經濟一度退出歷史舞臺。“自給自足”的觀念曾經盛極一時,不期然符合了楊振聲們的教育理念。只是,由此帶來的是封閉落后與生產能力低落,“羞恥”并沒有擺脫掉。歷史證明了楊振聲的教育理念在這一點上的局限。
這兩個內在矛盾也給了我們一定的啟示。建設新國家,是楊振聲等一代人為之奮斗終生的夢想。但由于自身思想觀念的歷史局限性,他們沒能有效意識到自身思想深處的矛盾與錯誤。而這些錯誤觀念,恰恰是在他們思想的局限處生發(fā)、傳播的。在教育觀念上過于強調集體主義,在經濟觀念上沒能以更開放、平等的心態(tài)認識與迎接市場經濟,這都是楊振聲的教育觀念的歷史局限性。作為教育者,怎能不時時警惕自身觀念上的局限性所帶來的隱患呢?
綜合來看,楊振聲對教育的思考,具有相當?shù)臍v史價值?!霸炀托聡瘛?、教育與社會建設相配合、對中學教育學制的改革,以及重視職業(yè)教育,這些教育理念直到今天都在熠熠閃光。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他的歷史局限性。對集體主義缺乏反省、對市場經濟及其觀念缺乏更深入的認識,這都是需要批評的。教育先行者們對教育理念的探索,是值得敬佩也是值得借鑒、反省的。他們的思想成果對當下的教育理念與實踐,依然有著非常重要的借鑒、參考價值。
李占京(1986-),男,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