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晉察冀邊區(qū)的初戀（散文）

張鳳英

在回故鄉(xiāng)度假期間，父親溘然長世，離開了我們。這令我們心痛不已，父親生前曾經(jīng)說過，他不忍心因為自己的生老病死耽誤我們的工作，果然他選擇了假期離開，以便讓我們有充裕的時間來處理他的后事。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破舊的日記本，仔細閱瀆那些日記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一段不為人知的戀情。我猜想那可能是父親的初戀，只有初戀才那么叫人刻骨銘心。

1941年秋天，是晉察冀軍區(qū)宣告成立的第四個年頭。那時候我的故鄉(xiāng)河北省阜平縣建立了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聶榮臻元帥、肖克將軍率領(lǐng)軍區(qū)司令部、政治部從山西五臺山進入阜平縣城，駐扎在縣城文嫻街。駐扎當天立即展開發(fā)動群眾，組織抗日武裝，創(chuàng)建抗日根據(jù)地的工作。在一一五師政治部到達阜平縣城當天，他們立即開展了抗日宣傳活動，到處刷寫標語，散發(fā)抗日傳單，熱烈進行街頭宣傳，頓時“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日本狗強盜滾出中國去！國家危亡，匹夫有責！鬼子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等等標語口號鋪天蓋地布滿了全城，立刻出現(xiàn)了一片熱氣騰騰的抗日景象。

時年我父親正是17歲的年齡，他雖然識字不多，但在八路軍抗日宣傳的鼓舞下，對參加八路軍充滿著向往。只是我爺爺從家里的生計考慮硬是要求父親去地主家當長工，那時候八路軍在我家鄉(xiāng)實行了減租減息，但是連年天災人禍我家的生活依然很困難，還需要父親給地主家當長工來維持生計。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天剛蒙蒙亮，父親睜開發(fā)澀的眼睛，像往常一樣穿上那件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襖，用一根草繩子往腰里一捆，走出長工們睡覺的西廂房。從凍著冰碴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干澀的粗布上，擦擦臉。就聽見東家說：“鐵蛋，你今天去一趟小學校，給少爺送半袋子大米去。告訴少爺好好教書，家里的事兒不用他操心。”

“是，東家?！备赣H答應著，按照東家的吩咐去糧倉里從管家那里領(lǐng)了半袋子大米，放在西屋的門口。又到地窖里拿了一些蘿卜和白菜，也放在西屋的門口。準備著給大少爺送去。東家的大少爺是一個熱血青年，他回鄉(xiāng)下參加了抗日工作，是槐樹莊抗日小學的語文教員。

“吃完飯就去吧，回來還要去東溝里拉石頭，春耕以前需要把灘地整理好?！睎|家又吩咐說。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能跟著長工們干粗活了。

“好的，東家。”父親答應著去鍋里盛飯。那天的早飯有些特殊，東家給長工們準備了稀粥和玉米餅子。每個人兩個，父親拿起一個玉米餅子，咬了一口，把另一個塞在懷里。然后盛了一碗粥，拿起那個咬了的玉米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在東家吃飯，有個規(guī)矩，就是稀粥隨便喝，玉米餅一頓飯只有兩個。父親喝了三碗粥，沒有舍得吃那個揣在懷里的玉米餅子。打算去學校的時候送給在那里讀書的我叔叔張志達。

當父親辦完了東家交辦的差事以后，來到了我叔叔所在的班級，正好趕上他們班在上音樂課，一個和自己同齡的姑娘在教唱歌，她穿著八路軍的灰色衣服，腰里扎著一條皮帶，頭戴灰色的八路軍帽子。齊耳的短發(fā)，大眼睛，瓜子臉。很白凈的皮膚，嘴巴不大，但是聲音十分甜美，唱歌很好聽。她唱道：“吹起小喇叭，嗒嘀嗒嘀嗒，打起小銅鼓，德隆德隆咚?！蓖瑢W們都跟著唱。她唱道：“手拿小刀槍，沖鋒上戰(zhàn)場，一刀打漢奸，一槍打東洋?！蓖瑢W們也跟著唱。她又唱：“不怕年紀小，只怕不抵抗，只怕不抵抗。”同學們又跟著她唱。最后，她和大家一起從頭至尾把這首歌唱了一遍，然后就下課了。她像只小燕子一樣從教室里跳了出來。

父親被她的形象迷住了，她美麗又大方，溫柔又快樂，頓時像一縷陽光一樣照亮了我父親年輕的心，我父親眼前一亮，說：“小先生，你好，我想找我的弟弟張志達。”她咯咯咯地笑了，說：“你也不大呀，還叫我小先生。”我父親有些窘，說：“我是看你比其他先生要小一點?！彼┛┛┑匦α?，說：“我十六歲了，還小嗎？再說了，我也不是先生，我是學生，因為會唱歌，先生叫我來教唱歌呢。你呀，為甚不來讀書呀？”我父親聽得出來她說話有點山西味兒。

這時候，我叔叔出來了，我父親把玉米餅子給了他。本應該轉(zhuǎn)身離去，但對那個姑娘有些戀戀不舍，擦亮了眼睛又仔細看了看她。這一看不要緊，一股電流沖擊了我父親年輕的心，我父親看到了那姑娘正用著迷的眼神盯著他看呢。我父親的心醉了，第一次忘情地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姑娘說：“嗨，你別走，我問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我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回答她的追問，說：“我，我……”我叔叔見我父親吞吞吐吐，就替他說：“陳蕓同學，他是我哥哥，他十七歲，本來也在讀書呢，可是因為家里窮，哥哥只好去給地主干活兒了?！标愂|說：“別不好意思嘛，我也是和你一樣大的青年人，年輕人都應該學習文化。你等等，我取一本書給你?！闭f著就回到教室，從她的灰色書包里拿出一本書，遞給我父親，然后說：“這是我學習用過的書，送給你，有不認識的字可以問我，我每天都在學校里，和那幾個女先生住在一起?！蔽腋赣H聽了她的話，心跳加快，雙手接過那本書，寶貝似的放在胸前，說：“太感謝你了，我一定好好學習，一定好好學習?！蔽腋赣H竟然給她鞠了一躬。

她又咯咯咯地笑了。她真愛笑，就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發(fā)愁似的。我父親感覺有“一縷明媚的陽光照進了自己灰蒙蒙的心里”。從姑娘的一舉一動里他都感到了那個新社會的魅力，父親決心好好瀆書，以便有條件成為姑娘那樣的抗日積極分子。

我父親把書放在懷里，感覺身上熱乎乎的。一路上蹦蹦跳跳地回到了東家的院子。管家看見我父親那么興奮，說：“鐵蛋，你撿了金元寶嗎？”我父親嘻嘻笑著說：“和那差不多?！惫芗艺f：“什么事兒呀，說出來大家聽聽?！蔽腋赣H說：“得到一本適合我學習的新書?！惫芗疫€以為是大少爺給我父親的書，就說：“你年紀小，是該瀆書學習的，以后干完活兒，你就好好識字吧，現(xiàn)在政府不是也號召大家識字的嗎？這個大少爺心眼真好！”我父親沒有做解釋，就到廚房吃午飯，下午去地里干活兒了，心中卻充滿著甜蜜。

從那以后，父親總是找機會到槐樹莊抗日小學里找陳蕓借書或還書，慢慢地父親在還書的時候，夾帶著贊美姑娘的小紙條。那樸實無華的表達深深打動了姑娘。陳蕓姑娘也給父親回送鼓勵的話語。他們就這樣秘密地相愛了。一個八路軍女戰(zhàn)士和一個還是老百姓的給地主干活的長工相愛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地方他們的愛是那么不可避免，那么順理成章，也是那么不被人理解。畢竟許多八路軍女戰(zhàn)士總是把愛情的橄欖枝伸向八路軍首長的。

父親在陳蕓姑娘的影響下，逐步認識到抗日的重要意義，也參加了游擊隊組織的各種抗日活動，偷襲日軍炮樓、和百姓一起堅壁清野，父親總是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他要用實際行動表示自己是配得上陳蕓姑娘的。一次父親和游擊隊的同志們一起去騷擾日本軍的駐地，臨行前陳蕓對他說：如果這次行動父親立功回來，她就向組織申請和父親建立正式的戀愛關(guān)系，做父親的未婚妻。

令我父親沒想到的是這竟然是他和姑娘的最后一次見面，在日本鬼子掃蕩根據(jù)地的時候，陳蕓姑娘被日本鬼子抓住了。鬼子對陳蕓進行了嚴刑拷打，要她說出八路軍的機關(guān)和老百姓堅壁在什么地方，陳蕓寧死不屈，堅決不向敵人透漏一點信息，最后被鬼子殺害了。

鬼子撤退以后，老百姓含淚埋葬了陳蕓烈士，并為她樹立了一塊石碑。在石碑上寫著：陳蕓同志，女，一九二六年生于山西，一九四一年投身革命，參加前華抗聯(lián)大文工團工作，一九四二年轉(zhuǎn)入本縣槐樹莊小學讀書。一九四三年秋反掃蕩時，陳蕓同志堅壁在干水溝村，一天，日寇突然包圍了干水溝村，將她抓走。陳蕓同志在敵人的殘酷迫害下，嚴刑拷問始終拒絕回答，表現(xiàn)英勇頑強，寧死不屈的革命精神。在她逃脫敵人虎口時，終被殘殺，光榮犧牲。年僅十七歲，干水溝的鄉(xiāng)親們冒著生命危險掩埋了這位小英雄的遺體，烈士事跡傳誦至今。我們懷著十分崇敬和無限思念之情，立碑留念，烈士英名永垂千古。

以上就是父親日記的主要內(nèi)容，日期是1992年，那是父親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探親的時間，父親在日記里提到那個叫陳蕓的烈士，其墓碑就在故鄉(xiāng)的村口上，我也曾經(jīng)見過那個墓碑，沒想到她竟然就是父親的初戀。

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七十多年了，“七七事變”已經(jīng)成了一個歷史典故。但是我們作為中華兒女不應該忘記那些戰(zhàn)爭年代為祖國的解放奮斗過的人們。特別是目前國際形勢下，我們更應該提高警惕，教育我們的后代不要忘記強我中華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