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建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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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險社會與中國社會轉型:變量與結構的一種敘事
陶建鐘
社會轉型通常表現(xiàn)為劇烈的社會變遷,中國社會轉型蘊涵的風險與風險社會的風險進行了迭加與套嵌。而這種混合風險,主要來自于制度殘缺或制度能力不足而導致的制度化風險。在當前,社會失范和社會沖突構成制度化風險的集中顯影,也是社會轉型所支付的社會成本。然而社會轉型成本不能吞噬社會轉型取得的成果,這是轉型中國必須建立的底線共識。因而,控制風險并形成一個有效的治理結構成為轉型中國建構一個有序社會的必然選擇。轉型社會風險的變量主要集中在信息傳播、貧富差距、階層流動、國家權威、規(guī)范體系、價值理念與信任結構等方面,內在映照著制度的滲入輔助、制度的場內適應和制度的價值支持三個層面。一個有效的治理結構主要由三個要素構成:制度能力、社會功能和積極個人。
風險社會; 社會轉型; 治理結構; 制度化風險
風險社會的語境設定,使人類得以在工業(yè)現(xiàn)代性的勝利錯覺中來重新思考自身生存與發(fā)展的命題。而我國的“社會轉型是指中國社會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社會、從農業(yè)向工業(yè)社會、從封閉性社會向開放性社會的社會變遷和發(fā)展”(陸學藝、景天魁,1994:23),通常包含了社會結構、社會運行機制及社會價值觀念轉型三個方面的內容,其本身攜帶著制度性風險,而這種風險又與風險社會的風險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作為工業(yè)現(xiàn)代性終結的風險社會所蘊涵的各種風險因素,在中國以共時態(tài)的方式并存并威脅著社會秩序,由此形成了風險的迭加和套嵌,以至在風險源上很難區(qū)分是社會轉型抑或是風險社會所賜予的。是故,我們在還沒有完全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同時,卻要承受西方在后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風險與責任。這種斷裂特征在轉型時期得到凸顯:“從某些方面看,中國社會仍表現(xiàn)出強烈的傳統(tǒng)/前現(xiàn)代特征;而從另一些方面看,中國社會已經進入了后現(xiàn)代社會。這一特征表現(xiàn)在風險領域內,就是我們不僅面臨大量傳統(tǒng)風險的挑戰(zhàn),也無可避免地要應對一些現(xiàn)代風險的挑戰(zhàn)。”(趙延東,2007:83)
風險雙重套嵌下的中國社會轉型,當前面臨的最大風險實際上是制度化風險:一方面來自于制度殘缺導致的風險滋生,另一方面也來自于制度能力不足導致的風險溢出。制度殘缺與制度能力不足,意味著原有的制度安排在當前社會轉型過程中的不適應。我們探討轉型社會的問題與矛盾,仍然需要回歸到制度本身來加以理解,“研究現(xiàn)存制度在當代中國社會秩序形成、維持和擴展過程中的基礎性整合作用?!?董才生、王彥力,2015:107)
(一) 制度化風險的認識論來源及其修正
制度化風險使社會穩(wěn)定問題日益突顯,并成為當前社會秩序的主要議題,而制度化風險的認識論根源在于“發(fā)展與穩(wěn)定”內在關系的偏差或錯位。發(fā)展與穩(wěn)定作為貫穿社會轉型期的兩條主線,發(fā)展更多地被置于經濟增長的邏輯體系,而穩(wěn)定則被置于政治與社會的邏輯體系中。發(fā)展與穩(wěn)定兩者在轉型早期并行不悖并相互支撐,社會穩(wěn)定能從發(fā)展的社會成果中汲取合法性資源并保障發(fā)展的進一步深化,同時發(fā)展也為社會穩(wěn)定奠定其良好的經濟基礎。然而隨著改革的進一步推進與深化,“傳統(tǒng)國家……正面對著經濟、社會和政治變革的壓力,遭受著新的、更好的經濟生產方式和經濟保障方式的沖擊,由于現(xiàn)代化的變革進程,特別是由于政府無力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期望,而受到挫折。這種挫折的產生與泛濫會造成政治上的不安定。”(亨廷頓,1988:43)或者說,發(fā)展與穩(wěn)定之間的內在張力日益顯現(xiàn),而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政治思維,促使社會穩(wěn)定一度突顯成為社會秩序的首要價值。同時,風險社會的多重風險威脅,也對原有的社會秩序進行著嚴峻的考驗,“當代中國社會因巨大的變遷正步入風險社會,甚至將可能進入高風險社會。從西方社會發(fā)展的趨勢來看,目前中國可能正處于泛城市化發(fā)展階段,表現(xiàn)在城市容納問題、不均衡發(fā)展和社會階層分裂,以及城鄉(xiāng)對比度的持續(xù)增高,所有這些都集中表現(xiàn)在安全風險問題上。”(薛曉源、劉國良,2005:48)因此,雙重風險緊密捆綁并形成一種共振效應下的轉型中國,社會穩(wěn)定的命題難以在發(fā)展的自身邏輯中來找到答案,必須重新定義發(fā)展與穩(wěn)定的界限。
(二) 制度化風險的秩序顯現(xiàn):社會失范與社會沖突
制度化風險在社會轉型過程中通過社會秩序層面不斷析出,主要表現(xiàn)為社會失范與社會沖突現(xiàn)象的激增,凸顯了制度本身的不自足性?!吧鐣Х妒且环N規(guī)范缺乏、含混或社會規(guī)范變化多端以致不能給社會成員提供指導的社會情境?!?米切爾,1987:53)即制度有效供給的不足,使原來的秩序結構出現(xiàn)某種程度的“解組”,現(xiàn)存制度的權威性受到削減或破壞。另一方面,社會失范也源于制度能力的薄弱,即有制度在場的情況下,制度與規(guī)范仍然被實質性空置或規(guī)避。后一種類型,在當前社會轉型過程中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罢问袌龌⑹袌鲐澙坊?、交往工具化”(朱力,2006:171、258、207)等病癥,突出展現(xiàn)了權力型失范、財富型失范與道德型失范的內在危機。社會失范是社會轉型付出的比較常見的社會成本,也是轉型過程中的一種陣痛,但同時也蘊涵著較大的社會秩序風險。
如果說社會失范的主體是由普遍性的個人或單位所構成,那么社會沖突的主體則主要是由相似情境的群體所構成。我們認為,社會沖突是在特定的社會結構中,不同群體由于利益、價值的差異或對立而產生的摩擦、對抗和斗爭的過程,往往伴隨著一定的暴力行為,并在一定范圍內造成社會秩序的紊亂甚至失控?,F(xiàn)代化快速發(fā)展的轉型時期,社會沖突更多地以弱勢群體與強勢群體的分割與對抗為主要形式,通常以各種類型的群體性事件為表征。這種沖突既有現(xiàn)實性沖突也有非現(xiàn)實性沖突,并且往往交織在一起。沖突的程度與問題的現(xiàn)實性之間存在一種逆反關系,基于挫折感和被剝奪感之上的非現(xiàn)實性沖突,由于滲透了更多感情的因素,其激烈程度反而更高。因此,雖然群體性事件爆發(fā)的頻度和強度近幾年呈現(xiàn)出快速增長的趨勢,但與涉及核心價值觀念的非現(xiàn)實性沖突相比,大多為利益沖突并無直接的政治目的,故更具妥協(xié)性與可調節(jié)性。然而,群體性事件往往涉及對政府及現(xiàn)行制度的評價和判斷,實際上無可避免地指涉到制度安排的合理性問題。正是制度變遷導致的社會分化和利益分割,使聲望、財富、權力等最重要的社會資源在轉型期進行重新分配,并且呈現(xiàn)高度集中的態(tài)勢而不是分別享有,社會群體由此分化為弱勢群體與強勢群體并尋求自我歸類與認同。不承認這一點,就無法解釋以市場化改革為龍頭的轉型期社會沖突劇增的現(xiàn)實。群體的抗爭,緣于公民個人在制度格局中的不平等意識,并尋求集體行動來改變制度安排的努力。從政治哲學的視野來看,“社會沖突的深層根源就存在于這樣一個消除公民身份不平等過程,特別是存在于其中的制度變革中?!?商紅日,2011:35)
雖然我們在很多時候,把轉型期社會失范和社會沖突的規(guī)模顯現(xiàn)視為轉型的社會成本,具有普遍性甚至是不可避免的,但把兩者完全視作必然的因果關系實際上也陷入一種誤識。因此,中國社會轉型中社會失范和社會沖突現(xiàn)象其實是制度化風險的集中顯影,“如果被統(tǒng)治者撤銷了政治權威的合法性,他們更有可能尋求沖突”(特納,2001:165)。因此,社會轉型成本不能吞噬社會轉型取得的成果,這是轉型中國必須建立的底線共識,否則社會轉型便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和根本意義。
風險社會與轉型風險的雙重套嵌,使我國的社會轉型更具有歷史的復雜性與特殊性,里面貫穿的一些變量函數(shù)左右著我們對于風險的認知以及風險規(guī)避的路徑選擇,也決定著社會轉型能否走出制度化風險的現(xiàn)實困境。從政治和社會的領域而言,我國轉型社會中的風險變量主要來源于財富分配、權利分配和風險分配的不均衡,而這種不均衡通常由制度供給所導致。因此,社會轉型中風險的變量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層面:制度的滲入輔助、制度的場內適應與制度的價值認同:
(一) 制度的滲入輔助
信息傳播是制度滲入輔助的重要工具。隨著互聯(lián)網、移動網絡等新媒體的快速崛起,當前中國社會也步入了媒介化社會時代。所謂媒介化社會是對當前媒介深刻影響社會運行與變遷這一時代特征的高度概括,“包括兩個方面含義:一是人的媒介化,指現(xiàn)代媒介開始代替人與人的直接交流方式成為人際、群體和大眾信息交流的主要形式;二是社會的媒介化,指現(xiàn)代媒介的影響力滲透到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觀念等各個方面?!?楊魁、劉曉程,2010:12)媒介化社會的興起使傳統(tǒng)媒體的信息霸權被解構了,信息傳播從傳統(tǒng)媒體的“把關人”時代轉換到新媒體下“后把關人”時代。信息傳播領域的變化,使信息處于快速流動和病毒式復制的過程中,信息的可控性及可信性則大幅降低。新媒體不僅對傳統(tǒng)的信息結構進行了有效的解構,同時在某種意義上也解構了傳統(tǒng)的權力結構。任何政治權威,都需要有使公民加以服從與信任的力量,服從主要依靠強制力或潛在暴力,而信任則離不開媒介對于政治權威的渲染與固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各國政府毫無例外地把新聞執(zhí)政作為執(zhí)政基礎之一。媒介化社會的風險,在于媒介話語權的分散與去中心化,各種社會思潮與多元價值借助于媒介化社會得以擴散與傳播,其中不乏意識形態(tài)的爭奪。同時,轉型期社會危機事件高發(fā)頻發(fā)的現(xiàn)實,在媒介營造的擬態(tài)環(huán)境中進一步放大與聚合,強化了社會風險的客觀存在。
(二) 制度的場內適應
1.貧富差距的調整?,F(xiàn)代社會中,由于個人市場稟賦與制度吸附能力等因素的差異性,貧富差距的存在是必然的也是正常的,并形成事實上的強勢群體與弱勢群體甚至底層社會。強勢群體與弱勢群體由于對社會資源的掌握程度不同,形成社會結構中地位與心理上的裂痕。社會貧富差距加劇是一個可以感知的事實判斷,這種普遍認同的社會判斷一經形成很難作出修正,并形成為一種穩(wěn)定的政治心理。我國社會轉型的風險在于貧富差距的裂痕不斷擴大并成為一個主要斷裂帶,弱勢心態(tài)普遍化。
2.社會階層的流動。社會分層的推進動力一般歸因于市場邏輯,使階層在不斷分化過程中促成了社會流動的發(fā)生。這種流動,既有上層向下層的墜移,也有下層向上層的攀升。然而,我國的社會分層并非完全由市場來主導,“當前中國市場經濟的基本制度決定了再分配權力、尋租能力和市場能力共同構成階層分化的動力基礎?!?劉欣,2005:101)也就是說,制度變遷中的權力要素也參與了社會分層的架構。特別是在轉型早期,不規(guī)范的權力運行機制借助于市場分化的力量迅速占據社會分層的制高點。市場推動的社會分層存在邊際效能遞減的現(xiàn)象,在社會轉型經歷一段時期后,社會分層趨于逐級穩(wěn)定。而制度在社會轉型中是保護性和防御性的,一定時期的制度安排追求的是當前秩序的確定性。因此,在制度轉換趨向穩(wěn)定的情況下,社會分層遭遇了事實上的制度壁壘。社會流動逐漸遲滯與凝重,尤其是自下而上流動的阻力更加明顯與堅固。是故,當前階層內的代際遺傳現(xiàn)象日益突出,使階層傳遞限于簡單的階層復制。而“繼承與流動需要保持大體的均衡。尤其是在一個貧富分化較大的社會中,一種相對暢通的社會流動渠道以及較多的流動機會,則是抵消貧富差距過大的重要機制”(孫立平,2009:127)。一個社會如果缺乏階層流動的渠道,只會醞釀著更大的不確定性與風險性。
3.規(guī)范體系的轉換。以權力與市場為中軸的社會轉型,巨大的體制轉向力會造成社會離散型的變化,而規(guī)范體系則是控制并使其聚合的重要力量。對于現(xiàn)代社會而言,始終貫穿著“兩個維度的控制過程:一是外在的社會控制,它以訓誡為主要手段;二是內在的自我控制,它以個體反思為基礎”(朱力,2006:291)。外在控制主要體現(xiàn)為成文規(guī)范或規(guī)則,而內在的自我控制則主要體現(xiàn)為道德自律和信仰支持。轉型期成文規(guī)范的控制能力隨著權威的弱化而逐漸衰退,另一方面,“我們的社會結構竟然發(fā)生了如此深刻的變化。這些變化……其速度之快、比例之大在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與這種社會類型相適應的道德逐漸喪失了自己的影響力,而新的道德還沒有迅速成長起來,我們的意識最后留下了一片空白,我們的信仰也陷入了混亂狀態(tài)”(涂爾干,2000:367)。一定時期的道德與信仰總是深深地打上了那個時代的烙印,它是與制度規(guī)范相適應的內心體察與自省。轉型期制度規(guī)范的快速轉換以及沖突,使道德與信仰失去可以依附的穩(wěn)定來源,特別是制度規(guī)范的不健全所引發(fā)的社會負面效應,如遵守規(guī)范的逆淘汰性及違反制度規(guī)范的低成本性,使社會秩序的標準發(fā)生模糊與紊亂。然而“一個規(guī)范只當人們認為公正而甘受約束時才有真正的效力”(杜爾凱姆,1988:210),也就是說,規(guī)范的基座必須建立于人們對其形成的道德判斷與信仰支持。在規(guī)范的公正性受到質疑與破壞的情況下,社會道德的滑坡、信仰支持的空缺難以避免,并反過來損害了規(guī)范自身的約束力。因此,曾經是大多數(shù)人行動所遵守的行動模式、倫理規(guī)范和價值準則,在轉型期制度規(guī)范的變遷下越來越失去原先的效力。問題的關鍵在于,制度規(guī)范能否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并獲得其公正性的社會共識。
4.國家權威的變遷。我國的社會轉型不同于西方國家,是在國家主導下以制度的強制性變遷帶動社會結構與經濟結構的變遷。國家權威在整個社會轉型過程中始終居于秩序核心,但因此也承擔著更多的倫理風險與制度風險。轉型過程中各種新舊體制的矛盾與沖突、價值觀念的分歧與爭斗難以避免,并且最終以多種形式的社會矛盾加以表現(xiàn)。而這個過程,在歸因于體制轉軌不徹底性的同時,凸顯的是國家權威自身轉型的不完全性。社會轉型必然包括國家權威自身的合理性轉變,這既是中國社會轉型中解開體制之結的內在要求,也是對風險社會增量壓力的一種自覺調適。風險社會使國家權威單中心治理結構難以為繼,需要尋求一種擴展秩序;而社會轉型中社會失范及社會沖突的激增,昭示著國家權威的趨弱和對于社會控制的逐漸失效。國家權威在長期超載狀態(tài)下,繼續(xù)向內強化權威只能不斷逼近其秩序極限,甚至存在走向高度集權的風險。而這一點,恰恰是風險社會擠迫下產生的最大的制度性風險。因此,國家權威的合理性轉變,是在堅持國家權威基礎上的民主化轉型,在國家權威外的市場、社會中尋求風險的分擔與合作。國家權威秩序的向外擴展或向內收縮,在風險社會下取決于民族國家的自覺選擇,也決定著應對風險可能的不同結果。
(三) 制度的價值支持
1.價值理念的認同。轉型期各社會要素發(fā)生變遷存在一定的速差,即使文化領域也不例外。美國社會學家奧格本曾提出過著名的“文化墮距”理論,認為由相互依賴的各部分所組成的文化在發(fā)生變遷時,各部分變遷的速度是不一致的。一般物質文化部分變遷較快,而非物質文化部分變化較慢。而在非物質文化中,價值理念的變遷是滯后的,這會造成與其他文化部分的錯位、差距和不平衡,從而文化的內在沖突形成一種常態(tài)。各種文化之間、文化與亞文化、亞文化與亞文化之間在轉型期激烈地碰撞,多元文化的內在緊張在制造表面繁榮的同時,也為制度規(guī)范的確定性與權威性增加許多變數(shù)。價值理念作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核心的內容,在急劇的社會變遷過程中其外殼逐漸剝離,暴露于領先變遷的經濟、制度、道德等社會文化要素前,文化間的沖突最終集中于價值理念領域的爭奪。各種社會變遷力量都需要以價值理念的變遷作為其合理性論證的背書,陷入科塞所言的非現(xiàn)實性沖突。而這種沖突,“由于涉及核心價值觀念,參與各方不容易達成妥協(xié),沖突更具有暴力性?!?喬納森·特納,2001:164)因此,能否繼承與確立一個合乎現(xiàn)代社會需求的價值理念,使之能在社會整體轉型中達到文化協(xié)調與文化融合,是社會轉型能否平穩(wěn)過渡及避免文化自戕的重要變量。
2.信任結構的穩(wěn)定。按風險理論家貝克看來,當前中國社會風險的主要部分應當是信任風險。因為,“任何一個社會制度得以維系都需要有不可或缺的兩種關系:一是法律關系,二是倫理的信任關系”(薛曉源、劉國良,2005:48)。貝克所指的這種信任關系,我們可以理解為社會的信任結構,它包括個人信任與系統(tǒng)信任兩個層面的內容。個人信任是對社會交往其它主體的行為信任,而系統(tǒng)信任“實際上是對社會秩序的信任,社會秩序的力量和有效性,也無疑以人們對它的信任為基礎”(孫立平,2005:276)。轉型社會首先打破了傳統(tǒng)中國熟人社會的信任機制,社會交往領域的擴散及人員流動性的增加,個人信任轉向陌生人社會的契約互動模式。其次,對于社會秩序的信任本質上講是對于社會懲罰機制與激勵機制的信任,即社會主體的任何行為都能得到確定性或相似性的結果,體現(xiàn)可驗證與可重復性。系統(tǒng)信任具有高度的抽象性,體現(xiàn)其秩序能力的仍然需要具體的行為者來加以實施,因此系統(tǒng)信任無法繞開對于行為者的信任。從這個意義上講,個人信任是信任結構的基礎性內容,系統(tǒng)信任是通過行為者間的交往與互動來完成的。如果個人信任與系統(tǒng)信任完全脫離,仍然無法建立起社會秩序的信任關系。而個人信任的不可靠性與變動性特征,從而使得信任結構呈現(xiàn)潛在的不穩(wěn)定性。
控制與減少風險的侵蝕,需要建立一個能夠容納風險變量的秩序,使其具有更大的風險消解能力與吸收能力,以風險的共擔來應對風險的普遍賜予性。這種風險的共擔秩序實質上是社會轉型過程中治理主體的重新分權與要素重組,或者說是風險治理結構的合理性轉換。具體而言,風險治理結構的要素分為三個部分:
(一) 制度能力
社會轉型與風險社會的共同交集點,實質上在于主導社會變遷的制度及制度能力。無論是社會轉型早期階段由制度變遷帶動的社會變遷,或者是后一階段由社會變遷倒逼的制度變遷,制度始終居于社會變遷的核心。在風險社會的條件下,制度能力是風險治理結構的主要因素,也是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主要意蘊所在,包含制度設定、制度執(zhí)行及制度反思的三重意蘊。
1.制度設定。從資源分配的角度而言,制度設定是在國家權力的保護下,對全社會的價值進行權威性的分配。社會穩(wěn)定很大程度取決于社會中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對這種權威性價值分配的接受與認可。當前“中國社會所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與社會轉型中形成的排斥體制有關”(于建嶸,2010:38)。而這個排斥體制的形成,顯然是超越了制度設定的原始目標,是在制度設定以外的負價值溢出。但社會轉型過程中的負價值卻以顯性的方式橫亙于人們面前,突顯的社會矛盾使人們在緊張、焦慮的情緒中,更容易感知制度設定的負面效果而忽視了制度帶來的文明成果,制度設定的合理性及合法性在轉型期更容易受到質疑?;诖耍爱斠粋€權威性分配價值的系統(tǒng)受到極其沉重的壓力,以至于再也不能承受時該系統(tǒng)就會崩潰?!?戴維·伊斯頓,1999:28)因此,社會轉型期制度設定的能力,重在實現(xiàn)制度的糾偏能力及其公平正義,改變社會價值與社會風險的不均衡配置。
2.制度執(zhí)行。轉型社會中的制度性風險,相當部分是由于制度執(zhí)行的能力缺失所造成的。制度執(zhí)行能力的弱化,源于官僚體制層級分設和職能分化中本身存在的難以克服的局限性。我國改革開放過程中“放權讓利”的基本思路與實踐,在極大地激發(fā)了地方政府自主性與活力的同時,也使利益角力陡然上升為政府間關系的主要因素。利益角力使公共利益的實現(xiàn)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里面存在的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地方利益與普遍利益、部門利益與全局利益之爭,使公共利益有可能成為權力博弈的犧牲品。因此,轉型期制度執(zhí)行的能力,關鍵在于能否改善政府的效能,維護制度的公共利益目標而避免公共利益的私化,從而實現(xiàn)社會各群體的利益均沾。
3.制度反思。制度反思不同于一般的社會性反思,它的實施主體為國家權力機構或政府組織。社會性反思更多的是一種旁觀者批判,雖然所有人都是制度的參與者,但任何制度都有一種天然的排異本能,社會性反思并不能真正地進入制度內核進行手術式解剖。然而,當旁觀者反思替代了制度反思的時候,制度的風險也在不斷地累積。從理論上講,任何一種批判性的力量都有可能轉化為一種替代性的力量。因此,制度反思要求權力系統(tǒng)能以開放性的姿態(tài)接收外界對于制度的評價信息,并把它作為自我解剖的引導,從而增強制度的清醒與警覺。制度反思是避免制度潰敗的理性自覺,它既是否定的力量同時也是肯定的力量,是對制度可持續(xù)性的一種自我維護。
(二) 社會功能
社會功能的發(fā)揮是風險治理結構中的重要一環(huán),沒有社會的國家治理結構是不完整的。社會是指與國家相對應的部分,主要是指市民社會并以各種非營利組織及非政府組織為其主要表現(xiàn)形式?!半S著政府能夠解決社會問題這一信念的日漸衰落和幻想的破滅,中間組織的價值被重新發(fā)現(xiàn),并被視為未來的希望?!?薩瓦斯,2002:348)雖然市民社會在中國的生長頗受爭議,“因為近代歐洲的市民社會是在多重因素的支撐結構中形成的”(陳樂民、史傅德,2009:10),我國并不具備這些條件因而不能通過簡單的復制而形成。但是,歷史的變遷總是驚人的相似,在市場化改革驅動下的社會變革以及政府自身的民主化轉型,使市民社會逐漸獲得其最重要的生長土壤而不再限于一種烏托邦,并在一種艱難生長的過程中獲取了其類似結果。市民社會通常被視作社會層面的基礎性建設而存在的,而“在社會層面的基礎性建設具有相當積淀以前,制度的迅疾轉型,要么只能是一種幻想,要么可能導致另外的社會難題甚至災難(王毅,2009:151)。當前社會轉型的局限,恰恰在于作為社會底座的市民社會沒有能夠與快速變遷的制度設定相適應,從而引發(fā)了一系列的社會矛盾與社會緊張。市民社會并非一種解構的力量,而是一種社會沖突的吸納場或緩沖閥,避免國家權威直接置于矛盾沖突的中心?;蛘哒f,市民社會在不涉及基本制度調整的情況下,為國家權威的衰退可能保留了積極的變數(shù)和削減了風險。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與成熟程度,與市民社會自身的相對獨立與健康發(fā)展緊密相關,這不僅涉及到制度支持的問題,更涉及到社會自主的命題?!爱斏鐣軌蛳喈敵潭鹊乇A糇晕医M織、自我運行的空間和能力之前提下,往往會逐漸自發(fā)地孕育出不少良風美俗和良性的社會調節(jié)、建設能力?!?王毅,2009:150)因此,轉型期能否減少制度化風險和避免制度潰敗,在很大程度上取決市民社會的成長境遇。如果不能為市民社會提供足夠的制度空間與成長土壤,社會轉型就失去了其重要的一極。
(三) 積極個人
個人在傳統(tǒng)中國很少被視作是社會性的力量,或被規(guī)制于宗法關系中,或被隱匿于集體或群體結構中。這種狀態(tài)我們可稱之為個人的消極狀態(tài)。而隨著宗法關系和集體主義的衰敗,原來的風險屏障機制對于個人的庇護難以為繼,個人直接面對著風險社會各種風險的可能侵襲。由此,個人的自我復興以及追求積極個人成為了應然。積極的個人“指涉擁有不可剝奪的物質財產和不可侵擾的私秘空間,追求自身在精神上、身體上的同一性,塑造自身獨立的、有價值的、有尊嚴的和負責任的生活,具有自我評價的理性能力,能自我抉擇、自我行動和自我負責的公民”(李友梅,2011:298)。積極的個人并不導向利己主義,而是導向合作與參與的交往傾向。積極的個人明確自身價值不能在利己的交往模式中實現(xiàn),而只有在社會團結和相互合作的模式中才可能確保自身的長久利益及合法利益。社會合作模式,需要作為社會主體的個人積極地參與公共生活,在營造公共利益的過程中實現(xiàn)個體價值與利益的雙贏。由此,個人也獲得了現(xiàn)代社會所指的公民意蘊?!案母镩_放的歷史也說明:如何使公民能夠積極享有社會公權力領域中的權利和責任,這始終是中國制度轉型中最為關鍵也最難撼動的瓶頸?!?王毅,2009:149)因此,能否養(yǎng)成適合現(xiàn)代化轉型的積極個人,并不斷壯大其生長根基及合作基礎,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風險的應變與社會轉型的成功。
風險社會擠迫下的中國社會轉型,促使風險的語境設定成為審視社會轉型的邏輯前提。風險無處不在,且風險種類通常呈現(xiàn)階段性的轉換。因此,對于各類風險尤其是社會風險的識別與預判,并以制度化的力量加以防范與消解,應當是現(xiàn)代國家治理的普遍法則。盡管風險社會的重要來源是風險的制度化,但吊詭的是消解風險的有效途徑恰恰是制度本身。中國的社會轉型,需要在風險識別與應對中有效遏制消極的內生變量,催生積極的內生變量,防止系統(tǒng)化社會風險的出現(xiàn),并以制度建設為根本,形成國家、社會與個體多元參與和共同承擔的風險治理結構,在未來面向中探索政府主導下的治理民主和社會轉型,為走出共時性的風險社會世界圖景提供“風險與轉型”的中國樣本。
[1]陳樂民、史傅德(2009).對話歐洲——公民社會與啟蒙精神.北京:三聯(lián)書店.
[2]董才生、王彥力(2015).當代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核心:和諧社會秩序及其建構.社會科學研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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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葉娟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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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sk Society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China:A Narrative of Variables and Structure
TaoJianzhong
(Zhejiang Administration Institute)
Social transformation is usually accompanied by drastic social changes.Risks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and those of risk society fold up and insert mutually. This mixture of risks is mainly caused by the institutionalized risks which result from institutional defects and institutional incapability.At present,anomie and social conflicts incarnate institutional risks. and are also the social costs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However,the achievements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shouldn't be devoured by the costs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This is the bottom-line consensus that should be built in China in the period of transformation.Therefore, to control risks and build an effective governance structure becomes a necessary choice for China to construct an ordered society during the period of transformation.Variables of transforming society risks mainly exist in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the gap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social class mobility,state authority,value concept,standard system and trust structure.All these belong to the three key levels (i.e., institutional capability,social function and active individuals) that constitute an effective governance structure.
risk society; social transformation; governance structure; institutional risks
10.14086/j.cnki.wujss.2016.06.00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11BZZ058)
■作者地址:陶建鐘,浙江行政學院公共管理教研部;浙江 杭州311121。Email:tjz057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