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菲菲[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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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深處的浪漫
——史鐵生《我與地壇》的浪漫主義解讀
⊙連菲菲[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大連116000]
摘要: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作為一篇極具深度的散文,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歷來已久,學者們從苦難、命運、母愛、宗教意識、文本特征、哲學精神等方面均對其進行了大量解讀。本文則由自然、理想、超越等浪漫主義的幾個基本要素入手,從精神層面來探究《我與地壇》中洋溢的浪漫主義精神。
關鍵詞:史鐵生浪漫主義精神生命
《我與地壇》寫于1989年,是史鐵生的散文代表作。自此,作家改變以往的創(chuàng)作風格,逐漸從外部生活經驗轉向自我內心世界,向生命與命運提出終極發(fā)問。因而,從精神角度對《我與地壇》進行解讀,探究其源自生命深處的浪漫主義精神,無疑是大有裨益的。浪漫主義雖起源于18世紀的歐洲,并在19世紀蔚然成風,但其定義歷來眾說紛紜。歌德說它是憑借想象的方式描述感情,司湯達則認為它是現代的、有趣的,海涅又承認了它與中世紀宗教的生發(fā)關系,等等,所以至今尚未有一個被普遍認可的定義。但是憑借中外大量的浪漫主義作品,我們至少可以從藝術審美的角度把握浪漫主義的精神實質,即對自然的回歸、對理想的追求,以及對自我的超越。
一、融入自然的先哲精神。寄情山水,天人合一是中國文學悠久的傳統(tǒng),人與自然可以在心理上相互感應的觀念已經作為一種美學觀念深入中國文人的骨髓。出于對現實的不妥協(xié),他們選擇回歸自然以建立生活與理想的烏托邦,這也是浪漫主義重要的審美精神之一。正如史鐵生所說:“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雹僭谶@里,地壇已經完全被人格化,具有浪漫主義的氣質。
地壇于史鐵生來說大概有兩層含義,“一是指客觀存在的一個地方,再一層意思就是說,它是自我之所,是‘我’投奔的方向,而且包含了一種心情在里面?!雹诘貕鸪醪贿^是一座廢棄的古園,被現實打得遍體鱗傷的史鐵生很偶然地發(fā)現了它,在這里,他可以逃脫來自現實世界的種種不安,安靜地領略萬物生靈與四季輪回。他在地壇中感悟生死,看世間百態(tài),把自己從現實的殘疾與孤獨中剝離出來,讓自己完全融入那個等了自己四百多年的寧靜之地中,地壇也成為他可以安放自己靈魂的理想之所。他從地壇中找到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意義與價值,地壇也因他而富有生命之跡,人與地壇達到了物我合一的自適狀態(tài),更是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如果從更深層面來理解《我與地壇》中人與自然的關系,那就是史鐵生從地壇生發(fā)出的對生命本體意識的自覺了。他說:“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③,這不僅僅是對地壇所具有的生命象征的闡述,更是史鐵生本人生命本身的一種觀照與思考。昆蟲與草木讓地壇在荒蕪中也不乏生機,這讓史鐵生感受到了最原始的生命存在,更重要的是穿梭于地壇中的世俗大眾讓他意識到了生命不同的存在狀態(tài),如那對幾十年如一日的夫婦,那個不知是否考上文工團或歌舞團的小伙子,那個腰掛扁瓷瓶的飲者老頭,那個只為一種鳥而等了好多年的捕鳥人,那個充滿疑問的女工程師,更有那個時運不濟的長跑家朋友和那個漂亮又不幸的小姑娘,這些相似又實則不同的眾生讓他看到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都是上帝導演的人間戲劇中的一個角色。在文中,他一連用了六個“譬如”描寫了地壇中那些亙古不變的風致,正所謂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史鐵生正是看到了宇宙中的這種變與不變,才感受到了生命的無限與有限,于是他選擇順應自然,順勢而生。所以,對史鐵生來說,地壇是與現實中那個浮躁不安的世界的隔絕與對立,作家在人與自然的融合中通過自己的終極發(fā)問來探尋人生終極問題的解決,這也是浪漫主義自由精神的具體體現。
二、構建理想的菩提精神。人類對于尚未實現的美好的可能性永遠有著不懈的追求,理想可以算作是我們衡量浪漫主義的一個精神尺度,而浪漫主義則是對理想的一種精神承諾。這種現實與理想的差距與佛家中菩提所象征的此岸與彼岸的關系是相通的,對于蕓蕓眾生而言,菩提并不是所謂的極樂,而是在此岸與彼岸之間尋求普度與拯救的過程。不僅僅在《我與地壇》中,在史鐵生其他的諸多作品中,這種此岸與彼岸的相互關系都有充分的體現。
例如,“此岸永遠是殘缺的,否則彼岸就要坍塌”④,“目的雖是虛設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⑤,“一個人總得信著一個神話,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⑥,而在《我與地壇》中,他的彼岸、目的和神話卻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⑦,這是他最終尋求的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可要完全接受它卻并非易事,那么他構建的終極理想便是接受,接受宿命中的罪孽和福祉。
難道他的那位長跑家朋友就該忍受命運的調侃?那個美麗的小女孩兒就該承擔來歷不明的弱智?即使承認這種差別的存在,但新的問題出現了,誰又去承擔這種差別的?“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雹嗨运J為真正的救贖之路在于,人不僅僅要承認差別,還要接受差別,并且把“接受”當作生命中的理想去推崇才不會在漫長的生活中感到孤苦,但“接受”于現實來講也是一種有待實現的、理想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而中間的這個過程也就是眾生所渴望的修行與普度。這是史鐵生本人對生命進行的不同于現實關懷的終極關懷,這種浪漫的氣質與浪漫主義精神并無二致。
當然,對于史鐵生本人來說,他已經看破了死,生是他在死前一直都要探究的問題,所以他為自己設定的終極理想就是自由地活著。但他的這種自由是以超越自己,超越客觀存在為前提的,這也是浪漫主義精神在審美經驗中的體現。但他并沒有具體地說該怎樣活的問題,他只是說:“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⑨,這表明他愿意在生命不息的輪回中接受上帝導演的人間戲劇,在對此岸的尊重與對彼岸的遙望中迎接下個輪回中的自己。也許像他這樣把理想中的彼岸懸擱起來也正說明了他對此岸,即對當下生命的尊重,這也是現實與理想最為合適狀態(tài)。在這里,精神浪漫不僅僅作為一種精神暗藏表里,更是一種情緒早已躍然紙上。
三、超越人本困境的英雄精神。關于英雄精神,它除了具有傳統(tǒng)話語中的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美學特征外,還具有精神向度的價值取向,是神性與人性的統(tǒng)一。這種人性主要體現在對生命的理性思考上。在《我與地壇》中,史鐵生充滿哲思的文字也正是在這種超越的精神向度上完成了英雄精神的人性化構建。眾所周知,中國傳統(tǒng)倫理對殘疾人向來抱有一種另眼相看的態(tài)度,“殘疾不只是一種生理現象,其間有著人類感情的投射和社會文化的折光,殘疾者最深沉的痛苦不在于沉重的肉身,而在于一種難以與常人溝通的孤獨感,一種被社會邊緣化的遺棄感,一種被健康大眾疏離的恐懼感。”⑩史鐵生說他曾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在這里我們不難看出殘疾的生存困境曾帶給他怎樣的失落與摧殘,但是于英雄精神本身來說,只是揭露這種人本困境是遠遠不夠的,更多的是在于他的反抗精神與超越意識。
其一,反抗精神。史鐵生在最狂妄的年紀雙腿殘廢,飽嘗了常人所不能體會的痛苦與折磨,他在地壇里徘徊了十五年,游離于生死之間,但最終他選擇了不妥協(xié)。他還是想再試著活下去,但又不想活成空白,于是他選擇了寫作,從一個人偷偷地寫到得到認可后玩命地寫,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在為自己尋找活著的意義。此外,他那在時光的散落中愈加鮮明的母愛意識也逐漸使他重新認識并善待生活。多少年以后,他才明白“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11),才感受到母親內心的堅韌與苦澀,才意識到自己的苦難曾給母親帶來多大的災難,雖然寫作不一定就是母親希望自己找到的那條路,但是勇敢地活下去必然是母親的夙愿。所以說,史鐵生從寫作中看到了生活意義,從母愛中尋找到了生命支撐,并由此成功地實現了對困苦的現實世界的反抗。
其二,超越意識。史鐵生說:“人為什么活著?因為想活著,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的名字叫:欲望?!?12)無疑,對史鐵生而言,想寫作是因為想在眾人眼里找到自己的位置的欲望,自己的作品得到認可之后又繼續(xù)玩命地寫是因為自己還想寫得更多更好的欲望,害怕自己淪為人質后文思枯竭是因為自己想一直有意義地活下去的欲望,但他卻可以冷靜客觀地認識自己的種種欲望,還指出欲望是人性的組成部分,是無法被消滅的,于是他不再恐慌,只是為了活著而寫作,再也無關其他。從這個角度上說,史鐵生在正視了欲望而后又超越欲望的前提下,終于成功地解救了被現實捆綁的自己。所以說,史鐵生這種以主觀精神超越客觀現實的精神氣質充滿了人性化的英雄主義精神,并從這種崇高的美學體驗中流露出凝重的浪漫主義藝術傾向。
地壇以有限的空間賦予了史鐵生無限的精神,讓他在沉思與冥想中擺脫了世俗困境的纏繞,認識到了生命的固有價值。他不僅在地壇這個靈魂可以皈依的地方找到了自我擴張的快感,升華了主觀意識,更從精神向度上完成了對生命的超越,同時,也使他本身和整篇文章籠罩上了一層浪漫主義色彩。
①④ 史鐵生:《上帝的寓言》,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3月版,第40頁,第218頁。
② 張新穎:《當代批評的文學方式》,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 年3月版,第98頁。
③⑤⑥⑦⑧⑨(11)(12) 史鐵生:《史鐵生作品精選》,華夏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197頁,第90頁,第135頁,第209頁,第209頁,第214頁,第200頁,第211頁。
⑩ 張建波:《逆游的行魂——史鐵生論》,山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9頁。
作者:連菲菲,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