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憲坤
在中國藝術史上有這么一個時代,它充滿著激情,英氣勃發(fā),以其博大的胸懷和氣魄成就了中國文化史上第一次大變革、大融合、大發(fā)展。這個時代,不僅完成了書法意義上的五體嬗變,同時也完成了對先秦文化成就的繼承和升華。這一時代凝聚了中國文化大膽創(chuàng)新的精神和富于進取的民族個性。也正是從這個時代起,我們這個民族被深深地烙上了一個痕跡—漢。而最能體現(xiàn)這一時代文化特質的就是文字的書寫!
漢隸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古往今來多有論及。然而,每當人們論及它的輝煌之時,卻往往忽視了鑄就這一輝煌的人們—那些在中國書法史上沒有留下姓名的書寫者。在他們中間,既有達官貴人,也有民間小吏。正是這些沒有留下姓名的書寫者,為這個時代揮灑出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們成就了古文字向今文字的分野,并最終完成了漢文字由象形向表意的轉變。探尋這些隱沒在石碑后面的無名書手,無疑將為我們打開一扇通向那個時代的大門,同他們一起呼吸,一起去感受那個時代的文化精神。了解這一切,無疑對于今天準確地把握漢隸作為中國書法藝術中最為精髓的代表是十分有意義的。
從現(xiàn)存的大量資料中不難發(fā)現(xiàn),消失在漢碑背后那些沒有留下姓名的書寫者,之所以能夠承載起中國文字及書法藝術的演變和發(fā)展,有賴于漢代政治上的“漢承秦制”,當然這其中也包括文字制度。在精神文化層面上,他們承襲了先秦及戰(zhàn)國末期以來敢于變革、勇于探索的“大爭”精神。應當說篆體文字的隸變,早在戰(zhàn)國末期及先秦就已產生。這從出土的《青川木牘》、《云夢睡虎地秦簡》中已有佐證。雖然它離真正意義上的隸體差距甚遠,但是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它開啟了漢文字變革的帷幕。《青川木牘》從內容上看顯然是一篇公文,其書寫者應是一位官吏。而在篆體仍然做官府通行文字的時候,作為從篆體變異了的“俗體”字,能夠出現(xiàn)在公文的書寫中,可見流行于民間的“俗體”字在一定程度上已得到了社會的認可,也就是說至少在當時“正體”篆書和“俗體”在社會上是并行通用的。從這篇木簡的字里行間中,還可以感覺到書寫者在自覺地順應著時代的發(fā)展。這種自覺的書寫,一方面來自于如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中說的“隸書,篆之捷也”,即書寫速度的需求;更重要的是在《青川木牘》中似乎還隱隱地看到了書寫者在字里行間顯現(xiàn)出的一種新追求——美的向往,釋放和自由的趣味。盡管這樣的追求還是朦朧的,但相對于當時的“正體”篆書,這無疑是一種沖擊;它不是靜止的,而是不斷變化和發(fā)展的。這從晚于《青川木牘》82年的《云夢睡虎地秦簡》中可以看得更加清楚。相對于《青川木牘》,《云夢睡虎地秦簡》盡管脫胎于秦篆,形體中仍保留些許篆體的痕跡,篆隸混雜,由繁變簡。出現(xiàn)這種變化不僅是社會的發(fā)展對文字應用的需求,另一方面相對于篆體來說則更具有裝飾性。漢代隸書中常見的波挑、掠筆,以及不同形態(tài)點的變化運用,在書簡中頻頻出現(xiàn),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人們在使用文字時已經不滿足于書文論事的功能。這種變形和夸張,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愛美天性的自然流露。這也是漢文字最終能夠演變成一種藝術載體,而獲得的真正意義上的釋放。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沒有留下姓名的書寫者,以他們的探索和追求為漢代最終能夠完成由篆向隸的文字變革奠定了基礎。
文字的發(fā)展到了漢代,其書文論事己經徹底告別了青銅鑄范。簡、帛及毛筆的大量使用,使得文字的應用獲得了解放。這些新材料最終承擔起了書文論事的功能,并為文字的進一步演變提供了便利。不僅如此,這種變化還打破了原本只有貴族才能使用文字的特權。加速了文字的使用向仕人及庶民方面延伸,進而使得書寫普及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與先秦及戰(zhàn)國末期不同,漢代最終結束了戰(zhàn)亂,國家重新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社會制度趨于穩(wěn)定。這也為文化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環(huán)境,所有這些客觀存在無疑為漢字的變革在漢代得以完成提供了可能。
西漢時期,書寫材料主要是簡、帛,將文字刻在石碑或懸崖上的情況極為罕見。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大量簡帛書,真實地反映了西漢早期文字演變的狀況,及同先秦文字隸變的連續(xù)性,如帛書《陰陽五行》甲篇及簡書《陰陽合》醫(yī)簡。它們雖然已經打破了篆體的字形結構,書寫時已不再顧忌文字的對稱及象形的原則,在線條運用上已出現(xiàn)了明顯的改曲為直的傾向。篆體原本圓轉不斷的線條,變?yōu)橛辛朔秸鄣臄喙P,同時也應看到牘中因書寫的迅疾,常常將原本篆書中的兩筆并為一筆,或是將兩個以上的偏旁所包含的部分合并起來改成較簡單的筆畫結構。再有在《陰陽合》醫(yī)簡中,還出現(xiàn)了明顯的草意,其點線的運用相較于《陰陽五行》甲篇已有了成熟后的隸書用筆特征。從這些特征上看,西漢初期的隸體書寫依然屬于古隸的范疇。但不容懷疑的是馬王堆漢簡的書寫者們身處在文字大變革的過程中,已經不是在被動地順應文字的變革,而是主動憑借著這個時代特有的浪漫情懷和大膽創(chuàng)造,一步步地將漢字由表形向著表意的方向做著艱苦的轉換,同時又賦予了文字一種藝術功能。
而這一過程到了西漢中晚期達到了高潮?!段渫h簡》及《居延漢簡》的出現(xiàn)已清晰地說明了這一點。如《武威漢簡》中的《與士相見》篇,其文字的結體已徹底擺脫了篆體的控制,結構由方變偏,運筆迅疾,點劃變化豐富,漢隸的掠筆、波挑明顯而夸張,與早期的隸書相比更富有裝飾性。再從《居延漢簡》中的《相利善見冊》可知,漢字第一次大變革已近成熟。還有最新在南昌發(fā)現(xiàn)的西漢海昏侯墓出土的漆器、樂器上的文字已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從這些沒有留下姓名的書寫者們留下的墨跡看,此時的隸體文字不僅已經完全地替代了篆體作為書文論事的官方通行文字,其影響已遍布西漢的偏遠地區(qū)。不僅如此,這種嶄新的文字形式還第一次被作為藝術載體而保留于中國藝術發(fā)展的史冊,其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由于西漢不提倡樹碑,故其碑刻存世稀少,目前僅存的有漢宣帝地節(jié)二年(公元前68年)《楊量買山地刻石》、《五鳳二年刻石》和始建國天鳳三年(公元前16年)的《萊子侯刻石》等少數碑刻。從中看漢字的演變,在這樣的書寫材料上其隸變要有遜于簡帛。這種不同步直到東漢才得以克服,并最終完成了中國文化藝術史上史無前例的創(chuàng)舉,留下了《曹全碑》、《張遷碑》、《禮器碑》、《乙瑛碑》、《石門頌》、《何君閣道碑》和《西狹頌》等浩如煙海、名垂千古的漢碑名作。
大漢這個時代不僅完成了文字由篆向隸的歷史性轉變,成就了古文字和今文字的分野,同時也使得“漢碑”這個因無數沒有留下姓名的書寫者所付出的努力換來的記憶,深深地鐫刻在中國書法藝術史冊上。漢碑,也正是因為那些沒有留下姓名的書寫者辛勤地探索和創(chuàng)造,而成了那個時代特有的文化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