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海 琛
(吉林大學 文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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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男尊女卑”到“男女平等”:“十七年文學”中兩性倫理觀的嬗變
呂 海 琛
(吉林大學 文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12)
“十七年文學”中兩性倫理觀的轉(zhuǎn)變主要有:在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方面,由“足不出戶”到走出“閨房”,女性開始從家庭走向社會;新政權的建立、新《婚姻法》的頒布,為女性追求自由婚戀提供了外部保障,傳統(tǒng)包辦婚姻形式被打破;傳統(tǒng)貞操觀在新舊政權交替過程中受到嚴重沖擊,但“牌坊”的倒掉也必須符合階級斗爭的原則;一種“互幫互助”的新型夫妻關系,開始取代“夫唱婦隨”的舊秩序,傳統(tǒng)家庭格局逐步瓦解。至此,政治掛帥下的“男女平等”顛覆了傳統(tǒng)“男尊女卑”的倫理秩序,并呈現(xiàn)出兩性性別特征趨同的傾向。
“男尊女卑”; “男女平等”; “十七年文學”; 兩性倫理觀
在中國的傳統(tǒng)倫理秩序中,兩性之間的情感總會無條件地讓位于責任和義務?!澳凶鹋啊标P系的確立,是以女性無條件地服從男性意志來保證男性權力擁有無限伸展的空間的。如果想打破這樣的倫理格局,女性面臨的第一個任務便是走出“閨房”,在參與社會實踐的過程中獲得人格的獨立與尊嚴,從而改變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地位。在新的政治制度的保障下,十七年文學中傳遞的兩性倫理觀念既不同于傳統(tǒng)倫理,也有別于五四以來的現(xiàn)代倫理。隨著女性獨立意識的強化,她們開始大膽追求婚戀自由,勇于挑戰(zhàn)傳統(tǒng)貞操觀念,“夫唱婦隨”的傳統(tǒng)家庭格局開始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政治掛帥下“互幫互助”的新型夫妻關系。
同五四作家們首先把目光投注于婦女解放一樣,十七年文學也對女性的覺醒和女性解放給予了特別的關注。十七年文學首先針對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男尊女卑”思想,進行了政治性的顛覆,處處流露出“政治掛帥”下的“男女平等”意識。她們要么已經(jīng)走出家門,勇敢地投入到火熱的革命斗爭中去,如《紅巖》中的江姐、《苦菜花》中的母親和娟子、《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要么滿懷著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在生產(chǎn)建設領域獨擋一面,如《李雙雙小傳》中的李雙雙、《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改霞、《唐蘭的婚姻》中的唐蘭。
《苦菜花》中的母親因為受到革命情感的激勵,開始敢于反抗封建倫常,為維護自己的女兒而公然頂撞權威的族長。這種由政治革命和群眾運動帶來的巨大的現(xiàn)實改變成為母親反抗封建族權、族規(guī)的力量源泉?!芭畠河惺裁床粚δ?她殺死了一家的大仇人,她和男人一樣的上山下地。女人就該比男人矮一頭嗎?不能同男人一起作事嗎?唉,女人,女人生來就命苦。啊,娟子!娟子是好孩子,不能讓她受委屈,有多大罪自己來受吧。”這種渴求兩性平等的意識“象是一把火從她內(nèi)心燒起來,把她屈從哀憐的眼淚焚干了”。母親以一種受難的心情反抗著世俗道德的苛責,她并不覺得娟子“拋頭露面”有什么過錯。在她看來,女兒和男人從事同樣的工作,沒有理由要屈從于男人。
《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改霞“象感覺冷熱一樣感覺到‘解放’對她的影響”,因為政治上的“解放”使她有機會參加社會活動,到縣城當上了青年代表,并在萬人大會上講了話,從而使她成為村里村外的小伙子們夢寐以求的理想伴侶?!敖夥拧备淖兞烁南嫉膫€人命運,使她在婚戀選擇上有了更多的機會。
《李雙雙小傳》中的李雙雙,是新時代農(nóng)村婦女的典型形象,她潑辣、直爽、處處敢為人先?!袄铍p雙”這個名字在人民公社化和“大躍進”以前在村里鮮為人知,人們以各種稱呼來替代她的名字:老輩人稱她“喜旺家”或者“喜旺媳婦”;年輕人稱她“喜旺嫂子”。她的身份需要以丈夫、孩子為參照,依賴她與家人的關系來確認。不論是何種形式的稱呼,都不是將其視為一個完整獨立的人而采用的;而丈夫喜旺則稱其為“俺那個屋里人”,有了孩子后,干脆叫她“俺小菊她媽”,甚至稱其為“俺做飯的”。“俺那個屋里人”,表明的是一種所屬關系和依附關系;“俺做飯的”則帶有鮮明的尊卑色彩,說明二者在家庭中的地位是不對等的。然而“大躍進”運動開始之后,情況就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李雙雙的名字隨著那張大字報一下子“躍”了出來:“家務事,真心焦,有干勁,鼓不了!整天圍著鍋臺轉(zhuǎn),躍進計劃咋實現(xiàn)?只要能把食堂辦,敢和他們男人來挑戰(zhàn)”。雙雙的政治熱情隨著“大躍進”運動的高漲而迸發(fā)出來,這篇充滿戰(zhàn)斗氣息的大字報,正是對男權社會的挑戰(zhàn)檄文,是女性爭取自身權利的宣言。小說在結(jié)尾處則緊扣開頭那段別有意味的稱謂敘述,人們稱呼雙雙為“雙雙嫂子”,從此雙雙真正成為“自己的”了;就連丈夫喜旺也一改以往的大男子主義作風,稱自己為“李雙雙那個愛人”。
為了凸顯十七年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很多作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有意地將女性“男人化”,使得很多女性形象具有“準男性”的特點。王汶石的小說《新結(jié)識的伙伴》[1]中的張臘月就帶有幾分須眉之氣。作者有意采用一種對比的手法,將兩個在性格上截然不同的女性安排在一起。張臘月的潑辣、大膽、赤誠正好與吳淑蘭的文靜、內(nèi)斂、溫和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在一“動”一“靜”的映襯中,人物的形象躍然紙上,生動鮮明。首先,從兩人的外貌描寫就能看出她們性格的不同,吳淑蘭“膚色微黑、瓜子臉龐”,“嘴角掛著寧靜而好奇的笑容”;而張臘月呢,“中等身材,圓肩頭,紅噴噴的臉,翹起的上唇;眉眼里露出的神氣,表明她是個潑辣、大膽和赤誠的女人”。其次,從張臘月的語言和行動上,我們也能感知她的“闖將”風范。譬如,在小說的開頭,張臘月便以單刀直入的方式主動與吳淑蘭結(jié)識:“你是吳淑蘭吧?……昨天,你一開口發(fā)言,我就想:這一定是那個有名的吳淑蘭?!傉f去看看你,一直沒騰出工夫,……啊呀,天,你長得多秀氣啊……”“我是張臘月?!薄瓣J將張臘月。聽說過吧?”這樣的自我介紹,透著親切和自信。張臘月的說話方式是男性化的,就連一舉一動都透著“爺們兒”氣。她“高喉嚨大嗓子”地對吳淑蘭說:“頭回生,二回熟,今天見了面,就是親姐妹啦?!碑攨鞘缣m夸她也很“俏”時,她竟毫不顧忌地“一把將衣袖捋到齊肩胛處,露出粗粗的黑褐色的胳膊,伸到吳淑蘭面前,自我打趣地說:‘你看這多俏?’”張臘月請吳淑蘭到家里做客:“今天,你務必要到我家去?!阋芙^我,就不夠朋友啦?!睆埮D月的語氣中透著一股“江湖氣”。她剛一回到家,孩子們便向她撲了過來,她“雙手托著一個最小的女孩的臉頰,狠狠親了一下”,馬上揮揮手說:“滾,滾,滾,都給我回去,這么大的雨,跑到露天里來干什么!”這種略帶嗔怪的話語透著母親對孩子的無限關愛。她丈夫回家見到吳淑蘭便趕緊打招呼,而張臘月則性急地說:“少廢話!”“看人淋得這么濕,不說先攏一盆火來,讓人烤烤衣服。”透過這樣的言語,我們能夠感受到,傳統(tǒng)夫妻間“舉案齊眉”的兩性關系已經(jīng)被徹底顛覆了。
“政治是模塑道德的最強有力之手,而道德通過對政治運作的影響發(fā)生對社會最有力作用。”[2]在十七年文學中,不論是在家國命運的抗爭中還是在政治運動的洪流里,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都必須以政治覺醒為前提,離開這種政治上的進步,女性的獨立自主便失去了依托和自信,且不具有道德上的合法性。因而,女性若想走出“閨房”,首先要獲得政治身份的認同。其次,在那個崇尚力度美、剛性美的年代,作家們似乎沒有找到更好的方式去表現(xiàn)女性獨有的柔美特征,因為它總是跟“革命”“政治”“進步”等關鍵詞格格不入。所以,盡管娟子、改霞、李雙雙們打破了傳統(tǒng)“男女有別”的性別界限,實現(xiàn)了某種意義上的“男女平等”,但這種“平等”是以淡化女性性別特征,在女性“男性化”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它造成了女性性別特征的缺失。
為配合新《婚姻法》的實施,提倡婚姻自由,十七年文學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以反抗封建婚姻制度和批判封建殘余意識為題材的作品。
趙樹理的《登記》中,小飛娥和女兒艾艾演繹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愛情婚姻故事。小飛娥年輕時也追求美好自由的愛情婚姻,盡管她深愛著保安,卻仍然屈從于父母的安排,嫁給了并不喜歡的張木匠。她保留著保安送給她的那枚羅漢錢,并將其視為內(nèi)心情感的一種安慰和寄托。女兒艾艾同母親小飛娥年輕時一樣美麗多情,但與母親相比,她在追求個人幸福上更加大膽、率性和堅定。從她得知父母和五嬸給她另外說親起,她就一直積極想辦法抵制這樁“包辦婚姻”。她不似母親小飛娥那樣順從地接受別人安排的命運,而是自覺地拿起婚姻法的武器去與那些封建思想進行抗爭,并與有情人終成眷屬。
作者力圖通過這樣一“悲”一“喜”的對比敘述,讓我們看到封建思想對人們的戕害,同時也控訴了舊的婚姻制度和舊習俗對女性婚姻幸福的剝奪。
在評劇《劉巧兒》[3]中,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反對包辦婚姻的巧兒。她不接受父親給自己包辦的婚姻:“恨我爹從幼小兒給我把親訂,我和柱兒不認識能夠隨我的心,思前想后主意拿穩(wěn),等爹回家來叫他去退親?!碑?shù)弥赣H收了王財主的彩禮,要把她賣掉時,巧兒顯示出了抗爭到底的決心:“我不能讓我爹將我賣;我不能嫁給這樣的人。要是我爹不應允,巧兒我一定和他拼!”其次,我們也看到了一個對自由婚姻充滿向往的巧兒。退婚成功的巧兒心中充滿了歡欣:“我自幼兒許配趙家,我和柱兒不認識我怎能嫁他?我的爹在區(qū)上已經(jīng)把親退,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碑斍蓛旱弥趧谀峡瓷系内w振華就是柱兒時,后悔不迭,在李大嬸的撮合下,他們私定終身,二人也表達了他們守護自由愛情的決心:“你愿意來我愿意”“兩廂情愿咱們配夫妻”;“咱們永不分離,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旁人若來干涉,咱們寧死也不依!”當巧兒指責父親將自己賣,表示不愿嫁給王順昌時,劉彥貴以王家的“綾羅綢緞”“雞鴨魚肉”“高樓大廈”作誘餌,妄圖說服女兒接受這門親事,巧兒則以“偏愛穿粗布衣裳”“愛喝稀粥吃粗糧”“愛住茅屋破草房”為由頂撞父親。從父女倆的爭執(zhí)中我們發(fā)現(xiàn),巧兒作為新政權下成長起來的新女性,她的人生觀和幸福觀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對婚姻自由的向往,對人格尊嚴的追求已經(jīng)遠遠高于對物質(zhì)享受的欲望。巧兒反抗封建婚姻的行為得到了婦女主任李大嬸和馬專員的支持,她和柱兒的婚事最終有了美滿的結(jié)局。
谷峪的小說《強扭的瓜不甜》[4]反映了一個農(nóng)村普遍存在的“小新郎大新娘”的問題。小說中的墜兒早已有了心上人大康,但是封建思想很重的父親卻要強迫她嫁給只有九歲的新郎小勇;而四十六歲的小勇母親也十分渴望作婆婆,她和墜兒的父親共同促成了這出婚姻悲劇。幸而有了為此事熱心奔走的村婦會主任巧靈,才使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最后,小勇的母親意識到“強扭的瓜不甜”,主動放棄了這場婚姻,并認墜兒為干姑娘;而大康則帶著兩布袋麥子作禮物到小勇家迎娶墜兒。
《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改霞趁著宣傳貫徹婚姻法,毅然退掉了母親為她包辦的婚姻,目的是要找一個可心的、符合自己戀愛標準的愛人。她要找一個“思想前進的、生活有意義的青年”,為了這樣的理想,她不惜多等兩年。她有自己的擇偶底線,“一個閨女家,可以拿一切行動表現(xiàn)自己愛國和要求進步,就是不能拿一生只有一回的閨女愛,隨便許人。在改霞思想上:不管他男方是什么英雄或者模范,還是要自己從心里喜歡,待在一塊心順、快樂和滿意”[5]。改霞的愛情觀是既不放棄崇高理想,又要兼顧個人幸福。她既不是那種“任男人擺布,把男人的摟抱親吻看作賞賜的女性”,也“不甘愿當個莊稼院的好媳婦”,重復農(nóng)村女性千百年來未曾改變的命運。在這一點上,柳青沒有對兩性婚戀倫理作簡單的政治圖解,而是充滿了人性關懷,甚至在描寫素芳這個“壞女人”對不幸婚姻的絕望反抗時,柳青也抱有一定的同情。
艾艾、劉巧兒、墜兒、改霞,都可看做是新中國第一代思想解放的女性代表,與舊中國傳統(tǒng)女性相比,她們身上充滿了沖破封建禮教藩籬的勇氣和底氣。然而我們不禁要問:這種“勇氣”和“底氣”究竟從何而來?一方面,新《婚姻法》為女性追求自由婚戀提供了充分的法理依據(jù);另一方面,新生政權也為婚戀自由提供了政治保障。同時我們又會看到,在一些表現(xiàn)爭取婚姻自主的作品中,青年男女,尤其是女性,在追求婚戀自由的過程中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阻力。盡管她們試圖以《婚姻法》為武器保護自己的權利,但是中間還必得借助于某個“關鍵人物”才能促成問題的解決?!兜怯洝分械膮^(qū)分委書記、《劉巧兒》中的馬專員、《強扭的瓜不甜》中的村婦會主任等正是這樣的“關鍵人物”,他們無一例外都是新政權的代言人。于是,這些作品便形成了一種公式化的敘述邏輯:青年男女的婚戀自由受到封建禮教和傳統(tǒng)習俗的侵害,新《婚姻法》的實施步履維艱,在問題處于焦灼狀態(tài)時,“關鍵人物”力挽狂瀾,使問題迎刃而解。
至此,作者對女性大膽追求婚戀自由的描述看似配合新《婚姻法》的頒布實施,實則是要歌頌新政權、新社會的優(yōu)越性——因為沒有強大的新生政權做后盾,新《婚姻法》不過是一紙空文。
中國封建倫理中的性別秩序能保持長期穩(wěn)定的一個重要因素,是以女性對男性的絕對服從為條件的?!叭龔乃牡隆蹦耸且阅行缘臋嗔σ庵緸閷?將倫理規(guī)范內(nèi)化為女性自愿接受并嚴格履行的個人操守。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培養(yǎng)女性的“貞操”觀念,要求女性為男性守節(jié)。十七年文學是如何對待傳統(tǒng)貞操觀念,又是如何表現(xiàn)婦女突破傳統(tǒng)貞操觀念獲得思想和身體的雙重“解放”的呢?這一時期,有些文學作品以“寡婦改嫁”為題材,對中國傳統(tǒng)貞操觀念進行了大膽的挑戰(zhàn)。
王安友的小說《李二嫂改嫁》反映了20世紀40年代山東解放區(qū)的年輕寡婦李二嫂和同村青年張小六相愛,并最終克服阻礙相結(jié)合的故事。他們的愛情受到了舊習慣勢力和婆婆(外號“天不怕”)的阻撓。后經(jīng)婦女會主任等人的幫助,李二嫂決心改嫁,與張小六結(jié)為終身伴侶。小說以李二嫂改嫁為中心事件,描寫了李二嫂備受折磨、孤苦伶仃的守寡生活,以及她為擺脫這種生活所作的斗爭,深刻地揭示出舊社會強加給婦女的精神枷鎖和新社會激發(fā)起的年輕寡婦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風波》中,維系楊氏家族倫理秩序的“楊氏宗祠”就像壓在女性心頭的一座大山。它以道德的名義剝奪了孀婦們追求自由婚戀幸福的權利。在其正殿左壁石碑上刻著的“族規(guī)”中便有一條:“本族內(nèi)外婦女,從一而終,如有私奔再醮情事,聽憑族人處斷?!睏蠲瓷┎簧隙褪亓斯?“解放以前,一鋪黑網(wǎng)蓋天”,她和曾良臣之間的關系,“麻線那么大股風也不敢漏”;“解放以后,大家鬧著翻身大事,地主自然被打得昏頭昏腦,農(nóng)民們也沒時間再考究什么‘寡’呀‘節(jié)’呀,兩人的接觸就方便一些。后來,婚姻法的風吹來了,據(jù)說寡婦可以再嫁,兩人一喜,走動就更不大避忌”。楊么嫂解放前后的變化,至少表明她從自己的思想深處打開了缺口,開始嘗試挑戰(zhàn)傳統(tǒng)貞操觀念。然而她還不能像女兒玉梅那樣懂得以婚姻法為武器保衛(wèi)自己的婚姻幸福,更不懂得借助新政權的權威去對抗家法,她選擇了以死抗爭這種極端方式。最后,經(jīng)過“團族”大會,在新政府的支持下,尤其是在婚姻法的保障下,她終于能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了。
貞操觀念往往從內(nèi)外兩個方面對女性行為形成制約,一是通過制定一系列禮法和制造相關輿論形成外部規(guī)約,比如鄉(xiāng)俗、“家法”“族規(guī)”等;另一方面則是通過女性的自我認同,使她們將這種貞操觀念內(nèi)化為高于生命的道德操守加以踐行?!陡概畟z》中的香姐兒被封建的父親管束著,失去了追求幸福的動力,過著麻木的生活。她在村里人眼中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寡婦,不僅“全身黑的時行打扮”完全合于寡婦的身份,而且日常行為也絕對“中規(guī)中矩”,她成了油莊上“封建思想體系所奉承的理想人物”,成了用來教育那些“敢于在婚姻上表示自己意志的已出嫁的婦女”的“正面教材”。香姐兒雖然向往自由幸福的生活,但卻表現(xiàn)得很糾結(jié),一方面有現(xiàn)實的考慮,不想失去老爹的幫襯;另一方面有精神層面的需求,不想失去鄉(xiāng)鄰的“尊敬”。然而自從香姐兒結(jié)識了張達以后,思想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她與自己的父親及父親的朋友們產(chǎn)生了思想的隔閡,自己也開始朝著“進步”的方向邁進,最后終于和心上人張達走到了一起。在寫香姐兒思想轉(zhuǎn)變的過程中,作者緊緊圍繞她政治上的進步展開敘述,而她最終能走出傳統(tǒng)貞操觀念的束縛也依賴于政治上的進步。
在《青春之歌》中,作者并未對林道靜和余永澤未婚同居進行道德批判,作者這樣寫也是忠于時代背景的,因為林道靜畢竟是五四之后成長起來的新女性。小說的第九章有一段寫林道靜很崇拜美國舞蹈家鄧肯,因為“她就討厭那些傳統(tǒng)的道德。有一次,她的兩個孩子全掉在萊茵河里淹死了,她想孩子,希望再有個孩子,可是那時她沒有丈夫,她就躺在海灘上等待著。后來,看見來了一個可愛的青年,她就向這個陌生的青年迎了去?!憋@然,林道靜視鄧肯為偶像,她認為自己也應該像鄧肯一樣敢愛敢恨。在林道靜身上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傳統(tǒng)女性所固有的矜持,她沒有傳統(tǒng)貞操觀念帶給自己的精神負擔。林道靜用鄧肯的故事表達了自己對傳統(tǒng)道德的看法,而作者楊沫則是通過林道靜來表達自己對傳統(tǒng)道德、傳統(tǒng)貞操觀念的鄙棄。
陸文夫的《小巷深處》最初發(fā)表于1956年《萌芽》第10期上,小說塑造了一個舊社會妓女徐文霞在新社會中重新做人,敢于追求真愛,并最終與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作者主要從倫理道德的角度來探討徐文霞的遭際。我們且不去探討政治上“翻身”的徐文霞是否真的在精神上也得到了“解放”,僅從當時能夠發(fā)表這樣的作品來看,就足以說明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力圖打破傳統(tǒng)貞操觀念的決心和勇氣。
應該說,十七年文學的作家在突破傳統(tǒng)觀念方面是十分自覺的,他們急于破“舊”立“新”,并試圖借助新舊社會交替的契機實現(xiàn)觀念的徹底轉(zhuǎn)變。然而我們也注意到,在作品中只有以政治進步為前提的觀念轉(zhuǎn)變才是“合理”“合法”的。比如《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素芳,本是一個十分值得同情的人物,但因為其婚前“不檢點”,未婚先孕,便從此背負了“不干凈”的罪名。從素芳“失足”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她以后都要在蜚短流長中過生活,要在人們的不屑和白眼中艱難度日。她苦于命運對自己的不公,卻又無力擺脫命運的安排:生寶嚴詞拒絕了她的愛;拴拴受父親的唆使常常對她施加暴力,使她成了“做家務活和生娃子的工具”;后來被姚士杰誘奸進而與之私通——素芳漸漸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在中國這樣一個有著千年貞操情結(jié)的社會,尤其在保守的鄉(xiāng)間,素芳的行為是不被鄉(xiāng)鄰接受的。更何況她“偷情”的對象姚士杰本是富農(nóng)階層的代表,素芳與之結(jié)合,便是一種錯誤的政治選擇。相反,發(fā)生在《苦菜花》中杏莉母親和長工王長鎖之間、花子和老起之間的“偷情”卻最終得到了人們的“原諒”,根本原因在于他們同屬于被壓迫階級,相同的遭遇使他們惺惺相惜,因此他們的結(jié)合更具有志同道合的意味。
“夫婦”關系被視為“五倫”之首,是一切社會關系的起點。它的變化,更能體現(xiàn)一個社會倫理道德秩序的變遷。十七年文學中,當女性走出“閨房”,女性的社會地位得到提升之后,她們在家庭中的地位也得到了調(diào)整,不再作為男性的附屬物而存在,夫妻關系由傳統(tǒng)的“夫唱婦隨”漸漸演變?yōu)椤盎ブ献鳌薄?/p>
在描寫這種“新型”夫妻關系時,作者刻意采用一“揚”一“抑”的手法,以突出女性在家庭中的作用和地位。如在《李雙雙小傳》中,對李雙雙這個人物的塑造時刻與她的丈夫喜旺作對比,用喜旺的“弱”反襯雙雙的“強”。雙雙爽直潑辣、一心為公,講原則富有正義感,勇于和舊思想作斗爭;而她那老實巴交的丈夫喜旺卻處處與妻子形成鮮明的反差,他憨厚樸實,卻立場不穩(wěn),原則不清。他們的根本分歧在于雙雙看不慣喜旺“放著排場不排場,放著光榮不光榮”的某些做法,用她的話說:“我就見不得‘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狗肉不上桌’這號人!”這種塑造方式形成了女性在倫理道德方面的主導優(yōu)勢?!罢账瓉硐胫?如今人不為錢了,還要為個名。可是照雙雙講的,這圖個名也是不光彩。只能是為工作,為大伙,為社會主義?!毕餐哑拮铀枷肷铣接谧约旱脑驓w結(jié)為“勞動”。他信心十足,要“浪子回頭金不換”,和妻子比一比,也要“躍進躍進”。正是在這種互相比拼、“互幫互助”中,夫妻感情得以促進,真正實現(xiàn)了“志同道合”。
徐紹武的小說《夜宿落鳳寨》發(fā)表于1965年第1期的《人民文學》上。小說構(gòu)思巧妙,以“我”夜宿落鳳寨無意間聽到房主夫婦的對話為主線,塑造了一位大公無私、胸襟開闊、熱情而又細心周到的女黨支部書記的形象。女人因為追殺一只偷吃雞場小雞的狐貍不慎被釘耙刺傷了腳。丈夫心疼妻子,埋怨她不該為幾只雞追狐貍。妻子被丈夫的話激怒,責備丈夫不該有這種“敗家子”的思想:“以為牛羊滿圈、騾馬成群、家大業(yè)大了,這幾只雞算啥!這實際上是看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敗家子思想!”小說由夫妻二人的“爭吵”展開敘事,人物形象也在這種對話敘事中躍然紙上。兩個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來看待“受傷”這一事實。看到妻子痛苦的表情,男人責怪妻子“自討苦吃”,在嗔怪的語氣中帶著無限的關愛,而妻子則站在一心為公的立場上反問他:“你這是鼓勵人們愛護集體財產(chǎn)呢,還是讓人們見到集體財產(chǎn)受損失也毫不動心?”
作家將夫妻二人思想上的矛盾沖突融入了日常生活對話中,使生硬的政治說教變成了家長里短的生活敘事。妻子批評丈夫的“本位主義”思想,指出他不該跟別的莊社搶貸化肥,“只要你不忘記自己是個共產(chǎn)黨員,就是硬塞給你,你也不會去接!”“你是領著社員搞社會主義建設的生產(chǎn)隊長,不是這幾十戶人家謀財奪利的帶頭人!”妻子著眼全局的思想與丈夫的本位主義思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同時作家并沒有讓這種夫妻矛盾變成劍拔弩張的政治批判,而是適時地轉(zhuǎn)化矛盾的鋒芒,每次在矛盾尖銳化的時候都以丈夫的“認輸”和屈服使矛盾得以緩解。當然作家也并沒有忘記為女人的進步思想找尋依據(jù),從夫妻的對話中我們得知,女人從小也是個苦命人,“要了三輩子飯”,入黨的時候,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意在證明其原本就根紅苗正。
《改造》[6]中王有德的媳婦,土改之前在婆家逆來順受,是個“軟面疙瘩,光憑她男人搓捏,搓捏圓就是圓,搓捏扁就是扁”。土改一開始,她就有了反抗的意識,“成天里不是咕嘟著嘴不說話,就是關門磕門扇,洗碗摔家伙,到后來她索性回娘家去了”,而且,竟鬧到要離婚的地步。
十七年文學在表現(xiàn)新型夫妻關系時,已不滿足于將女性定位為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她們不僅是社會變革的參與者,同時也成為家庭事務的主宰者。由“隨”到“幫”,標志著女性家庭角色的轉(zhuǎn)變。
在十七年文學中,兩性倫理觀念的嬗變——由“男尊女卑”到“男女平等”,亦可以看做是女性“翻身”主題的另一種演繹。在革命洪流和社會主義建設的熱潮中,作家們?yōu)榕詮募彝プ呷肷鐣?gòu)建了一條合乎政治審美規(guī)范的道路,它避免了五四文學中新女性們的尷尬結(jié)局——既不會“墮落”,更不會“回來”。不過這種文學想象,卻帶有一種一廂情愿式的偏執(zhí),它使女性陷入自我身份認同的焦慮:她們打碎了傳統(tǒng)倫理的枷鎖,卻又無法逃脫性別特征缺失的魔咒;她們實現(xiàn)了政治上的翻身,卻又不得不接受政治倫理的規(guī)約,未能實現(xiàn)人性意義上的個性“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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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新根)
From “Male Superiority to Female” to “Gender Equality”: The Transformations of Gender Ethics in “Seventeen-Year Literature”
LYUHai-che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 China)
The transformations of gender ethics in Seventeen-Year Literature are as follows. The independent consciousness of women was awoken, from “not leaving their homes” to “going out of the boudoir”, indicating women’s transfer from family to society.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new regime and the promulgation of the new marriage law provided the external guarantee for women in seeking love freely. As a result, the traditional arranged marriage came to an end. The traditional value of chastity was severely impacted by the regime change and its fall conformed to the principles of class struggle. The traditional family structure that “you follow who you have married” was replaced by the new relationship of mutual help, which gradually disappeared. Consequently, the idea of “gender equality” with “putting politics in command” broke the traditional idea of “male superiority to female”, and the gender characteristics tended to converge.
“male superiority to female”; “gender equality”; “Seventeen-Year Literature”; gender ethics
I 206.7
A
1008-3758(2016)02-021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