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決定論與灰色闡釋學——論普列漢諾夫的美學理念與文學批評（下）

北京 李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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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決定論與灰色闡釋學——論普列漢諾夫的美學理念與文學批評（下）

北京 李建軍

摘要：普列漢諾夫是對20世紀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治思維和文學意識形態(tài)影響很大的學者和政治活動家。本文試圖從絕對一貫性、一元決定論、階級意識、個性和死亡等方面，深入考查他的美學思想和文學批評所存在的問題和局限。

關鍵詞：絕對一貫性一元決定論階級意識個性死亡

階級意識與代數(shù)學思維

階級屬性和階級斗爭是普列漢諾夫美學建構和文學批評的重要理念。他習慣于根據(jù)作者的階級身份來分析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文學傾向。他在《論別林斯基》中說：“藝術作品是由人們的社會關系所產(chǎn)生的一些現(xiàn)象和事實。隨著社會關系的改變，人們的美學趣味也改變了，也就是說，藝術家的作品也隨著改變了。一定社會時代的人總是喜歡表達這一時代趣味的藝術作品的。在劃分為階級的社會里，某個時代所特有的趣味，依構成社會的各個階級的地位為轉移而常常不一樣。因為每一個藝術批評家本身就是他周圍的社會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所以連他的美學判斷也始終是由這一環(huán)境的性質(zhì)決定的。”37他據(jù)此將托爾斯泰完全歸入“剝削階級”，認為他作為“貴族的兒子”，長時期都是“貴族思想家”，而他在創(chuàng)作中更為關心的“仍然是剝削者，而不是被剝削者。凡是不能看到這一點的人，就永遠不能正確地理解他的道德和宗教”38。普列漢諾夫忽視了這樣一個基本事實：托爾斯泰已經(jīng)極大地超越了自己的“貴族身份”；他也沒有看到這樣一點：托爾斯泰作品所表現(xiàn)的，已經(jīng)不再是狹隘的個人經(jīng)驗或階級經(jīng)驗，而是普遍的人性內(nèi)容與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最終，普列漢諾夫也就無法解釋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假如沒有這種對自身局限性的超越，他怎么能夠獲得那么多人的尊重和熱愛？怎么配得上“人類良心”和“偉大作家”的稱號？

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趣味和審美理念，受到他的階級理念的極大影響。在他看來，世界上只有兩種藝術和文學：一種是無產(chǎn)階級的，一種是資產(chǎn)階級的；前一種是豐富而引人入勝的，后一種是貧乏而令人厭倦的。他在《無產(chǎn)階級運動與資產(chǎn)階級藝術》中說，盡管拉爾森的田園詩在藝術上非常吸引人，但他還是不喜歡，“仍然愿意離開它們，去欣賞那些雖然在技巧上不那樣杰出、可是在內(nèi)容上卻豐富得無比的畫”39，如孟卡契的《夜里的流浪漢》和西班牙人比爾鮑·岡察洛的《女奴》。他以“階級性”為尺度，籠統(tǒng)而絕對地否定自己時代的“資產(chǎn)階級藝術”：“在這個時代里一切種類的藝術作品主要都是為資產(chǎn)階級創(chuàng)作的，而資產(chǎn)階級所特有的概念卻是以內(nèi)容的狹隘和貧乏為特點的。在這些概念里，沒有任何人間的東西，沒有任何可實現(xiàn)的東西，沒有任何偉大的東西，沒有任何可以鼓舞社會的人去建立功勛、使他們?yōu)榱斯餐母＠鵂奚约旱臇|西。凡是暗示這種犧牲的東西，這個沒落的階級都覺得是矯揉造作的，‘像做戲似的’……”40他批評當代的“資產(chǎn)階級”藝術“片面”得“難于置信”：“它對工人階級的意向置之不理到了何等地步。存在決定意識，而不是意識決定存在。上層階級沒有而且也不可能超過對于被侮辱者和被損害者的同情和憐憫向前更近一步……上層階級代表中間的優(yōu)秀人物沒有能夠最終轉到無產(chǎn)階級方面來，他們只能夠向不幸者和被壓迫者?！戆病?。謝謝，善良的人們！可是你們的鐘慢了：黑夜已經(jīng)快要完結，‘真正的白天’正在開始到來……”41普列漢諾夫簡單地將文學創(chuàng)作當作作者的階級身份的對應物。他完全忘了，優(yōu)秀的作家總是通過超越階級性而表現(xiàn)出豐富的“個性”和“人類性”內(nèi)容，而且，一個作家和藝術家越是偉大，就越是要超越狹隘的“階級性”，越是要追求“個性”和“人類性”的價值。正因為超越了“階級性”，莎士比亞的作品才贏得了全世界所有階級的讀者的認可和喜愛；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雖然也表現(xiàn)了“階級性”內(nèi)容，但是，它的偉大恰恰來自于對普遍人性的描寫和揭示，來自于它從俄羅斯古典文學繼承下來的人道主義精神；就連魯迅的《阿Q正傳》等作品的根本價值，也主要來自于它對 “國民性”而不是“階級性”的反思和揭示。

普列漢諾夫關于“黑夜”和“白天”的話語則告訴我們：教條主義的獨斷是危險的，過于樂觀的預言也是危險的——此時此刻，距離寫作《無產(chǎn)階級運動與資產(chǎn)階級藝術》的1905年，已經(jīng)過去了一百一十年，站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向著迢遙的來路回溯，我們發(fā)現(xiàn)，普列漢諾夫的樂觀主義預言，全都被現(xiàn)實生活否定掉了。最終，人們認識到了這樣一個最基本的常識，這樣一個最樸素的真理：人的身上固然也有一些具體而特殊的東西，如“階級性”，但也有大量的普遍而共同的東西，如“人性”，而這“人性”，就像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那樣，“人的身體里面是一樣的”42。

狹隘的階級意識必然導致嚴重的階級偏見和階級偏愛。普列漢諾夫的階級偏見，見之于他對普希金、易卜生、托爾斯泰等偉大作家的貶低和嘲笑，而他的階級偏愛，則見之于他對高爾基等“無產(chǎn)階級作家”的失去分寸的肯定和贊賞。本來，高爾基的《仇敵》等劇本藝術性并不高，也不怎么受同時代人的“歡迎”，但是，普列漢諾夫卻喜歡它們，而他喜歡的理由，就是作者的階級身份和他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高爾基不僅屬于無產(chǎn)階級，而且描寫了“特定環(huán)境中的一場階級斗爭”43。在他看來，高爾基的劇本《仇敵》在藝術上是否成功，是一個次要的問題，只要他表現(xiàn)了“無產(chǎn)階級的道德”——“要創(chuàng)造幸福，就必須消滅惡”，“單憑這一點就足以使他的這個新劇本成為杰出的藝術品”44。而且，從藝術上來看，只要是“無產(chǎn)階級”的作家寫出來的，就一定是完美的：“高爾基的這一切無產(chǎn)者使用什么樣的語言講話啊！這里一切都很完美……普希金曾勸告我們的作家要向莫斯科烤圣餅的女人學習俄羅斯語言。無產(chǎn)階級藝術家馬克西姆·高爾基，不曾有外國‘保姆’在其搖籃旁邊站立過，用不著照普希金的勸告去做。他即使不向烤圣餅的女人請教，也非常出色地掌握了偉大的、豐富的和強有力的俄羅斯語言?！?5普列漢諾夫一邊表明對高爾基的贊美，一邊表明自己對普希金的輕蔑和不屑——這種基于階級偏見的褒貶，除了顯示著一種情緒化的好惡，似乎并沒有多少真理性的內(nèi)容。

“絕對一貫性”和“一元決定論”使普列漢諾夫產(chǎn)生了一個巨大的學術野心。他要將自己的理論數(shù)學化。他試圖按照自然科學的方法，建構一個科學化的美學思想體系和文學思想體系。這個體系必須有數(shù)學般的精確和嚴密。

在《往事與隨想》中，赫爾岑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段高度評價黑格爾哲學的話：“黑格爾的哲學是革命的代數(shù)學，它空前地解放了人，徹底摧毀了基督教世界，摧毀了過時的傳統(tǒng)世界。但它（也許是故意的）采取了艱澀的表達方式?！?6本來，赫爾岑對黑格爾哲學的評價就是夸張而不合實情的，然而，普列漢諾夫卻完全認同這一判斷，認為他是“完全正確的”47。他在《別林斯基與合理的現(xiàn)實》等著作中，反復引用了赫爾岑的這句話。48他說：“革命的代數(shù)學，這一革命思想的有力武器，要比前一世紀所使用過的普通的否定武器復雜得多，因此它對當時青年人的頭腦的影響也無可比擬地復雜。”49他還對“解放”做了進一步的闡釋：“這里說的是什么解放呢？是人的思想解放。所以，黑格爾哲學是革命的代數(shù)學，因為它不同尋常地促進革命思想的形成?！?0普列漢諾夫?qū)嵲谔矚g“代數(shù)學”這個概念了，實在太想賦予自己所信奉的學說以數(shù)學般不容置疑的精確性了。于是，在《卡爾·馬克思》一文中，他順理成章地用這樣的表達來贊美“馬克思主義”：“馬克思的學說是現(xiàn)代的‘革命代數(shù)學’。凡是想要同我們現(xiàn)存秩序進行自覺斗爭的人們，都必須了解這種學說。”51作為無產(chǎn)階級文化的一種遺產(chǎn)，普列漢諾夫的這一“代數(shù)學”理論構想，極大地影響了另一個絕對的一元論主義者托洛茨基，使他的內(nèi)心也同樣產(chǎn)生了傲慢的激情——建構革命文學的“革命代數(shù)學”。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所有俄國知識分子，包括赫爾岑和普列漢諾夫在內(nèi)，竟然全都沒有看見黑格爾哲學的消極性和有害性，全都沒有看見它的極其顢頇的獨斷論氣質(zhì)。

黑格爾是“國家主義”的鼓吹者，他贊成“強權即公理”的邏輯，因而毫不猶豫地贊美戰(zhàn)爭。他蔑視人的個性自由，將個人當作體現(xiàn)國家意志的工具，當作實現(xiàn)抽象理念的手段甚至奴隸。他說：“國家是現(xiàn)實的存在，實現(xiàn)了道德的生活。”波普爾尖銳地批評這種觀點：“它們否定了一切個人道德和一切良心。”52他告誡人們：“在我們今天這個時代，黑格爾歇斯底里的歷史主義依然是現(xiàn)代極權主義將其快速成長歸之于它的催化劑。它的運用，既提供了基地，也把理智的不誠實教給了知識分子。我們必須明白這一教訓，即理智的誠實對我們所熱愛的一切都是基本的?！?3他用叔本華《基本問題》中的一段話，結束了自己對黑格爾的批判：“他不僅在哲學上，而且在德國文學的所有形式上都造成了一種破壞性的，或者更嚴格地說，一種麻醉人的，也可以說是一種瘟疫般的影響。隨時對這種影響進行有力的反擊，是每個能夠進行獨立判斷的人的責任。因為如果我們沉默，還有誰來說話呢！”54叔本華的這段話，雖然說得很嚴厲，但是，卻很值得我們注意和深思。作為清醒的馬克思主義者，伯恩斯坦對黑格爾的辯證法也持尖銳的否定態(tài)度：“黑格爾辯證法是馬克思學說中的叛賣性因素，是妨礙對事物進行任何推理正確的考察的陷阱?！边@種極端理念化的思維方式，具有極大的迷惑性和誤導性，所以，一個有抱負的學者，只有冷靜而清醒地擺脫它的控制，才能有所建樹：“黑格爾主義的邏輯戲法五光十色，顯得激進和才氣橫溢。它像鬼火一樣給我們指出彼岸的前景的模糊輪廓。但是只要我們一旦本著對它的信任來選擇我們的道路，我們就一定會陷入泥潭。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偉大貢獻，不是借助黑格爾的辯證法才做出的，而是由于不管它才做出的?！?5

如此說來，以黑格爾的“歇斯底里的歷史主義”為思想基礎，極端化地鼓吹“階級斗爭”，顯然是錯誤的，而試圖賦予“階級斗爭”以數(shù)學的嚴密性，則是狂妄和魯莽的。“革命的代數(shù)學”是不存在的。如果誰宣稱自己建構了這樣的數(shù)學公式，而且認為它可以行之有效地付諸實踐，那么，他不僅不會獲得成功，而且一定會為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

普列漢諾夫還要對馬克思主義的教條化負很大的責任。他嚴重地忽略了馬克思早期的人道主義和自由主義思想，嚴重地忽略了恩格斯晚期的“民主社會主義”思想，進而將馬克思主義簡化為認識論、革命論、階級論等干巴巴的幾條筋，固化為教條而僵硬的簡單模式，從而為后來蘇聯(lián)等國家提供了消極的意識形態(tài)范本。

對個性的敵意與對死亡的傲慢

革命通常是一種按照統(tǒng)一意志行動的群眾運動，所以，它強調(diào)服從和整體性，排斥自由和個體性。幾乎所有的極端化的革命理念，都傾向于壓縮個人的精神空間，都傾向于否定個人的自由權利。普列漢諾夫自然也不例外。在卡爾·考茨基看來，“沒有民主的社會主義是不可思議的。我們把現(xiàn)代社會主義不僅理解為社會化地組織生產(chǎn)，而且理解為民主地組織社會。根據(jù)這個理解，對我們來說，社會主義和民主是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56。然而，普列漢諾夫卻很少關注民主問題和個人自由的話題。對“個人主義”的排斥和否定，是普列漢諾夫美學思想和文學批評理念的另一個特點。

別林斯基尊重個人和個性，在他看來個性和個人的價值高于一切。所以，他的文學批評總是從具體性出發(fā)，從對文本的具體感受出發(fā)。在普列漢諾夫看來，別林斯基之所以對席勒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變，就是因為他開始重視個性：“在他看來‘個性’‘高于歷史，高于社會，高于人類’。他現(xiàn)在不禁止有思想的個人反抗現(xiàn)實；相反地，他贊美有思想的個人對‘殺人傳說成見’的抗議?！?7然而，在普列漢諾夫看來，這完全是不能接受的唯心主義觀點。

普列漢諾夫很少把人當作具有個性的個體來看。在他看來，離開“社會”和“階級”等整體屬性，所謂“個人”不僅無法理解，而且無法存在。所以，他總是從“整體”出發(fā)來看人和文學：“老實說，沒有一種文學不是產(chǎn)生它的社會或某個社會階層的自覺表現(xiàn)。甚至在所謂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居于獨占統(tǒng)治的時代，在藝術家對與社會利益有關的一切都置之不理的時代，文學也仍然表現(xiàn)社會中統(tǒng)治階級的趣味、觀點和意圖?！?8用“反動階級”的尺度，他否定“資產(chǎn)階級藝術”和“資產(chǎn)階級藝術家”；用“先進階級”的標準，他要求作家和藝術家放棄“自我”——否定“自我”，克服“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徹底將自己改造成階級的人，為整體目標犧牲自我的人。他在《藝術與生活》中說：“一個人對這個世界的關系一旦到了把自己的‘我’看作唯一的‘現(xiàn)實’的地步，他在思想方面就必然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窮光蛋?！?9他將“個人主義”當作導致“資產(chǎn)階級衰落時期”一切藝術源泉堵塞的總根源：“它使藝術家完全看不見社會生活中所發(fā)生的一切，并使藝術家無謂地糾纏于毫無內(nèi)容的個人體驗和荒誕到病態(tài)地步的臆造?！?0事實上，“資產(chǎn)階級藝術”的殘缺和局限，是多種復雜原因造成的結果，而且，在具體的藝術家身上，病態(tài)的狀況和問題的成因，也各有不同。“個人主義”也許會影響作家和藝術家表現(xiàn)生活的廣度和感染力，但是，對于這些創(chuàng)造性的知識分子來講，它也有可能是一種反抗性的道德姿態(tài)和行為方式，因為，它天然地包含著保障個性自由、對抗體制壓迫的積極力量。

然而，在普列漢諾夫看來，所謂個人主義，完全是一種小資產(chǎn)階級的道德意識和行為原則，是一種“貴族化”的精神現(xiàn)象。他在《亨利克·易卜生》一文中，將“個人主義”當作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在他看來，易卜生自己就是這個環(huán)境所塑造出來的不成器的個人主義者。易卜生不關心政治，“這可以說是他的思想的主要特點”61，這導致了他對個人主義的迷信。所以，易卜生只能塑造小資產(chǎn)階級的心理學意義上的反叛者，而不可能表現(xiàn)出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愿望中的‘人的精神反叛’”。然而，普列漢諾夫似乎忘了這樣一個普遍的事實：文學和藝術是一個心理學現(xiàn)象，而且往往首先集中于對個人經(jīng)驗的描寫。它固然可以表現(xiàn)人的“革命愿望”，但是，它也可以表現(xiàn)比“革命”更為廣闊和豐富的所有屬于人的“愿望”。一個藝術家是否“成器”，最終決定于他在表現(xiàn)自己所了解的那種“愿望”所達到的深刻程度和完美程度。

普列漢諾夫?qū)戇^至少兩篇專門批評托爾斯泰的文章。他將托爾斯泰的思想當作馬克思主義的對立物。他從宗教批判的角度，將托爾斯泰定性為“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者”。在《“如此而已”（一個政論家的札記）》中，他批評托爾斯泰只關心“個人的幸?！保骸皩€人幸福的關心沒有使托爾斯泰感到滿足，對人民幸福的關心完全沒有引起他的興趣。結果只有精神上的空虛，實際上消除了任何生活的可能性?！?2然而，這不僅是對托爾斯泰的誤解，簡直就是對這位偉大作家的污蔑。托爾斯泰固然也關心“個人的幸?！?，但是，他也同樣關心人民甚至人類的幸福。為了追求符合宗教精神的高尚生活，他經(jīng)常性地體驗著道德的痛苦和良心的折磨。他對自己的生活和道德狀況都很不滿意，他為此不斷反省和懺悔。但是，這并不等于“精神空虛”，更不會“消除了任何生活的可能性”。至于說托爾斯泰“既不能指導自己生活，也不能指導別人生活”63，就更是不顧事實的妄斷——托爾斯泰在大半生的時間里，努力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理想生活，而且，他的“托爾斯泰主義”也不同程度地影響了全世界許多讀者的情感、思想和生活態(tài)度。

普列漢諾夫還懷著近乎厭惡的心情，批評了托爾斯泰作品里的死亡主題和死亡敘事。不錯，死亡，這的確是托爾斯泰作品中的重要事象和重要主題，因為托爾斯泰深刻地理解了死亡的意義。死亡是生命的終結，也是復活的開始；是苦難、恐懼和絕望，也是解脫、安寧和希望。它是一座偉大的學校。它培養(yǎng)人的謙卑態(tài)度，使人認識到自己的有限性和無力感，也使人對生命和生活產(chǎn)生敬畏感。倘若沒有死亡，人生可能就是一種可怕的災難；倘若沒有對死亡的深刻認知，一個人很難在精神上真正成熟起來。有些暴君，就因為對死亡極其無知，所以耗散民力，尋求長生不老藥；也因為對死亡缺乏敬畏，所以視生命如草芥，視殺人如數(shù)字游戲——所謂“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64，說的就是這種極端變態(tài)的暴虐心理。

恐懼是人類面對死亡的普遍反應。宗教意識的形成與宗教的誕生，就與人們克服這種恐懼的內(nèi)在需要密切相關。正視并深入描寫這種恐懼的產(chǎn)生與克服，正是作家精神強大和思想深刻的表現(xiàn)。一個作家如果不曾深入地思考過死亡問題，如果不曾深刻地表現(xiàn)過死亡主題，那么，他就很難說是一個偉大作家。無論是曹雪芹還是托爾斯泰，他們都是善于表現(xiàn)死亡主題的偉大作家。托爾斯泰寫《三死》，寫《伊凡·伊里奇的死》，寫安德烈公爵之死，寫安娜·卡列尼娜之死，寫老馬霍斯托密爾之死。他的死亡敘事極大地豐富了我們的生命體驗。“愛？愛是什么？愛阻止死。愛就是生。因為我愛，我才懂得一切，一切。因為我愛，世間才存在一切，一切。只有愛才把一切聯(lián)系起來。愛就是上帝，而死就是我這個愛的因子回到萬物永恒的起源。”65這是安德烈公爵臨死之前對于愛、上帝和死亡的沉思。他的思想其實就是托爾斯泰的思想：愛可以戰(zhàn)勝死亡，死亡則是愛的繼續(xù)。

然而，普列漢諾夫卻蔑視死亡。他看不到死亡敘事的倫理意義。他對死亡的態(tài)度，過于“唯物主義”，也過于隨便和傲慢。所以，在他眼里，托爾斯泰簡直就是一個整天被死亡的恐懼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可憐蟲，因為，這個篤信上帝的貴族老爺，心心念念只想一件事，那就是“免于死亡”，而這種對于死亡的恐怖不是別的，而是“個人主義的產(chǎn)物”66。普列漢諾夫說：“一個人要是浸透了托爾斯泰的情緒，他就很有可能在自己面前除了死亡之外什么也看不到。”67

Nonsense！大謬不然！

普列漢諾夫不知道，托爾斯泰因為內(nèi)心充滿對一切生命的同情，因為看見了生命更內(nèi)在的真相，所以才特別關心死亡問題，才在自己的小說作品中，以驚人的細膩和深刻，描寫了多種生命形式——包括植物和動物——的死亡體驗。這絕不是什么“個人主義的產(chǎn)物”，而是對生命偉大而最莊嚴的致敬，是對生命的溫柔的憐憫和博大的愛。事實上，托爾斯泰根本就不懼怕死亡。1901年9月1日，大病初愈的托爾斯泰對來訪的作家納日文說到自己的病情，說自己“不久就要離開人間”，說自己“不期望死亡早早來臨”，“但也不回避它?；酵讲粦?，也不可能懼怕死亡，因為死亡只是從暫時向永恒的過渡”68。

相對而言，托馬斯·曼對死亡的理解，就比普列漢諾夫要深刻。他借用叔本華的觀點闡釋了死亡的詩學意義：“世上沒有死亡，很難會有哲學思考。沒有死亡，世上也很難會有詩作。哪個詩人不是每天帶著恐懼、帶著渴望在想著死亡問題？詩人的心靈便是渴望，而最后的、最深沉的渴望，是對解脫的渴望?！?9雖然，在《歌德與托爾斯泰——人文論題未完稿》中，托馬斯·曼對托爾斯泰也偶有誤解，但是，關于托爾斯泰的死亡敘事的意義，他的闡釋是準確而深刻的：“托爾斯泰最強烈、最痛苦、最深刻和最富創(chuàng)造性的興趣卻在死亡。死亡的思想如此主宰著他的思考和創(chuàng)作，以致人們可以說，沒有哪個世界文學大師像他那樣感覺和表現(xiàn)過死亡，他的感覺驚人地透徹，他的表現(xiàn)往往不知饜足……至少他在記述死亡時是懷著愛的：因為死亡恐懼——托爾斯泰鐘情文學和篤信宗教的這個源頭——是自然恐懼和愛的恐懼……”70是的，因為有愛，所以才會害怕失去；因為珍惜，所以才會心生恐懼。那些對世界毫無愛意的人，從來就不曾認真地思考過死亡的問題，從來就不曾關注過瀕死者的悲哀和無助，于是，他們蔑視死亡和痛苦，經(jīng)常性地將“不怕死”和“不怕苦”掛在嘴上，甚至將按照人口比例大規(guī)模地毀滅無辜者的生命，當作浪漫而豪邁的事業(yè)。

總之，由于僵硬的“絕對一貫性”，由于堅執(zhí)封閉的一元論，由于試圖建構像代數(shù)學一樣嚴整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由于對個性和生命死亡的漠視和傲慢，普列漢諾夫的美學理念和文學批評，就既缺乏藍色的寧靜和遼闊，也缺乏綠色的生氣和活力。他的理論和批評是灰色的。雖然在這灰色下面，也有稀稀疏疏的綠葉和果實，但是，從根本上講，他的理論體系和批評模式，是需要冷靜反思和超越的，因為，真正的理論和批評，就應該像生命之樹一樣多彩多姿，也應該像生活之樹一樣四季常青。

2015年7月27日

遼寧寬甸青山溝之作家書邸

374749505758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四卷，汝信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4年版，第607，第527頁，第527頁，第791頁，第582頁，第351頁。

3843444559606162636667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美學論文集》（Ⅱ），曹葆華譯，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47頁，第590頁，第614頁，第515頁，第875—876頁，第879頁，第576頁，第731頁，第732頁，第749頁，第725頁。

394041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美學論文集》（Ⅰ），曹葆華譯，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08頁，第517頁，第524頁。

42普列漢諾夫：《尼·加·車爾尼雪夫斯基》，汝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242頁。

46赫爾岑：《往事與隨想》（中冊），項星耀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8頁。

48見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四卷第454、455、527、528、530、550、790、791、795、805頁，第二卷第822頁。

51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二卷，王太慶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2年版，第822頁。

525354卡爾·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二卷，鄭一明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7頁，第108頁，第134頁。

55殷叔彝編：《伯恩斯坦文選》，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4頁。

56王學東編：《考茨基文選》，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26頁。

64司馬遷：《史記》卷七《項羽本紀》。

65列夫·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四），草嬰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5頁。

68《同時代人回憶托爾斯泰》（下），周敏顯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567—568頁。

69轉引自方維規(guī)：《“病是精神”或“精神是病”——托馬斯·曼論藝術與疾病和死亡的關系》，《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

70托馬斯·曼：《歌德與托爾斯泰》，朱雁冰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4頁。

作者：李建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輯：趙斌mzxszb@126.com

日本侵華文學研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