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厚 杰
(1.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2.山西財經(jīng)大學 晉商研究院,山西 太原 03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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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唐代貧富分化與政府控制
盧 厚 杰1,2
(1.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2.山西財經(jīng)大學 晉商研究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唐代,社會各階層間的貧富兩極分化十分明顯。行業(yè)收益的差異,階級特權(quán)主宰下的利益分配模式,以及稅負的嚴重不均,導(dǎo)致貧富之間田產(chǎn)占有和生活水平出現(xiàn)驚人差距。唐政府試圖通過調(diào)整田產(chǎn)占有、均平稅役負擔、救濟貧弱民眾等舉措,控制貧富兩極分化態(tài)勢的發(fā)展。但由于調(diào)控方式的局限與制度層面的痼疾,歷項舉措皆無法取得長效,并未能阻止貧富之間的兩極分化與群際矛盾的尖銳化。
唐代;貧富分化;政府控制
一直以來,貧富分化是經(jīng)濟學界和社會學界的研究課題。事實上,貧富分化問題同樣是唐代的社會難題。如杜甫有詩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盵1](p2665)即形象地描述了盛唐貧富兩極分化的殘酷現(xiàn)實。
學界對唐代貧富分化已給予一定關(guān)注,其中貧富分化的表現(xiàn)、原因及均平思想等成為關(guān)注重點。關(guān)于貧富分化的表現(xiàn),賴家度考察了唐末貧富田產(chǎn)不均的史實[2],李錦繡分析了唐代各階層間田產(chǎn)和賦稅不均的社會現(xiàn)象[3](p4),張澤咸對唐代各個階級的經(jīng)濟狀況則有精湛研究[4](p20-29),黃正建論及唐代社會上層和底層的生活場景[5](p18-23),劉玉峰則詳細梳理了唐代貴富階層與貧困農(nóng)戶田產(chǎn)占有的演變過程和趨勢[6]。關(guān)于貧富分化的原因,張澤咸認為是稅役繁重的必然結(jié)果[4](p484-492),劉玉峰認為貴富集團的惡性行徑導(dǎo)致貧富分化不斷加劇[7]。關(guān)于唐代均平思想,陳明光指出“均平”指的是相對平均主義[8]。
綜上可見,關(guān)于唐代貧富分化的研究已取得較好成果,為進一步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礎(chǔ)。但迄今的研究,尚無以唐代貧富分化為專題的綜合研究,即不夠全面、系統(tǒng)和細致。如關(guān)于貧富分化原因的探討,研究重點是稅役繁重和土地兼并,對社會競爭規(guī)律和農(nóng)業(yè)收益特點等則鮮有論及。再如關(guān)于貧富分化的控制及成效,尤其是貧富之間稅負不均的治理,更是無人問津。
有鑒于此,本文在已有研究成果基礎(chǔ)上,試圖對唐代貧富分化情形及政府調(diào)控舉措和效果等,進行較為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
唐代民眾以資產(chǎn)高下分為九等,其中上三等戶是富裕階層,下三等戶是貧民階層。武周大足元年(701年),李嶠上疏云:“天下編戶,貧弱者眾”[9](p1004)。穆宗長慶元年(821年),韓愈亦稱:“所在百姓,貧多富少”[10](p5569)。張澤咸先生研究表明,玄宗天寶年間,貧者占全國總?cè)丝诘?0%左右,富者僅為全國人口的10%[4](p26)。由此可知,唐代民眾富少貧多,富貧人口比例呈金字塔狀分布。但是,二者的田產(chǎn)占有與生活水平,卻呈倒金字塔結(jié)構(gòu),存在著巨大的差距。
唐代是農(nóng)耕社會,田產(chǎn)是社會各階層爭奪最激烈的資源。唐初,均田制推行較好,社會各階層的田產(chǎn)占有相對平均。但是,高宗上朝以后,貴富階層“皆籍外占田”[11](p4788),田產(chǎn)數(shù)量日益膨脹,史謂“高戶之位,田業(yè)已成”[10](p2765)。與之同時,大量農(nóng)民喪田失地,以致“貧者失業(yè)”[12](p1345)。唐玄宗時,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莊田,恣行吞并”[10](p365),廣大農(nóng)民不斷喪失田產(chǎn),結(jié)果“貧窶日蹙”,不得不“忍棄枌榆,轉(zhuǎn)徙他鄉(xiāng)”[13](p577)。安史之亂后,“貴富集團的土地兼并積聚進入了毫無羈絆的發(fā)展階段,規(guī)模巨大的田莊大量涌現(xiàn),土地資源所有在社會上下階層之間的差距更加巨大,貧富分化天壤之別。”[7](p95)德宗貞元十年(794年),陸贄上疏稱:“富者兼地數(shù)萬畝,貧者無容足之居”[10](p4759-4760),可知貧富階層的田產(chǎn)占有實乃天壤之別。至懿宗咸通十三年(872年),中書門下上奏稱:“富者有連阡之田,貧者無立錐之地”[11](p680),表明直至唐末,各階層間田產(chǎn)占有嚴重不均的問題依舊尖銳。
生活水平也是唐代各階層間貧富分化的重要表征。唐代貴富階層生活奢華,他們大多“尚縱驕奢,器玩猶擅珍華,車服未捐珠翠”[10](p384)。玄宗一朝,貴富生活異常奢靡,史謂“自天寶已后,風俗奢靡,宴處群飲,以喧嘩沉湎為樂”,“居重位秉大權(quán)”的貴富階層尤其如此[9](p1103)。
唐后期,貴富階層生活更趨奢華。他們或講究飲食,“冶諸品味,人莫能識”[14](p1394);或大興土木,“競務(wù)奢豪,亭館第舍,力窮乃止,時謂‘木妖’”[12](p4067)。穆宗、敬宗時,貴富間盛行“奢靡之風”[11](p537)。唐文宗曾說:“朕聞前時內(nèi)庫唯二錦袍,飾以金鳥,一袍玄宗幸溫湯御之,一即與貴妃。當時貴重如此,如今奢靡,豈復(fù)貴之,料今富家往往皆有?!盵11](p537)足見唐后期貴富奢華生活的普遍。事實上,從兩《唐書》人物傳中可見,唐后期王公百官奢華生活的記載遠超前期,這也恰恰反映了唐后期貧富分化加劇、富者愈來愈富的社會現(xiàn)實。
唐代,貧民階層的生活十分窮苦。如玄宗天寶時,鄴城富戶王叟巡行佃客住坊,“忽見一客方食,盤餐豐盛”,王叟“疑其作賊”,質(zhì)問道“汝有幾財而衣食過豐也?”[15](p1210)窮苦佃客飲食豐盛便引起富人警覺,甚至疑其做賊偷竊,盛唐時期貧民生活之凄苦可見一斑。唐后期,貧民的生活境遇更為惡劣。如德宗貞元十年(794年),陸贄描述了彼時貧農(nóng)的生活場景:
“人小乏則求取息利,人大乏則賣鬻田廬,幸逢有年,才償逋債,斂獲始畢,糇糧已空,執(zhí)契擔囊,行復(fù)貸假,重重計息,食每不充,倘遇薦饑,遂至顛沛,室家相棄,骨肉分離,乞為奴仆,猶莫之售,或行丐鄽里,或縊死道途[10](p4759-4760)?!?/p>
可知當時貧民佃客生計之艱難。長慶元年(821年),韓愈上書稱貧民生活十分艱苦,如遇食鹽價貴,百姓貧家不得不“食鹽至少,或有淡食動經(jīng)旬月”[10](p5569)。唐末,懿宗賜予同昌公主珍饈膳食,而公主家“厭飫如里中糠秕”[14](p1394)。由公主家的“飫”與里坊的“糠秕”,可見唐末貧富階層間生活差距之驚人。因而獨孤及感嘆道:“(富者)第館亙街陌,奴婢厭酒肉,而貧人羸餓就役,剝膚及髓”[10](p3910),此言可謂是唐代貧富生活的真實寫照。
綜而言之,唐代社會各階層間的貧富分化呈現(xiàn)出愈演愈烈的態(tài)勢。但需要指出的是,其背后的原因十分復(fù)雜。如所周知,貧富分化是社會競爭的必然結(jié)果,正如顏真卿所言:“弱之食,強之取,饑寒顛沛而漁奪之不厭,則畝畝之民,若之何能求其安也?自古為民之病者多類此”[10](p3417)。但不可忽視的是,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利潤低下,使農(nóng)民成為四民之中最貧窮的群體。加之在階級特征和特權(quán)色彩濃厚的唐代,權(quán)貴豪富等社會上層憑借權(quán)勢和財力,廣占田園、大肆經(jīng)商,甚至轉(zhuǎn)嫁賦稅、欺凌百姓,更進一步加劇了貧富兩極分化。
面對貧富兩極分化,唐政府始終秉持“抑富扶貧”的施政理念。唐武宗下詔云:“抑強扶弱,實王道所先”[10](p813)?!耙謴姺鋈酢币渤蔀樘拼饬抗賳T政績的標準之一,如張亮被贊“抑豪強而恤貧弱”[11](p2515),李遜因“為政以均一貧富”而受到嘉賞[11](p4123)。在這一施政理念指導(dǎo)下,唐政府采取了一系列舉措,以調(diào)控日益失控的貧富兩極分化。
唐政府的諸多措施中,既有對貴富階層的壓制,也有對貧弱民眾的救濟。除了打壓豪商富賈控制貨幣、操縱物價,限制王公百官經(jīng)商貿(mào)易、貪污腐敗外,唐政府又從以下幾個方面加強對貧富分化的調(diào)控和治理。
1.均配田產(chǎn)
(1)限制貴富占田
唐初,政府頒令規(guī)定官民占田的最高限額,意圖限制貴富階層肆意兼并田產(chǎn)。同時,面對日益膨脹的限外田產(chǎn),唐政府采取禁止買賣、大力檢括等調(diào)控政策。如高宗永徽年間頒詔云:“豪富兼并,貧者失業(yè),于是詔買者還地而罰之”[12](p1345)。又如圣歷二年(699年),武后派遣“檢校營田”、“都檢校”等檢括官民限外田產(chǎn)。針對貴富階層廣占田產(chǎn)的局面,玄宗同樣采取了不少積極的措施。如開元七年(719年)、開元二十五年(737年),唐政府兩次重頒均田法令,希冀從法理上抑制限外田產(chǎn)膨脹之勢。開元九年(721年),玄宗又遣宇文融等檢括田產(chǎn),以限制貴富肆意占田[9](p1852)。除此之外,玄宗還一再頒布詔令,嚴禁貴富階層逾限占田,企圖以此扭轉(zhuǎn)田產(chǎn)占有不均的困局。但是,玄宗的限田舉措成效甚微,以致唐人杜佑將天寶時的田產(chǎn)占有格局與漢代成、哀時期相提并論[16](p32)。
更甚的是,唐政府的限田禁令日漸松弛。如天寶十一載(752年),玄宗頒下《禁官奪百姓口分永業(yè)田詔》,進一步放寬占田限額,“幾乎等于公開承認均田制的失效”[17](p100)。安史亂后,時局動蕩不息,“田畝移換”加快[11](p3420),唐政府對貴富階層限外占田的約束力一直在下降。至建中元年(780年),德宗推行兩稅新法,唐政府土地政策大變,“兼并者不復(fù)追正,貧弱者不復(fù)田業(yè)”[18](p578),不抑兼并成為政府管理土地的基本理念,限制貴富逾限占田的一系列禁令終遭廢棄。
(2)保障貧民占田
唐前期,政府在授田過程中,秉承“先貧后富”的授田原則[19](p250),最大限度地優(yōu)先保障貧民受田。但是,受制于國有土地不足等其他因素,許多農(nóng)民并未獲得足額田產(chǎn)。在稅役侵剝以及天災(zāi)人禍等影響下,大量農(nóng)民不斷失地喪田,逐漸走向貧困。為應(yīng)對這一問題,唐政府不斷將屯田、營田、山澤等國有田產(chǎn)與檢括所得限外田產(chǎn)授予貧民,以保障貧民最基本的生產(chǎn)條件。如貞觀十八年(644年),太宗下令雍州少田民戶,可到“寬鄉(xiāng)”受田。又如高宗永徽五年(654年),洛州刺史賈敦頤檢括籍外占田3000余頃,全部“給貧乏”[11](p4788)。再如玄宗朝,唐政府不但將檢括所得田產(chǎn)分予貧民,更是把長春宮田、國有稻田、百官職田等轉(zhuǎn)給貧民耕種。
唐后期,伴隨均田制隳壞,大規(guī)模的授田再也無法展開。為保障貧民基本生產(chǎn)條件,唐政府不斷將荒閑土地、逃戶田、絕戶田以及屯田、營田等國有田產(chǎn)分配給無田貧農(nóng),并極力維護耕種者的田產(chǎn)所有權(quán)[20]。如大歷年間,代宗先把鳳翔國有牧場“賦給貧民為業(yè)”[11](p3861),又將華州屯田“給予貧下百姓”[10](p4206)。又如長慶元年(821年),穆宗下敕將“流離死絕”的桑產(chǎn)田地,給付“無莊田有人丁者”,并明確規(guī)定“便與公驗,任充永業(yè)”[13](p392)。即承認耕種者的永業(yè)權(quán)。再如大中二年(860年),宣宗詔稱若五年內(nèi)逃戶不復(fù)業(yè),則其田產(chǎn)“任佃人為主”[9](p1857)。此舉保障了貧窮佃人的田產(chǎn)所有權(quán),有利于貧農(nóng)獲得少量田產(chǎn)。
2.均減稅役
(1)減免稅役
唐人有云:“稅重多貧戶”[1](p5007),故減免貧民稅役成為唐政府控制貧富分化的重要措施。唐前期,廣大貧民享有“戶稅、地稅征收數(shù)量較少,兵役、差科征發(fā)于富戶之后等各種優(yōu)待”[21](p63)。除此之外,政府還多次臨時減免貧民的稅役。如永隆元年(680年),高宗詔令雍、岐、同、華四地,“六等以下戶,宜免兩年地稅”[10](p161)。又如開元二十二年(734年),玄宗詔云:“免關(guān)內(nèi)、河南八等以下戶田不百畝者今歲租”[12](p138)。再如開元二十四年(736年),玄宗詔云:“天下百姓,灼然單貧交不存者”,“每鄉(xiāng)量降十丁”,即減免十名貧民的稅役。到天寶初年,玄宗又將這一數(shù)額增加至30人[22](p1037)。
唐后期,政府依舊重視減免貧民的稅役負擔。如大歷五年(770年),代宗以京畿“貧弱未安”為由,下詔放免京兆府貧民的“逋懸欠稅”[10](p4249)。又如建中元年(780年),德宗推行兩稅新法,明令“鰥寡煢獨、不支濟者準制放免”[9](p1818-1819),即將減免貧民稅役上升為制度性規(guī)定。另外,唐政府仍舊頻繁推行臨時性蠲免,如僖宗詔云:“人戶貧窮,徒有鞭笞,終難微納,并宜放免”[10](p923)。整個唐后期,此類內(nèi)容屢屢見諸皇帝的赦文、德音和詔令中,這既表明政府的濟貧決心和力度,更反映出臨時性蠲免的成效微乎其微[23](p190)。
(2)均平稅役
①調(diào)整稅則
“賦役以均,則窮人靡怨”[10](p813),面對稅役不均的社會問題,唐政府不斷調(diào)整征稅原則與方式。相對而言,按照戶等與資產(chǎn)征稅具有較強的公正性與合理性。
唐前期,九等戶制與稅役征派密切相關(guān)。如地稅便依戶等高下征收。永徽二年(651年),高宗詔令百姓率戶出粟,“上上戶五石,余各有差?!盵9](p1912)便是極佳的證明。戶稅同樣是“依戶等”征納,天寶四載(745年),玄宗專門下敕強調(diào)評定戶等、均平稅役事宜,敕云:
“今欲審其戶等,拯貧乏之人……自今已后,每至定戶之時,宜委縣令與村鄉(xiāng)對定,審于眾議,察以資財[9](p1846)?!?/p>
以玄宗天寶時的戶稅為例,杜佑稱全國戶稅額每年200萬貫,其中“八等戶所稅四百五十二,九等戶則二百二十二”[16](p110)。八等戶和九等戶均為貧民,但二者資產(chǎn)并不相同,故其戶稅額相差230文,殆已接近九等戶的戶稅全額??芍?,按戶等征收租稅,有效地保證了各階層的稅負合理。
安史亂后,代宗朝政府開始“以畝定稅”[12](p1351),即按田產(chǎn)肥瘠征稅。如所周知,肥沃田產(chǎn)多被豪富階層侵占,而貧民則多耕種貧瘠土地。因此,在征收田稅過程中,需認真考量田畝肥瘠高下。唐代宗的這一改革,有效地提高了豪富階層的稅額,相對減輕了貧民的稅負。正如白居易所云:“租之厚薄,必視乎田之肥饒。如此則沃瘠齊而戶租均”[10](p6838)。
建中元年(780年),德宗推行兩稅法后,稅役征派均“以貧富為差”[11](p2093),計資定課成為唐代最主要的稅則。很明顯,這一改革適應(yīng)了安史亂后貧富升降的社會現(xiàn)實。如此一來,百姓的稅役負擔公正合理,即“貧富有等差之異”[10](p6610),有利于均平不同社會階層的稅負。
②控制稅役轉(zhuǎn)嫁
唐代的豪富地主,為了聚斂財富,不惜千方百計地逃避、轉(zhuǎn)嫁稅役,結(jié)果“州縣差役不均”[24](p8056),出現(xiàn)“與富而奪貧”[25](p2496)的社會困局,最終“貧者彌貧,而服役于富室”[11](p2098)。唐政府遂采取一系列舉措,控制打擊豪富地主的規(guī)避轉(zhuǎn)嫁稅役行為。
唐前期,豪富地主通過賄賂官吏、降低戶等方式逃避轉(zhuǎn)嫁稅役。如高宗時,州縣稅役征派十分混亂,史謂“無錢則貧弱先行,有貨則富強獲免”[10](p137)。又如中宗時,豪富地主勾結(jié)地方官吏,將“捉驛”重役轉(zhuǎn)嫁給“小弱”[10](p2497)。針對這一現(xiàn)象,唐政府既從法律上嚴格規(guī)范征科差役的程序和標準,又屢次遣使檢括豪富階層的田產(chǎn)和人丁,避免其“遞相影護”。此外,武后曾嚴令禁止別立戶籍、逃避稅役的違法行為。玄宗則數(shù)次下詔限制官商交往,以防他們互相勾結(jié)、規(guī)避賦稅。如開元十八年(730年),玄宗下敕云:“比來富商大賈,多與官吏往還,遞相憑囑,求居下等,自今已后,不得更然?!盵9](p1846)
安史亂后,豪富地主規(guī)避、轉(zhuǎn)嫁稅役的現(xiàn)象更為猖獗,貧富之間的稅役負擔愈加不均,史謂“今富者稅益少,貧者不免于捃拾以輸縣官,其為不均大矣”[10](p5803)。因此,唐政府屢次要求地方州縣核實資產(chǎn)、調(diào)整戶等,嚴厲控制豪富地主規(guī)避稅役。如廣德二年(764年),代宗要求地方刺史縣令,“據(jù)見在實戶,量貧富作等第差科”[13](p385)。又如大歷四年(769年),代宗下令禁止“割貫改名”[9](p1849),以打擊豪富地主規(guī)避稅役。德宗、憲宗等皇帝更是屢次頒布詔令,要求地方官評定戶等,并據(jù)之調(diào)整稅負[10](p677)。
除此之外,在中央政令、政績考核等行政壓力下,許多地方官員在轄區(qū)內(nèi)進行均稅均役改革,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獨孤及、呂溫、庾威、元稹等人的改革。
代宗大歷中,舒州共有百姓33 000戶,其中29 500戶是“規(guī)避之戶與寄客”,真正承擔稅役的民戶“唯有三千五百”,以致九等貧民每年“兼本丁租庸,猶輸四五十貫”,稅負十分沉重。舒州刺史獨孤及遂檢括百姓財產(chǎn)、改按戶等征稅,均平了當?shù)氐亩愐圬摀?。元和六?811年),衡州剌史呂溫指出,當?shù)亍岸嗄辏疾欢☉?,存亡孰察,貧富不均”,不輸稅戶多達“一萬六千七百”,呂溫遂檢括逃稅丁戶,進而按戶等高下團定戶稅,均平了貧富階層間的稅負[10](p6325)。穆宗長慶四年(824年),同州刺史元稹上《同州奏均田狀》,指出同州豪富地主規(guī)避稅役十分猖獗,他們往往“十分田地,才稅二三”,導(dǎo)致出現(xiàn)資產(chǎn)富而稅負輕、產(chǎn)業(yè)少卻稅負重的不合理局面。元稹通過查明百姓財產(chǎn)狀況,并將當?shù)貎啥愒~按戶等均攤,即“一例作分抽稅”,開展了檢田均稅改革,當?shù)亍柏毟粡娙酰磺芯健盵10](p6618)。
獨孤及等人的均稅均役改革,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不可忽視的是,上述諸人的改革帶有明顯的區(qū)域性和臨時性,改革成果往往隨官員卸任而不了了之。以江淮廬州為例,德宗時,刺史羅珦進行過均稅改革,而且成效十分明顯。但二十余年后,刺史李翱上任后依舊面對著稅負嚴重不均的難題[12](p5282)。
更糟糕的是,文宗朝以后,地方官員的均平稅役改革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如湖州富戶“產(chǎn)多稅薄,歸於羸弱?!贝淌封淄焱菩芯愔?,即通過“加籍取均”,調(diào)整了貧富階層間的稅負,最終“困窮者蠲減取濟?!钡氢淄救耍贡徽_陷以“擾人均稅”的罪名,并被“投荒黜遠”[10](p10110)。
3.救濟貧民
唐代貧民衣食艱難,唐政府通過一系列濟貧活動,竭力維持貧民最基本的生產(chǎn)生活條件,以達到扶持貧弱、減小貧富差距的目的。
(1)糧食接濟
糧食救助是唐政府濟貧的基本舉措。一方面,唐政府往往對失地逃亡農(nóng)民予以接濟。如武德二年(619年),高祖下詔稱逃亡農(nóng)民若“饑寒困弊,不能自存”,各地政府“隨事賑給”[10](p26)。元和四年(809年),憲宗下詔云:“單貧乏戶,轉(zhuǎn)徙未安,便以常平義倉所貯斛斗,量事賑貸”[10](p610),即對逃亡貧民進行接濟。
唐政府對受災(zāi)貧民的救濟活動更加普遍。如貞觀二年(628年),關(guān)內(nèi)六州禾稼不登,“貧乏之黎庶,不免饑餒”,太宗下令接濟其食糧,并要求“逐糧戶到,遞相安養(yǎng)”[10](p105)。儀鳳四年(679年),關(guān)中米價騰踴,“貧窶之室,無以自資,朝夕遑遑,唯憂餒饉?!备咦谡煊枰越訚鶾11](p2863)。唐玄宗以“賑給糶倉,矜貧濟乏”為施政要理,特別重視濟貧活動。唐后期,政府的濟貧活動依舊不絕于史。如元和七年(812年),憲宗以三十萬石糧食救濟京畿貧民,并明令“務(wù)及貧人?!盵10](p620)太和六年(832年),文宗救濟貧農(nóng)以食糧,同樣強調(diào)“仍先從貧下戶起給”[10](p775),“富戶不在支給之限。”[11](p630)于此可見,唐后期政府以糧濟貧工作的原則、標準已更加合理。
減價出糶亦是政府救濟貧民的重要舉措。如開元十二年(724年),蒲州、同州春旱,導(dǎo)致“貧下少糧”,玄宗下令“太原倉出十五萬擔米付蒲州,永豐倉出十五萬擔米付同州,減時價十錢,糶與百姓。”[10](p329)又如貞元十四年(798年),德宗下詔云:“訪聞?wù)羰g,米價稍貴。念茲貧乏,每用憂懷”,遂令度支司出官米十萬石,“每斗賤較時價,糶與百姓?!盵10](p573)再如長慶二年(822年),江淮地區(qū)因旱受災(zāi),“所在米價,不免踴貴”,貧民大多無糧斷炊,穆宗遂下詔:“以常平義倉斛斗,據(jù)時價減一半價出糶,不得令豪家并糴,使其必及貧人”[10](p694)。
(2)生產(chǎn)救助
糧種是最主要的生產(chǎn)資料之一。但在農(nóng)耕時節(jié),貧人“多闕糧種”,唐政府遂以較低利率向其借貸糧種,助其農(nóng)耕生產(chǎn)。如玄宗詔云:“自今已后,天下諸州,每置農(nóng)桑,令諸縣審責貧戶應(yīng)糧及種子,據(jù)其口糧貸義倉,致秋熟后,照數(shù)徵納”[10](p270)。又如元和六年(811年),憲宗認為京畿窮人“舊谷已盡,宿麥未登,尚不足于食陳,豈有余于播種?”遂令京兆府“以常平義倉粟二十四萬石貸借百姓”,地方州縣“乏少糧種處,亦委所在官長用常平倉米借貸”[10](p666)。安史之亂后,唐政府甚至免費賜予糧種,以勸農(nóng)課[10](p4730)。
耕牛是農(nóng)民生產(chǎn)的輔助勞力,唐人云:“農(nóng)功所切,實在耕?!盵10](p716)。但耕牛價格高昂,貧農(nóng)無力購買和畜養(yǎng)。唐政府遂征購耕牛并分配給貧農(nóng)使用。如貞元二年(786年),關(guān)輔地區(qū)“百姓貧,田多荒第”,德宗遂令“諸道上耕牛,委京兆府勸課,量地給?!?,對于“有田不滿五十畝者”的貧人,政府規(guī)定“三兩家共給牛一頭,以濟農(nóng)事?!盵11](p4088)敬宗令度支司于東鎮(zhèn)、武、靈、鹽、夏州“分市耕牛萬頭”,將其“均給畿內(nèi)貧下百姓”[10](p716)。
另外,谷賤傷農(nóng)之時,唐政府通過提高糧食收購價格,來增加貧農(nóng)收入。正如陸贄所言:“每至秋獲之后,冬收之時,散開諸場,逐便和市,免費高價,復(fù)資貧人”[10](p4765)。在豐收年景以粟米折充兩稅錢物,亦有惠農(nóng)之效,白居易便說:“若量折稅錢納斛斗,既無賤糴粟米之費,又無轉(zhuǎn)賣匹段之勞,利歸于人,美歸于上,則折糴之便,豈不昭然?”[10](p6056)
(3)病坊濟貧
病坊又稱悲田養(yǎng)病坊,主掌“矜孤恤窮”[10](p2092)。至玄宗時,唐政府愈加重視病坊的濟貧功能。如開元二十二年(734年),政府“以本錢收利給之”[9](p1009),保障了病坊的經(jīng)費來源。又如天寶年間,唐政府在地方州縣普遍設(shè)置病坊。隨著病坊的廣泛設(shè)置,“病坊救治貧弱階層的作用在不斷增強”[26](p85)。
唐后期,病坊的濟貧活動有序地進行。如安史亂中,許多百姓失業(yè)破產(chǎn),甚至以行乞為生。至德二年(757年),肅宗遂在“兩京市各置普救病坊”[24](p8237),以救濟流亡貧民。又如武宗時,唐政府掀起滅佛運動,病坊濟貧功能大受沖擊。宰相李德裕擔憂“貧病無告,必大致困窮”,遂于會昌五年(844年)上書武宗,建議“其兩京望給寺田十頃,大州鎮(zhèn)望給田七頃,其他諸州,望委觀察使量貧病多少,給田五頃三二頃,以充粥飯”[10](p7224)。如此一來,病坊經(jīng)費補給有了充足保障,濟貧職能得以繼續(xù)發(fā)揮。唐末,政府對病坊的管理愈加重視,病坊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營權(quán)操于官府之手的委外福利機構(gòu)”[27](p82)。
唐政府控制貧富分化的舉措之一是“抑強”,即抑制貴富階層經(jīng)濟實力的過度惡性膨脹,在這一理念指導(dǎo)下,唐政府采取了許多具體的措施。如嚴格限制王公百官經(jīng)商貿(mào)易、放高利貸以及操縱物價等,但卻是屢禁不止。又如限制貴富階層肆意兼并田產(chǎn)、規(guī)避轉(zhuǎn)嫁稅役,同樣成效甚微。再如打擊官員貪腐行跡,雖然在唐前期取得較好效果,但安史亂后,唐政府懲治官員貪腐時愈益無力[28](p83)。要之,唐政府的“抑強”政策,“如同許多王朝一樣,不能真正取得成效?!盵7](p98)至唐后期,貴富豪強的經(jīng)濟實力反而愈益雄厚,階層間的貧富差距和群際關(guān)系日漸惡化。
“扶弱”是唐政府控制貧富分化的另一政策,為此唐政府采取了許多值得重視的措施。一方面,唐政府不斷減免貧民稅役和均平稅役負擔,此舉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若考慮到政府自身財政收支困境,以及制度自身的缺陷,便可知曉唐政府的減免成效十分有限。加之地方州縣官員并未認真執(zhí)行中央要求均稅的政令,導(dǎo)致稅役不均的現(xiàn)象一直存在,貧富之間的差距也不斷拉大;另一方面,唐政府扶持貧民生產(chǎn)的舉措,帶來了積極的意義。但是,此類活動帶有明顯的臨時性與偶然性,尚未成為制度性規(guī)定和內(nèi)容,難以長期奏效。加之貧民新開荒地成為地方官員征派賦稅的重點對象,導(dǎo)致貧農(nóng)再生產(chǎn)的積極性嚴重受挫。此外,唐政府對貧民的衣食救濟有積極的作用。但政府濟貧多災(zāi)害救濟,福利性濟貧活動尚不多見[29](p370)。更關(guān)鍵的是,隨著唐政府財政日漸窘迫,其濟貧力度越來越小,效果越來越難保證,以致“徒為空文”[24](p8618-8619)。
要之,面對貧富分化的社會問題,唐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應(yīng)對之策。但是,這些舉措要么自身存在局限,“頻頒制命,猶未遵行”[10](p160),政府禁令無法抑制貴富階層的惡性經(jīng)濟行徑,更無法撼動已經(jīng)固化的利益分配格局,以致“天下盜賊蜂起,皆出于饑寒”[24](p8221),最終導(dǎo)致唐王朝走向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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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ich-Poor Divide and Government Control in Tang Dynasty
LU Houjie1,2
(1.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2.Institute of Shanxi Merchant, Shanx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 Taiyuan 030006, China )
In the Tang Dynasty, there existed an obvious polarization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The difference of income among different professions, the distribution pattern of interest dominated by privilege class, and severe inequality of tax burden led to the alarming gap on the amount of the field and the standards of living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Tang government tried to control the land situation, adjust the tax burden of different hierarchy labor, and relieve the poor people, in order to control the development trend of polarization.However, due to the limitations of government’s initiatives and the defect of the regulation, Tang government was unable to prevent the polarization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in the end, Tang government collapsed and demised.
Tang Dynasty; the rich-poor divide; government’s initiatives
2015-10-20;
2015-12-2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唐朝應(yīng)對個體農(nóng)戶流亡分化的政策調(diào)控及成敗鑒戒研究”(14BZS019)
盧厚杰(1986-),男,山東莒南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經(jīng)濟史研究,E-mail:nanshanshamen@163.com。
K242
A
1008-407X(2016)04-013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