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露
(安徽大學 文學院,合肥 230039)
他者的侵凌與自我的毀滅
——殘雪小說的拉康式解讀
楊小露
(安徽大學 文學院,合肥 230039)
殘雪小說中始終存在著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結(jié)構(gòu):自我的建構(gòu)總是受到他人的制約,自我往往由于擺脫不了他者的入侵而走向異化或毀滅,這與拉康關于自我與他者關系的論述不謀而合。文章借助拉康的鏡像論、凝視論、他者論來解讀殘雪小說中自我與他者的悖論關系,旨在通過對小說中這一基本關系的分析,透視其中所展現(xiàn)的人與人之間的本質(zhì)沖突以及由此帶來的人的自我的毀滅。
殘雪;拉康;自我;他者
殘雪是當代文學先鋒派代表作家,其創(chuàng)作受到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深刻影響,具有典型的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特征。由于殘雪致力于對人的無意識領域的深層意識的描述,其小說也帶有明顯的精神分析的特質(zhì)。在殘雪筆下,自我的建構(gòu)過程是他者不斷入侵主體意識的過程,其小說人物主體的生存狀態(tài)總是處在與他者的恒常博弈中,而其筆下人物往往因擺脫不了他者的負面影響而最終以死亡收尾。從主體的最初建構(gòu)一直到主體的最終死亡,他者都占據(jù)著絕對的地位,對自我有著絕對的影響。論文借助拉康鏡像論、凝視論、他者論來解讀殘雪小說中自我與他者關系的生成與基本狀態(tài),第一部分運用鏡像論來探究殘雪筆下人物的自我建構(gòu);第二部分借助凝視論來探討殘雪小說的窺視書寫;第三部分利用他者論來分析殘雪筆下“名人”之死的內(nèi)涵。以拉康精神分析的視角來解讀殘雪創(chuàng)作的精神內(nèi)指,意圖從理論層面對殘雪小說進行重釋。
他者始終影響主體的自我建構(gòu)是鏡像論的核心觀點,鏡像理論的核心是探討自我建構(gòu)的本質(zhì),拉康認為個體的自我建構(gòu)和自我認同都是在他者的映射中完成的,鏡像階段對個體有著重大意義,個體就此確立起了自我與身體、自我與他人和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關系。殘雪小說人物的自我建構(gòu)過程正是他者不斷入侵主體意識的過程,其筆下主人公在社會關系中總是受到他者的影響,舉止行為都烙上了他者的“影子”。在《自然的意志》中,主人公花匠生活在一個大城市的一座大廈里,他的工作是管理一座溫室和大小不一的花園,他內(nèi)心并不喜歡這項工作,但是他的母親很樂意看到他每日穿梭在各種花卉植物中。為了母親,花匠每次都壓抑著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哄母親開心的違心話。他是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的打工仔,骨子里總是生出一種自卑的心理,他感覺別人看他的眼神里充滿了不屑和輕視,因此他奉行“人貴有自知之明”的原則,輕易不敢超越自己與他人的界限,這也導致了他待人處事上的唯唯諾諾。在這里,人物主體建構(gòu)的自我是按照他者的意志不斷塑造的自我,“他者是以一種引導者的身份,指引主體進行自我認同”[1]3,“花匠”自我也因此帶有明顯的他者入侵過的痕跡。
殘雪小說還涉及大量有關家庭倫理關系的內(nèi)容,殘雪對于家庭關系的描寫時常顯露出與現(xiàn)實世界中迥然不同的一面,親人之間的溫情和包容在其筆下不復存在,家庭成員之間只剩下無盡的窺視、猜忌和暴力。因為在殘雪看來,“家人”是離自我最近的他者,他們有力地介入主體的自我意識,將主體塑造成他們眼中的“理想自我”。在《飼養(yǎng)毒蛇的小孩》中,砂原是一個喜愛飼養(yǎng)毒蛇的男孩,他的父母為此感到大難臨頭,覺得兒子的行為是不能容忍的,于是二人整日監(jiān)視著兒子,一旦看到兒子又飼養(yǎng)了新的毒蛇,他們就會擔任“劊子手”的角色,將兒子的這些毒蛇全部殺死。久而久之,砂原終于不再飼養(yǎng)毒蛇,并且變得越來越瘦削、形容枯槁,總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最后砂原離家出走,他的父母竟然感到一種解脫。砂原被象征他者的父母所控制,最終在父母的脅迫下放棄飼養(yǎng)毒蛇,甚至改變了自己一貫的行為方式,其自我建構(gòu)成了“一系列以異化認同為構(gòu)架的偽自我”[2]120。
在殘雪筆下,個體的自我建構(gòu)往往走向異化和變形,在現(xiàn)實社會中他者的影響下,其小說人物既無法實現(xiàn)與他者的認同,也無法實現(xiàn)自我認同。實際上,在現(xiàn)實社會關系網(wǎng)絡中,主體正是因為無法認同他者,才造成了其始終無法完成自我的完整建構(gòu)。這是因為“自我的形成來源于對異己的他人形象的誤認……個體總是向外在的心像去尋求自己統(tǒng)一的整體形象與風格,并把它誤認為自我?!盵3]52在主體進入象征界之后,面臨的是社會意義上的“他者”的全面入侵,自我的存在方式總是建構(gòu)在他者之上。殘雪往往將他者的存在作為主體自我建構(gòu)的前提,自我是倒映在他者這一鏡像中的偽自我,主體的自我建構(gòu)僅僅是一種虛假的鏡像自欺。如其帶有寓言性質(zhì)的短篇小說《影族》,敘述者“我”叫雷小南,是一個在鄉(xiāng)下老家敗了官司,一心想要脫離老家而長途跋涉來到火城打拼的“追影”一族,但是來到這個現(xiàn)代化城市之后,雷小南卻無法融入火城的生活。雷小南是一個長有“尾巴”的人,因為這條尾巴,他人總是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他感受到了別人對他的排擠。他住在一個黑暗的老屋內(nèi),這個老屋里住著好幾個“影族”成員,他們安于黑暗,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逃避日光和世俗的眼光,火城里的影族這類人身上有著雷小南所不能理解的東西,老屋里給他熬肉湯的廚師看起來也像吃人的野獸,“我”是個外鄉(xiāng)人,因為不滿家鄉(xiāng)的生活方式,向往城市的美麗,但來到火城之后,因為長著一條鄉(xiāng)下的“尾巴”而與城市人格格不入,自己所投奔的城市影族也要趕走他們眼中這個長了尾巴的怪物。
個體無法獲得他者的認同,也就無法完成自我建構(gòu),雷小南最終成為了一條有尾巴的“影子”,尷尬地處在城市影族當中。
殘雪小說中的主體總是在具體的社會文化關系中進行著艱難的自我建構(gòu),然而主體總是無法實現(xiàn)與他者的認同,從而走向人格的異化。小說人物與社會中的他人相對立,無法與他人和諧地共生,主體的“理想”也常常與他人的意愿相悖,并被人視為怪物、妄想狂、精神癥患者,殘雪小說表現(xiàn)出主體要想進行自我建構(gòu),就必須認同他者,并在他者的永恒影響下完成自我構(gòu)建。
主體進入具體社會關系之后,他者是占主導地位的, 殘雪筆下的人物正是在面對具體社會文化關系時,無法實現(xiàn)與他者的認同,從而在現(xiàn)實世界中屢屢受挫,這也就是為什么殘雪的小說中有著相當一部分的精神癥群體,如《歷程》中的皮普準。皮普準患有“胡思亂想”癥,每天躺在床上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沒有結(jié)婚且一事無成,他無法認同周圍同事和鄰居的行為做派,因此還患有“辦公室”綜合癥,在外人看來,他永遠是一副焦慮不安的模樣。再如《情侶手記》中的主人公有著自虐的怪癖,這個怪癖是主人在外界受到挫折、壓抑后,其負面情緒的爆發(fā)。每次自虐之后主人公的心情都會獲得暫時的好轉(zhuǎn)。
總而言之,在殘雪筆下,他者主導的象征界即現(xiàn)實世界里,人物無法認同他者,從而造成人物自我人格的缺失,主體有著普遍的人格結(jié)構(gòu)問題,并且直接導致人物自身始終陷于一種生存困境之中。
在殘雪文本中,主體永遠都是被觀看的那一方?!澳暋本哂卸嘀匦?,既包括自我對他者的觀看,又隱含著他者對自我的觀看,來自他者的凝視深刻影響著主體的自我建構(gòu),主體將他者作為凝視的對象,在自我凝視他人的過程中,自我也不知不覺成為他者凝視的對象,而這種觀看往往演化為窺視?!案Q視”一詞本身包含著外界對個體無時無刻且不合時宜的注視,并且外界在注視主體時,主體自我無法用耳目官能來感知他人的存在,但同時主體又都會在無意識中虛構(gòu)出一個凝視著自我的他者,其行動皆無形中為他者所牽引。
殘雪以“窺視”作為基本視點,將自我和他者的對立關系高調(diào)引入其小說的話語系統(tǒng)中。殘雪筆下的人物都是“被看”的主體——被自己的女兒看、被自己的父母看、被鄰居看,等等。在《山上的小屋》中,“我”覺得自己的行為無時無刻不被身邊的家人窺視著,他們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發(fā)出陣陣嘲笑,這使“我”感到厭煩又恐懼?!拔摇币恢眻孕盼莺笥凶∥?,每天都上山去尋找這間小屋,但每次都因陽光太刺眼而無功而返?!拔摇庇袀€心愛的抽屜,每天都會悉心收拾,但每次都被家人翻得亂七八糟。小說中“我”在家中不斷收拾的抽屜以及“我”所憧憬的“山上的小屋”,實際上都隱喻著主體的自我追求和建構(gòu),而家人則是時刻注視“我”并試圖入侵“我”的自我世界的他者。小說的結(jié)局無疑宣告了他者的勝利:“我爬上山,滿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沒有山葡萄,也沒有小屋?!盵4]4象征著自我的“小屋”不復存在,意味著自我最終走向了毀滅。
在《在蒼老的浮云》中,殘雪更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完全窺視的世界,敘述主體遭遇的是全方面的、無時無刻地被觀看,敘述主體無法從看不見的他者處觀看自身,因為“我只能從某一方位去看,但在我的生存中,我被全方位地觀看?!盵5]這是一種讓主體不可見的凝視。
“‘凝視’的不可見,卻能讓敘述者感到它的存在,視覺敘述主體在完成誤識后便進入自身觀看的想象之中。當‘被看’說話時,主體在凝視與被凝視之間的想象將看似虛構(gòu)的觀看體驗再現(xiàn)?!盵6]這種“虛構(gòu)觀看體驗的再現(xiàn)”體現(xiàn)在小說人物的行為中,便是伴隨窺視而產(chǎn)生的各種流言的橫行。小說中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可以說是產(chǎn)生各類流言的垃圾場,人們生活在流言之上,甚至制造和傳播流言已然是生活的一部分。“窺視”與“反窺視”具有精神分析的特征,殘雪建構(gòu)了一個雙重窺視的結(jié)構(gòu),其筆下每個人物在窺視他人的同時也在被他人窺視著,人物由于無法抵抗現(xiàn)實存在著的他者的入侵而變得扭曲異化,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于以他者的目光來關照自我,殘雪用無處不在的“窺視”和“反窺視”證明了他者的強勢和自我本質(zhì)的虛無。
在殘雪的文本中,他者對自我的侵占還體現(xiàn)在小說人物在窺視中選擇的自我禁錮,以及人物在反抗窺視過程中導致的生活方式的扭曲變態(tài),這包括小說人物的感官失靈和人物之間對話的失效。在《蒼老的浮云》中,主人公由于對“窺視”的極端迷戀和面對“被窺視”的恐慌,他們變得對外界一無所感,喪失了視覺之外的其他感官功能,并且對惡心不潔的事物甘之若飴,小說將這種逐惡心理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工間操時,林老頭把屎拉在了褲襠里?!教m說著,一股酸水隨一個嗝涌上來,她咕咚一聲又吞了回去”[7]33;虛汝華每天都蹲在角落里咀嚼著令人作嘔的酸黃瓜;老況的屋里是一個“蟲窩”,他的房間里有數(shù)不清的蟋蟀和老鼠,每天晚上他都能聽到蟋蟀的病吟……
殘雪筆下的人物,永遠處在一個巨大的垃圾場里,身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已經(jīng)遲緩麻木甚至失去知覺,唯有用來觀察他人的視覺功能仍在高速運轉(zhuǎn)著,并且其小說人物的視覺功能還有著異化的傾向,如更善無甚至可以穿透厚厚的圍墻,看到隔壁鄰居的一舉一動。這些人“把嘴巴架在別人的肩膀上,把神經(jīng)接在他人的神經(jīng)上,把性愛兌換為不知疲倦地談論他人的性事,自我于是成為他人的牢籠與地獄”[8]212。
無處不在的“窺視”導致殘雪筆下人物的感官失靈,他們在被人窺視中轉(zhuǎn)而又窺視他人,由此構(gòu)成殘雪小說中“窺視”與“反窺視”這一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并進而導致這些人物之間的對話失效?!皻堁┬≌f所呈現(xiàn)的世界,令人聯(lián)想到“文革”時期的夢魘時代,那是一處被窺視、竊竊私語、訕笑所充塞的空間……那永遠喋喋不休的抱怨和對話——發(fā)出的詞語永遠如同觸到了玻璃的利物,除卻制造尖銳刺耳的噪音,永遠不會抵達對方?!盵9]人物之間的對話空洞無物,早已失去了交流的效果,即使是親人之間最私密的對話,也是曖昧不清、各說各話,令讀者感覺云里霧里。《蒼老的浮云》里有一處情節(jié)使我們看到了由窺視所引起的“無效對話”:老況的母親與老況之間經(jīng)常相互傳遞一些紙條,紙條內(nèi)容千奇百怪,外人很難理解其中意味。如老況的母親曾寫道:“如果一意孤行,夜里必有眼鏡蛇前來報仇?!盵7]34“靈魂上的雜念是引起墮落的導火索?!盵7]60老況每次在收到紙條時都生怕侄女偷窺到紙條的內(nèi)容,因而以同樣隱晦的筆調(diào)回復母親,如“立即執(zhí)行,前項已大見成效”[7]63。母子二人的對話如此隱秘難懂,正是出于防止他人對自我窺視的需要。
殘雪在書寫窺視的同時,也將“反窺視”納入思考。中篇小說《黃泥街》便體現(xiàn)了殘雪對于窺視環(huán)境之下的“反窺視”書寫:“黃泥街的人都喜愛機關,說是防賊。每每的,那機關總是傷著自己。例如齊婆,就總在門框上吊一大壺滾燙的開水,一開門水就沖她倒下來,至今她腳上還留有一個大疤?!盵7]124齊婆說是防賊,其實是在防范無處不在的窺視,而她被自己設計的機關誤傷,這是一個巧妙的隱喻,即“窺視的眼光”并不會因為自我的防守而消失,而自我“反窺視”的行為反倒陷入“窺視”更深的圍追堵截,使自我受傷遭難。
殘雪筆下的人物正是出于防范他人對自己精神世界窺視的焦慮,才放棄了人與人之間的正常交流,他們選擇這種無效對話,“正是為了給無處潛在的窺視者布下一個個意義晦暗不明的迷魂陣。然而吊詭之處在于,這一個個作為生存策略迫不得已擺下的迷魂陣,最終成了生活本身?!盵10]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和日?;顒佣急池摿恕案Q視”和“反窺視”的沉重任務,生活成為了枯燥而痛苦的負重之旅?!胺锤Q視”的行為是主體為反抗他者對自我的入侵而做的努力,然而最終主體總會淪為又一個窺視者,即自我淪為了另一個他者,如此一來,殘雪小說便構(gòu)成了一個龐大的“窺視”與“反窺視”的競技場,人人皆陶醉于窺視之所見,執(zhí)著于碎片式的窺視印象,導致小說中永遠流言橫行、人物內(nèi)心世界和日常生活被窺視者全盤占領,人與人之間關系也是扭曲異化的,自我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本質(zhì),徒留他者侵凌之后的破敗驅(qū)殼。
在殘雪的小說世界里,有一種濃郁的“他世界”的氛圍,其筆下人物在他者統(tǒng)治下的現(xiàn)實社會里被迫接受外界令其接受的自我構(gòu)建,主體在反抗他者的過程中苦苦追尋著自我,卻最終踏上死亡之路。其筆下大多數(shù)人物命運都是以軀體的死亡或精神的徹底異化為最終結(jié)局,這些人物都是被外界永恒注視的“名人”。如果說殘雪的“窺視”與“反窺視”主題是主體承認他者在場并對他者做出的反抗行為的話,那么殘雪小說中所謂被外界注視的“名人”則是以拒絕他者存在的方式建構(gòu)自我,他們的結(jié)局無一不是悲劇。在現(xiàn)實社會中,只有承認他者的在場并與之進行認同,個體的言語才會得到他者的認可,從而得到社會文化的認可,否則,人類主體就會沉溺在自我的語言中,無法進入能指之網(wǎng),說著他人聽不懂的瘋言瘋語。在殘雪看來,主體無論是否承認他者,他者都是永恒在場的,一方面他者介入主體,左右主體的自我建構(gòu),另一方面主體又必須承認他者的在場,否則就會導致理智的喪失或軀體的死亡,永遠無法融入現(xiàn)實社會。
小說《名人之死》講述了一位名人是如何走向精神異化并最終死亡的故事,名人在開篇便被他的主治醫(yī)師診斷出患了絕癥,醫(yī)生說他還能活兩個月,在等待死神的兩個月里,頹廢、絕望、衰弱等這些作為人的本能反應在名人的身上并沒有得到應驗,從患病的那天起,這位名人臉上就顯出那種冷靜而坦然的“名人神態(tài)”。坦然接受死亡的名人在外界看來為社會提供了一個完美的正面形象,名人被人交口稱贊。然而兩個月的期限到了,名人竟被告知醫(yī)生關于死亡期限的判斷皆是謬言,他可以出院了,小說中的殘雪得知消息后欣然去看望名人,本以為他會變得神采奕奕,但出乎意料的是,名人卻成了一個面容憔悴、目光渙散的老頭了,他反復重復著同一個問題:為什么醫(yī)生會弄錯呢?后來醫(yī)生告訴他,他可以再活兩年或三年,然而此時的名人已經(jīng)不再深信醫(yī)生的話了,他開始熱衷于看醫(yī)書。一年后,殘雪看到名人書架上的醫(yī)書已經(jīng)從通俗類變成了深奧的帶有專業(yè)性質(zhì)的種類,而名人也變得更加不修邊幅、舉止邋遢,有人告訴殘雪,名人的精神已經(jīng)完全崩潰了,他開始變得寡言少語、行為怪異,每天都埋頭于他晦澀難懂的書堆中,外界在獲取關于他的所謂“醫(yī)學奇跡”之后,便再也沒來拜訪過名人,名人一天天以驚人的速度衰老下去?!八x去的背影讓我深深感到,現(xiàn)在,他的確是獨自一個人了。其實我們誰又不是這樣呢。我們白天里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忙忙碌碌,夜里睡得又沉又死,假如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在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了,一夜又一夜,難道他不會產(chǎn)生做實驗的念頭嗎?關鍵是,我們白天太累了,一倒下去就睡那么香,所以誰也不會有失眠的經(jīng)驗。名人真是自作自受?!盵4]126小說的結(jié)尾名人最終在渾渾噩噩中跳樓自殺。
小說中的這段話實際上正是對自我與他者關系的指認?!睹酥馈分凶骷业淖罱K死亡,與他越來越孤僻的生活方式和越來越多的失眠之夜有很大的關系。名人一開始是跟隨著社會大眾的生活方式的,也安于自己現(xiàn)有的社會身份,因而能與外界和諧相處,收獲名和利。就像前文所提到的那些“白天里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忙忙碌碌”的人們,這些人在夜里會睡得很沉很死,他們就相當于那些認可他者并與之進行認同的主體,他們因此能被社會文化所認可;而名人后來越來越孤獨的生活方式實際上暗指了主體正在與他者發(fā)生著決裂,如果用拉康的他者論來分析《名人之死》,那么名人的悲劇結(jié)局具有必然性,因為脫離了他者的主體實際上也就背叛了主體的發(fā)生法則,是無法成為正常、健康的人的。
通讀殘雪的小說,讀者可以察覺到,《名人之死》就像一篇寓言式的總綱,預示著殘雪筆下那些被他者注視但卻拒絕他者在場的人物的共同結(jié)局,名人這一泛化的代稱及其毀滅性的命運成了殘雪筆下所有“名人”共同的命運:《掩埋》中“我的叔叔”,他不喜歡與人打交道,有一個外人和家人都無法接受的怪癖,就是喜歡偷拿家里年代久遠的物件送人,并且常去往墳墓,最終連家人都遠離他,久病不醫(yī)的他將要悲慘地死去;《夜訪》中的父親,喜歡呆在屋里不出來,平時總是將自己關在房中,鉆進一堆舊書中忙碌,我早已習慣了父親每天躲在黑房間里茍延殘喘,但從某天開始,父親開始沒日沒夜地用一把剪刀將屋里的東西剪成碎片,并且行為也變得猥瑣不堪,沒有人愿意關心他,他最終死在了一個寒冷的季節(jié);《永不寧靜》中有三個主要人物,遠蒲、景蘭和云媽,遠蒲老師年輕的時候受到很多學生的崇敬,為人通情達理,然而當許多年后景蘭去探望遠蒲老師時,卻發(fā)現(xiàn)衰老的遠蒲早已不是年輕的模樣,他的房間不僅因為自己的多年的怪癖(堅持在房里如廁)惡臭沖天,而且還整日與照顧他的云媽“斗智斗勇”,導致他和云媽的關系十分緊張,年老的遠蒲老師拒絕景蘭的好意勸阻,每天都躲在他那棟陰森的公館里“自得其樂”,并且似乎要一直那樣生活下去,直到死去;《鄰居》中的鄰居,成日里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整日所待的那間房,開著一盞綠色的燈,窗子也總用黑布蒙上,使人看不見屋里的景象,鄰居總想造就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偶爾地與人交流時也總是神經(jīng)質(zhì)地顫動著下巴,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了下去;鄰居總讓“我”每天告訴他一些新聞,“我”成為他溝通外界的唯一途徑,但他在某次與“我”的談話中不小心泄露了自己一直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窺視著周圍的人包括“我”的秘密,鄰居是一個閉門不出卻在時時刻刻窺視著他人的人,強烈而變態(tài)的窺視欲和嚴重缺乏鍛煉的身體使他越來越形似槁木,最終他的身體不能動了,嘴巴也說不出話來,“他的靈魂正在脫離軀殼,……但他那下流猥瑣的目光始終黏在別人的屁股后頭,直至軀體死亡,雙眼閉上?!盵4]363
殘雪小說中的這些個人主體總是處于一種孤獨的境地,他們是社會的異端,是無法被社會教化所認可的一群人,因為他們總是拒絕外界對自己的注視,否定他者的在場。殘雪筆下的人物一般都是獨立的,其日常的行為特征帶有很明顯的自我的烙印,但這種獨立卻拋棄了對他者的依附,因此這種獨立是無法完成的。所以殘雪筆下的人物總生活在自我的世界,認定自我是世界的中心,無論什么行為都帶有自我的強烈印記;同時,由于他們拒絕對他者的依附,他們的自我同時也代表了虛無,因為“根本不存在所謂獨立存在著的自我,自我借助他人而誕生,依賴于他人而存在?!盵11]176主人公精神的異化或者身體的死亡便證明了這一點。殘雪擴大了“名人”的傳統(tǒng)含義,在其筆下,每個人都是受到他人關注的“名人”,都在社會文化為其所限定的框架中僵硬地活著,或在瘋言瘋語中走向精神異化直至死亡。殘雪用諸多“名人”之死來證明了他者的絕對地位,主體往往在他者的侵凌下踏上毀滅之路,并最終走向自我的死亡。
殘雪的小說有著明顯的現(xiàn)代主義特征,作家的文學觀也是在不斷學習外國文學和西方現(xiàn)代派文藝觀點的基礎上形成的,既有精神分析的特征,也有形而上的哲學內(nèi)涵。殘雪小說意蘊豐富,其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探討尤其深刻,不僅可以運用拉康的精神分析學對其解讀,還可以從社會學等角度來探討其文本在當代社會的現(xiàn)實意義。殘雪幾十年筆耕不輟,是當代作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從其小說所揭示的自我與他者的根本對立關系,以及作家所推崇的“垂直寫作”的藝術手段,都可以看出其寫作的現(xiàn)實訴求。隨著現(xiàn)代人精神病灶的日漸顯多,殘雪小說也越來越顯出其經(jīng)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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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蔣濤涌)
Invasion of Others and Self Destruction: Interpretation of Can Xue's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can's Theories
YANG Xiaol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In Can Xue's novels, the dual structure between self and others always exists. The characters' self construction is always restricted by the others. The individuals often can not get away from the invasion of others and tend toward alienation or destruction. In this respect, Can Xue's novels have similarities with Lacan's point of view on self and others. In this paper, the paradox of self and others in Can Xue's novels is interpreted by using Lacan's theories of Mirror, Gaze and Otherness, thus revealing the essential conflict among people and the characters' self destruction in the novels.
Can Xue; Lacan; self; others
2016-02-17
楊小露(1997-),女,安徽阜陽人,碩士生。
I106
A
1008-3634(2016)06-009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