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洪斌
(興義民族師范學院, 貴州 興義 562400)
孫清彥書法新論
熊洪斌
(興義民族師范學院, 貴州 興義 562400)
對《學書枝言碑》的研究,自然導向了其書法創(chuàng)作。孫清彥書法崇帖,有其治局目的和糾正民風野蠻的用意,也與其家學淵源有關。他傳世的作品形式多樣,書風因時空和心情的不同而多變化,但崇帖清雅是其基調(diào)。《贈劉帖》和麗而跳宕,有喜樂之氣,《平安花信圖跋文》的瀟灑挺勁,《學書枝言碑》的書風“三變”,《贈趙帖》的沉郁深厚,晚年《石竹譜序》的秀潤精雅,還有那些摩崖、刻石、題匾、題額,眾碑刻……筆情墨性,皆各有攸歸??v是同一手筆,而喜怒哀樂各有分數(shù)。原來戰(zhàn)火蠻荒的滇、黔邊地,并不缺少文化的源流,古老的書法藝術精神暗潮涌動、潛行而伏流。
孫清彥書法;帖學;清雅;心畫
一
因為遠離當時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偏處西南一隅,又經(jīng)一個半世紀的歲月洗涮,迫不得已的邊緣化,不甘隱逸卻又無奈地漸行漸遠,幾至于從清末到民國直至現(xiàn)當代的書法“正史”中,皆沒有其身影。孫清彥是無數(shù)“山澤遺珠”的典型。然而幾度潮起潮落之后,在文化大湖泊的水灣深處,又隱然閃現(xiàn)出百年積淀的光芒。如珍珠似玉貝,雖處江湖之遠,卻不掩其秀骨雅韻,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進步,地域文化由次生而勃興,史載蠻荒遠地,如今后發(fā)趕超,已是這方熱土。傳說中的孫清彥《學書枝言碑》殘石近兩年相繼出土現(xiàn)世,引起了有識同好者的關切和研究,發(fā)現(xiàn)這一通四石集書論、書法和錐刻之菁華于一體的碑刻,富有歷史、文化、藝術理論、書法等多重價值。由是,隨著對其殘石及散佚民國拓片的收集整理、??弊⒔獾裙ぷ鞯钠D難推進,有機會對孫清彥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研究深入一層。在據(jù)有久墜塵封六十余年完整資料的基礎上,重新審視其書法遺存,拂土撣塵、披沙揀金,可望獲取新的認識和感受,對其書法作重新評價。
二
孫清彥(1819-1884),字士美,號竹雅、竹叟等,云南呈貢人。成年后入貴州直到終老,是晚清滇黔著名的書畫家。他有大量的摩崖題刻,書畫墨跡等作品流傳至今,廣為民間所珍視或館藏,對西南地區(qū)書畫藝術產(chǎn)生了較深遠的影響??上⒁娪诟鞯?。雖然作品形式多樣,卻未見相關的整理匯集。孫氏的主要事功人品和藝術成就,見載于《滇南書畫錄》、《呈貢縣志》、《云南通志》、《黔西南州志》、《興義縣志》《貴州通史》以及安順、都勻、六盤水等地方史志,基本信息大都相與沿引,書畫評價則又視各地所見之不同而說法不盡相同。因為歷史、政治以及地處偏遠等等原因,對其書畫藝術的研究長期闕如。近年才開始出現(xiàn)研究介紹的文章,初有方興未艾之勢。較為新近者如孫惟宏先生《趙德昌與孫清彥》一文,載《貴陽文史》2010年第2期,作者系孫清彥后人屬第五世孫。孫先生依據(jù)貴州省社科院陳訓明研究員“趙款孫書”之論,對祖上摩崖刻石遺作提出了重要的看法,退休后又以孫清彥為入黔始祖編纂《貴陽孫氏家譜》,并對祖上詩文書畫展開研究,據(jù)有較多的資料。全銳先生《黔中書畫家孫清彥》一文,載《貴陽文史》2008年第4期,全面介紹孫清彥其人、書、畫幾方面,認為他“是貴州書畫史一位極重要的人物”。陳開政先生《規(guī)范端莊·和暢流美——孫清彥<蔣恭人墓碑記>的藝術特點》一文,載《六盤水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11年第5期,該文主要集中對孫氏所書單碑進行分析研究。然后,就是筆者對其《學書枝言碑》的研究以及從2013年以來所寫的系列文章。但是總的來說,對孫清彥的研究在整體上還不夠深入。他的詩文書畫,同時具有創(chuàng)作和理論兩方面的遺產(chǎn),亟待相關方家勤力收集整理,分門別類加以研究。本文僅就其書法藝術作拋磚引玉之論。
揆之孫清彥身世背景,主要有兩個方面與其書法創(chuàng)作相關。一是家學淵源,孫清彥生長在一個藝術氛圍濃郁的書香門第。二是聰穎好學,自幼鐘情詩文書畫,少年成名,頗有才子氣質(zhì)。這兩個方面可以合起來說。孫父乃是嘉慶年間舉人,善書能文,這在當時云南已屬鳳毛麟角。叔父孫鑄是著名書法家,其書法“魄力雄偉,氣骨蒼老”,今滇池大觀樓門額牓署三字即為其所書。其山水畫則“氣象蒼莽”,并擅篆刻。孫清彥從兄孫清選“工書善畫,書學趙孟頫,頗具其神”。孫清彥胞弟孫清士亦“工書善畫,山水法沈周、董其昌,花鳥宗徐渭?!睂O清彥妻蔣恭夫人溫良賢淑、勤理家政。孫竹雅在《蔣恭夫人墓志銘》中寫道:“余兄弟得以專事文藝,恭人之力也?!睂O清彥自幼習書,尤喜繪畫,長而兼善詩文,沉醉文藝,恐于八股試帖則眷顧不周,其科名不利似屬自然。而浸染于書香門第的優(yōu)雅氣氛中,長年耳聞目睹、潛移默化,加之善于觀察,勤于模仿,多見而廣識,所學養(yǎng)成,皆化氣入骨,一如天賦使然,仿佛不經(jīng)意之間即成其文藝才子氣質(zhì)。孫清彥在《學書枝言》中夫子自道,雖然語氣謙遜,卻不掩其家學淵源的優(yōu)渥條件以及他聰穎好學的特點:“愚也弱歲趨庭,未從外傳,握筆仿字,十余齡未能成章。自蜀旋滇,得侍叔父鐵州公游。叔父筆力雄肆,比諸蘇、米。而于古人真、行、草、隸、碑、碣,鮮不臨習。愚時旁觀揮運,鮮得筆法,臨舊跡每多形似。偶徇坊商之請,仿夢樓先生書,偽其款印,榮以裝池。一時名流,無不炫亂道妄,認此事可學而成,益勤仿效?!边@樣的家學條件和幼學經(jīng)歷是極為珍貴的,這對孫清彥日后的書法創(chuàng)作、趣味、觀念等都必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明乎此,則有利于探知孫氏書風的形成。
孫清彥思想的成熟,則與其人生經(jīng)歷有關。
清朝自道光以降,內(nèi)憂外患。咸同間,滇、黔各民族大起義風起云涌。孫清彥身當亂世,因科舉不順而投筆從戎,以廩生筮黔,入貴州安義鎮(zhèn)趙德昌總兵府,在其下營處襄理文贖,因其書、文俱佳而得趙總兵賞識逐主理文案,視為幕僚,在轉戰(zhàn)黔省中屢有軍功而保薦為同知。紅白旗戰(zhàn)爭中,貴州黔西南張凌翔、馬河圖領導的白旗起義和云南杜文秀領導的回民起義相呼相應,聲勢浩大。白旗軍攻州破府,占領興義府城,以興仁為根據(jù)地,三進興義縣城。貴州清兵主力因調(diào)防湖湘等地應對太平軍,對興義事務鞭長莫及,所剩腐敗紅旗綠營被打得四散而逃,趙德昌兵敗黔西南,興義知府胡霖澍被難民“臠割而盡”,時任貴州巡撫韓超,提督田興恕惱羞成怒,又苦于省中匱乏,急任孫清彥署理興義知府。孫清彥臨危受命,在官軍潰敗的亂世危局中,率綠營殘部,依托于興義下五屯劉氏團練、棒乍張氏團練等地方地主武裝堅持平回抗戰(zhàn),移府興義。他剿撫并用,施展離間之計,拉攏收買回軍將領馬萬剛,分裂義軍,收復興義縣城,攻占興義府城,致使義軍首領張凌翔、馬河圖戰(zhàn)敗身亡。孫氏為朝廷靖邊立下戰(zhàn)功,后因劉氏團首劉官箴做下“興義教案”,法國神甫胡縛理不依不饒,逐層抗議上告,直接驚動朝廷,時任貴州巡撫張亮基因此撤職,孫清彥被迫離開了這個他曾經(jīng)的發(fā)祥之地,降職他調(diào)。后仍遷署郎岱、都勻、安順等府廳,官至安順知府。
歷史已經(jīng)翻篇,風云散去,孫清彥作為一位書畫藝術家,以其不懈的創(chuàng)作實踐,卻留存下來。
孫清彥居官清廉,有“清貧太守”之稱,為政注重“撫綏兼顧、教養(yǎng)從寬”,做人則以“修已以敬,待人以誠”自勉。所難得者,雖處“際世不寧”縫隙,亦不忘情于詩文書畫之好,在駐守興義期間,以文德教化蠻荒,留下諸多摩崖題刻和書畫墨跡,并應文昌宮李輝垣、下五屯劉官禮等諸生、名紳之請,開導書畫之教,寫作書刻《學書枝言碑》,留下了書、論合壁的魂寶。卸任之后定居省城,以詩文書畫自娛,訓教兒孫?!耙簧e,唯詩書、字畫、古帖數(shù)百卷”。光緒十年(1884)冬月初一卒于貴陽家中,享壽66歲。后遷葬于郎岱西郊姑娘寨。《呈貢縣志》載:“有墓銘云:文章書畫,學者之宗。公其往矣,猶仰流風。”
孫清彥一生,亦文亦武,亦官亦士,真情鐘愛詩文書畫,始終以翰墨為友,唯丹青相伴,雖身處亂世,卻書香流溢。其事功已為世人淡忘,而其墨寶卻流傳于人間。正是這樣一位十分難得的書畫藝術家,以其獨到的藝術創(chuàng)作影響于今,雖“正史”未載,卻口碑長傳,這又將會給我們一些什么啟悟呢?
三
孫清彥的書法藝術,從總體上看,主要是秉承了“帖學”的傳統(tǒng)。而當其時,自乾嘉樸學之興,“碑學”迅速崛起,并在道光以后形成來勢猛烈的洪峰,沖擊著日漸衰微的帖學。孫清彥偏處西南遠地,未能匯入這股書法革新的浩蕩洪流,始終堅守著帖學的正朔。這里面有其可以理解的復雜原因。
其一,遠地蠻荒,動亂不已。當時的黔西南地區(qū),似乎連最基本的書法傳統(tǒng)傳承都是個問題,學士們渴求的是“雅”與“正”,甚而對“館閣體”的實用要求等,未及適應文化中心地區(qū)書法變革的“新”與“變”。清代碑學的熱鬧,或因戰(zhàn)亂動蕩,一時半會兒也未波及黔省邊地。黔西南固有其悠久歷史和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但當時漢化程度并不高。貴州自明代洪武年間“調(diào)北征南”、“調(diào)北填南”以來,始有大量的屯兵屯田、漢族移民涌入貴州,中原文化經(jīng)由吳越、湘湖、嶺南、巴蜀、滇黔各種地域文化的層層過濾傳遞,方始流播黔中腹地。清嘉慶后,又對貴州實行“改土歸流”,走馬燈一般的漢族各級官員普遍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給土著民族地區(qū)帶來了“流官文化”。孫清彥堪稱“流官文化”的典型代表。他成年入黔之后,便在貴州境內(nèi)累遷任職,扎根繁衍,直至終老。他是真正“埋骨何必桑梓地,且將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的豪壯宦游人,又是四海為家,“心安即故鄉(xiāng)”的文化傳播者。他在黔地揮毫作書,作文論道,總要切合文化落后的實際,首重書法技法基礎,倡導“清雅端莊”書風,而力避“狂怪野俗”。故其所習帖學傳統(tǒng)之選擇則尤為自然適宜。至今尚存的《郎岱術城碑記》、《郎山說》、《蔣恭人墓碑記》等是這類書法的代表之作。
其二,孫清彥推崇帖學書風的“雅正”應該有其治局目的和糾正民風野蠻的用意。從他大力支持興義筆山書院的恢復重建這件事情上來看,是與云貴總督岺毓英興教辦學,“戰(zhàn)后教養(yǎng)為先”的思路和做法是一致的,也配合了興義劉官禮、李輝垣等名紳大舉興辦文教的實際行動。他親自在文昌宮為筆山書院書丹六千言《學書枝言》,傳播書法文化,開示門庭,長善救失。筆山書院在清末民初蔚然崛起為一時英才搖籃,成為貴州民國第一代軍政集團的紐帶,“文人蔚起,自光復而護國、護法、革命軍北伐,以至抗日戰(zhàn)爭,功在國家,名聞國內(nèi)外者,均有人在?!睂O清彥于此,有前期作為的功勞。黔西南自古蠻荒,近代以來更是戰(zhàn)亂連年,清初是清廷與南明朝的最后戰(zhàn)場,接著吳三桂反清,亁嘉鎮(zhèn)壓韋朝元王囊仙起義,咸同紅白旗戰(zhàn)爭,土目之爭,游勇之亂……人民災難深重,地方文教摧殘殆盡,民風蠻橫,斗力尚狠,亂事頻發(fā)。孫清彥與劉官禮、李輝垣等一致認為:“武功只是一時平亂權宜,并非整飭地方之大計”,而地方落后、動蕩混亂的根本原因在于“文風衰糜”,因而“偃武興文”當是一方長官的應盡職責。孫竹雅書法的“平和清雅”基調(diào),那種董其昌書法的“文雅禪靜”、王文治書法的“秀逸柔媚”,在其行書一體中有最充分的表現(xiàn)。該方面的代表作品如《石竹譜序》和著名的《學書枝言碑》,后文將對此兩種書作有所分析。其實,在《學書枝言》中,也提及碑派書家十余位,證明孫氏雖處偏遠,但對當時潮流并非不知,他之所以堅守帖學正朔,尤其推重從董其昌到王文治這一派“高雅”書風,恪守文人本份,倡導中庸和諧的意境美,應該與社會現(xiàn)實亟需“文風振起”的治局密切相關,也與統(tǒng)治階級文藝為政治服務的目的相一致。而主張“新變”的碑派書風反而于此不合時宜。孫清彥的書法主張以及創(chuàng)作的藝術風格,正暗合了清朝統(tǒng)治者力圖使文化藝術成教化、助人倫的政治需要。所以,在審視如董其昌、王文治、孫清彥這一類官僚書法時,理應看到他們力圖“以身作則”、“以書為教”的這一方面。
其三,孫清彥崇帖,與其家學淵源有關,也與自幼崇拜王夢樓書法有關。如前之述,其從兄胞弟們或“書學趙孟頫”,或“法沈周、董其昌”,皆為帖學路數(shù)。孫竹雅自己則視“淡墨探花”王文治為文藝偶像,“仿夢樓先生書,偽其款印,榮以裝池?!彼叻峦跷闹螘?,連同其款法印信,必是足以亂真,才會引來“一時名流”們的“炫亂道妄”并勉勵他“益勤仿效”。這種自幼習成,在家教中養(yǎng)成的審美趣味,往往是根深蒂固并伴隨終生的。王文治本江蘇人,又何以會對孫清彥有如此巨大的影響?誠如前述“流官文化”的道理,這位“生有鳳慧,十二歲能詩、即工書的“神童”,在乾隆二十八年殿試探花,才名滿江南,后放官云南臨安知府,在孫清彥的故鄉(xiāng)名聲極大,與北方“濃墨宰相”對墉相對而稱“淡墨探花”,劉、王皆帖學之集大成者,孫竹雅因緣得識,故此沉迷。他成年后在貴州興義任上寫作《學書枝言》,除鐘、王先圣而外,最為推崇米芾、董其昌、王文治這三位,對王文治的點評充滿了向往仙山的口吻:“王夢樓先生凌蘇礫董,出入晉唐,仙骨珊珊,似不食人間煙火者?!蓖跷闹纬缟型趿x之,推重董其昌,尤重書法風神,這些都極對孫竹雅的口味。所以,研究孫清彥的書法藝術,必須要看到這個從董到王的帖學淵源。以往論者認為其“受歐、柳,趙三家影響較大”實泛泛之說,殊乏研究。相關史志所謂“鳳舞龍騰”、“縱橫馳騁”等語應屬敷衍之溢辭,尚不得孫書之要領。
傳統(tǒng)帖學,大抵以“二王”為最高標桿,以北宋《淳化閣法帖》為淵祖,以宋明理學為其內(nèi)核。到了孫清彥所處的時代,帖學實際上已入末流。自康熙崇董,到乾隆推趙,館閣體泛濫,便預示著頹勢了。道光以降。,帖學江河日下,但在名譽上仍是正宗的書學。孫竹雅其實并沒有“碑學”、“帖學”的明確概念,這是比他晚生40年的清末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才正式提出來的。我們借以論書史,取其簡約之便利。而孫清彥心目中的書法,原本就該是如他認為的那個樣子。清末民初,碑學蔚為一統(tǒng)天下之勢,但“鼎盛”也就意味著行將衰落。從清末起就有一些有識之士開始反思碑學,重新審視帖學的價值。沈曾植、楊守敬等書家無論創(chuàng)作還是理論,都體現(xiàn)了“南北并重,碑帖融合“的傾向以及冷靜客觀之見解,不盲目群從去跟隨時風,極其難能可貴。孫清彥的書法和書論,囿于時代局限,顯然又達不到這種高度。不過,似乎連他自己也不可能預料,他的醉心書畫,使他青史有名。在今人胡古木主編的《中國古代畫家辭典》中即收其條目。惜書家辭典類未載,或是相關研究和認識沒有到位。從全史的維度來透視,所謂“過去”了的其實并未“過去”。帖學與碑學,同樣承載了久遠的歷史文化及美學,雖然趕不上時代前進的腳步,但它們必然要不可置疑地指向未來。書法史同樣具有不能分割的歷時性與共時性。而當代某些書壇時風新寵,恐未必有這種歷史價值。直至今日,難道可以說孫清彥的“崇帖”是“過時”的嗎?如是,則恐怕當代很有成就的“新古典派”、“學院派”等等,是不是也該“過時”了呢?
四
孫清彥傳世的書法作品形式多樣。
地方史志嘗謂其兼擅篆、隸、真、行、草諸體,尤精于行、草書,而且不拘一格,能夠做到“流暢挺勁”、“遒勁秀潤”。但其篆、隸二體確乎十分罕見。大量遺作分屬真書(包括行楷書)、行書、草書和行草書。其書法的載體比較復雜,題刻有摩崖、刻石、題匾、題額、碑刻、竹木刻、抱柱聯(lián)等;墨跡有題畫詩詞、冊頁手卷、序跋文稿、單紙中堂、橫幅等。又散見于滇、黔各地,有公家收藏,有私人收藏,有原石原碑,亦有散佚拓片……目前尚無條件匯集一冊來集中研究,但結合其書風特點及作品的形制,可將孫氏書作分為三個大類加以審視,對其代表性作品進行鑒賞。
第一類為少字數(shù)擘窠大書(代表作品按字數(shù)由少到多排序)。
1.摩崖大書“虎”與“龍”。單字草書。此二字皆署名“趙德昌”,其實乃孫清彥筆也。趙為總兵升遷提督,有權勢地位方能在黔山上題署落款,孫為趙之“秘書”,以其檀長為長官(后來趙又為孫氏胞弟之親家公)揚名長臉,也屬理所當然。這便是專家們一致公認的“趙款孫書”現(xiàn)象。臣型“虎”字鐫刻在今貴州省貴陽市黔靈山九曲經(jīng)旁的石壁上,字高4.5米,寬3.8米,是黔靈公園的一大人文景觀,每令游人駐足興嘆,激蕩起莫名豪宕之情。是書出以草法,一氣貫注,如驚蛇入草,似矯龍飛升,體勢雄強而恢弘,有趙總兵,孫知府并轡聯(lián)手、馳聘疆場,率領萬眾綠營紅旗及地方團勇呼嘯攻殺之威猛氣勢。然而,歲月早已隱去了這種血與火的兇殘和恐怖,僅僅保留了以這種歷史力量作為底氣的形式意味,讓今人所能感受到的只是純粹藝術的豪邁魅力和崇高美。這種形式美,是書家、時光和大自然、包括賞鑒者的共同提煉和凝結。
“龍”字風格與“虎”字相類,規(guī)模稍小。在今貴陽城東原東山寺左邊右壁下方,字高約2.7米,寬約2米,連筆草書,陰刻深鐫,一任風削雨蝕。
2.“金馬”“碧雞”牌坊額。兩字行楷。也有人認為1999年昆明世博會重建的忠愛牌坊額之“忠愛”二字也是孫書,但目前尚無書證。在今云南省昆明市中心金碧路兩幢著名的牌樓上,尤為觀者所稱道?!敖瘃R”、“碧雞”意寓“祥瑞降臨”,有“金碧交輝”的傳說。按《呈貢縣志》載:“(竹雅)自幼承家傳,嗜詩文書畫,天資甚高,少年已出名。成年后,書法遒勁秀潤,擅長行草篆隸諸體,兼工牓書,昆明‘金馬’、‘碧雞’兩坊額,出自手筆,氣勢磅薄,筆力剛勁雄健,觀者嘆止?!爆F(xiàn)今兩牌坊修復翻新,描金畫彩,極為富麗堂皇,孫氏書跡被涂以金飾,與牌坊融為一體,于霞輝之中甚是璀璨奪目,但書法風采反而減色,加之牌坊高大巍峩,觀者欲賞坊額孫書細部筆勢起伏往來,須持望遠鏡瞄準,方可得觀。此兩坊四字書法,應為孫氏前期作品?,F(xiàn)狀雖云豪華,恐已不復舊觀。
3.四字大書題刻。孫清彥這類書法遺存較多,有摩崖、石刻、橫匾諸種。或楷或行,無論字徑大小,皆筆力挺勁,字勢雄強,可知孫氏于“帖學”之外,又接受了“碑學”時風的浸染。上述單字雙字大書也類有這一鮮明特點。
四字題刻中,摩崖類著名者如“驚濤拍岸”大字,橫列陰刻。在今貴州沿河縣新景鄉(xiāng)烏江西岸的蠻王洞口絕壁上。此四字發(fā)現(xiàn)時微有爭議,款字分明“竹雅孫清彥敬書”,但《酉陽縣志》等卻載云“何紹基書”,或疑為北宋黃庭堅書,但實孫氏筆也??梢妼O書或有黃字、何字氣韻?!笆⑹捞以础蹦ρ?,在今貴州興義棒乍養(yǎng)馬鄉(xiāng)張家營盤山頂東側削壁上,離地3.3米,摩崖高4米,寬3.5米,行楷豎列陰刻,單字約為0.6米見方??钭衷疲骸巴纹吣甏涸掠螐埍d賢弟山莊漫題?!睍r孫清彥已調(diào)署都勻知府,到棒乍故地重游,念及與當?shù)貓F練首領張氏兄弟共同戰(zhàn)斗交情,欣然揮毫。經(jīng)過了血與火的洗禮,孫氏已年近五十,其書法顯出深沉老到,蒼勁渾厚。
石刻類作品如“祥凝紫氣”,在今貴州興義馬嶺營上古寨中,原為“屯上營”東門石匾額,字徑0.22米見方,楷書,款字孫清彥鈐印,時任興義知縣陳聘儒并款加姓名章,刻工尤佳。此件書法端莊暢和,堪耐賞玩。此外,貴陽相寶山有“黔陽半壁”石刻等。
孫書石刻作品中,最為著名者當首推“西南屏障”四字巨楷并244字行書跋文。1985年即公布為“貴州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跋文反映了紅白旗戰(zhàn)爭而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而其書法同樣具有不凡的藝術價值。原石建在棒乍關岳廟,現(xiàn)在興義市捧乍鎮(zhèn)當街而立,于文物保護恐多有不妥。全通巨制由五方石碑組成橫列一組,各碑鑲以條石立于座基之上,蔚然大氣。四字自右向左,各據(jù)一碑,跋文款識單據(jù)一碑,全長7.2米,高1.7米,字高1.27米,寬0.9米。由世傳石藝名匠張開周鐫刻,跋文款字行書為通常陰刻,大字則采取陰凹陽凸的特殊刻法,使筆畫圓勁飽滿而富于立體感。此四字與養(yǎng)馬鄉(xiāng)“盛世桃源”摩崖為同年書作,卻表現(xiàn)出不同的書法特點。養(yǎng)馬鄉(xiāng)張家營盤“危峰環(huán)繞,秀削獨出”,本為軍事營盤山高地險,孫竹雅卻極目四野,品出“盛世桃源”的縹緲靜謐來,但書寫時用筆卻有方勁直挺之勢。而“西南屏障”文義本來是概括描寫捧乍一帶憑江倚山之險要,乃兵家必爭之地。但書法卻反而使用了“無往不收,無垂不縮”的回鋒圓勁筆法。文字內(nèi)容與書法表現(xiàn)看似對立,卻能結合環(huán)境氛圍,又頗有相反相成的藝術辨證法講究,使作品具有了張力,又拓寬了意境。在章法上,四字隨形變化而格調(diào)統(tǒng)一?!拔髂稀倍众叿秸此篇汅w結構卻有封口開口之別,上下間距寬窄有變,處理不同,虛實相生?!捌痢弊稚舷陆Y構偏長,正好與“西南”兩字形成縱橫對比,而“障”字雖說左右結構但左右份量不均,必須要主次分明又緊湊安穩(wěn)。在結字上,這四字由于重心平穩(wěn),筆勢連貫呼應,既緊結而又不乏大氣。細看每個字都有方口形的橫豎轉折,但每一個轉折都不會相同。跋文款字單據(jù)一碑,以行書小字自成章法,同大字組合起來,既形成了反差,但又不覺得游離。再經(jīng)歷了一個半世紀的時光打磨,這一道精妙石刻書法珍品,更平添了幾許蒼茫古舊的況味。
牌匾作品著名者主要有:“春醉蓬萊”匾和“滇黔鎖鑰”匾。前者在昆明翠湖公園,也是“趙款孫書”;后者在貴州關嶺縣關嶺埡口的“御書樓”上,稱“康熙御筆,臣孫清彥拜書”。刻木較之刻石與摩崖,就簡單容易多了。兩匾工匠皆能傳達孫竹雅行書的體貌精神,與上述石刻書法風格特點相類似,更趨精致。此外,昆池呈貢坊額題刻之“太和玉璧”、“紫云東來”、騰沖和順鎮(zhèn)“坐花醉月”等,也屬此類作品。對聯(lián)幅式有題貴州織金慈云洞,聯(lián)語云:“古洞云深留客往,空門月滿聽僧敲”,“戶外有崇山峻嶺,何時無明月清風”等,行書,孫氏成熟風格。傳說興義棒乍有孫清彥的竹刻抱柱聯(lián)一對,但藏家卻秘不示人。
五
孫清彥書法作品的第二類是多字數(shù)碑刻。
著名的有《郎岱木城碑記》、《郎山說》等,行楷書,立于同治九年(1870),孫氏書法個人風格已然確立。惜漶漫磨損嚴重?!妒Y恭人墓碑記》,楷書,600余字,立于同治八年(1869),因是為自己夫人寫碑,文字內(nèi)容飽含情感,書法則恭謹而寬和。我們大致上同意陳開政先生對該碑藝術特點的概括:“規(guī)范端莊,和暢流美”。貴陽還有《重游東山詩》碑刻、圖云關《新修盡忠樓記》碑刻等。
在孫氏多字碑刻中,最為典型的當首推著名的《學書枝言碑》,這是必須加以重點評說的孫書代表作品。該碑一通四石,每碑高1.12米,寬1.04米,石厚0.18米,全文加上后記、喻跋,總計6000余字,洋洋灑灑。孫氏后記自云:“右論書計共五千六百余字?!彼谋⒘ⅲ謮延^。鐫刻者仍為家傳石藝名匠張開周。該論著寫作于同治元年(1862)秋月,因為興義地方諸生向他請教書法問題而作此卷。該作實為討論書法藝術的學習與創(chuàng)作的專著,它幾乎涉及傳統(tǒng)書學各方面,內(nèi)容豐富而深厚,文筆洗煉而優(yōu)美,舉凡執(zhí)、運、體、勢,書道法門,經(jīng)典點評,書史大勢,援佛論書,以道說法,又由淺入深、現(xiàn)身說法、娓娓道來、開示門庭。文章結構緊湊而文法多變,既有具體切實的學習方法,又有警策玄妙的訣語訓言;既是對前人傳統(tǒng)的充分繼承與領會,又包含了作者作為書法家創(chuàng)作實踐的各種感悟。同治十二年(1873)春月,孫清彥在興義文昌宮(老書院)“重邦人之請,重書丹于石”,《學書枝言》遂刻成四石豐碑。光緒十一年(1885)遷移,立在興義筆山書院(老鸛墳新書院)禮堂前,供師生、鄉(xiāng)賢等觀摩、誦讀。據(jù)說“來院拓片者絡繹不絕”。筆山書院得此四石鎮(zhèn)堂,從此文雅風清。1950年,碑石遭無識者毀湮。2013年4月至2014年8月,其部分殘石先后重現(xiàn)于興義市?!秾W書枝言碑》經(jīng)歷了一百五十年的風雨沉浮,幸而有民國舊拓片及資料圖片散佚民間,筆者苦尋,對之進行收集整理,結合殘石拓片點校疏通全文,并依次完成對它的注釋、譯意、解說、述評?!秾W書枝言碑》是貴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書法與書論的合璧。
該碑文豐字多,書家不可能一次寫就。書法是時空綜合藝術,不同時段的書法,風格特點就會有所出入。通觀全碑四石,書刻形制是一致的,各碑雖也有石質(zhì)、刻工等不同的問題,但字勢書風,在孫竹雅“流利挺勁、清雅潤和”的總體風格基調(diào)上,卻有三次明顯的變化。經(jīng)過對新舊拓片按文章順序和碑刻體例的排列、比照,大致上恢復原石章法體貌后,反復審視,發(fā)現(xiàn)“書風三變”的情形如下:
四石章法布局均為手卷式分列,自上而下分為五列,每列三十行,每行9至14字不等。列間距約3厘米。行間距約1.5厘米,天頭地腳邊口留白約5厘米。書前,石碑上預先畫有界格,但書家以行草、行楷和行書入碑,字徑大小,行間疏密,皆不拘一格。故而字勢生動、行氣流貫。第一石與第二石筆法相類,字法相同,運筆節(jié)奏隨文意辭氣多有輕重疾澀之變,但書風統(tǒng)一,是典型的孫清彥行草書,清雅流利,刻工精妙。書至“是散卓筆,非右軍不能用也!”全文過半,第二石碑用完,此處鈐一方陽刻印章:“古滇逸士”,刻工鐫摹精到。此二石當為孫氏一時之書,同一支毛筆,同一位刻手。氣韻十足,是典型的孫竹雅行草風格。從第三石起書風發(fā)生了變化,改用行楷入碑,由靈動流麗變?yōu)楣し€(wěn)雅靜,頗具趙孟頫、董其昌、王文治諸家遺韻,刻工亦極其精妙。第四石的石質(zhì)稍次,碑面亦有坑凹,書者避讓,留下空白,憑添了自然蒼??侦`意趣。此石上列前十八行字風是第三石的沿續(xù),書至“紛紜雜出,無不可參變博識,助我功能耳!”則文章至此告一段落,用筆漸次加快,自如挺拔,至末句字形陡然增大,是一氣暢快書罄之象。此十八行與第三石當為孫清彥又一時段所書,到此,書家罷手停筆觀刻,或日暮西山而佛袖歸歇。第四石從上列第十九行始,到全碑書完,是書家另一時段所書,字勢書風較前又有不同,以行書入碑,卻頗多歐字的筆法間架。從史志查知,孫竹雅又擅臨歐,此處可見《皇甫君碑》、《張翰帖》及《千字文》的遺韻。第四石不僅石質(zhì)欠佳,從上列十九行起,刻工亦不如從前,刀法有粗率之嫌,或疑為名匠徒弟所為。
通觀全碑四石,書風雖經(jīng)“三變”而整體卻非常協(xié)調(diào),這種“變”,使六千言碑刻體勢內(nèi)涵更加豐富多彩。倘若不變,其整體章法勢必呆板單一、殊乏生趣。但這種變化,卻不是書家著意而為。孫清彥在碑后記中對此作了說明:“乃一石刻成,更書一石。書分數(shù)次,竟如出數(shù)手。善因時異,無庸心也?!边@種書風變化有其客觀自然的屬性,包括石質(zhì)、刻手、天氣光線等變故因素在內(nèi),不全是書家主體的主觀意愿。如此六千余字一路寫來,最怕的就是慣性因循、重復雷同、一股匠氣。所以,理應求變。然而,求變也須有可供變化的資本。孫清彥博涉多優(yōu),功力深厚,雖說無所用心,但卻能自然天成,巧奪天工矣。
六
孫清彥書法作品的第三類,即墨跡。這一類尤為珍貴,建議有關藏家要妥善保護,最好是盡快結集出帖、澤惠當代,不再留下新的遺憾。
孫氏原紙真跡中,首先是題畫詩詞、跋文、序言之屬。孫竹雅同時又是畫家、文學家。他一生特愛寫竹,對竹的“高雅之骨,清超之韻”心向往之,情有獨鐘。其《石竹譜序》云:“至于石竹,則尤非他畫可比,必其人生有高雅之骨、清超之韻,即其筆非寫石竹,而其所作之畫,無非如石之秀竹之清也。況其聚精會神而直為石竹寫照,有不直將其生平亮節(jié)高風乎?……此石竹所謂為心寫耳?!焙靡粋€“心寫”!孫清彥曾謂其畫竹是暗寓著學書(見之《平安花信圖跋文》),畫竹與寫字、甚至其詩文,雖表現(xiàn)形式有別,但在他筆下卻是不分軒輊的。詩、文、書、畫,皆出之于書香門第的教養(yǎng),即所謂“心有雅源”?!妒褡V序》又云:“人果心有雅源,其發(fā)之皴染者,一水一石,無不雅。縱生卒易,亦雅也?!奔词钦f,寫字繪畫,以至詩文,由于有雅源之心的統(tǒng)領,因而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庶幾可以兼通。臥覽孫氏之畫,將詩、書、畫、印融集一幅,成為最典型的中國藝術樣式。此風自宋元文人畫興盛以來蔚為大觀,到清中期“楊州八怪”之鄭板橋集詩書畫印于一身,觀一幅而享眾多,在多層復合的審美觀照中,詩文書畫印相互映襯、提攜,溶化為深遠意境。從這個維度來欣賞孫清彥的墨跡,就與單獨看字大有區(qū)別,通常對書法之點畫、結字、章法的分析,于此就顯得過于簡單了。書法的本質(zhì)特征更在其文化的綜合性質(zhì),而非僅僅如技法高超之類那樣淺顯。
中國的書與畫,雖本質(zhì)有別而書畫同源,更兼工具材料的同一,故而筆墨技巧同一。然而最重要的是:兩者在美學追求上的同一。孫竹雅認為寫竹即寫心,誠深刻之高論?!妒褡V序》云:“詩文名曰心聲,書翰名曰心畫,印章則名心篆。余因繪事,而亦名之心相也。”其《學書枝言》亦云:“運用之妙,尤在一心。心不明所以必然之故,而徒求正與圓,即令正如界畫,詎得謂之書哉?”“凡人口必至于忘聲,而后能言,人手必至于忘筆,然后能書。忘筆亦忘象,即‘罔象獲圓珠’之義,自然而然,觸處天機,頭頭是道矣?!笨傊?,詩文書畫印,不唯其“物”異,而唯其“心”同。得雅源之心的文藝創(chuàng)作方能稱“得道”。所謂書與畫,在根本上就是一回事。孫氏在其《墨竹圖題畫詩》中寫道:“先將玉箸篆長竿,不究八分點節(jié)難。枝葉更從真草悟,是書是畫任君看?!碑嫴环Q“畫”而謂之“寫”,寫竹作字乃是一筆書。其《蘭竹題畫詩》亦云:“從來書畫法相參,寫竹還應四體兼;更得中郎飛白妙,一林霜葉盡寒潭?!彼哉谴死怼?/p>
其實,這種書畫兼通的美學觀念淵源流長。元代趙孟頫有云:“石如飛白竹如籀,寫竹還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苯鷧遣T則吟到:“臨摹石鼓瑯琊筆,戲為幽蘭一寫真”。在中國文化美學中,各門藝事把追求意境之美放在形體表現(xiàn)之上,以“氣韻生動”和“遺貌取神”作為美的極至。孫清彥崇帖尚雅,醉心字畫,唯心中之“雅源”是求,即是對古老美學精神的領悟,也是對宋元以來文人畫和書法帖學精神的傳承。書與畫,因為“道”的貫注而超逸等倫。竹雅之畫和書,因為其“雅源”之心,所以字雅竹亦雅。這就是孫清彥書法墨跡最突出的藝術特色。其題畫詩詞款字大都如此,尤為清雅自然。
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平安花信圖跋文》和《石竹譜序》。但二帖創(chuàng)作間隔時間十余年,因而各有其不同特點。
《平安花信圖跋文》是作者在畫完二十四幀附有“二十四番名花信風”的“寫竹圖”后題寫的,凡298字,說明作畫并命題的情況,表達寫竹與作書是相通的道理。按喻懷信“書題其首時同治九年四月丁巳也”所記,是文當作于1870年春天,或稍前。一說該圖是同治七年(1868)秋,在郎岱為女婿段少青所作,但跋文中分明又有“何倩出素州屬繪”之語,或繪畫與跋文不同時。跋文為行書,偶夾草字。寫得活潑飛動,挺勁瀟灑,直有東晉王珣《伯遠帖》的氣息。這時書家已進天命之年,因受“興義教案”牽扯,降職賦閑于郎岱,“近年來,攝篆岱山,孤城寂處,”便有閑暇從容整治筆墨揮毫書畫,創(chuàng)作完成了《蔣恭人墓志記》、《郎岱木城碑記》、《郎山說》等傳世碑刻作品。二十四幅《平安花信圖》當為孫氏繪畫代表作品,其跋文書法與寫竹亦相得益彰。原作大部分現(xiàn)收藏貴州省博物館。
《石竹譜序》寫作于光緒七年(1881),此時書家已是六旬老人。為了總結一生寫竹畫石經(jīng)驗,傳承繪畫技法,惠及后學,孫清彥親自編繪了一冊畫譜曰《石竹譜》,序文是為該畫譜而作,堪稱作者繪畫理論的結晶。這是我們所見竹雅墨跡中最為晚成的精品,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三年之后,滇黔一代宗師孫清彥便駕鶴仙逝,“光緒甲申九月卒于黔省,春秋六十有六?!毙蛭牟⒖钭止灿?11言,行書冊頁,是孫氏晚年的代表作品,與十年前書法不同的是:字姿秀潤,骨力內(nèi)蘊,間架緊結,行間疏秀,字勢高雅,章法自然天成。其細部精妙超逸,整幅則清通雅致,一陣陣馥郁墨香溢出,一陣陣書卷之氣縹渺。是譜并序,現(xiàn)藏貴州興義民間。
七
孫清彥墨跡中,單獨的書法作品并不多,重要的有兩件:《書贈達庵大哥軍門杜甫<秋興>第八首墨跡》和《書贈統(tǒng)之賢弟太守米南宮除夕節(jié)所進春帖子墨跡》(以下簡稱《贈趙帖》和《贈劉帖》)。
先說《贈劉帖》。這是一幅款識印章俱全、章法形式完整的行書橫幅。書于同治九年(1870),其時,書家已調(diào)離其“發(fā)祥之地”去往他任,卻又不忘給興義人劉官禮(字統(tǒng)之,劉顯世之父)書贈墨寶,這里面有著深刻的背景故事。如前之述,在紅白旗戰(zhàn)爭中,孫清彥署理興義知府退守興義縣城,依托興義下午屯強大的劉氏團練及棒乍張氏團練等抗回平回,三復興義城,攻克府城,取得了卓著軍功,與興義劉氏結蒂了深厚的政治關系和生死友情。這一年白旗義軍兵敗已成大趨勢,劉官禮作為團練首領,因配合官軍鎮(zhèn)壓白旗而獲軍功,升任興義府鎮(zhèn)各軍統(tǒng)領、在籍知府。孫竹雅長劉統(tǒng)之21歲,相差一輩,且多少有點師生之誼,但書家卻在上款中尊稱其為“統(tǒng)之賢弟太守”,一因書家自謙習慣,二即雙方在危局之中的相互支撐與幫扶,親如兄弟。眼看戰(zhàn)事趨于平定,書家特意選取了唐人三首樂府詩《太平樂》絕句,實有對戰(zhàn)亂中生靈涂炭的厭倦和對天下太平的期盼之情。
第一首當為王維所作《太平樂》詩 :“圣德超千古,皇威靖四方,蒼生今息戰(zhàn),無事覺時康。”據(jù)《樂府詩集》,“靖”為“靜”字,“康”作“長”字?!度f首唐人絕句》認為是王涯詩作,《唐詩紀事》中“威”作“風”字,認為乃張仲素詩。第二、三首亦為五言絕句,皆為白居易詩作,見載于《雜曲歌辭.太平樂》,詩意喜慶,個別用字略有出入,但均無傷大雅。三首古詩書成橫列十二行七行小款,大小疏密、錯落有致,體勢斂放自如,整幅渾然一體。眼見“堯天舜日”到來,書法透露出喜樂之氣息。其中“事”、“舜歌”、“年豐”、“何憂”諸字尤為跳宕,與竹雅諸字的字勢緊斂清雅頗有不同。的確有米芾“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的氣勢。
按作者自題款云:“右:米南宮除夕節(jié)所進春帖子墨跡,曾觀于程晴峰督部家。擬書即應,統(tǒng)之賢弟太守,正。竹雅孫清彥,時庚午除日?!惫P者遍查米芾墨跡約60余種,未見這幀《除夕節(jié)所進春帖子墨跡》,曾疑為雍正大臣張照(字得天)所臨米帖。因為張照晚期喜臨米字,意欲擺脫董其昌桎梏,又入黔平定苗民起義,或留有遺墨在貴州,竹雅因緣于程晴峰家里見過,但惜無考。由于書家款字言之鑿鑿,又是聞所未聞的米芾墨跡,所以未敢掉以輕心。從書作看,孫書雖有米芾跳宕氣勢,但筆法體勢并非米書,仍為孫清彥書法風格。作者自言“擬書”,而絕非對帖實臨,只是因為“曾觀”,度其意而出于己筆,僅取其勢耳。這其實是書家善于學習前人,化古而為我所用。這對今日書法創(chuàng)作應不乏啟悟之意。
再說《贈趙帖》。這是一件大幅行書中堂作品,書于同治十三年(1874)冬月,書家以杜甫《秋興》第八首為文字內(nèi)容題材,以厚重的筆觸和深穩(wěn)的字形、而又不乏靈動的行氣,書成五行并雙行款字,整體大氣而端莊,與前述三年前的《贈劉帖》縱逸跳宕不同,此貼呈現(xiàn)出沉郁深厚的氣息。2009年的“世界博物館日”,貴州博物館曾展出過這件備受矚目的珍品墨跡,惜筆者無緣瞻仰,僅從資料圖片得觀之大概。關于這件作品的背景緣由,孫竹雅后人第五孫孫惟宏先生撰有《趙德昌與孫清彥》一文,梳理尤為清楚。孫、趙二人一文一武,先是上下級關系,后為侄兒女親家,情同手足。從孫清彥崇帖尚雅的整體書風來看這件書作,感覺尤為突出的是三個字:深,厚,穩(wěn)。究其原因,大抵有三點:一是杜詩意蘊深沉感傷;二是書家與惠贈人特殊而親近的深情厚誼;三是書家的感傷心情與筆法結字的沉著緊湊,正所謂“氣郁而字斂”。
可見,孫書雖說秉承帖學雅正傳統(tǒng),但具體到不同的作品時,也能因時而宜,緣情作書,視不同的心緒而有各自不同的表達?!顿涄w帖》就表現(xiàn)了一定的沉雄氣韻。這庶幾就是書法藝術能夠“達其性情,形其哀樂”的美學特征吧。不過,這種藝術抒情性決不是靠人為制作,而是書家品性、功力、學養(yǎng)的自然流露與綜合體現(xiàn)。揆之《蘭亭序》、《祭侄文稿》、《黃州寒食詩帖》這三件抒情經(jīng)典法書,其中道理,不言而喻。
綜上之述,《贈劉帖》和麗而跳宕,有喜樂之氣,與書寫《太平樂》唐詩有關。那種認為文學內(nèi)容與書法形式不相干的所謂“書法理論”,我們是不敢茍同的。當然,因為戰(zhàn)爭將要結束,天下漸趨太平,書家心情開朗,故人劉官禮因功封官進爵,故此書贈賀喜的心情亦甚是愉悅。以此觀之,《平安花信圖跋文》的瀟灑挺勁,《學書枝言碑》的書風“三變”,《贈趙帖》的沉郁深厚,晚年《石竹譜序》的秀潤精雅,還有那些摩崖、刻石、題匾、題額,眾碑刻……筆情墨性,皆各有攸歸。縱是同一手筆,因為變換了時空,而喜怒哀樂各有分數(shù)。正如孫姓本家先祖唐人孫過庭《書譜》對王羲之書法的剖析那樣:“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jīng)》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睍鵀樾漠?,必須能寫志遣興、抒懷盡意,方得稱之為書藝。不同的書家有不同的性情,同一位書家不同的作品其筆墨性情也是千變?nèi)f化的,是妙不可言的。
我們對孫清彥書法藝術的巡禮,實際上只是一個相對平實簡約的角度。因為書家遠離當時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是被埋沒百年的“山澤遺珠”,其畫名稍顯而書名卻不為外界盡知,幸有《學書枝言碑》的發(fā)掘整理,由此獲得探知其書論和書法的契機。研究下來,發(fā)現(xiàn)原來戰(zhàn)火蠻荒的滇、黔邊地,并不缺少文化的源流,古老的書法藝術精神暗潮涌動、潛行而伏流。至于滇、黔各地所藏所見孫書之不同或另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則以此文拋磚引玉,乞望識者方家不吝賜教,幫助我們修正錯誤、加深認識,以期獲得更多的真知灼見。
R evisiting Sun Q ingyan's“XueShuZhiYan”
XIONG Hong-bin
(Xingyi Norm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Xingyi,Guizhou 562400,China)
The study on“XueShuZhiYan”leads to a broader survey ofSun Qingyan's Calligraphic work.Sun is particularly productive in“Tie”,and hopes touse these works to educate and civilize people.While his works adopted different styles and vary dependingon times and his moods,underlying the varieties is a shared basis ofcasual elegance.The notables are the happy“ZengLiu”Tie,the carefree“PingAnHuaXinTu”,the variable“XueShuZhiYan”,the heavy-headed"ZengZhao"Tie and his later“ShiZhuPuXu”that returned to simple elegance and beauty,among others.Sun's mastery ofvariety suggests that the once known as culturally underdeveloped Yunan and Guizhou were in fact well influenced by traditional spirits,as evidenced by the artistic surges of Calligraphy in Sun's works.
Sun Qingyan,Calligraphy;“Tie Xue”;casual elegance;imagery from heart
1009—0673(2016)04—0110—09
J292.1
標:A
2016—06—17
貴州省教育廳2013年度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學書枝言碑’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GH 027。
熊洪斌(1959— ),男,貴州興義人,興義民族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化與美學。
韋家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