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春
(邯鄲學院 文史學院,河北 邯鄲 056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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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穀梁子實有其人
楊德春
(邯鄲學院 文史學院,河北 邯鄲 056005)
穀梁子實有其人,并非假托人物。穀梁子名赤的說法見于我國早期文獻,這是一種可信度較高的說法。穀梁子名俶字元始的說法在漢魏時并沒有出現(xiàn),可信度較低。穀梁子名寘之說,其可信度低于名赤之說。穀梁子名喜以及名嘉的說法出現(xiàn)較晚,可信度均較低。穀梁子生活的年代應為戰(zhàn)國中期。
《春秋穀梁傳》;穀梁子;赤;戰(zhàn)國中期
《春秋穀梁傳》是儒家十三經(jīng)之一,它對中國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有著重要影響,在中國經(jīng)學史乃至整個文化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然而,自近代以來,對于《春秋穀梁傳》的研究卻一直相對比較薄弱。
值得注意的是,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至1978年年底,在近30年的時間里,中國大陸的學者只發(fā)表過兩篇研究《春秋穀梁傳》的論文。這兩篇論文都發(fā)表于20世紀50年代,一篇是張西堂的《穀梁為古文學補證》[1],另一篇是金德建的《瑕丘江公作“穀梁傳”的推測》(《人文雜志》在發(fā)表這篇文章時誤將作者印成了“金建德”——筆者注)[2]。20世紀80年代之后,對《春秋穀梁傳》的研究較以往更為深入,但是,整體研究狀況仍然與《春秋穀梁傳》在我國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不相稱。對《春秋穀梁傳》的研究應當?shù)玫郊訌?,這是目前我國學術(shù)界的共識。而要研究《春秋穀梁傳》,首先就要回答《春秋穀梁傳》的作者是誰這個問題。
一些人認為,書名中的“穀梁”二字是姓氏。唐代林寶的《元和姓纂》卷十云:“穀梁,魯有穀梁赤,治《春秋傳》。子夏門人也。尸子云:‘穀梁俶,傳《春秋》十五卷?!割亷煿耪f穀梁名喜。”[3]但宋代以后,有人認為“穀梁”并非一個真實的姓氏。
宋代羅璧《識遺》卷三云:
公羊、穀梁:公羊、穀梁二姓,自高、赤作傳外,考之前史及后世,更不見再有此姓。萬見春嘗謂公羊、穀梁皆姜字切韻腳,疑其為姜姓假托也。按文公語錄已有此說。蓋戰(zhàn)國時,去春秋未遠,《傳》之所載,多當時諸侯公卿大夫及其家世事跡,有當諱晦者,難直斥之。而事之直者,又不容曲為之筆。故高、赤傳其事,因隱其姓,后世史官,于當代難言之事,每闕之?;蚧奁湫彰?,疑其辭義。高、赤緣時忌,沒其姓,容有此理。《左傳》作者之名曾無真的,是傳者亦欲假托也。按二傳皆云出自子夏,子夏授公羊高,漢景帝時,胡母子都始以《公羊》著之竹書。穀梁云秦孝公時人,其書宣帝時始傳。先儒因謂二書皆作自漢儒。孔穎達曰:“《公羊》道聽途說之學。杜預言膚,引《公》、《穀》適足自亂。”《大觀群典》曰:“《公》、《穀》詭辨之言,非先儒說。或者又漢儒假托也。”[4]
羅璧的上述分析存在主觀猜測的成分。但由于羅璧是闡發(fā)朱熹之說(羅璧稱“文公語錄已有此說”),其觀點影響較廣?!吨熳诱Z類》卷八十三《春秋·綱領(lǐng)》云:“問:‘《公》、《穀》傳大概皆同?’曰:‘所以林黃中說,只是一人,只是看他文字疑若非一手者。’”[5]朱熹引林黃中之說指出,《春秋穀梁傳》和《春秋公羊傳》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文字有所不同??梢?,朱熹的確認為《公》《穀》二傳的作者皆為假托人物。朱熹之說為語錄,比較簡略,而羅璧論公羊、穀梁皆為假托人物則較為詳細?!蹲R遺》還指出,萬見春認為公羊、穀梁“皆姜字切韻腳,疑為姜姓假托”。宋代的朱熹、萬見春、羅璧都認為穀梁赤為假托人物,他們否定穀梁赤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也就是否定穀梁赤擁有《春秋穀梁傳》的著作權(quán)。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
《識遺》十卷。宋羅璧撰。璧字子蒼,自號黙耕,新安人?!端问贰窡o傳。不知其時代。據(jù)書中“前定”一條,引陳摶“寒在五更頭’之讖,稱“第五庚申后又十五年而祚移”,則其成書在宋亡以后矣。觀其謂“宋代文章多粹,自伊、洛發(fā)明孔孟,便覺歐、蘇氣象不長”。又謂“夫子之道至晦翁集大成,諸家經(jīng)解自晦翁斷定,然后一出于正”云云,蓋傳朱子之學者也。其論養(yǎng)老之制,謂《禮記》“袒而割牲,執(zhí)醬而饋,執(zhí)爵而酳”數(shù)語為委巷之談?wù)摚旁g經(jīng)文,殊無忌憚。謂公羊高、穀梁俶皆姓姜,亦屬杜撰。謂班史原于劉歆,引葛洪《西京雜記》后序為證,不知洪序謂“劉子駿有《漢書》一百卷”者,自漢魏以來絕無是說。乃輕信偽書,尤為疎舛。然其他爬梳鉤索,征據(jù)舊文,尚頗可采,不獨錢曾《讀書敏求記》所舉“孔子生卒年月”一條為足資考證也。在講學之家,猶可稱言有根柢矣。[6]
由上述文字可知,四庫館臣認為羅璧在治學方面有偏激之處。四庫館臣的觀點很明確,他們認為,“謂公羊高、穀梁俶皆姓姜,亦屬杜撰”。羅璧《識遺》所謂“公羊、穀梁二姓,自高、赤作傳外,考之前史及后世,更不見再有此姓”的說法,四庫館臣認為缺乏依據(jù)。
要之,否定“穀梁”是一個真實的姓氏,就是否定穀梁赤的存在,也就是否定穀梁赤擁有《春秋穀梁傳》的著作權(quán)。對于羅璧等人的觀點,除了四庫館臣之外,也有其他人表示反對。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二百八十二云:“魯穀梁赤,宋贈龔邱伯,改贈雎陽伯。詳見春秋部。應劭曰子夏弟子。按羅長源撰《路史》:‘炎帝之后不言有公羊、穀梁氏?!_子蒼《識遺》云:‘公羊、穀梁自高、赤作傳外,更不見有此姓。萬見春謂皆姜字切韻腳,疑為姜姓假托?!蛔愿邆髯悠剑絺髯拥?,地傳子敢,敢傳子壽。見于戴宏所記。而班氏《古今人表》載有二子,居第四等。計劉氏、宋氏《世本》亦必載之,未必假托也。又按《春秋》為孔子所作,則說《春秋》者必系孔氏門人。若《公羊傳》所稱沈子、司馬子、女子、北宮子、魯子、高子?!斗Y梁傳》所稱尸子、沈子皆是已。子言之《春秋》屬商,其皆子夏之徒與。”[7]朱彝尊通過分析戴宏所記《公羊傳》的傳承和《漢書·古今人表》的記載,認為穀梁赤、公羊高未必是假托人物。
對于羅璧等人所提出的“穀梁”并非一個真實姓氏的說法,皮錫瑞也進行了駁斥。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第四篇《論今古學》中“論《公羊》、《穀梁》二傳皆當為傳其學者所作,《左氏》亦當以此解之”條有如下說明:“古人著書,亦有自隱其姓名者,而二子(指穀梁赤、公羊高——筆者注)為 《經(jīng)》作《傳》,要不應自隱其姓。至謂‘公羊、穀梁,高、赤外不見有此姓’,則尤不然?!抖Y記·檀弓》明云:‘鑿巾以飯,公羊賈為之也?!蔚弥^公羊高外,不見公羊姓乎?……《漢書·古今人表》有公羊、穀梁,列四等,必實有其人可知。近人又疑公羊、穀梁,皆卜商轉(zhuǎn)音,更無所據(jù)。”[8]皮錫瑞指出,《禮記·檀弓》明言“鑿巾以飯,公羊賈為之也”。但據(jù)筆者查證,《禮記·檀弓》上篇、下篇皆無“鑿巾以飯,公羊賈為之也”之語,遍檢《禮記》,在《雜記》下篇中發(fā)現(xiàn)了“鑿巾以飯,公羊賈為之也”之語。可見,皮錫瑞此處引用材料有誤,正確的說法是《禮記·雜記下》明言“鑿巾以飯,公羊賈為之也”。由此可見,宋羅璧《識遺》卷三所謂“公羊、穀梁:公羊、穀梁二姓,自高、赤作傳外,考之前史及后世,更不見再有此姓”的論斷是站不住腳的。
筆者再補充一點。萬見春提出,公羊、穀梁“皆姜字切韻腳,疑為姜姓假托”。皮錫瑞提出,“近人又疑公羊、穀梁,皆卜商轉(zhuǎn)音”。這些說法其實都只是猜測,萬見春等人并沒有有力的證據(jù)證明他們的觀點。筆者認為,所謂公羊、穀梁皆卜商轉(zhuǎn)音,以及公羊、穀梁皆姜字切韻腳等觀點,雖以音韻為說,其說服力并不強,因為在古代漢語中,雙聲字和疊韻字都是十分常見的。
宋人鄭樵也認為“穀梁”的確是一個姓氏。鄭樵《通志·氏族略》云:“穀梁氏。魯有穀梁赤,傳《春秋》。尸子云:‘穀梁淑,字元始,魯人?!鄠鳌洞呵铩肥迤?,望出下邳,《姓纂》云:‘今下邳有穀梁氏?!盵9]
明人凌迪知同樣認為“穀梁”是一個姓氏。凌迪知《萬姓統(tǒng)譜》云:“穀梁。下邳有穀梁氏。周穀梁赤,傳《春秋》。穀梁淑,字元始,魯人。亦傳《春秋》。”[10]
鄭樵和凌迪知都認為有兩個穀梁子。有兩個穀梁子的說法源自林寶的《元和姓纂》。唐代林寶《元和姓纂》云:“穀梁,魯有穀梁赤,治《春秋傳》。子夏門人也。尸子云:‘穀梁俶,傳《春秋》十五卷?!割亷煿耪f穀梁名喜?!钡謱毜倪@一說法并沒有可靠的證據(jù)。據(jù)楊士勛的《春秋穀梁傳序疏》記載,最早說穀梁子名俶字元始的是南朝梁代人阮孝緒[11],唐代林寶《元和姓纂》所謂尸子云“穀梁俶,傳《春秋》十五卷”之說當是將阮孝緒之說說成了尸子之說,屬于林寶的發(fā)揮,不足為信。鄭樵和凌迪之說,均源自林寶的《元和姓纂》,當然也不足為信。
既然穀梁子實有其人,那么接下來就應當對穀梁子的名字進行考證了。《漢書·藝文志》云:“《穀梁傳》十一卷,穀梁子,魯人。(師古曰:名喜。)”[12]1701錢大昭在《漢書辨疑》中說:“喜,閩本作嘉。”[13]蔡邕的《正交論》、應劭的《風俗通》、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序錄》均指出,穀梁赤即穀梁子,魯人[14]114。王充的《論衡·案書》中作“穀梁寘”[15]。阮孝緒的《七錄》中又作“穀梁俶”。楊士勛的《春秋穀梁傳序疏》中將“俶”寫作“淑”。齊召南的《春秋穀梁經(jīng)傳注疏考證》云:“《疏》云:穀梁子名俶,字元始,魯人,一名赤。俶監(jiān)本刊作淑。臣召南按:俶訓始,故字元始?!队窈!芬恕妒琛吩疲悍Y梁子,名俶。又自注其下云:一云名淑?!段墨I通考》亦作俶。然則此《疏》原文本作俶也。但穀梁子名,諸說不同。云名赤者,本之應劭。云名俶,字元始者,本之阮孝緒。而顏師古《漢書注》則又云名喜?!盵11]齊召南在《春秋穀梁傳注疏考證》中對穀梁子名字的分析有一定的說服力。但是,所謂“俶訓始”,只能證明穀梁子名俶字元始有訓詁依據(jù),并不能證明穀梁子本人名俶字元始。
吳承仕的《經(jīng)典釋文序錄疏證》云:“穀梁子之名,桓譚《新論》、蔡邕《正交》、應劭《風俗通》并云‘名赤’,《論衡》作‘寘’,《七錄》云‘名俶’, 楊士勛《疏》作‘淑’,顏師古云‘名喜’。按:尗與赤聲相近,……尗又與喜聲近,……寘即置之異文,置、喜同部?!首之惗送??!稘h書》顏《注》本或作‘嘉’,則喜形之偽也。皮錫瑞曰:‘一人豈有四名,抑如公羊之祖孫父子相傳非一人乎?’不明聲類而妄為說,其過弘矣。陳漢章說亦然,真所謂不謀同辭者也?!盵14]117吳承仕認為,赤、淑、俶、寘、喜這些字音近通轉(zhuǎn),“故字異而人同”。
穀梁子名俶字元始這一說法,源自梁代的阮孝緒[11]。而穀梁子名赤這一說法,則源自東漢的桓譚、應劭。從文獻學的角度來分析,桓譚、應劭之說的價值要高于阮孝緒之說。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人們一般把桓譚視為東漢人,但桓譚實際上生于西漢,因此,桓譚之說(桓譚在《新論》中作“穀梁赤”)的文獻價值不僅高于阮孝緒之說(阮孝緒在《七錄》中作“穀梁俶”),而且也高于王充之說(王充在《論衡·案書》中作“穀梁寘”)。同理,王充之說的文獻價值也高于阮孝緒之說。穀梁子名俶的說法不見于先秦、兩漢典籍,梁代阮孝緒的著作中始有記載,唐代林寶在《元和姓纂》中記載了尸子所謂穀梁俶傳《春秋》十五卷。因此,穀梁子名俶這種說法的可信度較低。
顏師古云穀梁子名喜。就成書年代而言,顏師古的《漢書注》晚于阮孝緒的《七錄》。就音韻而言,喜、寘與赤存在關(guān)聯(lián)。雖然《春秋穀梁傳》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有古文文本,但古文文本并非人人都可以讀到,在傳寫、印刷的過程中,穀梁子之“子”有可能被誤記為赤、喜、寘。穀梁子名赤、喜、寘這幾種說法產(chǎn)生的年代相對較早,筆者認為,赤、喜、寘與“子”聲韻相同或相似,且古代漢語中多雙聲字和疊韻字,因此,出現(xiàn)穀梁子名赤、喜、寘等說法應當是穀梁子之“子”在傳寫、印刷過程中被誤記所致。就字形來分析,赤實為“子”之形訛。據(jù)此筆者認為,穀梁子名赤、喜、寘等說法當皆源于訛誤。
錢大昭的《漢書辨疑》以南宋中后期的建本為依據(jù),提出“喜”當作“嘉”。今本《漢書》來源于百衲本《漢書》,而百衲本《漢書》來源于北宋景祐國子監(jiān)本《漢書》。北宋景祐國子監(jiān)本《漢書》今藏于國家圖書館,該書末尾附有余靖之上言,上言云:“景祐元年九月,秘書省余靖上言,國子監(jiān)所印兩漢書,文字舛訛,恐誤后學。臣謹參括眾本,旁據(jù)它書,列而辨之,望行刊正。詔送翰林學士張觀等詳定聞奏,又命國子監(jiān)直講王洙與靖諧赴崇文院讎對。”又云:“凡增七百四十一字,損二百一十二字,改正一千三百三字。”國家圖書館所藏北宋景祐國子監(jiān)本《漢書》補刻痕跡明顯,具名之刻工有程保、王文、孫生等人,其中程保是南宋初期人,則國家圖書館所藏北宋景祐國子監(jiān)本《漢書》補刻的時間為南宋初年,底本為北宋仁宗景祐元年至景祐二年之國子監(jiān)本。該本由北宋仁宗時秘書省、翰林院勘誤,文獻價值明顯高于民間刻本。就年代而論,該本早于南宋中后期的建本。南宋中期建安黃善夫、劉元起所??塘鞑嫉摹稘h書》為民間刊本,日本國立松本市博物館所藏黃善夫本《漢書》與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劉元起本《漢書》的書版是相同的,但黃善夫本《漢書》無劉元起本《漢書》之牌記。劉元起本《漢書》之牌記列出校字者五人:黃頤、陳熙、虞應仲、劉之問(元起)、葉蕡。與北宋景祐國子監(jiān)本進行比較后不難看出,劉元起本《漢書》的文獻價值相對較低。黃善夫為南宋中期人,劉元起年輩不及黃善夫,建本《漢書》成書的年代也晚于北宋景祐國子監(jiān)本補刻的年代??梢姡ū尽稘h書》的文獻價值明顯低于北宋景祐監(jiān)本。錢大昭的《漢書辨疑》以南宋中后期的建本為依據(jù)提出“喜”當作“嘉”,似乎并不可靠。北宋景祐監(jiān)本及其衍生版本均作“喜”,故一般認為南宋中后期之建本作“嘉”當是傳寫、印刷過程中出現(xiàn)了訛誤。筆者認為,“嘉”很可能是“赤”的誤字,而“喜”很可能是“嘉”的誤字?!凹巍钡淖x音與“赤”的讀音差別較大,而“喜”的讀音與“赤”的讀音則較為接近。
《漢書·藝文志》云:“《穀梁傳》十一卷,穀梁子,魯人?!盵12]1701但《漢書》中未記載穀梁子的名字?!稘h書》之前的書籍也均未記載穀梁子之名。但在《漢書》之后的書籍中卻記載了穀梁子的名字,良可疑也。
綜上,圍繞穀梁子的名字是什么這個問題一直存在爭議。穀梁子名赤的說法見于早期文獻,筆者認為可信度較高。然而,這個赤很可能是穀梁子之“子”的音訛和形訛,亦可能是“子”形訛為尗,尗又形訛為赤。穀梁子名俶字元始的說法在漢魏時沒有記載,可信度較低。筆者認為,俶來源于尗,而尗實為“子”之形訛。認為穀梁子名寘是因?qū)吪c子或赤聲韻相近,寘為所書之代字,名寘之說的可信度低于名赤之說。穀梁子名喜和名嘉的說法出現(xiàn)較晚,可信度均較低。筆者認為,在上述種種猜測無法得到證明的情況下,將其人稱為穀梁子是最為穩(wěn)妥的。
既然穀梁子實有其人,且實為一人,下面就進一步研究穀梁子生活的大致年代。
探究穀梁子究竟生活在哪個朝代這個問題,清代惠棟的研究成果非常有參考價值?;輻澰凇斗Y梁古義》中指出:
《孝經(jīng)說》云:“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jīng)》。以《春秋》屬商,《孝經(jīng)》屬參。’”故應劭《風俗通》言穀梁為子夏門人。楊士勛謂受經(jīng)于子夏。余案桓譚《新論》云:“《左氏》傳世遭戰(zhàn)國寢藏,后百余年,魯穀梁赤為《春秋》。殘略,多所違失?!比粍t穀梁子非親受經(jīng)于子夏矣。古人親受業(yè)者稱弟子,轉(zhuǎn)相授者稱門人。則穀梁子于子夏,猶孟子之于子思。故魏麋信注《穀梁》以為與秦孝公同時也。
楊士勛言穀梁為經(jīng)作傳,傳孫卿,卿傳魯人申公,申公傳博士江翁。案:孫卿齊愍、襄時人,當秦之惠王,則在其后。又卿著書言天子廟數(shù)(僖十五年傳:天子七廟云云,是以貴始德之本也。荀卿《禮論》同)及賻赗襚含之義(隱元年:車馬曰赗云云,在《大略》篇),述《春秋》善胥命而言盟詛不及三王(隱八年傳,亦在《大略》篇末),諸侯相見,仁者居守。又以太上為天子(隱二年傳:知者慮,義者行,仁者守。隱二年傳:大上故不名,今在《君子》篇),皆本《穀梁》之說,其言傳孫卿,信矣。又隱元年傳云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顏淵》),僖廿二年傳云過而不改是謂之過(《衛(wèi)靈公》),廿三年傳云以不教民戰(zhàn)則是棄其師(《子路》),今皆在《論語》中。鄭《論語序》云仲弓、子夏等所撰,《論語讖》亦言子夏等七十二人共撰仲尼微言,其諸圣人之徒私淑諸人者乎?又傳中所載與《儀禮》、《禮記》諸經(jīng)合者不可悉舉,故鄭康成《六藝論》云“《穀梁》善于經(jīng)”。[16]
上述所引桓譚《新論》之說見于《經(jīng)典釋文序錄》,但《經(jīng)典釋文序錄》的文字略有不同。唐代陸德明在《經(jīng)典釋文序錄》中說:“桓譚《新論》云:‘《左氏傳》遭戰(zhàn)國寢藏。后百余年,魯人穀梁赤作《春秋》,殘略多有遺文。又有齊人公羊高緣《經(jīng)》文作《傳》,彌失本事?!盵14]114
惠棟依據(jù)桓譚的《新論》來考證魯人穀梁赤生活的年代?;輻澦靶⒔?jīng)說”即《孝經(jīng)緯·鉤命訣》,其中引用了孔子的話:“吾志在《孝經(jīng)》,行在《春秋》。以《春秋》屬商,《孝經(jīng)》屬參?!薄缎⒔?jīng)緯·鉤命訣》指出,子夏傳孔子《春秋》之學?;輻澕匆源肆⒄摗?/p>
“弟子”與“門人”這兩個詞在古代可以通用,但惠棟認為,東漢應劭在《風俗通》中所說的“穀梁為子夏門人”與楊士勛在《春秋穀梁傳集解序疏》中所說的“受經(jīng)于子夏”(即親受業(yè)于子夏),其實是存在矛盾的?;輻澲赋?,“親受業(yè)者”稱弟子,“轉(zhuǎn)相授者”稱門人。那么,穀梁子究竟是子夏的“弟子”還是“門人”呢?惠棟認為,從東漢桓譚《新論》言穀梁赤撰《春秋穀梁傳》在《左傳》“行世百余年后”這一點可以看出,穀梁赤不是子夏的親傳弟子。從時間上來分析,穀梁子生活的年代與子夏生活的時代相距較遠,在這種情況下,穀梁子只能師從子夏之弟子?;輻澲赋?,荀卿為“齊愍、襄時人,當秦之惠王,則在其后”。他認為穀梁赤生活的年代比荀卿生活的年代要早,穀梁赤與秦孝公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惠棟的《穀梁古義》對穀梁子所生活年代的考證很有價值,但相關(guān)說法也并非無懈可擊?!斗Y梁古義》所引《孝經(jīng)說》并不可靠?!缎⒔?jīng)說》即《孝經(jīng)緯·鉤命訣》,學術(shù)界多質(zhì)疑緯書的可靠性,認為不可將其作為史料。清代的漢學家出于對漢學的崇拜,認為緯書是輔翼經(jīng)書之書,有別于圖讖之書,是有史料價值的。但這只是一家之言?!缎⒔?jīng)緯·鉤命訣》中所記載的“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jīng)》。以《春秋》屬商,《孝經(jīng)》屬參”不見于先秦典籍,當屬漢代傳說性質(zhì)的文字。僅憑這樣一段文字,就斷定子夏傳孔子《春秋》之學,顯然不能令人信服。僅僅因為桓譚《新論》有魯穀梁赤為《春秋》(即《春秋穀梁傳》)之語,就斷定魯穀梁赤必為子夏門人,同樣也不能令人信服。
桓譚在《新論》中指出,《左氏》傳世后百余年,魯人穀梁赤為《春秋》(即《春秋穀梁傳》)。有研究者認為,《春秋左氏傳》成書于春秋末年(約公元前5世紀后期),即《春秋左氏傳》的主體部分完成于“西狩獲麟”之后。他們作出這一判斷主要依據(jù)《漢書》和《經(jīng)典釋文序錄》中的記載。
《漢書·藝文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圣之業(yè),乃稱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贼斨芄畤Y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jù)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shù),藉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盵12]1715
唐人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序錄·注解傳述人》云:“古之王者必有史官。君舉則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諸侯亦有國史,《春秋》即魯之史記也。孔子應聘不遇,自衛(wèi)而歸,西狩獲麟,傷其虛應,乃與魯君子左丘明觀書于太史氏,因魯史記而作《春秋》,上遵周公遺制,下明將來之法,褒善黜惡,勒成十二公之經(jīng),以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為之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盵14]114
《漢書》和《經(jīng)典釋文序錄》都提及《春秋左氏傳》的主體部分完成于“西狩獲麟”之后?;缸T也認為,《春秋左氏傳》的主體部分完成于春秋末年(約公元前5世紀后期)。桓譚在《新論》中指出,《春秋左氏傳》傳世百余年后,魯人穀梁赤為《春秋穀梁傳》,即魯人穀梁赤撰寫《春秋穀梁傳》的時間當在“西狩獲麟”之后百余年。那么穀梁赤大約就是在公元前4世紀中后期撰寫《春秋穀梁傳》的,此時為戰(zhàn)國中期,則魯人穀梁赤生活的年代應當是戰(zhàn)國中期。秦孝公即位于公元前361年,卒于公元前337年,此時正當公元前4世紀中后期。筆者據(jù)此認為,穀梁子“與秦孝公同時”[14]114的說法基本上是說得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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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素】
2015-12-17
楊德春(1968—),男,河北遵化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與文獻。
K231
A
2095-7726(2016)05-005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