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奎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長春 13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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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文學中的斗爭模式
蘇奎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長春 130024)
[摘要]“文革”后中國社會進入轉型期,新與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改革與保守等觀念與力量劇烈地糾纏沖突,這直接影響了當代文學的道路選擇與未來樣貌。改革小說形象地描述了轉型時代不同思想、觀念與價值取向之間的較量,展現(xiàn)了新舊交替時代充斥于各個領域和層面的斗爭態(tài)勢。對于改革文學來說,斗爭不僅是主題與內容的表達,而且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力以及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所以建構改革與保守兩個陣營的對壘,就成為作家普遍性的選擇,而斗爭也自然成為改革文學的一種表述模式。
[關鍵詞]改革文學;社會轉型;斗爭模式
一、改革:一種斗爭形式
改革不僅意味著對新的肯定,而且包含了對舊的否定,只有戰(zhàn)勝舊有觀念、舊力量,才能為新的東西贏得生長空間和保障。社會從低級向高級本身就是一個新舊較量的過程,尤其是對于處在轉型期的社會來說,新舊兩者之間的斗爭更為激烈。從這個角度來看,斗爭是轉型時代帶有普遍性的社會問題,是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反映。鄧小平曾反復強調改革的革命性特征,“我們把改革當作一種革命,當然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樣的革命。”[1]82“改革的性質同過去的革命一樣,也是為了掃除發(fā)展社會生產力的障礙,使中國擺脫貧窮落后的狀態(tài)。從這個意義上說,改革也可以叫革命性的變革。”[1]135“生產力方面的革命也是革命,而且是很重要的革命,從歷史的發(fā)展來講是最根本的革命?!盵2]革命意味著一場具有顛覆性的社會變革,中國共產黨強調改革的革命性特征,一方面指出了改革的必要性,突出它對于生產力解放與理想社會的實現(xiàn)的價值意義;另一方面也明確了改革的內容,革除一切舊有勢力觀念,促進事物的生長。
新時期的改革文學及時而準確地把握住了時代潮流的本質內涵,展示了斗爭的復雜、艱難與不可避免。改革文學本身,就是作家參與變革時代斗爭的一種方式,他們通過肯定欣賞改革派、批判否定保守者,表明了自身的價值立場與取向。改革文學敘事中的斗爭模式,不僅是對社會現(xiàn)實斗爭的抽象概括,而且也與中國人戰(zhàn)爭文化心理直接相關。近代以來,中國社會歷經戰(zhàn)亂困擾,戰(zhàn)爭的陰云一直籠罩著這個民族,尤其是抗日戰(zhàn)爭,使中國人生活動蕩窘迫、流離失所,甚至家破人亡。新中國的建立使大眾在欣喜自豪的同時,也使他們對“斗爭”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沒有斗爭,就沒有新生活的觀念深入人心。在社會實踐中,斗爭作為貫穿新中國前30年的主線,成為了中國人的生活哲學,更深刻地改變了民族的文化心理與思維觀念?!罢怯捎趹?zhàn)爭在當代文化建構中留下了深重的痕跡,才使人們的意識結構中出現(xiàn)了某種戰(zhàn)時化傾向?!盵3]20這種“戰(zhàn)時化”思維傾向,往往以敵與友來對人群進行區(qū)分,以對與錯來評判是非曲直,以進步與反動來劃分價值立場。這是“戰(zhàn)爭文化心理養(yǎng)成了二分法的思維習慣”[3]23的集中體現(xiàn),在這樣非黑即白的簡單判斷之下,斗爭的必要性已經不言自明了。新中國建立后,不論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還是文學創(chuàng)作,皆是斗爭意識鮮明、口號嘹亮。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從事改革題材創(chuàng)作的作家,無論是1937出生的張潔、1941年出生的蔣子龍、1946年出生的柯云路,還是1953出生的王力雄,等等,他們都是在斗爭文化氛圍中成長起來的,用斗爭的方式來思考問題、建構敘事已經成為他們的集體無意識。即使對時代有著再清醒不過的思考,也無法徹底超越時代、跳出意識形態(tài)的藩籬,斗爭作為一種觀念與模式在改革文學中的普遍性存在,是作家自身局限的一種體現(xiàn)。斗爭的實踐與文化是蔣子龍這些作家的思想資源,而左翼文學、解放區(qū)文學,尤其是新中國建立后的文學,則是“滋養(yǎng)”他們審美修為的藝術資源。文學不僅要建構起農民與地主、工人與資本家、共產黨與反動派等對立兩極之間的斗爭敘事,而且文學自身也要展現(xiàn)出斗爭的姿態(tài),作家必須站在正確的政治立場上去書寫。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學中,斗爭哲學是一以貫之的,而且逐漸走向敘事的絕對化,最終“把各種相對立的現(xiàn)象夸張到兩極”[3]23。于是文學在斗爭文化心理與價值觀念之下,呈現(xiàn)出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樣貌。社會政治斗爭的日?;瑳Q定了作為工具的文學的書寫態(tài)勢,同時文學也參與了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使斗爭思維觀念融入民族心理,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
“文革”結束,中國社會進入了新時期,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思維觀念與精神心理隨之徹底更新。雖然對社會現(xiàn)象表述的簡單化、斗爭的公式化以及斗爭建構的雷同化,在新時期文學中逐漸得以改觀,但斗爭的主題與模式依然會長期存在?!拔母铩北灰暈橐环N文明倒退、封建專制的復辟,屬于純粹的舊勢力,那么要徹底清除它的影響,必須進行斗爭。所以,無論傷痕文學的哀怨式的指責,還是反思文學的理性批判,無疑都是對極左政治的斗爭。這是轉型期文學直面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不斗爭就無法走出極左的泥淖,而且也展示了新時期作家意識中那種“頑固”的斗爭觀念,唯有斗爭才能表達自我參與社會重建的渴望與積極姿態(tài)。
新時期文學之所以能夠引發(fā)大眾的強烈關注,文學成為社會的中心,一方面是因為轉型期的傷痕、反思以及改革文學,表達了他們最為關心的社會問題,從而引起共鳴;另一方面也在于文學的斗爭主題與模式,契合了大眾的審美心理,幾十年來習慣了“斗爭”文藝的中國人,對這種樣態(tài)的文學有著接受心理基礎。其實,斗爭一直都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重要主題與模式,在《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等古典名著中,斗爭一直是貫穿這些小說始終的主線。傳統(tǒng)的評書吸引聽眾之處,主要在于說書人所渲染的忠奸、善惡雙方的沖突與較量。這樣的斗爭敘事,我們在新時期之初的改革文學中俯拾即是,比如在喬光樸與冀申(《喬廠長上任記》)、李向南與顧榮(《新星》)、徐楓與魏振國(《改革者》)等改革者與保守派之間,斗爭是兩類人物的主要關系。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有著現(xiàn)代指向的改革文學,其自身顯然無法徹底擺脫傳統(tǒng)的影響,這也從一定意義上體現(xiàn)出了改革的復雜性與長期性。
二、人物、觀念與立場的兩極對立設置
在社會轉型期,改革注定要帶上過渡年代的色彩,追求現(xiàn)代化的民族要帶上歷史的重負前行?!案母?,既然是一場深刻而又廣泛的革命,它就注定要受到各種因襲勢力的阻撓。”[4]新與舊之間注定要上演一場較量斗爭的大戲,甚至可以說,改革就是相對立的觀念與勢力斗爭的過程?!拔膶W要反映改革生活,就不可避免地要反映改革進程中所遇到的矛盾和斗爭。改革是一場斗爭?!盵5]新時期作家直面現(xiàn)實,敏銳地把握并思考轉型期的中國社會,體現(xiàn)在改革文學的敘事上,是文學對現(xiàn)實的積極主動介入的姿態(tài)。以斗爭的文學建構模式,來表達自我對轉型與改革的認識,在新時期之初的改革文學創(chuàng)作中具有普遍性。
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拉開了改革文學的大幕,也開啟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改革與保守、公心與私欲之間斗爭較量的表述潮流。甚至可以說,幾乎所有的改革小說,都是喬光樸與冀申、與陳舊的體制、與盛行的關系學之間斗爭的翻版與改寫。在作家的意識中,改革者的改革就是他們與舊勢力、舊觀念的斗爭,改革能夠順利進展并取得成功,完全取決于這種斗爭的效果。所以對于改革文學來說,設置了針鋒相對的斗爭雙方,營造一個矛盾沖突的局面,是創(chuàng)作上首先要考慮的。喬光樸、李向南等改革者,自始至終處在斗爭的漩渦之中,作家給他們“制造”了一系列的困境。如果說改革者代表現(xiàn)代、創(chuàng)新、正義、奉獻精神與集體觀念,那么保守派則被賦予了諸多與之相對的負面特征,一旦他們在同一空間相遇,斗爭就勢成必然。改革文學是作家參與社會變革的一種方式,所以作家的價值立場——支持改革者,否定保守派——體現(xiàn)得非常鮮明。
保守派都是作為改革者的對應物身份存在的。也就是說,作家為了突現(xiàn)改革者某一方面的特質,必須同時在保守派身上深入挖掘與之相反的東西,品質的兩極之間構成的張力,足以使他們的斗爭故事具有吸引力。喬光樸與冀申的根本性對立,在于前者是崇尚集體主義的圣徒,有為民族國家犧牲自我利益的獻身精神,而后者則滿身私欲,處理任何問題的出發(fā)點都是個人利益。蔣子龍的意圖再明確不過,那就是要展示兩個人代表的兩種人無異于天壤的價值觀差異。相對于兩者之間不可避免的,且勝負已判的斗爭,作家通過肯定與欣賞、批判與唾棄表達出來的情感傾向與感染力,對于旨在參與社會變革的改革文學更為重要。在這個斗爭中,保守派不僅存在價值觀扭曲的問題,而且背負上了黨性,甚至是道德上的指責。正因為如此,作家所建構起來的改革敘事,更像是一場道德審判??略坡贰度f》中丁猛的出發(fā)點是至上的國家利益,即使明知在張安邦背后站著一個利益集團,他依然保持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與豪邁。丁猛被載入史冊的同時,張安邦也被釘在了恥辱柱上。在《耿耿難眠》中,柯云路延續(xù)了對人物黨性與道德的追問,楊林與董乃鑫之間斗爭的焦點依然是如何對待國家利益。如果沒有像楊林那樣對董乃鑫作有效的斗爭,那么新時期社會很容易被后者涂抹上濃厚的舊時代色彩,不僅侵蝕國家利益,而且影響大眾的建設熱情。轉型期的社會改革本身包含了對人欲望的肯定,但這并不意味著個人利益可以凌駕于集體利益之上,甚至以前者徹底取代后者。泛濫的私欲與權力結合,勢必破壞公平正義的社會基礎。在這種情況下,節(jié)制私欲、約束權力的斗爭以及現(xiàn)代政治制度建設就顯得十分必要。
轉型年代,對社會發(fā)展路徑與方向的不同理解與態(tài)度,是改革者與保守派矛盾沖突的根本所在。也就是說,改與不改一直是斗爭的焦點。與改革者的大刀闊斧、勇往直前相對,保守派目光短淺、畏首畏尾,或因為既得利益,或糾結于意識形態(tài),或唯恐權力旁落權威喪失,他們拿出了與改革者同樣的氣力,拼命地保持現(xiàn)狀。魯彥周的《彩虹坪》中省委第一書記鐘波與主管農業(yè)的書記潘文安之間,圍繞是否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斗爭,本質上是兩種理念的沖突,變革還是守成,在“文革”剛剛結束的時代,并不是不言自明的問題。相對于《彩虹坪》,蔣子龍《開拓者》中的斗爭雙方,雖然仍然是省委的兩位書記,但改革派與保守派的權力職級卻正好相反,保守的潘景川是省委第一書記,而志在改革的車篷寬則是位居其次。在中國的官場序列中,第一書記是掌握最終決定權的,這無疑增加了車篷寬斗爭的難度,很大程度上減少了勝算。與《彩虹坪》《開拓者》展現(xiàn)高層領導基于改革與守成的斗爭不同,張一弓的《趙镢頭的遺囑》把這種矛盾沖突放在了農村基層加以表達,“從正面突入到農村生活的矛盾漩渦,清晰地展示出農村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過程中革新與保守勢力之間的斗爭畫面”[6]。老實的基層干部趙镢頭的斗爭對象是縣委、地委等政策執(zhí)行機構,他們之間的較量因為權力、地位的懸殊差異,使前者的抗爭帶上了悲劇性色彩。
改革文學建構斗爭的焦點,既有宏觀上的政策路線、價值觀以及黨風政風,也有微觀層面上的具體問題。相對于政策路線等層面上的斗爭,對于具體問題的不同看法引發(fā)的斗爭,更能展現(xiàn)改革時代兩種思想觀念的強烈沖突。在劇烈轉型的時代,各個層面的觀念與勢力均相互沖突,改革文學充分地展現(xiàn)了這一點。人物被設置為完全對立的兩個陣營,在斗爭焦點上,雙方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帶上了過渡時代那種絕對化的色彩。改革文學究其本質是對改革的一種想象化表達,如果沒有夸大的對立、夸張的沖突,那么改革小說就不足以參與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對立的人物陣營,具有普遍性社會意義的斗爭焦點,是作家首先考慮的敘事要素,改革小說的斗爭模式在構思之初就已經確定了。
三、斗爭:改革文學的敘事動力
斗爭是改革文學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力,新舊觀念與勢力之間的矛盾沖突,推動了改革小說的敘事進程。在改革題材作品中,斗爭無處不在,甚至在絕大多數(shù)小說中,對于改革者如何改革的表述,要遠少于他如何對舊東西開展斗爭的內容。這一方面說明了作家對如何鼎故了然于心,對革新則沒有那么多的想法,另一方面也表達出了新舊交替時代矛盾沖突的豐富性。
如果剝離了兩種思想、兩個陣營之間針鋒相對的斗爭,那么絕大多數(shù)改革小說的敘事都會無以為繼,斗爭是改革文學的主線、內容與敘事的動力。水運憲的《禍起蕭墻》雖然被視為改革文學的代表性作品,但小說的主體部分展現(xiàn)的卻是改革與保守兩種觀念力量之間的斗爭。在這部小說中,改革一直都是改革者的一種想法,在現(xiàn)實層面上基本沒有得到具體的落實,而被作家肯定的改革者傅連山的工作核心內容就是與保護主義者的拉鋸戰(zhàn)。如果把改革視為長期的歷史過程,那么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這一階段則是為改革創(chuàng)設外部環(huán)境的時代,斗爭也自然成為了時代的主題。所以改革文學所描述的改革,更恰切來說是一場戰(zhàn)爭。在《新星》中,以李向南為代表的改革者其實并沒有提出更多、更有效的改革措施,他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試圖在政治、經濟等多方面把古陵縣拉回到合理的常態(tài),至于如何使這個古老縣城走向現(xiàn)代化,那是下一步要解決的問題。李向南備受稱道的改革舉措,從實質上來看更多表現(xiàn)為與落后體制、僵化思維、頑固勢力的斗爭,而缺少改革的未來指向性。雖然李向南對顧榮、對官僚主義、對頑固的專制思維、對踐踏民主法治行為等方面的斗爭,確實缺少根本性的創(chuàng)見,但是滿足讀者閱讀期待的,正是這些斗爭。在受眾心中,李向南是作為帶有鐵腕的清官而非改革者形象被銘記的,改革者的斗士形象也是惹來批評家對柯云路創(chuàng)作非議的地方,這足以體現(xiàn)《新星》中“斗爭”所占的比重。
斗爭往往是貫穿于改革小說始終的線索與敘事,這在焦祖堯的《跋涉者》等作品中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楊昭遠與邵一鋒之間的斗爭,不僅發(fā)生在轉型期的社會改革背景下,而且在此之前的歷次運動中,他們都是作為斗爭雙方存在的。在新時期的舞臺上,他們的斗爭依然在延續(xù),只不過因為時代的轉換,兩者斗爭的勝負指數(shù)也隨之變化。焦祖堯對于斗爭的“迷戀”,一方面意在彰顯改革者楊昭遠身上那種出于國家至上情懷的斗爭“基因”,另一方面也通過“文革”前后楊昭遠命運的對比來昭示時代的進步——改革者終于迎來了屬于他們的春天。雖然社會的轉型給改革者提供了舞臺與機遇,使他們的能力得以施展,抱負得以實踐,但也正是因為處在轉型時代,斗爭也是改革事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在某個特定時空內,改革者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斗爭上。蔣子龍在《鍋碗瓢盆交響曲》中展現(xiàn)了牛宏在改革之路上的斗爭,對于他來說,改革幾乎完全意味著斗爭。他要面對面地與思想僵化的上級領導游剛斗爭,使用死纏爛打的方式迫使后者肯定自己的改革業(yè)績,并承認罷免自己的錯誤性。與此同時,牛宏還要面對春城飯店的爛攤子,尤其是素質低、責任感差的飯店員工。
改革者的思想與實踐,引領改革方向與進程。身處社會的轉型期,改革者在開創(chuàng)未來的同時必須要承載歷史的重負,比如面臨崩潰的經濟現(xiàn)狀、體制的束縛、保守的觀念意識、充滿私欲的人以及縱橫的社會關系網等?!案母镂膶W基本上采取了戰(zhàn)爭文學的結構框架,首先,設定一個新舊營壘,作為主人公戰(zhàn)斗的‘場’,比如,一個爛攤子,復雜的人際關系或上層壓力,或二者兼具?!盵7]舊有的一切不會自行消亡,唯有斗爭才能把時代從歷史的泥淖中拖拽出來,使民族走向新生。堅持不懈的斗爭是改革者的基本素質,圍繞著斗爭來塑造改革者的形象也是作家的普遍性選擇。藝術家要在其作品中表現(xiàn)力與美,就“必須從現(xiàn)實生活的尖銳的矛盾沖突和斗爭里來表現(xiàn)和塑造崇高形象”[8]。斗爭是建構人物形象的主要手段,只有通過斗爭檢驗的改革者,才有資格領導社會變革的潮流,也才能引發(fā)大眾對改革者形象的追捧與膜拜。作家傾力挖掘改革者面對斗爭的膽識與勇氣,他們不僅有與保守派斗爭的能力,而且因為著眼于國家集體利益他們往往主動選擇斗爭。
喬光樸受到各方的一致肯定,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敢于主動選擇挑戰(zhàn)的強者姿態(tài)。這種主動承擔的責任感與斗爭精神,是改革者必須具備的一種基因。主動選擇挑戰(zhàn)并把自己置身于斗爭的漩渦之中,顯示出改革者的堅韌性格,也使形象內涵更加具備英雄特質?!堆嘹w悲歌》中武耕新主動出任方圓百里最為貧窮的大趙莊的領導,《跋涉者》中的楊昭遠像喬光樸一樣,復出后主動回到礦山迎接挑戰(zhàn),《男人的風格》中的陳抱貼放棄了優(yōu)裕的生活而去T市實踐理想,他們深知自己將要面對的困難與壓力,但他們義無反顧,洋溢著斗爭的昂揚與豪邁。
當然,對于處在轉型期的改革者,不僅要有主動斗爭的精神,還必須要有堅持不懈的斗志,畢竟時代給他們“制造”的困境太多了。他們的斗爭對象往往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風氣、一個利益集團。實際上,一些改革者確實被現(xiàn)實消磨掉了斗志與進取心,柯云路在《耿耿難眠》中表達了這種可能性。在與貪污腐敗、大搞裙帶關系的廠長董乃鑫的斗爭中,楊林之前的幾任黨委書記都失敗了,他們的失敗一方面是因為方式方法的選擇性錯誤,另一方面更在于他們斗爭意志的動搖?!兜溒鹗拤Α分械母颠B山不僅贏得了讀者的認可,更贏得了斗爭對手的肯定。小說中佳津市委郭書記雖然對傅連山的改革是阻撓的,但對于這個改革者的堅定意志還是非常欣賞的,“多么堅定的步伐,多么頑強的人哪!哪怕在他面前的是懸崖、是峭嶺,他也決不會回頭半步!郭書記又不由得在心里贊嘆:這樣的干部,你上哪兒去找???別說是鄭義桐他們,就是自己,也難得有這樣百折不撓的魄力呀?!鞭D型年代,改革者與戰(zhàn)爭歲月的革命者一樣,堅定的意志與頑強的斗爭精神,都是他們形象內涵構成的主要特質。
四、斗爭模式的價值與問題
與斗爭雙方、矛盾沖突的焦點以及斗爭的總體趨勢等問題相比,對斗爭進程的描述顯然更為重要,因為它不僅關系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而且更能體現(xiàn)作家對社會現(xiàn)實的認知與理解程度。從斗爭進程建構的角度來看,改革小說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正視轉型期的社會困境與斗爭的復雜性,表達出斗爭進程的曲折、漫長,甚至出現(xiàn)暫時的失敗;另一種是出于文學的可讀性需要,以速勝論的基調描述改革對保守的斗爭。在后一種文學表述中,斗爭往往呈現(xiàn)為簡單化、戲劇化,依然是五六十年代那種正反交鋒表達的翻版。這樣的改革文學不僅喪失了反映現(xiàn)實的社會功能,而且在藝術上也無法提供絲毫有益的審美經驗。
《沉重的翅膀》是張潔反映改革的長篇小說的名字,也是作家對于轉型時代民族因襲歷史重負前行的形象表達。正是因為帶著舊觀念、舊思維、舊的傳統(tǒng)習慣以及不合理的體制等“沉重”的翅膀起飛,社會變革的步伐才會顯得沉重而遲緩,改革與保守之間的斗爭態(tài)勢呈現(xiàn)出復雜性。雖然在《喬廠長上任記》中,喬光樸贏得了與冀申斗爭的勝利,也基本理順了工廠的生產管理,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斗爭就此停止,新的矛盾依舊在等待著他?!秵虖S長后傳》清晰地展現(xiàn)了強者喬光樸被巨大的無可奈何籠罩的現(xiàn)實,以冀申為代表的保守力量仍然強大而頑固,喬廠長的前進道路還是充滿障礙?!豆⒐㈦y眠》是展現(xiàn)轉型期改革與保守、正反雙方斗爭艱巨性的代表性作品。董乃鑫精心織造了一張關系網,所以即使是市紀委調查證明舉報他的情況屬實,而且也形成了處理意見,但卻拿他毫無辦法。對于楊林來說,與董乃鑫的斗爭必然是一個曲折漫長的過程,不僅需要群眾的支持,更需要社會風氣的改善以及干部體制的改革等。雖然《耿耿難眠》讀起來會使期待變革的人感到壓抑,但是一旦聯(lián)系現(xiàn)實就會肯定作家對社會生活認知與理解的深度。無論是《沉重的翅膀》《喬廠長上任記》,還是《耿耿難眠》《禍起蕭墻》,新時期引發(fā)轟動的改革文學作品,對轉型時代斗爭的復雜性都有著比較符合現(xiàn)實的描述,這也是它們成為改革文學代表性文本的重要原因。
新時期之初的改革文學與奮發(fā)昂揚之氣相伴而生的是濃郁的悲涼情緒,這與作家對于歷史重負與斗爭難度的認知直接相關。體現(xiàn)在文學中,對社會變革有清醒理解的嚴肅作家所建構起來的改革者與保守派之間的斗爭,基本上摒棄了沖突簡單化與勝負直線化的模式,而使文學展現(xiàn)的斗爭圖景盡量地符合社會現(xiàn)實。轉型時代的作家有“義務”去明確或預示改革者的光明前景,然而這與在文本中為他們“增加”斗爭的難度并不沖突,因為這樣不僅真實,而且在文學鼓舞讀者大眾的同時,也使他們能夠正視時代,避免盲目的樂觀。改革小說往往會有一個像《喬廠長上任記》那樣沒有具體交待喬光樸下一步命運的開放式結尾,比如柯云路的《三千萬》沒有明確丁猛的斗爭效果、張安邦的最終結局以及維尼綸廠的出路;張鍥的《改革者》雖然對徐楓與魏振國的成敗有著預示,但未來究竟會如何,作家并沒有明確給出答案;水運憲《禍起蕭墻》的結尾,也沒有說明傅連山的明天就是坦途一片。作家對于改革與保守斗爭的結果之所以沒有給出明確的交待,無不因為這個斗爭過程過于漫長,甚至會出現(xiàn)低潮與暫時的困境。絕大多數(shù)改革文學作品對社會現(xiàn)實的書寫,采取了比較客觀的態(tài)度,這體現(xiàn)在他們對改革與保守斗爭復雜性的認識上。帶著“沉重的翅膀”起飛的民族,斗爭道路的曲折與漫長是必然的。也正因為如此,斗爭更顯出其必要性,改革文學把斗爭作為敘事線索與核心內容,不僅是文學建構的選擇,而且也有著現(xiàn)實的針對性。
與對斗爭復雜、艱巨描述相對的,是斗爭的速勝論敘事。在這種觀念下,改革與保守之間的較量呈現(xiàn)出一種以改革者直線性勝利的傾向?!缎滦恰分欣钕蚰想m然取得了對顧榮斗爭的階段性勝利,但面對官大一級的鄭達理情況又是如何,柯云路并沒有明確的表述,只是用李向南回北京尋求幫助來結尾,以此來表明主人公斗爭的難度。然而,小說的絕大多數(shù)篇章是表述李向南無往而不勝的決策與舉措,比如“一天內親自解決了十四個老大難的群眾上訪案件。從早晨一直到半夜”,基層之行,撤換了專制愚昧的“土皇帝” 潘茍世的職務,等等。這是柯云路的創(chuàng)作被批評家詬病的地方,雖然改革需要強者,但為了突顯改革者的強悍而弱化了舊觀念、舊勢力,把改革對保守的斗爭描述為一個速勝的過程,確實遠離了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這種表述的傾向在改革文學中具有普遍性,即使是被視為比較優(yōu)秀的改革小說,也存在著對斗爭的簡單化建構現(xiàn)象。比如張賢亮的《男人的風格》,塑造了在改革戰(zhàn)線所向披靡、無往不勝的市委書記陳抱貼,他的斗爭勝利基本上是直線性的。像李向南、陳抱貼這樣勢如破竹的改革斗爭,未必沒有對應的現(xiàn)實原型,然而在帶著歷史重負的轉型年代,這種輕松的勝利顯然不具有普遍性。雖然改革者對保守派斗爭的速勝敘事對于讀者來說更具閱讀上的快感,但對斗爭過度想象化的處理,使小說的真實性大打折扣?!坝捎趯Ω母锒窢幍膹碗s性和曲折性表現(xiàn)得不夠充分,把這場改革運動寫得過于順利,過于理想化,也勢必削弱作品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力量?!盵9]
改革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樣式依然注重形象的飽滿、情節(jié)的連貫、故事的鋪陳,對于作家來說也必然追求小說的可讀性,所以戲劇化矛盾沖突設置是自然而然的選擇。當然,戲劇化并不是目的,而只是小說的一種手段。在改革文學中,戲劇化的矛盾沖突是為斗爭的建構服務的。然而,因為過于追求文本的可讀性,使斗爭在一些改革小說里被戲說,改革成了作家“自編自導”的一場大戲。王力雄的《天堂之門》中改革派與保守派之間圍繞著電子計算機的應用,上演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劇烈而單一的矛盾沖突使文學對現(xiàn)實的表述過于片面,黑白分明的斗爭與戲劇化的矛盾解決方式,也使改革僅僅成為背景。作家把改革對保守的斗爭完全寄希望于以巧合、偶然、個人化情感等方式解決,在這個敘事中改革派一定取得斗爭勝利的表達就顯得相當可疑。
五、結語
作家對善與惡、美與丑、正義與邪惡之間斗爭的想象性建構,可以激發(fā)大眾現(xiàn)代化建設的熱情,善惡相爭以及最終實現(xiàn)抑惡揚善,對于轉型時代的中國人來說是一針“興奮劑”,能夠使他們對改革、對未來充滿信心。作家不約而同地選擇兩派斗爭的敘事,在特定時空背景下有其合理性與必要性。然而,作家過度依賴斗爭模式而使改革文學的建構方式顯得單一,在審美上陷入了頑固模式化的困境?!鞍迅母锢斫鉃檎x力量與非正義力量的搏斗,把各種類型人物形形色色的矛盾歸結于支持改革與反對改革,這本身即意味著對復雜生活的‘純化’處理?!盵10]轉型時代的作家不能擺脫斗爭思維,這使他們無法跳出正反、善惡對立的文學建構觀念,這從根本上影響了改革文學的現(xiàn)代意識與未來指向。劉錫慶認為1984年之前的改革文學“多以改革者與保守勢力之間的矛盾沖突作為結構的中心,寫法上比較單調,仍沒有徹底擺脫已有的創(chuàng)作模式,未能從復雜的變化了的生活出發(fā),塑造出改革時代開拓者復雜的感情、性格和心理”[11]。劉紹棠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把這場前所未有的偉大變革圖解為先進與落后,革新與保守兩條路線的斗爭,總有一種五十、六十、七十年代文學的陳舊味道?!盵12]作家無法超越時代、跳出傳統(tǒng)的藩籬,改變對斗爭的“迷戀”,去尋找斗爭之外的建構方式,這使改革文學必然帶上轉型時代的色彩,也注定了它失去轟動效應、遭受被讀者厭棄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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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孫琦〕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3-0188-06
[作者簡介]蘇奎(1976-),男,吉林長春人,副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博士,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社會轉型中的改革文學研究(1979-1985)”(13CZW078)
[收稿日期]2015-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