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剛
(哈爾濱師范大學 文學院, 哈爾濱 15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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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明清文學專題·
欣欣子序是《金瓶梅》的宣言書
孫志剛
(哈爾濱師范大學 文學院, 哈爾濱 150025)
在《金瓶梅詞話》的序跋中,第一篇就是欣欣子所寫的《金瓶梅序》。雖然這篇著名的序言被后世學者一再提及和引用,但多數(shù)學者僅僅是把它當成研究《金瓶梅》的重要史料,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其實欣欣子這篇序言是極為重要的,它很可能就是作者笑笑生的自序,而且在這篇序言中表現(xiàn)出寫作者很多新的文學理念和對人生深刻的思考。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這篇序言就是《金瓶梅》的宣言書。
欣欣子;《金瓶梅序》;宣言書
在《金瓶梅詞話》卷首的序跋中,第一篇序言就是欣欣子所寫的《金瓶梅序》。雖然這個欣欣子同《金瓶梅》的作者笑笑生一樣是一位無可考證的人物,但從文字風格上看,欣欣子很可能就是作者笑笑生本人,因而這篇序言很可能就是作者的自序,故它對《金瓶梅》的研究來說應該是一篇極為重要的文獻。然而,盡管欣欣子這篇序言在“金學”研究中頗為著名,學者們在有關《金瓶梅》的論文中對這篇序言也不斷加以引用,但至今為止尚未見到一篇專門對欣欣子這篇序言進行解讀的文章。為此,本文將嘗試對這篇序言作一個較為詳盡的闡釋。欣欣子這篇序言不僅說出了此書在敘事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變革,同時指出了作者的敘事目的和潛在讀者,并贊美了此書敘事技巧和語言風格的高超之處,此外它還為作者寫丑進行了辯護。尤為重要的是,欣欣子在這篇序言中寫出了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和思考,而這些很可能就是笑笑生本人的思想。在這些人生的感悟和思考中蘊含著儒釋道三種思想,這對我們進一步理解和闡釋《金瓶梅》的思想主旨會有所幫助。值得一說的是,《金瓶梅》的序和跋有多篇,相比之下,其中唯有欣欣子的《金瓶梅序》對《金瓶梅》的分析和闡釋較為深刻和透徹,其他只是泛泛之談而已。因此,本文認為欣欣子的這篇序言可以說是《金瓶梅》的宣言書。
欣欣子在《金瓶梅序》中所寫的第一句話是:“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于世俗,蓋有謂也?!盵1]1在此句話中,欣欣子首先交代了此書的作者是蘭陵笑笑生。這是目前我們對《金瓶梅》一書作者所能知道的唯一信息,因而學者們對這句話中的這一點是極為關注的。然而,本文認為欣欣子在這句話中除介紹作者的姓名之外,其更為重要的信息是指出了笑笑生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寫作方式——“寄意于世俗”,而對這一點學者們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欣欣子所說的“寄意于世俗”,指明《金瓶梅》的作者笑笑生是以書寫現(xiàn)實生活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寓意的,這一點實際上關涉整部《金瓶梅》在寫作內(nèi)容和寫作方式上的總體特征。欣欣子把這句話放在整篇序言的第一句中,可見他對這一點是非常重視的,對此我們將從幾個角度來加以分析。
首先,欣欣子的這句話揭示出了《金瓶梅》在寫作內(nèi)容上的重大變革,同時也說出了《金瓶梅》與其他小說的區(qū)別所在。這是因為《金瓶梅》之前的長篇小說,無論是《三國演義》還是《水滸傳》,其所書寫的都不是真正世俗性的現(xiàn)實生活。如《三國演義》所寫的主要是東漢末年三國之間的政治和軍事斗爭,《水滸傳》所寫的主要是綠林豪杰聚義江湖。這些小說中所寫的內(nèi)容,要么是歷史故事,要么就是英雄傳奇。而且這些故事是現(xiàn)實生活中很難見到的事情,與世俗生活、與正在進行著的現(xiàn)實生活無直接關系,而《金瓶梅》所寫的恰恰是世俗生活本身,其故事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最常見并且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我們姑且不論《金瓶梅》這部作品的思想價值,單就此書能還原現(xiàn)實生活,寫出一個非常有質(zhì)感的原生態(tài)生活狀態(tài),這就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創(chuàng)新,在中國長篇小說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而欣欣子在這篇序言中開宗明義,指出《金瓶梅》最為重要的特征是“寄意于世俗”,這說明他抓住了《金瓶梅》的實質(zhì)。其用意在于指導讀者在讀這部長篇小說時,既不能像讀《三國演義》那樣追求故事性,也不能像讀《水滸傳》那樣注重傳奇性,而是要在此書所寫的平淡的世俗生活中咀嚼出意義。我們不能忽視《金瓶梅》書寫現(xiàn)實生活的意義,因為這是中國長篇小說在書寫內(nèi)容上的一次革命,也是中國長篇小說由古代轉向現(xiàn)代的一個標志。在此,我們要借用前蘇聯(lián)文藝理論家巴赫金的觀點來闡釋這一變革的意義所在。巴赫金是研究西方長篇的專家。他在研究西方文學的發(fā)展歷程時指出,西方的文學體裁可劃分為史詩、傳奇、小說三種。其中,史詩和傳奇都屬于古老的體裁,因為它們所寫的都是過去的事或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因此它們是遠離現(xiàn)實生活的。巴赫金認為西方的小說是一種新興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它誕生于西方的文藝復興時期。這種嶄新的文學形式與史詩和傳奇的最主要區(qū)別,就在于小說所書寫的是現(xiàn)實生活,是現(xiàn)實生活中正在發(fā)生的事。巴赫金認為,由于小說所寫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正在發(fā)生的事件,拉近了人們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距離,從而使現(xiàn)實生活本身變成人們可以近距離觀察和思考的對象。而小說在敘事內(nèi)容上的這種變革無疑是文學中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2]
如果我們以巴赫金的小說理論來看《金瓶梅》和《三國演義》《水滸傳》的區(qū)別,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區(qū)別恰恰就在于書寫內(nèi)容?!度龂萘x》所寫的是歷史故事,類似于西方的史詩;《水滸傳》所寫的是英雄傳說,類似于西方的傳奇故事;而《金瓶梅》所寫的是現(xiàn)實生活和世俗人生,因而它才是巴赫金所說的真正意義上的小說。正是從《金瓶梅》起,中國的長篇小說才開始告別了史詩和傳奇式的敘事方式,從而走向?qū)θ粘I詈同F(xiàn)實人生的關注。而《金瓶梅》這一成就的取得就在于它是“寄意于世俗”的。
其次,欣欣子說《金瓶梅》“寄意于世俗”,實際上也指出了《金瓶梅》在寫作方式上的創(chuàng)新。因為《金瓶梅》之前的作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總是盡可能地避免世俗的東西。在這些作家眼里,世俗生活是平庸的、乏味的、混亂不堪的、缺少戲劇性的、缺少崇高和美感的,因而這些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盡量避免世俗,而去追求人物的傳奇性和故事情節(jié)的戲劇性。由于《金瓶梅》“寄意于世俗”,因此它在創(chuàng)作方式上也發(fā)生了巨大轉變:第一,由于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其著眼點就是世俗生活本身,為了讓平庸的世俗生活變得鮮活起來,從而對讀者產(chǎn)生吸引力 ,作家必須善于捕捉世俗生活中的戲劇性。第二,由于書寫內(nèi)容本身的乏味,作家必須靠精細的描寫,才能使世俗生活變得有趣味。第三,作家必須要挖掘出世俗生活本身的意味,必須對生活有著深刻的洞察力,否則他所寫出的內(nèi)容只能是流于世俗。因此,“寄意于世俗”對作家來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故欣欣子在“寄意于世俗”這句話之后,提醒讀者注意此書是“蓋有所謂也”,其意思是讓讀者注意到笑笑生這部世俗小說背后的意義,即關注這部小說自身的思想價值。
其三,欣欣子說《金瓶梅》“寄意于世俗”,還有一個重要意義,即這句話把《金瓶梅》與晚明時期的心學運動聯(lián)系起來了,突顯出《金瓶梅》所處時代的特征?!督鹌棵贰氛Q生于晚明這個大的時代背景中,而這個時代在思想上最有影響力的就是心學運動,而心學運動最明顯的特征就是走向世俗。欣欣子說《金瓶梅》“寄意于世俗”顯然是暗示此書與心學運動有著密切關系。晚明時期的心學運動發(fā)起于王陽明,壯大于王隆溪和王艮,在何心隱和李贄時期達到頂峰。心學運動最主要的內(nèi)容是反對儒家僵化而死板的道德倫理宣教方式,主張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人的良知和道德。晚明時期一些激進的思想家認為穿衣吃飯就是道,偏離日常生活的所有道德宣教都是虛假的、騙人的,因此在晚明時期世俗的日常生活是具有重要意義的。晚明時期的思想家們正是以日常生活為標準,來對中國以往所有的道德規(guī)范進行新的審視和批判。這些思想家認為日常生活中的人性才是正常的人性,他們以此為根基,對人進行重新思考和定義。比如泰山學派的王艮就提出人的身體是第一位的,要明哲保身。李贄更是大膽地提出人的本性是自私的,沒有自私就沒有人的存在。可以說,晚明時期的心學家們所有的理論都是建立在日常生活基礎之上的,日常生活對他們來說具有哲學本體論的作用。這正如李澤厚所說,晚明時期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生活。[3]而欣欣子說《金瓶梅》“寄意于世俗”,其潛在的含義是指出了《金瓶梅》對世俗生活的書寫是與晚明時期心學運動遙相呼應的。
欣欣子在《金瓶梅序》中談及此書的寫作動機和潛在的讀者時說:“人有七情,憂郁為甚。上智之士,與化俱生,霧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于心胸,又無詩書道腴可以撥遣,然則不致于坐病者幾希。吾友笑笑生為此,爰罄平日所蘊者,著斯傳?!盵1]1*本文以下有關欣欣子序言的引文皆出自梅節(jié)校訂,陳昭、黃霖注釋的《金瓶梅詞話》(香港,1993),不再另注。
在這段文字中,欣欣子指出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因此人最容易被情感和欲望所困擾。在人群中,“上智者”對七情六欲有著與生俱來的化解能力,“中智者”有著可以排解七情六欲之苦的理性精神,而唯有“下智者”既沒有化解七情六欲的心胸,也沒有詩書情趣可以消遣,所以這些人最容易困于七情六欲之中,以至很少有不生病在身的,而笑笑生寫《金瓶梅》就是為這些人服務的。如果我們說不受七情六欲困惑的“上智者”是圣人,能控制七情六欲的“中智者”是賢人,而“下智者”實際上就是生活中最平凡的人,即蕓蕓眾生,而笑笑生作《金瓶梅》就是為解決這些人的精神痛苦。
為“下智者”而寫作可以看成是《金瓶梅》的一個突出亮點。任何文學作品都有潛在的讀者,作家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實際上是與他心目中潛在的讀者進行對話和交流?!度龂萘x》的潛在對話對象是帝王將相,因此它所說的是如何做一個賢良的仁愛之君;《水滸傳》的潛在對話對象是江湖義士,它所說的是如何才能身在江湖而情在朝廷;而《金瓶梅》的潛在對話對象是平凡的庸人,所說的是庸人們?nèi)绾尾拍芙獬咔榱睦_,因此《金瓶梅》的潛在讀者更具有普遍性。在《金瓶梅》中,我們發(fā)現(xiàn)笑笑生所寫的這些庸人并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窮人,而是中產(chǎn)階級,即諸如西門慶這樣的有產(chǎn)者?;蛟S有人會以此為借口說這部作品沒有人民性。其實,這種觀念是錯誤的。晚明時期最顯著的時代特色恰恰是商人階層的興起,能與帝王將相、江湖俠士分庭抗禮的也是這個階層。他們在本質(zhì)上屬于市民階層,在財產(chǎn)上屬于中產(chǎn)階級。這個新興的階層是晚明時代商業(yè)文化的產(chǎn)物。由于這個階層在經(jīng)濟上有了一定的獨立地位,他們才能在政治上和經(jīng)濟上提出自己的要求,才能有權力去追求一種與傳統(tǒng)文化不同的生活。而作為下等的貧困人民還沒有成為一個顯性的階級,還不具有作為階級的獨立性。因此,笑笑生關注于中產(chǎn)的市民階級是時代的必然,而作家書寫這個階層并為這個階層解決精神上的疾病,恰恰說明作者對社會的洞察力是極為深刻的。
憑借財富而登上歷史舞臺的中產(chǎn)階級,與生于官宦之家的貴族甲胄,與靠科舉走向仕途而成為國家官員的書生學子截然不同,他們是一個特殊階層。這個階層相信財富的力量,相信自身的能力,相信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財富從而去過如意的生活。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求得財富就是其人生的最高目標,而享樂人生就是其生活的最高理想。因此,這個階層也是最容易被“物化”的階層,也是最容易沉迷于酒色財氣而不能自拔的階層。笑笑生筆下的西門慶就是這個階層最為典型的代表。笑笑生對這個階層人的思考是極為深刻的。笑笑生認為他們對財富的追求是有合理性的,因而他對西門慶這個人物是有贊賞之處的,稱其為大丈夫。但是,人靠什么來換取財富,這不僅是道德問題,也是倫理問題,而人應該如何利用財富更是一個思想境界問題。因此,笑笑生對西門慶發(fā)家致富的方式和縱欲無度的生活方式又是批判的。笑笑生認為這些人陷入情欲與物欲之中實際上是一種苦,而他寫《金瓶梅》的目的是讓這些人從情欲和物欲的痛苦中擺脫出來。笑笑生所涉及的這些問題實際上至今仍在困擾著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仍有些人瘋狂地賺取財富,縱情地揮霍財富,沉醉于聲色犬馬之中,而這就是財富對人的“異化”,就是財富給人帶來的病態(tài)。這種對財富的崇拜就是人的異化,由于崇拜物而失去人性,這難道不是人最大的病態(tài)嗎?馬克思在19世紀指出現(xiàn)代社會的弊病就是人的異化,而笑笑生把這種異化稱為“病”,與馬克思的說法是一致的。因此,笑笑生寫《金瓶梅》這部書來救治世人之病,這其中實際上蘊含著人道主義情懷。
下智者的病在“心”。欣欣子指出《金瓶梅》是治病之作,而其所治之病恰恰就是人心之病,這與王陽明的心學主張不謀而和。王陽明認為人的病就在于其心里的“良知”被遮蔽了,而解決這個難題的根本途徑就是去啟發(fā)人的良知,修正人心。因此王陽明的學說被稱為“心學”。欣欣子在序言中指出《金瓶梅》是醫(yī)治心病之作,等于說《金瓶梅》暗合了王陽明的心學主張。
欣欣子序言中高度贊美了《金瓶梅》的敘事藝術:“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系迎風而不亂,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金瓶梅》是中國古典小說中敘事最為復雜的小說,其線索繁多,不勝枚舉。然而,笑笑生最為高明之處就是能讓眾多的情節(jié)線索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絲不亂,從而使全書成為一個渾然整體。舉例來說,由于《金瓶梅》缺少五十三回到五十八回共五個回目,后人千方百計地補寫,但所寫的內(nèi)容漏洞百出,難以與全書保持一致,正如沈德符所說,是鄙儒所作。這正從反面證明了《金瓶梅》內(nèi)部情節(jié)的完整性。
我們要知道,在中國幾部著名的古典小說中結構完整如一者只有《金瓶梅》。這說明此書作者敘事水平的高超,也完全可以說此書的作者是一位巨儒和才子。有學者說《金瓶梅》的作者是一個文化水平不高的書會才人,更有人說《金瓶梅》是集體創(chuàng)作,對此筆者不敢茍同。從文本來看,《金瓶梅》的作者控制故事情節(jié)、書寫人物的能力超人,如果不是一個才子所作,我們找不出任何其他解釋的理由。
《金瓶梅》在敘事上的成熟和高超正如欣欣子所說,“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系迎風而不亂”。如果我們把誕生于中國16世紀的《金瓶梅》與西方同時期的名著《堂吉訶德》做一個比較,就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金瓶梅》在敘事藝術上的成就是多么了不起?!督鹌棵贰穼懥?00多個人物,主要人物就有十幾個,而《堂吉訶德》的主要人物只有兩個。《金瓶梅》的故事情節(jié)復雜多變,但整齊劃一,而《堂吉訶德》的故事情節(jié)簡單而松散。可以說,《堂吉訶德》在藝術上與《金瓶梅》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在西方,能與《金瓶梅》相比的作品直到19世紀之后才出現(xiàn),其代表性作家是巴爾扎克和福樓拜。單從藝術角度來說,《金瓶梅》是一部在世界文壇上都堪稱一流的小說,而這絕不是溢美之辭。我們一向說詩歌是中國文化中的精美之作,在世界文壇上沒有能與之媲美的,其實《金瓶梅》作為一部偉大的長篇小說在同時期世界文壇上也是沒有能與之媲美的。
在此,我們要注意到欣欣子說《金瓶梅》“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系迎風而不亂”,實際上是最準確地概括出《金瓶梅》這部長篇小說整體的藝術特征。如果這個欣欣子就是笑笑生本人,那么這句話就是笑笑生對自己這部長篇小說藝術技巧的高度肯定,這顯示出作家對自己藝術才華的自信。而“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則表現(xiàn)出對小說娛樂性的肯定。小說從來就不是道德的簡單說教,它擔負著道德的使命,但它必須以人們喜聞樂見的方式出現(xiàn)。小說的教育功能是潛移默化的,是在一笑之后的欣然接受。從這簡單的一句話中,我們可以看出笑笑生是深諳小說美學之道的。值得一提的是,《金瓶梅》充滿了諷刺和幽默,甚至被后人稱為“笑書”,而在實質(zhì)上《金瓶梅》所寫的是人生悲劇。笑笑生能在人生悲劇里增加喜劇因素,這與莎士比亞的戲劇創(chuàng)作是可以相媲美的,因為莎士比亞也是經(jīng)常在其悲劇中加入喜劇因素的。此外,在這句話中我們也可以想到《金瓶梅》最了不起的藝術手法——反諷。這是西方現(xiàn)代小說才有的寫作手法,而笑笑生早在16世紀時已經(jīng)駕輕就熟地采用這種藝術手法了。這代表著中國長篇小說在敘事方法上的早熟。
眾所周知,《金瓶梅》寫出了生活中的丑,涉及俚俗和胭脂之氣。所謂“俚俗”指的就是低俗之事,所謂“胭脂氣”指的就是色情描寫。這也是人們常常對《金瓶梅》詬病的兩個方面。而欣欣子在序言中為作者寫這些內(nèi)容進行了辯護,他是如此說的:“其中未免語涉俚俗,氣含脂粉。余曰 :不然?!蛾P雎》之作,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富與貴,人之所慕也,鮮有不至于淫者;哀與怨,人之所惡也,鮮有不至于傷者?!痹谶@段話中,欣欣子首先用“不然”二字否定了人們對作家的攻擊。然后,欣欣子以《詩經(jīng)》中的《關雎》為例,說明笑笑生為什么要寫俚俗和胭脂氣。欣欣子首先認為《關雎》也寫了“低俗”之事,如它寫男女之間的愛慕,但它能做到嘻樂于其中而不放縱,有一點小小的哀傷,但不沉溺于其中而不能自拔。但是,欣欣子認為《關雎》所寫的都是簡單的情感,所以它才能保持這種“中和”之美。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對榮華富貴生活的羨慕和追求是一種激情,因而人們很難不沉溺于情欲的放縱中,而人的欲望又是難以滿足的,人們雖然厭惡哀怨,但哀怨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很少有人不為此而生病的。所以,作為一位描寫現(xiàn)實生活的作家,是難以保持《關雎》中那種“中和”態(tài)度的,作家寫俚俗之事和胭脂氣是必須的,非此不能反映現(xiàn)實生活本身。
這一點尤為重要,因為欣欣子看出笑笑生在對生活素材的選擇上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如果說《金瓶梅》以前的小說家在選擇生活素材時,所尋找的是崇高和美,而笑笑生所尋找的卻是生活中的丑。這句話也標志著笑笑生審美觀念的轉變,即由審美轉向?qū)彸?,這使他更接近于現(xiàn)代小說家。笑笑生這種審美觀念的變化有著重要意義。19世紀法國作家雨果就曾說過美是單一的,而丑是豐富多彩的,因此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要表現(xiàn)丑,要美丑互相對照,丑就在美的旁邊。19世紀法國現(xiàn)實主義作家福樓拜更是重視丑在文學中的作用,他說:“我縱情于淫蕩和放縱之中,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可寫的東西?!盵4]
至今,我們還不能明確地指出從何時起中國文學開始關注到生活中的丑,并大膽地主張表現(xiàn)丑,但從欣欣子的這句話中,可以確認欣欣子在為文學作品中寫俚俗和胭脂之類的事進行強有力的辯護,我們有理由認為這就是中國文學中有關“丑學”的理論,因而有劃時代意義。從根本上說,笑笑生的《金瓶梅》在創(chuàng)作之時所遵循的就是“審丑”原則。對笑笑生來講美是虛幻的,而丑才是最真實的;寫美是理想主義的,而寫丑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
需要指出的是,西方文學在19世紀之后取得了長足進展,出現(xiàn)了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繁榮局面,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作家們的審美觀念發(fā)生了根本性轉變。在19世紀之前西方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為了審美,而在19世紀之后西方作家發(fā)現(xiàn)了“丑”這個無比豐富的天地,于是寫作的內(nèi)容就開始變得豐富起來。因此,處于16世紀的欣欣子能在《金瓶梅》的序言中為笑笑生寫丑進行辯護,這說明其創(chuàng)作理念具有現(xiàn)代性。
欣欣子不僅說出了《金瓶梅》在審美觀念上的變化,而且把此書與同時代作家做了比較,指出《金瓶梅》在文筆上的優(yōu)美之處:“吾嘗觀前代騷人,《鶯鶯傳》,趙君弼之《效顰集》,羅貫中之《水滸傳》,丘瓊山之《鐘情麗集》,盧梅湖之《懷春雅集》,周靜軒之《秉燭清談》,其后《如意傳》《于湖記》,其間語句文確,讀者往往不能暢懷,不至終篇而掩棄之矣。此一傳者,雖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雖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綽有可觀?!?/p>
在這段話中,欣欣子論述的是笑笑生創(chuàng)作中的語言問題。欣欣子認為以往的作家在文筆上的缺點是“語句文確”,即呆板、呆滯,缺少變化之美。而《金瓶梅》所用的是“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能“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在這里,欣欣子對《金瓶梅》語言的贊美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稱其語言可以與“天漿”和“鯨牙”相提并論。
用“市井之常談”和“閨房之碎語”來寫現(xiàn)實生活,這是《金瓶梅》在寫作藝術上的創(chuàng)舉。而這一點也與王陽明在心學運動中所提倡的知識分子語言通俗化密不可分。王陽明告訴他的學生說,你向小商小販講心學,就不能用文縐縐的語言,必須用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語言,否則沒有人會理你們。在王陽明的倡導之下,晚明知識分子的語言開始了一個“由雅變俗”的轉變,甚至有很多大知識分子以俗為美,大俗即大雅。
《金瓶梅》的語言是日常生活中最為鮮活的語言,帶有濃厚的生活氣息,這是這部小說最為優(yōu)美之處,很多學者最喜歡的就是《金瓶梅》中的“老婆舌頭”,閑言碎語。然而,有學者卻認為《金瓶梅》這種俗語式的表達方式說明其作者的學問不高,是位俗人,這是對此書的嚴重誤讀。要知道,正是因為《金瓶梅》用語的這種大俗,我們才有理由確定此書的作者一定是一位文化修養(yǎng)極高的大儒。因為在這個時代,越是大儒,越顯示其大俗之氣,這是一個人率真之氣的表現(xiàn),而在晚明這個時代里人們是以率真為美的。相反,只有那些“餿儒”才滿嘴的書卷氣,咬文嚼字,被人恥笑,就像《金瓶梅》中西門慶所聘的文書溫辟谷一樣,是被人嘲笑的對象。
在這段話中,我們還可以找出更為充分的理由來證明欣欣子就是笑笑生。因為這段話的最后一句是:“雖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綽有可觀。”這句話帶有自謙之意,說的是此書的文筆雖比不上古人,但是有理趣,還是很可以觀賞的。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此序的作者真的是笑笑生之友,他沒有必要在高度贊美笑笑生之后,又把話拉回來,說此書的文筆與古人比還有一定差距。因為這樣說,與上句的贊美之辭是矛盾與不合邏輯的。顯然,只有笑笑生自己才會在高度贊美自己的文字之后,謙遜地說,自己與古人比還有不足之處。所以,這句話反而證明這篇序言是笑笑生自己所作。
欣欣子在贊美《金瓶梅》的語言后,再次強調(diào)了《金瓶梅》對人生的教育作用。他相信《金瓶梅》這部書一定會對世道起到教化作用:“其他關系世道風化,懲戒善惡,滌慮洗心,無不小補?!倍阅芷鸬竭@個作用,就是因為這部書是與現(xiàn)實生活密切相關的。在這句話之后,欣欣子表達了自己對人生的思考和感悟,這種思考和感悟很可能就是笑笑生本人對人生的思考和感悟,因而它更是十分重要的。
首先,欣欣子說了對性的看法:“譬如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惡之。人非堯舜圣賢,鮮有不為所耽。”在這里,欣欣子指出人們對性既好又惡的雙重態(tài)度:“好之”是因為它是人的本能,“惡之”是因為它是本能,人難以控制它,它有著巨大的破壞力。正因為這種矛盾態(tài)度,作為常人沒有不受性困擾的。這句話實際上也表現(xiàn)出欣欣子對性的困惑,因為他認為人非圣賢,沒有人可以不受性的困擾,他自己也包括在其中。我們注意到在《金瓶梅》中作者對性的態(tài)度也是矛盾的,如作家對李瓶兒的性意識是有同情之處的,但作家對性的破壞力更是深有顧忌。
我們要考慮的是,為什么在對人生進行思考時,欣欣子要把性放在第一位?然后才說富貴對人的誘惑。我們認為,《金瓶梅》所寫的主要對象是晚明時期興起的中產(chǎn)階級,而作為當時發(fā)家致富的中產(chǎn)階級來講,享樂人生的第一快事就是放縱自己的肉欲,因此性的放縱成為當時社會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而欣欣子把性放在第一位來思考,主要是針對當時的這種社會現(xiàn)象有感而發(fā)。
欣欣子思考人生的第二個問題是“富貴善良”問題,認為它“是以搖動人心,蕩其素志”。在這里,富貴可搖動人心,使人失去最樸素的情懷,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為什么“善良”也會動搖人心,激蕩人心呢?本文認為這里的富貴所指的是人們在物質(zhì)方面的追求,而“善良”所指的并不是人的善心,而是泛指人的情感方面,即人的溫情,而這種溫情同樣會使人心浮動,失去最樸素的情懷。對性的追求使人“耽于情欲”,對“富貴和善良”的追求使人失去本心,雖然這二者都屬于人間的樂事,但一旦這種追求走向極端,必將給人帶來悲劇。而欣欣子認為這就是人生的定數(shù):“觀其高堂大廈,云窗霧閣,何深沉也;金屏繡褥,何美麗也;鬢云斜軃,春酥滿胸,何嬋娟也;雄鳳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錦衣玉食,何侈費也;佳人才子,嘲風詠月,何綢繆也;雞舌含香,唾圓流玉,何溢度也;一雙玉腕綰復綰,兩只金蓮顛倒顛,何猛浪也。既其樂矣,然樂極必悲生。”
在這里要注意,欣欣子并不是反對人對快樂的追求,而是反對把這種追求推向極端。在這句話中“高堂大廈,云窗霧閣,何深沉也”與“金屏繡褥,何美麗也”及“錦衣玉食,何侈費也”都代表著極為富貴的生活,而“鬢云斜軃,春酥滿胸,何嬋娟也;雄鳳雌凰迭舞,何殷勤也”所代表的是極端放縱的情欲。欣欣子認為一旦在這兩個方面達到極端,樂極必生悲:“如離別之機將興,憔悴之容必見者,所不能免也。折梅逢驛使,尺素寄魚書,所不能無也?;茧y迫切之中,顛沛流離之頃,所不能脫也。陷命于刀劍,所不能逃也;陽有王法,幽有鬼神,所不能逭也?!?/p>
從這段文字看,欣欣子認為人生總體上是悲劇性的,他認為人生的轉換只在瞬息之間,要避免人生悲劇就是避免對極樂的追求。在此,欣欣子實際上是提出一個應該如何去把握人生尺度的問題,即不能過分追求人的情欲和物欲,而是要持盈慎滿。這種觀念可以看成是《金瓶梅》重要的主題之一。
由于人對富貴和情欲的極端追求,人就會走向作惡的境地,而作惡者就更難逃因果報應:“至于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禍因惡積,福緣善慶,種種皆不出循環(huán)之機?!比绻f,在上一句作者所說的是人生無常,而這一句中他所要說的是在無常的世界中,一切皆是因果相報,而人是脫不出循環(huán)之機的。在此,欣欣子把對人生的思考提升到道德倫理這一高度上,認為這是天道循環(huán)。所以,作惡的人得到惡果,就像“天有春夏秋冬,人有悲歡離合,莫怪其然也”。在此,我們可以看出欣欣子對世界、對人生的思考與佛家對世界、對人生的思考是一致的。這是極為重要的一點,因為《金瓶梅》中就有著濃厚的佛家思想,假如欣欣子就是笑笑生,那么在他的思想中佛家思想應該是占主導地位的。
人生既無常,而因果相報又是絲毫不爽,那么,如何既能逃避人生的無常之苦,又能不陷入因果循環(huán)之天機呢?對此,欣欣子提出一個合理化建議,即符合“天時”:“和天時者,遠則子孫悠久,近則安享終身;逆天時者,身名罹喪,禍不旋踵?!焙沃^“天時”?天時本是道家的概念,指的是天道運行的規(guī)律,出自《易經(jīng)》中《易·乾》:“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在這里“天時”是一個抽象概念,指的是先天存在的“道”,它類似柏拉圖所說的絕對理念,也類似希伯來宗教中的上帝,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權威,而面對它,人只有敬畏和順應?!疤鞎r”是一個形而上的本體,它是宇宙之道,也是人生之道,而人對這個道的接近,只能采取順其自然的方式。從天時觀念的提出,我們可以看出欣欣子是具有道家觀念的,而欣欣子如果是笑笑生的話,這位作家也是應該有道家世界觀的。
在這句話中同樣也包含著儒家思想的光輝。因為符合“天時”者最終所得到的利益是:“遠則子孫悠久,近則安享終身?!倍@一切都是對現(xiàn)實世界中人的關懷,并不是道教所講的出世和逍遙,因而,合天時的最終意義是落在現(xiàn)實生活層面上,而儒家思想就是關注現(xiàn)實的人生。
從欣欣子這一長段對人生的思考和感悟來看,其思想是包含儒釋道三個方面的,其中:佛家說人生無常,因果報應,而道家說的是順天時而不違。最終,儒家說的是子孫悠遠,安享終身。
在欣欣子序言的結尾處,作者感慨道:“人之處世,雖不出乎時運代謝,然不經(jīng)兇禍,不蒙恥辱者,亦幸矣!”其意思是說:人生在世,雖然是在時運中起伏,人自身是難以控制的。然而,不要說你一直會吉星高照,只要你不經(jīng)受兇禍,不蒙受恥辱,你就是幸運者了,或者說你就是幸福了。在這句話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欣欣子對人生所持的是悲觀主義看法,他認為人生叵測,極易陷入災禍和羞恥之中。
在序言的終結處,欣欣子說道:“吾故曰:笑笑生作此傳者,蓋有謂也?!逼湟馐钦f,我說了這么多,這就是笑笑生作《金瓶梅》想說的意義吧。
總之,欣欣子所寫的《金瓶梅序》是目前我們研究《金瓶梅》最為重要的資料,這一方面是因為此序極有可能就是作者的自序,不可不重視。另一方面,是因為這個序言中包含著極多有關《金瓶梅》的信息,可以說它是我們研究《金瓶梅》的第一手資料。它包含作者的寫作動機、理想的讀者、寫作的手法、審美觀念的變革、語言表達、對人生的思考和三教合一的世界觀。此外,它還在蛛絲馬跡之間透露出《金瓶梅》與心學運動的關系,為我們探討《金瓶梅》所具有的時代精神打下了基礎。自《金瓶梅》誕生以來,人們一直忽視《金瓶梅》與心學運動之間的關系,而《金瓶梅》雖誕生于晚明之際,但它與晚明浩浩蕩蕩的心學運動卻毫無半點關系,成了懸浮于時代精神之外的小說,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也是我們對《金瓶梅》的研究一直停留在膚淺之處的最為重要的原因。
[1][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M].梅節(jié),校訂.陳昭,黃霖,注釋.香港:夢梅館,1993.
[2][原蘇]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169.
[3]李澤厚.美的歷程[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11.
[4][法]福樓拜.福樓拜全集(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243.
〔責任編輯:曹金鐘〕
2016-07-30
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辦項目“《金瓶梅》中的儒釋道精神及其在文本中的敘事作用”(11B048)
孫志剛(1964-),男,黑龍江哈爾濱人,副教授,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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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8284(2016)09-015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