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郎
兒子得了“外病”
就在返回北京的列車即將到達終點時,鄭本接到了母親從東北小山村的家里給他打來的電話,急三火四地告訴他,兒子小柱子病了,不是一般的病,是“外病”,要他趕緊回家。“外病”是鄭本的家鄉(xiāng)那一帶對癔病的一種通俗叫法,就好像是被“鬼”上身,說話癲狂,言行無端。掛斷電話,本來就被車廂內(nèi)擁擠、嘈雜的環(huán)境弄得心慌意亂的鄭本變得更加焦躁不安。兒子生病的消息讓他心頭一震:自己從家里出發(fā)時孩子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此時,列車即將到站,速度緩緩地降了下來,鄭本受到強烈震撼的心此時也漸漸地冷靜下來??粗锥挤比A的景象,想想自己貧寒的生活,他回家看兒子的決心又動搖了:自己在北京打工,每天至少有兩百元的收入,這次回家過年之前,老板還曾勸他,說如果春節(jié)這幾天在公司加班,每天的工資是五百。自己也曾動過心,可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春節(jié)沒回家過年了,都不知道兒子長啥樣了,就是每天給一千也得回家……在家待的短短幾天,和老人、孩子根本就親近不夠,但假期結(jié)束了,只得灑淚分別。沒辦法,畢竟生存第一啊,自己一個人漂泊在外,不就是為了能給老人和孩子創(chuàng)造衣食無憂的生活嗎?如果現(xiàn)在回家,不僅是損失工資的問題,還有可能丟了工作??扇绻换厝?,兒子的病怎么辦?小家伙很可憐,剛剛上學時媽媽就因為不堪忍受貧窮而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爸爸鄭本為了生存又不得不外出打工,平時只有年邁的奶奶照顧……
一批又一批的在京務工人員陸續(xù)返家,北京火車站人頭攢動。鄭本呆立在擁擠的人群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愁腸百結(jié)……最后,他還是決定馬上回家。為了盡快見到兒子,他咬了咬牙,買了一張從未坐過的動車票。上車后,他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訴老人別著急,他很快就到家。母親在電話里焦急地說:我咋能不著急啊,你盡早往回趕,我去南山找白半仙給看看孩子沖著什么了!
鄭本知道,母親肯定去找巫醫(yī)神漢了。在那個閉塞的小山村,遇到這種病,人們很容易想到去找這些人來治病。鄭本雖然只是初中畢業(yè),但他不相信鬼神之說,他告訴母親,別去找白半仙,先帶孩子去村衛(wèi)生所看看,或者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再不行就等他回去再說。
鄭本到家正趕上兒子犯病,只見兒子張牙舞爪地吼叫道:你們都給我讓開,我是有三千年道行的黑山老妖,我要升天,誰攔著我我就吃了誰……母親和幾個前來幫忙的鄰居圍著他,勸又不是,拉也不是。鄭本把行李扔到地上,沖上去緊緊抱住兒子,帶著哭腔大聲喊:兒子,你咋了?別怕啊,爸爸回來了!此時,兒子小柱子停止了瘋狂的行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說:爸爸?你真是我爸爸?我才不信呢!說完,兩眼一閉,一頭栽倒在鄭本懷里,開始昏睡。母親哭著埋怨:我領孩子去了村衛(wèi)生所,小李大夫說她根本看不了這病;我又去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可人家也說看不了,讓我們?nèi)タh里。你看看孩子都這樣了,你還不讓去找白半仙,你到底還要不要你兒子啊?
鄭本沒有馬上回答母親,他看著兒子在自己的懷里睡得很香,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經(jīng)過了好半天的思想工作,鄭本終于說服了母親,同意先帶孩子去縣里醫(yī)院。出發(fā)時,母親惴惴不安地問:上縣里的大醫(yī)院是不是要花很多錢?。苦嵄净卮穑夯ǘ嗌僖驳没ò?,我就這一個兒子,這些年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他,要是我陪在他身邊,興許孩子還不能得這病呢!聽他這么一說,母親禁不住落下淚來:唉,都怪咱們家窮啊,要不然你媳婦也不會跑,這孩子要是有媽,怎么也不能成了這樣??!
就在臨出門前,小柱子突然哭鬧起來:我不去看病,我沒病,我不去!鄭本跟他商量說:兒子,別怕,咱們就去醫(yī)院檢查身體,不打針不吃藥,檢查完爸爸帶你上公園玩!一聽上公園,孩子樂了:真的嗎?鄭本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嗯,不信的話咱爺倆兒拉勾!
遭遇危機
縣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讓鄭本和母親都疑惑不解。起初懷疑孩子有精神疾病,可做了腦電圖等一系列檢查,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他們向醫(yī)生介紹了孩子發(fā)病時的癥狀,醫(yī)生懷疑是不是孩子平時看的一些圖書和影視片,里面的一些負面的內(nèi)容給他造成的心理暗示呢?總之,依縣醫(yī)院現(xiàn)有的技術設備和醫(yī)療水平,檢查不出孩子有什么病,建議去大一點的城市檢查。
走出醫(yī)院,小柱子抬起小臉看了一眼父親,好像是在提醒他兌現(xiàn)承諾。檢查結(jié)果讓鄭本感到十分輕松,他興奮地拉著兒子的手:走,爸帶你去逛公園!到了公園,小柱子歡快得像撒歡兒的小狗,又蹦又跳??粗@一幕,鄭本心里倍感內(nèi)疚:兒子十多歲了,這還是自己第一次帶他逛公園!因為家里窮,進城的機會都很少,更別說逛公園了。也是因為窮,妻子拋棄了他和兒子。那時,村里人都笑話他連老婆都養(yǎng)不住,為了爭口氣,過上像樣的日子,讓大伙兒看看,鄭本才橫下一條心,走出大山去北京打工。由于不怕臟、不怕累,這些年是賺了點錢,只是扔下兒子讓他成了留守兒童。孩子失去了母愛,如今自己又不在身邊,鄭本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沒辦法,要過上好日子,在那人多地少的小山溝里是沒有指望的。為了排遣對兒子的思念,鄭本拼命工作,為了彌補對孩子關愛的不足,他經(jīng)常往家里寄東西,玩具、圖書、吃的、穿的……他要讓孩子感覺到,盡管爸爸不在身邊,但對他的愛卻始終都在。
令鄭本欣慰的是,兒子很懂事,每次和他通電話,除了表達對爸爸的思念之外,還繪聲繪色地向他報喜:考試考了班級前幾名啦,作文比賽獲獎啦……鄭本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兒子告訴他,老師表揚了他們父子倆。兒子轉(zhuǎn)述老師的話:班上多數(shù)都是父母在外打工的留守兒童,很多父母只知道給孩子寄錢、寄吃的穿的,而鄭小柱的爸爸卻經(jīng)常給他寄一些從北京買來的圖書,增加了他的閱讀量,拓寬了他的知識面……不僅如此,兒子還經(jīng)常用稚嫩的童聲像模像樣地叮囑他干活時小心點兒別受傷……每到這時,鄭本總是匆匆掛斷電話,因為再說下去,他就要泣不成聲了。他暗下決心,再拼命干幾年,如果不能把兒子帶到北京來,自己就回家鄉(xiāng)去,孩子已經(jīng)沒媽了,不能再讓他沒爹。
一家三口在縣城里快快樂樂地玩了一整天。也許是玩累了,小柱子一到家倒頭便睡。
這時,母親和鄭本開始商量下一步應該怎么辦。母親說,看這樣孩子好像沒啥大事了,不行你就回北京上班吧,耽誤一天就耽誤掙錢,現(xiàn)在找份兒活干多不容易啊。等孩子再犯病,我就去找白半仙,去一趟大醫(yī)院,幾個月的活都白干了!
媽啊,其實我比你更著急啊,耽誤這幾天,沒準回去老板就不要我干了,可我總尋思這縣醫(yī)院的水平到底怎么樣,不行再領孩子上省里大醫(yī)院看看?
嘀嘀嘀,就在這時,鄭本的手機響了,是他在北京的老板。母親提心吊膽地看著兒子接完電話,惴惴不安地問:你們老板生氣了吧?鄭本沒有馬上回答,呆立在那好一會兒,然后對母親說:媽,那我現(xiàn)在就收拾東西走,一會兒他醒了該不讓我走了,怕他一哭再犯病。記住,孩子再犯病就帶他去省里大醫(yī)院,能不找白半仙就別去找,別把孩子的病耽誤了。到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往家里郵錢。
母親擔心的沒錯,老板告訴鄭本:再不回來上班,就永遠不用回來了!
為了把這些天耽誤的工作補上,打消老板“炒”了自己的念頭,鄭本一心撲在工作上,好像上足了發(fā)條的鬧鐘一樣不知疲倦。他出色的表現(xiàn),不僅讓老板打消了趕他走的念頭,還提升他當了組長,并且漲了工資。
喜不自勝的鄭本架不住工友們的“軟硬兼施”,請大伙兒吃了頓“喜宴”。略帶醉意的他想起來應該跟家里通個話,讓母親和兒子分享自己的喜悅,于是,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電話接通了半天,卻一直沒有人接聽。母親沒有手機,鄭本心里有點發(fā)毛:是不是兒子又犯病了?無奈之下,他撥通了鄰居馮叔家小賣部的電話。馮叔的幾句話驗證了他的擔心:鄭本啊,你能不能馬上回來一趟啊,你兒子又犯病了,凈說胡話啊,你媽去找白半仙了……鄭本沒等掛斷電話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面對著硬著頭皮來請假的鄭本,老板半天沒有吱聲,最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記著快點回來”,轉(zhuǎn)身走了。鄭本猜得出,老板肯定留了句話沒說出口:真是踩鼻子上臉,剛給你個甜頭,就趴窩泡蘑菇!
鄭本急三火四地闖進家門,看見好幾個鄰居圍著滿頭大汗的白半仙坐在他家的堂屋里,兒子小柱子正在床上酣睡。還沒等他開口說話,鄰居馮叔就把他拽到一邊,小聲說:別埋怨你媽找來白半仙,我看你家這孩子真是犯了什么。你不知道,他犯病作妖時那叫一個嚇人,說自己是孫中山轉(zhuǎn)世,要開著航天飛機去轟炸日本東京……你說這不是“外病”是什么?大侄子,你應該知道,“外病”這東西不能去醫(yī)院,醫(yī)院看不了這病……鄭本不知道這番話是不是母親授意馮叔說的,但有一點可以確認,白半仙已經(jīng)受邀來給兒子“驅(qū)魔”了。
即使沒有馮叔這番話,鄭本也不會責怪母親,山里的老人有幾個不信鬼神的?再說自己不在家,讓她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老太太帶孩子上省城看病也不現(xiàn)實。
這時,小柱子似乎知道爸爸回來了,他慢慢轉(zhuǎn)過臉來,睜著惺忪的睡眼直勾勾地盯了鄭本好一會兒,突然騰地一下坐起來,沖著他喊:爸爸,你回來了?走,我去開我的那架阿帕奇直升機,咱們帶著董存瑞去東京轟炸日本鬼子!這一番沒頭沒腦的話,讓鄭母很沮喪,她沖著白半仙嚷嚷:我說白半仙,我可沒差你錢啊,怎么你折騰了那么半天,孩子的病還是沒好啊?白半仙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沒有說出來,甚是尷尬。
鄭本此時沒有心情和他糾纏,就對母親說:媽,收拾東西,咱們領孩子上大醫(yī)院看病。母親沖著白半仙說:病好沒好我們也不能讓你白折騰一回,把給你的香火錢留一半,還給我們一半吧,你也知道上大醫(yī)院可費錢了。白半仙聽了這話忙不迭地掏出一半的錢,賠著笑臉:他鄭嬸子,別著急,等我請師父出山,他老人家道行高,管保能治好你家小少爺?shù)牟 ?/p>
陷入痛苦的深淵
從大醫(yī)院出來,鄭本已是囊中羞澀,但他心里很高興,因為檢查結(jié)果和縣城醫(yī)院差不多,孩子的一些關鍵指標都正常,沒有什么疾病,省城大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讓他心里有了底,這樣,他就能馬上回到北京繼續(xù)掙錢了……可這時母親還是有點放心不下:兒子,這“外病”啊,到醫(yī)院檢查不出來,我擔心孩子還會犯病,不行咱們再花點錢找找白半仙的師父吧。哎呀,媽,別老搞那些巫巫道道的事了,沒用,這大醫(yī)院里好多大夫都是教授,就不如那些巫醫(yī)神漢?再說,你以為找他們錢就能少花嗎?鄭本這些天來一直為孩子的事著急,和母親說話時也沒好氣。母親理解兒子的心情,沒有和他計較,但還是沒忘提醒他一句:兒子,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要是孩子回去再犯病,我去找白半仙的師父,你可不能攔著,誰讓這些大醫(yī)院看不好我孫子的病呢。
鄭本劃拉劃拉兜里,發(fā)現(xiàn)只有不到一千塊錢了,除去車票錢,所剩無幾,別說是飯店餐館,就是小吃攤也不敢去,只好買了幾個肉包子、幾根火腿腸席地而坐。因為不想耽誤時間,鄭本決定自己直接從哈爾濱回北京,讓母親帶兒子回家。父子倆平時聚少離多,短暫的相聚后又要分別,一想到這兒鄭本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倒是小柱子吃得津津有味??粗鴥鹤拥某韵?,鄭本欣慰地對母親說:看孩子這吃相,應該不像有病的樣。你回來了,他吃啥都香了,你不在家他可蔫巴了。母親嘴里嘟囔著。
把祖孫二人送上回家的火車,鄭本轉(zhuǎn)身去趕北京的車。這時,小柱子突然跳下車拽住他的衣角:爸爸,你帶我去北京吧,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和你一起上北京去看天安門!孩子的這句話讓鄭本內(nèi)心一陣酸楚:自己到北京打工五六年了,還沒帶孩子去過一趟北京。沒辦法啊,人活著首先要解決吃喝!鄭本強忍淚水,緊緊地摟住兒子:兒子,聽話,爸爸回去干活掙錢,過年就回家接你和奶奶來北京,你先和奶奶回家等著,爸爸說話算數(shù)!說完撒開兒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見鄭本這么快就回來了,老板有點驚愕,接著露出了滿意的神情。他拍了拍鄭本的肩膀:好好干活,虧不了你!此后,鄭本干活更加賣力,不僅為老板那兩句鼓勵的話,更為了兒子。這期間,他每周至少往家里打一個電話,問孩子的情況。這段時間,孩子一直沒有犯病,每次通話,小家伙都不愿意掛斷,好像和爸爸有說不完的話。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要到年關了,鄭本看著工資卡上的數(shù)字不斷累加,開始憧憬帶著母親和兒子在京城游玩的情景……鄭本訂好了車票,接著把給母親和孩子買的東西打包放到了自己的鋪位下面,就等著回去接他們了。
這幾天公司不忙,鄭本閑得慌,就想到哪里打點零工,能多掙點就多掙點,北京什么東西都貴,一家三口連吃帶住,恐怕幾天就得把他這一年的工資花出去一大半。鄭本來到了北京西客站,找到了一直在這里為旅客扛包的老鄉(xiāng)陸三,由他帶著拜了碼頭,獲得了這里老大朱哥的批準,可以在這里攬活扛包。但有一條,就是那些賺錢又不費力的輕活他不能和這里的老人兒爭搶。只要能賺錢,鄭本不怕出力,爽快地答應了。那些天,只要公司不忙,他就偷偷跑到西客站來扛包,每天竟也有一百多塊錢的收入。
這一天,他正扛著一個重重的大包出站,突然衣兜里的手機響了,他想接卻騰不出手來,索性決定把包給旅客扛到目的地然后再接聽??墒謾C卻不停地響,一聲比一聲急促,他擔心是不是兒子又犯病了,就抽出一只手去掏手機……可因為行李包太重,他一只手撐不住,“啪”的一聲人和包同時倒地,然后順著過街天橋的臺階一前一后地滾落……鄭本也不知道那大包里裝的是什么,只知道那包很重,把自己的小腿砸斷了!雇他的旅客見勢不妙,幾個人抬起包溜之大吉,扔下他一個人在地上呻吟。這時,他的手機還在響,他艱難地接起來,那邊是老板怒不可遏的吼叫:姓鄭的,你死哪去了,不在公司待著,還不接電話,有急活你不知道嗎?老子這么對你,你還不著調(diào),趕緊拾掇鋪蓋給我滾!
即將抵達幸福的彼岸,誰想到卻一下子掉進了痛苦的深淵。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薄情寡義,老板把鄭本應得的工資都開了,然后打發(fā)了他。躺在陸三租住的地下室,鄭本死的心都有,接骨花去了他兩個月的工資,要康復還得繼續(xù)用藥。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多月干不了活,答應兒子接他和奶奶來北京玩,這錢從哪里出呢?
近乎瘋狂的主意
真是想什么就來什么,就在這時,兒子來電話了,鄭本強打精神接起電話。兒子告訴他,他們已經(jīng)放寒假了,他考了全年級第五名,特別是作文,滿分。最后,孩子問他什么時候來接他們……聽到這,鄭本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來。孩子嚇了一跳,忙問爸爸怎么了,鄭本趕緊忍住,糊弄孩子說沒怎么,就是想你和奶奶了,這才搪塞過去。從掛斷電話那一刻起,小柱子每天都要好幾趟登上村口桃兒山的山頂,因為站在那里,可以看到進村的大路,這樣,如果爸爸回來,他老早就能知道??山舆B幾天他都是在黃昏時分失望地下山。鄭母為此焦躁不安,她眼見著孫子一天天沒有樂模樣,眼神發(fā)呆,有時候竟然自己和自己說話。她擔心孫子是不是又要犯病了……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讓她惶惶不可終日,終于有一天她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她沒有問兒子為什么沒有按當初的約定來接她們祖孫倆,因為她知道兒子肯定是遇到了不順當?shù)氖?。她告訴兒子,小柱子還好,目前還沒有犯病,要是犯了,也不用急著回來,她會去找白半仙的師父,讓白半仙陪著去說點好話,用不著花太多錢的。
掛了電話,鄭本感覺不到腿上的傷痛了,有更加鬧心的事在煩著他。他分明能感覺到母親在電話里是給自己吃寬心丸,也許兒子的病已經(jīng)復發(fā)或者有復發(fā)的跡象……唉,只怪自己的命不好,本想多掙兩個錢兒,沒想到……這樣怨天怨地的沒有用。還是想想辦法看怎么能盡快把他們祖孫倆接來,再帶兒子去看病吧??梢幌氲竭@兒,他幾乎絕望了:傷勢是一天天見好了,可醫(yī)藥費怎么也得七八千,而這幾個月又沒有進項,幸虧有陸三這間地下室,否則,已經(jīng)被老板打發(fā)走人的他,租房就又得花一筆錢。兒子的病要去安定醫(yī)院看,光找號販子排號就得幾百塊錢,再加上檢查的錢,怎么著也得好幾千啊。要是沒病還好,萬一真的有病,那就不知道要花多少了……怎么辦?找老板借?不行,雖然他曾經(jīng)很信任自己,可這次是自己干私活受的傷,老板沒有扣自己的工資已經(jīng)不錯了,還能借給自己錢嗎?鄭本使勁地閉上了眼睛,不敢想下去。
換藥的時間到了,陸三出去干活了,他只好自己拄拐去附近的社區(qū)門診換藥。做完接骨手術之后,鄭本一直在社區(qū)門診換藥,在這里換藥比上大醫(yī)院要便宜多了。走出醫(yī)院時,貼在門把手上的一則小廣告突然闖入他的眼簾……站在門口,他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有人拉門,他才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在回來的路上,鄭本感覺自己的心情豁然開朗……
晚上,累得一身臭汗的陸三回來了,給鄭本帶了盒飯回來。鄭本說了聲謝謝,然后告訴他,我發(fā)了條短信給你,明天你上班找家打印社把這條短信做成小廣告貼出去,最好貼到醫(yī)院的走廊和洗手間。你要打什么廣告啊,神神秘秘的?陸三邊說邊掏出手機……???你小子瘋了吧?一看到短信的內(nèi)容,陸三差點沒跳起來。鄭本倒是很平靜:沒事,我兒子也有了,不差啥了,再說,你應該知道,咱哥倆都是出苦力的,體格棒棒的。對了,三兒,還得麻煩你一件事,幫我回老家把老媽和孩子接來,我都成這熊樣了,怕嚇著他們,只好勞駕你幫我跑一趟了。喏,這是路費!陸三剛要推辭,鄭本立馬露出生氣的表情:別又跟我搶,你不但留我住,還照顧我養(yǎng)傷,這么遠的道,難道還要你自己出錢給我接人嗎?你要是這樣,我不用你幫忙,我自己回去!
盡管不是爸爸親自來接,但知道要去北京了,小柱子還是高興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就走。只是,老太太心里總感覺不踏實,一路上多次問陸三,鄭本怎么沒回來,他到底怎么了?陸三按照事先鄭本教他的話搪塞老太太,但他分明感覺到了自己的笨嘴拙舌,根本無法解除老太太的疑心,好在她也沒多問。
這就是北京,好大?。∫怀稣?,小柱子歡呼雀躍。當看到爸爸拄著拐來接他們,他小臉上的笑容馬上凝固了。鄭本見狀,馬上扔掉拐杖,撲上前去,緊緊抱住兒子:別害怕,兒子,爸爸就是干活時崴了一下腳,沒事了,不信你看……說著,鄭本真的沒拄拐走了幾步。那一陣痛楚早已被團聚的喜悅驅(qū)散。
祖孫倆被安排住在陸三、鄭本的隔壁,盡管住地下室,但小柱子還是高興得不得了:一是他來到了自己和家鄉(xiāng)的小伙伴們做夢都想來的祖國首都,二是能和爸爸在一起了。
鄭本告訴母親,給孩子看病要緊,他已經(jīng)花錢找了號販子排號,恐怕還得等幾天。他倆都是第一次來北京,正好這幾天好好玩一下。小柱子一聽出去玩,樂得連蹦帶跳的,但他同時告訴爸爸:我不去看病,我沒病。別以為我不知道,在北京看病要花好多好多錢,咱家沒錢!有,兒子,給你看病的錢,爸爸早就掙到了,不過,你先可勁兒地玩,玩夠了咱再去看病。鄭本說這話時似乎底氣十足。
老鄭,你不會真的要……臨睡前,陸三問。鄭本笑著回答:當然。你走的這幾天,好幾個給我打電話的,其中有幾個差不多能對上型了。我特意問了,沒啥大事,多喝點奶粉、豆?jié){,吃點雞鴨就行,沒有后遺癥。老鄭,這事你不用著急,你先看看孩子到底有沒有病,要是沒病,檢查也花不了幾個錢。萬一真有病,等確診了,你想干啥都來得及。陸三一直試圖著讓鄭本放棄那個近乎瘋狂的主意。
只想和你見一面
這幾天應該是小柱子長這么大以來最開心的日子,不僅天天可以游覽北京的名勝古跡,更重要的是平時和自己聚少離多的爸爸始終在身邊。看到孩子歡快的樣子,母親和鄭本商量:我看咱們孩子不像有病的樣子啊,就算有病,也應該不是實病是“外病”,可“外病”醫(yī)院是看不好的,得找白半仙他們。要不咱別去那什么安定醫(yī)院了,花冤枉錢犯不上。鄭本說:沒病最好啊,來都來了就去檢查檢查吧,這回檢查完,有沒有病都放心了。
連續(xù)幾天地逛,小柱子有點累了,而他的奶奶更是疲憊不堪。這天,一家三口決定歇一天,正好號販子來了電話,說明天就可以去安定醫(yī)院看病了。
一大早鄭本接了個電話,說有事就匆匆出去了。祖孫二人來到了鄭本和陸三的房間,看著滿屋的骯臟和凌亂,鄭母笑著說:這可真是跑腿子住的地方,來,我給你們拾掇拾掇。馬上要出門的陸三還有點不好意思:嬸兒,等我有工夫自己弄吧,你好不容易來趟北京,怎么還……沒等他說完,老太太已經(jīng)開始動手干活了……
兩個人也真是太邋遢了,鄭母一抖摟床單,嘩啦啦掉下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破爛兒,懂事的小柱子馬上蹲下去撿……嗯,這是什么?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本人賣腎的字樣,再看那上面還有一個手機號,小家伙挨個數(shù)字讀下去,還沒讀完,他就大喊起來:是我爸的手機號,他要賣腎!什么?鄭母聽了目瞪口呆,馬上蹲下身,把那張小紙片湊到眼前。雖然,老太太識字不多,但這幾個字和那十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她還是認識的。
見此情景,陸三一屁股坐在地上:完嘍!接著他一邊扇自己的耳光一邊罵自己:我這該死的記性,沒發(fā)完的廣告為什么要帶回來,怎么沒扔了呢……鄭母馬上上前阻止了他:三兒,別這樣,告訴嬸兒,這到底怎么回事,嬸兒不怨你!可、可老鄭……他、他……陸三知道自己闖了禍,支支吾吾地不想說。哎呀,他什么啊,他是我兒子,得聽我的??煺f,快把我急出病來啦!老太太有點急了。
媽,我回來了,咱們今天吃北京烤鴨……就在這個當口兒,鄭本推門進來了!
眼前的情景讓他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媽,我……鄭本明顯有點不知所措。
我是個沒文化的農(nóng)村老太太,可我也知道有那句話,身體毛發(fā)受之父母,你要賣腰子為啥瞞著我,你是我生出來的你知道嗎?也許是老太太氣暈了或者壓根就沒記準,把身體發(fā)膚說成了身體毛發(fā)。媽,兒子,你們原諒我,我是實在沒有辦法啊,本來想多找點活兒,多掙點,把給孩子看病的錢掙出來,可誰能想到……唉,都怪我沒能耐……鄭本沮喪地蹲在地上雙手狠狠抓著頭發(fā)。
站起來,把你的上衣脫下來。孫子,去把你爸的上衣脫下來!老太太厲聲命令。
鄭母看了看脫光了上衣的兒子的脊背,并沒有看到傷疤,這說明兒子的腎還在。
鄭本馬上解釋說:還沒到賣的時候呢,今天去就是看看配型……要是移植成了,給五萬,足夠給孩子看病了……孩子生在咱們這個家,夠可憐的了,沒有媽,我又不在身邊,還得了這樣的病,砸碎我的骨頭渣我也得給他治……
其實我沒??!爸爸,我沒病。奶奶,我真的沒病。那都是我裝出來的,你們知道嗎?此時,站在一旁一直沒出聲的小柱子突然喊起來。
他這一喊讓在場的三個人都吃驚不小。鄭本上前薅住他的衣領:兒子,你說什么?你是裝的?為啥要裝病,還裝這種???你說!孩子哭了:爸爸,奶奶,你們別怨我,我就是想爸爸,想和他在一起??伤偸遣辉诩遥瓦B過年也看不著他,但只要一聽說我病了,他就能回來,還能多待幾天,所以……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章回小說》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