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貨從過去吃到未來

姜浩峰

一年又一年，每一年的年貨似曾相識卻又逐步變化著。

從前是一年到頭跑遍全城買不到啥，過年前寒夜里凌晨三點去小菜場排隊，只為天亮?xí)r買到幾根凍殘了的小帶魚；后來是商品逐步豐富，超市滿街開，隨便逛隨便買，那感覺則是——“只要有錢，天天過年”；如今是呆在家里點觸手機屏，快遞飛車趕到，收貨的時候甚至不用掏現(xiàn)錢——早已支付寶了。如果只點屏不用支付就能收貨，那是不是共產(chǎn)主義就實現(xiàn)了呢？

一年又一年，每一年的年貨似曾相識卻又逐步變化著。

現(xiàn)在的年貨就是要土

土，土得掉渣。比如送一盒土豆，打開包裝盒，里面除了幾個土豆以外，還有一個小鏟子?！懊髂赀^年前推出的升級版，我說不定還要加一小袋產(chǎn)地的土呢！”朱旭東如是說。

猴年春節(jié)前，1月13日，在上海舉行的首屆原產(chǎn)地農(nóng)產(chǎn)品TED分享會上，太德勵拓董事長朱旭東展示了一款產(chǎn)自張家口康?？h的土豆。

之所以要設(shè)想未來新品包裝中加一袋土，也許來自前不久播出的電視劇《羋月傳》。劇中的羋月，從楚國到秦國，臨出發(fā)前，帶上了一捧楚國的土。故土之思，鄉(xiāng)土之戀，成為了今年京滬等地年貨市場的一大賣點。比如在上海西郊國際陜西館，記者發(fā)現(xiàn)一款年貨大禮包，紅紅火火的包裝，內(nèi)里裝了六款年貨，寓意“六六大順”，它們分別是——延安狗頭棗，梁家河小米、玉米、黑米、豆錢錢，外加一款陜西出品的茶葉。

“現(xiàn)在的人們，肚子里油水足，過年也未必要和自己的腸胃肚子過不去，飲食追求清淡者大有人在。所以現(xiàn)在的年貨就是要土。”陜西省供銷合作總社的石勇告訴《新民周刊》。

回看漫漫歷史長河，過往的歲月里，諸如土豆、雜糧之類，怎么可能成為年貨的主流呢？比如《紅樓夢》中列出的黑山村烏莊頭進供寧國府年貨清單——大鹿30只、獐子50只、狍子50只、暹豬20個、湯豬20個、龍豬20個……熊掌20對、鹿筋20斤、海參50斤、鹿舌50條、牛舌50條、蟶干20斤，榛、松、桃、杏穰各2口袋，大對蝦50對，干蝦200斤……

以上幾乎不僅是食物中的精品極品，亦是自然界中天生華物了。當然，烏莊頭親自送快遞給寧國府的年貨清單，也有食糧——御田胭脂米2石、碧糯50斛、白糯50斛、粉粳50斛、雜色粱谷各50斛、下用常米1000石。

從中可見，除了上好精米以外，雜色梁谷等和下用常米也忝列其間，一方面是因為即使大富大貴之家，貴族老爺小姐們時常也需要粗糧小米調(diào)劑一下，故而所需雜色梁谷，而下用常米則是給仆役下人們吃的，且應(yīng)該是等級較低的仆役所用，而非諸如襲人、晴雯等的日常用度。

如今進入大都市年貨市場的土豆、粗糧，雖然包裝精美，但本質(zhì)上與過去農(nóng)家自用者，則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拔覀兙褪且I這樣的土產(chǎn)，農(nóng)民自己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一位挑選年貨的阿姨如是說。

對于商人來說，將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包裝成年貨，當然需要動足腦筋。70后北京商人施寶成告訴記者，年貨市場土產(chǎn)走俏，是讓農(nóng)民增收的良好開端?！稗r(nóng)業(yè)作為養(yǎng)活13億人口的第一產(chǎn)業(yè)，目前的發(fā)展很大程度上還停留在從原材料直接到消費終端的階段，大多數(shù)產(chǎn)品尚未通過第二產(chǎn)業(yè)的產(chǎn)品加工重塑來造就品牌?！?施寶成說，“比如買個冰箱，大多數(shù)人不會一個勁算一臺冰箱所耗費鋼材多少錢；買個手機，不會算這臺手機用了多少硅。大家會更多考慮品牌。目前的農(nóng)產(chǎn)品則不是這樣，許多人會考慮其成本多少，以此推算價格多少，而基本不考慮品牌?！?/p>

恰恰是品牌本身，代表著一種鄉(xiāng)愁。比如旅居西班牙的90后萬小姐如是說：“這里的華人超市雖然也有各種年貨，但口味并不正宗，我讓父母在老家買了一些大白兔奶糖、旺旺仙貝等兒時最愛吃的東西郵寄過來，這種熟悉的味道是在華人超市里找不到的。”

當年的年貨不太好弄

缺什么，補什么，對生活在中國一二線城市的居民來說，大白兔奶糖之類，如今乃是尋常吃食，可對洋插隊生活在西班牙的萬小姐來說，竟然再一次將之提升到年貨的高度。

回看往昔，大白兔奶糖在中國許多地方，確實是難得的年貨?！巴瑯邮翘枪S多地方都只能生產(chǎn)硬糖球、橘子糖之類的玩意兒，上海產(chǎn)糖果，是年貨中的上品，大白兔奶糖，則是上品中的上品！”老家在四川的60后王女士如是說。大白兔奶糖，是她童年時過年的最大期待。

然而，在物資緊缺的年代，即便是生活在上海的人們，大白兔奶糖亦非輕易所能得到，其置辦年貨的窘?jīng)r，更是幾番回首歷歷在目，卻鮮有人希望昔日重來的。

著有《上海野狐禪》等書的電視人鄭健，筆名畸筆叟。2015年1月27日，這位畸筆叟先生乘出租車時和司機聊天。司機突然問起當日農(nóng)歷幾何?；P叟查詢后發(fā)現(xiàn)是臘月初八?！芭D月初八開始準備年貨，這是老底子的規(guī)矩?！?畸筆叟如是說，“過年為了全家一張張嘴巴，買、腌、浸、切、磨、做，樣樣都不易。單說買年貨，不但要憑票證，還要漏夜排隊。雞鴨魚肉、皮蛋烤麩、油鹽醬醋、糯米芝麻、赤豆黃豆、花生紅棗、金針木耳，悉數(shù)配給供應(yīng)，要分頭去排隊買來，花個三五天是常事?！?/p>

所謂票證，除了日常的柴、米、油、香煙憑票供應(yīng)外，過年前，上海每家每戶還能領(lǐng)到一張集合式大票證，用以采買年貨。這樣的票證，得小心剪成郵票大小一張張，分別購買大黃魚、小黃魚、凍鵝、凍鴨、冰蛋、冰糖、花生仁、香瓜子、干發(fā)肉皮、粉絲、桂圓等?！吧虾Ｈ诉^年少不了一道討口彩的冷菜——四喜烤麩，這個政府也替你想周到了，做這道菜必備的木耳、金針菜、香菇等，也是憑票供應(yīng)?！币徊炕貞?960年代置備年貨的紀錄片中，有這樣一段解說詞。

是不是憑票就一定能買到呢？未必！畸筆叟回憶，20世紀中葉買年貨，由排隊加塞引起的爭議很多。

當年排隊買年貨的，許多都是家里的孩子。正是計劃生育政策推出之前的歲月，許多人家有著三四個孩子，而當年的過年假期是從大年初一放到年初三，這也意味著年前置辦年貨者，都是各家不用上班的老人、已放寒假的孩子。老人在家收拾，孩子外出采買，成為各大中城市一道風(fēng)景。有的家里孩子少，排了買花生的隊，再要排買帶魚的隊，就不得不在帶魚隊伍里放一塊磚頭或者一個籃子。萬一磚頭不被后來者承認為排隊標記，或者籃子被人踢掉，那就要吵架了。為什么會臉紅脖子粗呢？因為也許這回排隊沒買著，全家人過年就吃不上這一口了！物資短缺之故也！

雖說票證供應(yīng)年貨局面很緊張，卻也有人家放著票證不去消費的。這就是真正的困難戶了。按照寧波老話說——“正月吃頓酒，月半餓起首”，換句大白話說——為了過年吃一頓上了酒的大餐，從臘月半開始就要餓著肚子早起置備。不僅花精力，亦花錢。沒有錢，有精力也白搭。

當然，除了憑票證供應(yīng)的以外，各家如有門路，還能尋覓到一些自家獨有的年貨。比如有孩子插隊落戶的，回家探親過年，捎帶上一只雞的有之，捎帶上一條魚干的有之。知青之所以能夠捎帶回一些山貨土產(chǎn)，大多也是自己牙齒縫里省出來的。年過六旬、老家在福建晉江紫帽園坂村的蔡榮生如此回憶農(nóng)村分年貨的場景：“1960年代，每年過年前，村里的生產(chǎn)隊會組織村民到隊里的水庫抓魚，殺牛、豬，然后平均分成六七十份，編了號碼，放在村里的曬谷場上，六七十戶村民每戶派出一名代表抽簽，抽到幾號才能把幾號年貨搬回家。”知青沒成家，單身漢特別是單身妹子，分到的自然更少。

到1980年代開始，大城市的物資供應(yīng)逐步好轉(zhuǎn)，這時候，開始郵來郵去交換年貨。比如有四川親戚郵來自家制作的香腸，上海人家回郵寄去大白兔奶糖、麥粒素巧克力等等。

年貨該換種吃法了

萬小姐的表姐、80后的劉女士，如今仍身居上海。年前，她收到了北京友人快遞來的純正瑞士巧克力Cailler，禮盒上甚至有瑞士剪紙藝術(shù)匠人Marianne Dubuis女士創(chuàng)作的剪紙裝飾。劉女士對這款洋年貨大喜過望。

“從前過年，對我來說，最好的年貨就是巧克力。我小時候，收到最多的是金幣巧克力，甚至有用紅絲帶串起來的金牌巧克力，我記得是1988年漢城奧運會那一年收到的，不舍得吃放到夏天奧運會開始，都化了。還有一種俄羅斯的酒心巧克力，也記憶深刻?！眲⑴炕貞浀馈６缃?，那些代可可脂的金幣巧克力，終年躲在超市一角，和年貨似乎早已不沾邊。

從前的年貨，如今到底怎么吃？去年，上海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曾推出生產(chǎn)性保護開發(fā)試點項目，期冀一些當年的老味道能再次受到老上海追捧。效果如何呢？電視新聞也介紹了，有年逾八旬的老太太點名要買邵萬生的黃泥螺、萬有全的青魚干和咸肉，還有老大同的香糟風(fēng)肉、蝦籽醬油和特濃糟鹵，于是非遺中心索性包裝成“上海老味道禮盒”，意思是請大家把“非遺”帶回家慢慢享用。

然而，是否把老字號食品買回家，嘴巴一張就能吃到舊時滋味呢？恐怕未必。

畸筆叟回憶，當年上海人家，大都住在石庫門等弄堂房子里，做飯都使用公用廚房?！芭藗兛傄u頭論足一番：你家的母雞肚里還有軟殼蛋，我家的帶魚肚腸已經(jīng)爛出來了，大粒花生沒有小?；ㄉ?，大炮紅棗賣相不錯味道蹩腳，連兩家的綿白糖也要拆包，放到亮光下面去比較一下，孰白孰黃，誰潮誰干?！?畸筆叟如此寫道。別看時光深處的女人們好似在比較東家長，西家短，但濃濃的鄰里味道，慢慢如此醞釀出來了，濃得化不開。當年，畸筆叟外婆家住金陵東路附近的吉安里1號?！皬N房雖大，但8家人家合用，而且年夜歲邊，煤爐上都煮著東西，哪里還有放做蛋餃的另一個煤爐的地步？于是天井里、后門外，到處都是做蛋餃的煤爐、家什和人。尤其是后門外的北施家弄，從1號到6號，多少煤爐，場面堪稱壯觀。……姑娘們邊做邊聊，不時有清脆的笑聲傳出。頭低久了，甩一甩長辮；人坐累了，伸一伸懶腰。你就是在旁邊站一站，看到的也是無限風(fēng)景……”

這樣的場面，在禮盒包裝里可再也無法打開看到了。

如今，打開年貨禮盒，確實該換種吃法了。

年前，在證大喜瑪拉雅中心舉行的“脈象，健康與文化高峰論壇”上，營養(yǎng)學(xué)博士陳昭妃女士告訴記者：“過年期間，中國人講究吃。往年，一些葷食、炸制食品食用過量，有的朋友于是準備服用維生素丸之類的作為補充。我覺得大多沒必要。比如一只橘子，那是大自然的智慧生成；而一粒維生素藥丸，恰恰是人工制造。作為營養(yǎng)學(xué)家，我都不知道一只橘子里除了維生素以外，究竟還搭配了多少其他物質(zhì)，它們綜合起來，就有了自然的營養(yǎng)。而藥丸的營養(yǎng)其實很單一。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更多進食一些天然食品，比如花椰菜、菌菇之類。至于年貨禮包中那些懷舊的大葷、大油、大咸之物，不是不能吃，而是要少吃。每日三餐，兩餐素淡，一餐小葷，足矣?！?/p>

如果注重養(yǎng)生，延年益壽者，自然而然有生之年所見春節(jié)會更多。一年又一年，這自然的回饋，千金萬金都難買，于是這年貨，也能從過去吃到如今再吃到未來，也許真能吃到只點屏不用支付就能收貨的時代。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性，還有一種可能性則是，據(jù)說再過五年，手機都將不復(fù)存在，想點單，先打開自身的全息影像，來迎接下一個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