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向榮
何妨獨釣天地寒——淺析《始得西山宴游記》中柳宗元的人格精神
吳向榮
曾有人說:讀完蘇東坡的《赤壁賦》、《江城子·密州出獵》、《定風波》,再讀柳宗元的 《始得西山宴游記》、《八愚詩》,真可以用上魯迅的那句話“可以擠壓出一個‘小’字來”。自然,這個渺小的“小”是配給柳宗元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兩人分屬唐宋,同樣才華出眾,同樣命途多舛,一個始終積郁難排,死于憂憤,一個豁達自適,求得人生的大自在。在蘇教版的《必修一》教材中,兩人就這樣穿越時空碰撞到了一起。《赤壁賦》在前,《始得西山宴游記》在后。
我不是蘇東坡研究者,自不能如林語堂先生那般洋洋灑灑來一本《蘇東坡傳》,比起某些以東坡為偶像,言必曰“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行必曰“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甚至居必東坡竹,食必東坡肉的人,自問,很是欠些火候,是不敢高聲語的。
但還是忍不住想說幾句。高歌蘇東坡豁達樂觀的人有時忘卻了他“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的隱衷,聽不到他“人生到處如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的惆悵。再天真再樂觀,人心的幽微處也絕不會是輕淺的“豁達”二字能洞悉、能涵蓋的。
《孟子·告子上》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蓖蹙S《瓜園詩》:“攜手追涼風,放心望乾坤?!痹谖铱磥恚S州赤壁下的這一次夜游,蘇東坡完成人生的一次“放心”。在長江明月之中,蘇東坡“凌萬頃之茫然”,最終將那顆在現(xiàn)實世界飽受煎熬的心投入山水的熔爐,煉成一粒和光同塵,與自然同化的仙丹,從此風來他便沐風,雨來他便浴雨,心牧于野,求得大自在。
然而,柳宗元不是。蘇軾在東坡選擇杖藜徐步,選擇與野老共話桑麻,而柳宗元在勤于政事之余,他終究無法“放心”。哪怕他也“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在那荒僻孤寂之境,他的心始終在有意無意間,拒絕著塵世的熱鬧。千年前的屈原寧可“行吟澤畔,形容枯槁”,也不愿“與世推移”,八百年后晚明的張岱,也曾在人鳥俱寂的清晨,獨品西湖寒雪。前有古賢,后有來者,柳宗元固執(zhí)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孤獨,拒絕改變。
“意有所極,夢亦同趣”,傾壺而醉之中,他的夢始終還在。是怎樣的夢?他卻又不想說了,避重就輕,只說“覺而起,起而歸”。然而,我們不難猜測,這夢里應該有一掃政治腐朽還天下清明的宏愿,應該有與志同道者鐵肩擔道義的激情,而現(xiàn)實卻陰霾依舊,永貞革新的領(lǐng)袖王叔文已身首異處,同道知己同時貶謫八方,同處蠻荒,音信難達。他在《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寫道:“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辈桓灰?,其心耿耿如冰雪。
正因為放不開,所以一貶再貶。當人生一切的道路都被冰雪封鎖,他沒有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或是蜷進酒中研究壺中日月,又或是在清風明月間放浪形骸。他還是“斫榛莽,焚茅茷”尋找一座山,急切地如同尋找失散多年的知己。終于,他找到了永州的西山,站在山巔的柳宗元在蒼然暮色中不愿歸去。那一刻他覺得 “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
不是“放心”而是“凝心”,孤高的他最終發(fā)現(xiàn)的、欣賞的是同樣孤高的山,另一個自己。被政敵踐踏在塵埃里的柳宗元,被現(xiàn)實凌辱的一腔憤懣無處可訴的柳宗元,在貶謫之地茫然不知心在何處的柳宗元,在這一刻從醉酒中蘇醒。原來,我就在這里?!坝朴坪跖c顥氣俱”、“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超絕于世,“不與培塿為類”。原來,我就應該是這樣。于是,“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有了方向——于天地間求契合心神者。真正的宴游開始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中庸妥協(xié)之道,柳宗元是不精通也不屑于精通的。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固守,在世人眼中往往成了“自尋煩惱”,是“愚不可及”。與世人的鄙薄類似,他對自我的這種“愚”有著清醒地認識,所以他在《愚溪詩序》中寫道:“今予遭有道而違于理,悖于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痹掚m如此,細讀卻不難品出,柳宗元知“愚”卻不想舍棄這份“愚”,甚至隱隱中有著某種以愚為榮的傲然。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毕氲竭@句詩時,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原來,柳宗元與屈原也是如此相像。只是一個無可奈何地投了江,以詩人的死完成了最后的詩唱,而柳宗元則在堅守與等待中憂憤而亡。
難怪韓愈會在《柳子厚墓志銘》中這樣寫道:“故卒死于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也”。
中國人說:忍,是一種品質(zhì);舍,是一種智慧。但我們看到許多人以韓信自詡,想著能忍胯下之辱方為真豪杰,但韓信畢竟只一個,太多的張信、李信、王信將一時的茍且演化成了一世的茍且。而又有太多的人之所以果決地舍棄,不過是手中的東西太小不夠滿足自己,那“舍”的背后潛伏的原是更大的“得”。
柳宗元不想忍,所以滿腹牢騷,滿腔憤懣;他不想舍,這也注定了他一世無法收獲世人眼中的“大得”,所以字里行間總是說不完的孤道不盡的獨。
在這個識時務者為人杰的年代,我們已太早學會了察顏觀色,太早學會了坦然接受,太早學會了如何選擇如何放棄。
但,我們的放棄是否過于輕率?我們的豁達是否太過膚淺?傅雷說;“沒有經(jīng)過戰(zhàn)斗的舍棄是虛偽的,沒有經(jīng)過苦難的超脫是輕佻的?!?/p>
當所有的人都樂觀地放開了,欣悅地一頭扎進自然的懷抱,尋求最厚實的自然的撫慰,那么,還有誰能守望我們的心靈?守住靈魂最深處的渴求?守住最本真的自己?守住這個世界最后的理想與純粹?
當柳宗元頂著風雪出門,孤舟獨釣,獨釣這充塞天地的寂寥時,我還是覺得,孤寒也應該是一種人生的姿態(tài)。有些東西無法排遣,那就不必排遣,畢竟悲劇往往才能更加接近崇高。人生在世,何妨獨釣天地寂寥。
★作者單位:江蘇梁豐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