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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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關系的“近”與“遠”——《故鄉(xiāng)》新解
余明發(fā)
人教版九年級上冊第三單元以“少年成長”為主題,編排了《故鄉(xiāng)》《孤獨之旅》《我的叔叔于勒》《心聲》四篇小說。相對來說,《故鄉(xiāng)》的主旨更廣、更深遠。尤其是小說末三段,矛盾重重,有對現(xiàn)世生活的不滿;有對“希望”的想象,期待“新的生活”;但又開始害怕,這所謂的“希望”是不是“自己手制的偶像”;最終通過“路”的比喻求得一個令自己心安的結(jié)果:“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初中課堂上討論魯迅復雜、矛盾的思想,很有難度,不僅需要有更多材料和課時作支撐,還要考慮到接受者的認知能力。但也給從教者提出挑戰(zhàn):能否找到一個巧妙的切入點,層層爬梳,抽絲剝繭,最終柳暗花明,達到一葉知秋的目的?
小說以我回鄉(xiāng)的見聞為主要情節(jié),在故鄉(xiāng),作者塑造了兩個主要人物——楊二嫂和閏土。教學中,我試著從這兩個人物與“我”關系的“遠”與“近”的角度,去勾勒他們的性格特征,啟發(fā)學生去思考,魯迅筆下那個年代的人物的命運走向;進而,引導學生理解魯迅對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看法和態(tài)度,接近魯迅的精神世界。
楊二嫂的出場,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边B續(xù)的三個感嘆號,加重了語氣,潑辣的氣勢撲面而來,也顯出楊二嫂對“我”的“親近”。在我“愕然”之時,楊二嫂再接再厲:“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經(jīng)過母親的解釋,“我”才記起,她是小時候斜對門開豆腐店的女人。年齡的差距使“我”不太關注這個漂亮的女人,“所以竟完全忘卻了”。楊二嫂之于“我”,是早已忘卻了的疏遠,但“我”之于楊二嫂,卻是“我還抱過你咧”的親密。楊二嫂的“親近”,其實是在為即將到來的有利可圖和人道譴責作鋪墊:“那么,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么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边@樣的“親近”,不從相處得來,更非血緣關系,只是為了索取而采取的一種手段。
潑辣、勢利、斤斤計較,楊二嫂這個人物,不討人喜。但如果我們的評價僅停留于楊二嫂的可鄙可厭,便容易陷入膚淺的道德批判,也會抹殺這個人物的復雜性。楊二嫂兩次到“我”家,都是沖著一些零碎物件去的,“母親的一副手套”“狗氣殺”等日常用品,成了她虎視眈眈的寶物。第一次到來,試圖拉近關系不太成功,面對我無言的抵抗,楊二嫂“一面憤憤的回轉(zhuǎn)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里,出去了?!毕啾戎?,第二次取東西要光明正大得多,因為抓住了閏土的把柄,覺得自己有功,便肆無忌憚起來,“便拿了那狗氣殺,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眱纱文脰|西,動作、神情都不一樣,這是魯迅小說人物描寫中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抓住這些細節(jié),讓學生細細品味楊二嫂在索取物品時的策略,還需引導學生進一步思考,楊二嫂這個人物的可悲可憐,如此處心積慮地想要接近“我”和母親,甚至不惜懷疑、冤枉閏土的品行,其實只是為了一些非常廉價的日用品。曾經(jīng)貌美的“豆腐西施”,落到這步田地,有著深廣的社會原因。小說寫于1921年,軍閥混戰(zhàn)正酣,生靈涂炭,生活無著。生活于社會底層的人們,更是如海上孤舟,必須抓住一切機會擴充自己,尋求依傍,才不至于有船翻人亡之險。楊二嫂的命運,折射著的是那個時代的惡毒和不幸。
關于少年閏土的選段,已經(jīng)收在人教版六年級的課文里,學生對閏土這個人物并不陌生。課上,不少學生能夠復述出童年時的“我”和閏土的有趣經(jīng)歷。接下來,我讓學生對少年閏土和中年閏土進行比較。
少年閏土:
這不能。須大學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18自然段)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月亮地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走過去……(23自然段)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28自然段)
中年閏土: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么規(guī)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66自然段)
冬天沒有什么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里的,請老爺……(67自然段)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沒有規(guī)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71自然段)
要求學生觀察少年閏土和中年閏土的語言描寫,從句子成分上分析兩者的不同。問題一出,就有學生發(fā)現(xiàn),在少年閏土的語言里,基本上每句話都以“我”“我們”或“你”作主語;而在中年閏土的語言中,則缺少了這類代詞主語,代之以“自家”“老太太”“老爺”,或者干脆沒有。聯(lián)系日常語境,讓學生討論,這樣的說話方式,反映出怎樣的人物關系。不難得出結(jié)論:少年閏土的世界充滿了歡樂和想象,也樂于與“我”分享自己的一切,這里不光有光怪陸離的蟲魚鳥獸,也有相互體諒的樸素人情,并且這種分享,是帶著極強的個人認同和自豪感,此時的閏土,單純質(zhì)樸,把“我”當做他的一個親密伙伴,對我無話不談;相比之下,中年閏土的世界則處處流露出苦澀的悲哀,“多子,饑荒,苛稅”是他頭頂?shù)膸鬃笊?,壓著他往前掙扎,貧苦的生活又使他在面對“我”時保持一種下等人的謙卑,覺得從城市中到來的“我”是“老爺”,“我”與他是主仆關系。通過對人物語言的細讀,對魯迅寫作句法的挖掘,我們可以帶學生領略魯迅語言的精巧,進而理解,兒童時代的伙伴式親密已經(jīng)蕩然無存,成人世界里,只有生活的壓迫、世俗的觀念以及由此帶來的地位的尊卑。
我們發(fā)現(xiàn),楊二嫂和閏土在處理與“我”的關系時,方式截然相反。與“我”并不熟悉的楊二嫂,覬覦著幾個物件,拼命拉近與“我”的關系;小時候的親密玩伴閏土,則在闊別多年后,極力否認童年玩樂的價值,而強調(diào)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差異。這兩者,一是“辛苦麻木”,一是“辛苦恣睢”。即,要么封閉自我,蜷縮在自我保護的殼中,與外界疏離,只為犬儒的生活;要么侵犯他人,占他人之物為己有,在殘酷競爭下踩著他人向前。變態(tài)的人際,變態(tài)的人性,共同指向變態(tài)的社會和觀念。
王富仁先生在《精神“故鄉(xiāng)”的失落——魯迅〈故鄉(xiāng)〉賞析》一文中提到,小說涉及三個故鄉(xiāng):“一個是回憶中的,一個是現(xiàn)實的,一個是理想中的”。“突出描繪的是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如果我們爬梳三個故鄉(xiāng)之間的關系,便會發(fā)現(xiàn),它們相互作用又有機結(jié)合。作為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充滿著奇幻的、理想化的色彩。它是“我”對故土最本真最原始的依戀,但也是“我”作為一個成年人不切實際的“想象”。這種“想象”在“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的無情解構(gòu)下分崩離析,其實這“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早就存在,殘酷的社會環(huán)境下人與人的階級感與疏離感一直沒變,只是童年的經(jīng)驗恰好提供了一個躲避世俗的場所。當成年的“我”回鄉(xiāng)后品嘗到舊日不再的苦果時,對未來的愿景則延續(xù)著魯迅作品中一貫的深刻之猶疑:在新的生活與舊的經(jīng)驗、希望與絕望、切近與茫遠、有與無的二元對立間徘徊。“路”的比喻,正如《<吶喊>自序》中“鐵屋子的吶喊”的比喻,夾雜著無奈、絕望與決絕的復雜情感。
現(xiàn)實連結(jié)著過去和未來,過去的幻影因現(xiàn)實的刺破而不復存在,未來的希望必須孕育于現(xiàn)實的殘忍。本文以人物關系的“近”與“遠”來解讀楊二嫂和閏土,其實是為學生理解魯迅筆下的“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打開一個突破口,進而,追尋魯迅的思想足跡,探照到魯迅心目中那個“理想中的故鄉(xiāng)”。
★作者單位:廣東深圳市實驗學校初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