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
(河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河南新鄉(xiāng) 453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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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故事》作者及史料價值探析
李峰
(河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河南新鄉(xiāng) 453007)
《漢武故事》一書至遲在東漢中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后迭經(jīng)學(xué)者續(xù)補,至南朝遂成定本。考慮到頗多西漢史著作曾在漢晉間流布,而張衡、潘岳又曾引據(jù)該書所載的史事,可以推斷該書中的許多敘述定當(dāng)淵源有自,故不可武斷地斥其絕非信史,但是由于其中虛枉、錯訛之事甚多,引據(jù)之時要加倍謹慎小心。
《漢武故事》;王儉;宋文帝;劉劭
《漢武故事》是一部出現(xiàn)于漢魏六朝間的文獻典籍。由于諸家對《漢武故事》一書作者的著錄頗相歧異,加之該書所載內(nèi)容頗多怪誕,故自古以來對該書作者的考辨甚眾。然而雖然學(xué)者們?nèi)〉昧讼喈?dāng)大的成績,但問題不僅沒能真正解決,而且又出現(xiàn)了種種新說,可謂聚訟紛紜。對該書的史料價值也是言人人殊,更有甚者有學(xué)者對該書的史料價值予以全盤否定,從而對學(xué)界研究漢代史事帶來了相當(dāng)大的困擾。因此筆者決定對該書的作者及史料價值展開進一步探析,以求正于方家。
關(guān)于《漢武故事》的作者,由于葛洪稱其家有該書,《三輔黃圖》稱是班固撰,張柬之稱是王儉造,劉弇稱是班周撰,王應(yīng)麟稱是六朝人作。其中班固說、班周說已被證偽,并被學(xué)界普遍接受。然而20世紀(jì)以來,學(xué)者或持其他舊說,或另出新說,如魯迅持文人所為說、李劍國持西漢成帝時文人作說和侯忠義持漢末建安時鄴下親曹文人所為說[1]。王守亮持漢未親漢室文人所為說[2],師婧昭持成于成帝時人而為后世文人增刪說等[3]。
因《漢武故事》有“長陵徐氏號儀君,善傳朔術(shù),至今上元延中已百三十七歲矣,視之如童女”[4](P5)。而元延為漢成帝年號,故李劍國等認為是成帝時人作。然而王守亮對此持異議:“從文獻的角度看,檢閱《史記》等唐前古籍,其行文述及古人,作者并不避以‘今王’等稱謂稱之?!盵2]辛德勇認為這條史料可能是從托名成帝時人劉向所著的《列仙傳》中摘出,因為東晉南朝道教中人引重該書中的記載,“故《漢武故事》中有關(guān)儀君的內(nèi)容,更有可能是從《列仙傳》中移錄而來。惟《列仙傳》傳世之本已多有后人刪削,迥非唐以前舊貌,今已難以比勘核實”[5]。而《漢武故事》又云“漢成帝為趙飛燕造服湯殿,綠琉璃為戶”[6](卷七,P525)?!捌降蹠r,哀帝衣自在柙外”[7](卷一《行次昭陵》)。漢成帝的“成”為謚號,故稱“漢成帝”云云,當(dāng)為成帝去世后所書。稱“平帝”、“哀帝”者,顯然也非成帝時人所書。故成帝時人諸說皆難以成立。
因《漢武故事》有武帝讖言:“漢有六七之厄,法應(yīng)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dāng)應(yīng)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dāng)涂高也。”[6](卷一,P772)而“當(dāng)涂高”之言出自東漢未年?!逗鬂h書·袁術(shù)傳》載,袁術(shù)少年時曾見讖書,其書言“代漢者當(dāng)涂高”[8](P2439)。因此侯忠義認為是漢末建安時鄴下親曹文人所作,王守亮認為是漢獻帝時親漢室文人所為。然而東漢人張衡《思玄賦》述顏駟事、《西京賦》述長樂宮、明光宮與桂宮相通事、柏梁臺災(zāi)事、衛(wèi)后真發(fā)事,皆見于《漢武故事》[9]??芍藭吝t在東漢中期就已傳布。故漢末文人說是難以成立的。
東晉葛洪在《西京雜記跋》中稱其家藏有此書:“洪家復(fù)有《漢武帝禁中起居注》一卷,《漢武故事》二卷,世人希有之者。今并五卷為一帙,庶免淪沒焉?!盵10](P45)孫詒讓、余嘉錫據(jù)此皆懷疑《漢武故事》為葛洪所作。然而不僅張衡曾引據(jù)《漢武故事》中的典故,晉惠帝元康二年,潘岳所作的《西征賦》也曾予以征引:“李善注《文選》,《西征賦》引《漢武故事》二條,其一為柏谷亭事……其一為衛(wèi)子夫事?!盵11](P1206)從張衡、潘岳皆引該書典故,且葛洪也并沒有稱該書為自己所作可以推定葛洪說也是難以成立的。
關(guān)于王儉說,始自初唐人張柬之。晁載之《洞冥記跋》引張柬之語云:“王儉造《漢武故事》。”[12](P16)晁公武稱:“《漢武故事》一卷。右世言班固撰。唐張柬之《書洞冥記后》云:‘《漢武故事》,王儉造。’”[13](P362)辛德勇因持此王儉說,并以學(xué)者是否引述《漢武故事》為佐證:“今檢劉宋裴骃《史記集解》與唐人顏師古《漢書注》,可見所引六朝以前古注都沒有引述《漢武故事》,而南朝梁劉孝標(biāo)《世說新語注》以及與之約略同時之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等始見征引此書,適與王儉的時代相接續(xù)。”[5]由于張衡、潘岳都曾引據(jù)《漢武故事》中的史事,故辛德勇的這一論述是不能成立的。
辛德勇又引余嘉錫的觀點以為佐證:“余嘉錫以為張柬之所說‘自必別有據(jù)依,斷非憑虛立說……至宋以后傳本之題班固,則淺人所為,非其舊也’,即以王儉為本書作者?!盵5]實則這是余嘉錫對《漢武故事》題名為班固的駁論,其對《漢武故事》作者推斷是:“疑葛洪別有《漢武故事》,其后日久散佚,王儉更作此以補之。書名雖同,而撰者非一人,不必牽合為一?!盵14](P1130)因《漢武故事》多言神仙怪異之事,鹽谷溫、周樹人等認為《漢武故事》出自六朝詞人之筆。辛德勇對此表示贊同,并認為王儉作為六朝時人,撰述這樣的文字并不奇怪:“通覽存世內(nèi)容,知其所記無非道術(shù)信仰者以房中等法術(shù)修煉長生的行事,誠荒誕無稽之談,而這正是東晉南朝時期以葛洪為代表的道家神仙學(xué)說盛行于世的產(chǎn)物,初不足怪?!盵5]但是王儉并非道家中人,其自幼便宗奉儒學(xué):“儉弱年便留意《三禮》,尤善《春秋》,發(fā)言吐論,造次必于儒教。”[15](P595)成年后“為時儒宗”[16](P663)。一生汲汲于俗世的功名利祿:“寡嗜欲,唯以經(jīng)國為務(wù),車服塵素,家無遺財。手筆典裁,為當(dāng)時所重。少便有宰臣之志,賦詩云:‘稷契匡虞夏,伊呂翼商周。’及生子,字曰玄成,取仍世作相之義。”[15](P596)且仕途顯達。因此對三十八歲即去世的王儉而言,其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撰述、摘錄這些神異荒誕之事。故胡應(yīng)麟指出“諸家咸以王儉造”《漢武故事》,但他自己卻不敢采信,僅是稱“是六朝人作也”[17](P377)。姚振宗則疑非王儉所撰:“按此書為葛稚川家所傳,而諸家著錄皆不考其所始。六朝人每喜鈔合古書,而王儉有《古今集記》。疑儉鈔入《集記》中,故張柬之以為王儉造。殆亦不探其本意為之說歟!”[18](P265)
總之,綜合諸家之說,結(jié)合張衡、潘岳曾引據(jù)《漢武故事》所載史事的事實,可以推斷至遲在東漢中期《漢武故事》所敘述的史事就已經(jīng)在社會流布,其書后迭經(jīng)漢魏六朝學(xué)者續(xù)補而成。
辛德勇為證《漢武故事》為王儉所撰,對《通鑒》所敘述的關(guān)于巫蠱之亂的發(fā)生緣由以及對漢武帝與戾太子之間不同治國理念的描摹的文字進行了深入分析,認為這段文字出自《漢武故事》,并且為王儉所杜撰[5]。其論旁征博引,言之鑿鑿,頗能?;笠暵???紤]到這些史料涉及對漢代重大歷史事件巫蠱之禍的解讀,筆者認為有必要予以深入辨析,以正視聽。
考《通鑒》所采武帝與戾太子紛爭史料,除“皇后亦善自防閑”、巫師方士變幻“無所不為”等文字與《漢武故事》頗相似外,其他如漢武帝讓衛(wèi)青向衛(wèi)皇后母子傳話之事、漢武帝讓戾太子代理國事、蘇文等諂害戾太子事,皆不見于《漢武故事》。故全祖望對其史料來源甚感困惑:“《通鑒》載戾園處疑畏之中,極其詳悉,乃知戾園固無過,而武皇亦尚未失父道。天降厄運,生一江充以禍之。但《通鑒》此條,絕不知其何所出,《考異》中亦不及西京事。除《班書》外,唯褚先生補《史記》,偶有異同,而《荀紀(jì)》則本班氏。溫公不知采之何書,大足改正班《史》,而惜胡梅磵亦未嘗一考及也?!盵19](P2028)呂祖謙《大事記》論及此事稱:“《通鑒》引《漢武故事》諸書,戾太子及巫蠱事甚詳?!盵20](P518)王益之《西漢年紀(jì)》論《通鑒》中這段史料,引呂祖謙之語:“呂氏《解題》曰:《通鑒》引《漢武故事》諸書,載其始末甚詳?!盵21](P337)據(jù)此可知呂祖謙認為《通鑒》中的這段文字,所征引著作非止一種,因以“諸書”概括之。故《漢武故事》一書雖散佚頗甚,我們雖不能因為沒有見到該書有相關(guān)史料,就否定該書沒有記載這些史料,但也不能肯定上述史料一定出自《漢武故事》。辛文據(jù)呂祖謙、王益之語,認定《通鑒》關(guān)于這段史事的敘述,但凡不見于《史記》、《漢書》者,皆出自《漢武故事》,這種看法顯然是不嚴(yán)謹?shù)?。并且姑且假定果如辛文所言,相關(guān)史料出自《漢武故事》,也不能肯定就是王儉所作。
辛文認為是王儉所作。理由有二:其一,“首先我們應(yīng)當(dāng)理解,這些內(nèi)容,本來正符合神仙家的追求”。然后通過論述指出這些敘述屬于虛妄無稽之談。但問題是這些敘述并不涉及神異之事,辛文自己也說這些敘述“相對比較平實自然”[5],然其仍然與神仙家事相牽連,不免有穿鑿附會之嫌。縱使其說言之成理,如前所言,王儉一生篤守儒家理念,他若要批評漢武帝窮兵黷武,也不會以神仙家思想立論。
其二,王儉出于個人原因,想“藉漢武帝與戾太子事來表現(xiàn)他對劉劭反對宋文帝之舉的同情”[5]。關(guān)于這條理由,有數(shù)處值得辨析。
首先,辛文論王儉家事,稱王僧綽、東陽公主亦即武康公主為王儉的“生身父母”。然史稱東陽公主薨于劉劭發(fā)動宮廷政變之前,王儉“生而僧綽遇害”,成年后尚陽羨公主,宋明帝以王儉已故“嫡母”武康公主曾參與“太初巫蠱事”,不可以為陽羨公主的婦姑,欲開冢離葬,“儉因人自陳,密以死請,故事不行?!焙蟪w秘書丞,撰《七志》及《元徽四部書目》?!澳笐n,服闋為司徒右長史”[22](P433)??梢姈|陽公主并非王儉親生母親,且死于王儉出生之前。
其次,辛文認為王僧綽對待劉劭,至少是一個中立的態(tài)度。然而當(dāng)劉劭發(fā)動宮廷政變時,史言:“會二兇巫蠱事泄,上獨先召僧綽具言之。及將廢立,使尋求前朝舊典。劭于東宮夜饗將士,僧綽密以啟聞,上又令撰漢魏以來廢諸王故事。撰畢,送與江湛、徐湛之。湛之欲立隨王誕,江湛欲立南平王鑠,太祖欲立建平王宏,議久不決。誕妃即湛之女,鑠妃即湛妹。太祖謂僧綽曰:‘諸人各為身計,便無與國家同憂者?!b曰:‘建立之事,仰由圣懷。臣謂唯宜速斷,不可稽緩。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愿以義割恩,略小不忍,不爾便應(yīng)坦懷如初,無煩疑論?!痘茨稀吩疲骸允端?,吳越之善沒取之?!聶C雖密,易致宣廣,不可使難生慮表,取笑千載。’”觀此可知王僧綽在此次宮廷政變中,態(tài)度鮮明、立場堅定地站在了宋文帝的一邊。然而辛文對這段文字進行解讀后,卻得出了王僧綽對待劉劭,至少持中立態(tài)度看法,試問若王僧綽態(tài)度中立,為什么主動向宋文帝報告劉劭的動態(tài)?為什么要求宋文帝從速決斷?所以議論史事,竊以為還是要以事實為依據(jù)。并且王僧綽遇害后,當(dāng)時朝廷也認為王僧綽忠于文帝,“世祖即位,追贈散騎常侍、金紫光祿大夫,謚曰愍侯”[23](P1850~1851)。
其三,辛文因王儉堅決反對宋明帝改葬東陽公主事,認為“這說明王儉對其母附從劉劭反對宋文帝顯然有所同情和理解”。然事實并非如此。王儉成年后尚陽羨公主,宋明帝以王儉已故“嫡母”而非生母武康公主曾參與巫蠱事,不可以為陽羨公主的婦姑,欲開冢離葬,為王儉阻止。其之所以如此,并非是因為對劉劭反對宋文帝有所同情和理解。因為王儉出生前,東陽公主已死,其出生時其父王僧綽遇害,王儉由其叔父王僧虔撫養(yǎng)成人,因此正如辛文所言,他對王僧綽、東陽公主在這場政治變故的認識,應(yīng)主要得自他的叔父或其他王氏家族成員。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自王僧綽被害后,王僧虔就成了王氏一門的領(lǐng)軍人物,王儉后身居高位,對于他仍甚尊重,因此王僧綽對此次政變的看法對王儉尤其重要。而王僧虔在其兄王僧綽被劉劭殺害后,“親賓咸勸僧虔逃。僧虔涕泣曰:‘吾兄奉國以忠貞,撫我以慈愛,今日之事,苦不見及耳。若同歸九泉,猶羽化也。’”[22](P591)觀此可知王僧虔視劉劭為叛逆,認為王僧綽是忠于宋文帝而死得其所。自然他是不會認同東陽公主的行為的,所以王儉也不可能認同東陽公主的行為。
王儉之所以以死相爭,反對將其嫡母離葬,應(yīng)是出于為東陽公主盡孝之心,及維護家族聲譽之意。王儉篤于儒學(xué),少時便留意《三禮》,并撰有《古今喪服集記》,尤善《春秋》,極重《孝經(jīng)》。元徽二年,王儉二十二歲時,編纂目錄學(xué)著作《七志》,將《孝經(jīng)》置于該書《經(jīng)典志》所錄群經(jīng)之首:“王儉《七志》,《孝經(jīng)》為初。”[24](P3)南齊時,國學(xué)設(shè)鄭玄所注的《孝經(jīng)》,領(lǐng)國子博士陸澄對時任尚書令的王儉說:“《孝經(jīng)》,小學(xué)之類,不宜列在帝典。”并對國學(xué)所置《孝經(jīng)》是否為鄭玄所注提出質(zhì)疑。王儉答稱;“疑《孝經(jīng)》非鄭所注,仆以此書明百行之首,實人倫所先,《七略》、《藝文》并陳之六藝,不與《蒼頡》、《凡將》之流也。鄭注虛實,前代不嫌,意謂可安,仍舊立置?!盵22](P683~685)他曾為齊高帝誦《孝經(jīng)》之《君子之事上章》,齊高帝稱“善”[15](P593)。王儉又曾與文惠太子論《孝經(jīng)》,稱該書“孝理弘深,大賢方盡其致”[22](P400)。王儉不僅精研孝道,而且還恭行之,其襲父爵時,雖數(shù)歲,然“流涕嗚咽”,不失孝子之儀。宋順帝“升明二年,遷長兼侍中,以父終此職,固讓”[22](P433~434)。王儉“為朝宰,起長梁齋,制度小過,僧虔視之不悅,竟不入戶,儉即毀之”[22](P596)。齊武帝永明三年,“叔父僧虔亡,儉表解職,不許”[22](P436)。對于父母之過錯,儒家經(jīng)典皆以為孝子不應(yīng)當(dāng)記藏在心,如《禮記·坊記》稱:“子云:‘君子弛其親之過,而敬其美。’”[25](P1620)并應(yīng)該為其隱諱,如孔子云:“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盵26](P2507)《禮記·檀弓上》云:“事親有隱而無犯”,鄭玄注:“隱,謂不稱揚其過失也?!盵25](P1274)《公羊傳》云:“《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盵27](P2244)《谷梁傳》稱:“孝子揚父之美,不揚父之惡?!盵28](P2365)因此恭行孝道的王儉阻止宋明帝將東陽公主開冢離葬,應(yīng)出于為嫡母盡孝之心,而非辛文的推理。因為東陽公主若被開冢離葬,其過失便會顯揚天下,而遭世人詬詈,這不僅會讓其先人蒙羞,并且也會影響到王氏高門士族的清譽,所以這對于篤守孝親之義的王儉來說是無法接受的,因此以死抗?fàn)帯?/p>
最后,辛文認為王儉可能從宋文帝與太子劉劭之事,聯(lián)想到漢武帝與戾太子的紛爭。然而,若說王儉由宋文帝興兵北伐及刻薄寡恩而聯(lián)想到漢武帝,當(dāng)不無可能。但是認為王儉因劉劭為巫蠱并發(fā)動宮廷政變而聯(lián)想到戾太子,則斷無可能。理由有三:其一,雙方父子關(guān)系不類。宋文帝對劉邵仁至義盡,雖知其使女巫嚴(yán)道育為巫蠱詛咒自己,仍然原諒了劉劭,后因擔(dān)心京師出現(xiàn)非常之事,“輒加劭兵眾,東宮實甲萬人。車駕出行,劭入守,使將白直隊自隨”[23](P2426)。后得知劉劭仍在與女巫嚴(yán)道育往來,顯見害己之心不死,方才打算廢黜劉劭。而劉劭自有害父之心始,一直在處心積慮地算計其父。漢武帝則是晚年對戾太子劉據(jù)之寵衰減,后又精心布局,必欲除戾太子而后快,而史則不見載有戾太子有算計乃父之舉。其二,巫蠱事不同。劉劭對宋文帝行巫蠱事,證據(jù)確鑿;戾太子的巫蠱之事雖江充言之鑿鑿,但并沒有證據(jù)顯示實有其事,武帝自己后來也認為戾太子是無辜的。其三,攻守之勢不同。宋文帝父子的宮廷政變,是劉劭主動進攻,宋文帝被動應(yīng)對;漢武帝父子的宮廷政變,是漢武帝主動進攻,戾太子被逼抗?fàn)帯?/p>
總此以上諸點原因,王儉不可能有通過虛構(gòu)漢武帝父子紛爭之事,來表達他對劉劭反對宋文帝之舉的同情的動機。
據(jù)劉知幾幾稱《史記》成書后,續(xù)補其書者有十五家:“《史記》所書年,止?jié)h武太初,已后闕而不錄。其后劉向、向子歆及諸好事者,若馮商、衛(wèi)衡、揚雄、史岑、梁審、肆仁、晉馮、段肅、金丹、馮衍、韋融、蕭奮、劉恂等,相次撰續(xù),迄于哀平間,猶名《史記》?!盵29](P25)《后漢書班彪傳》:“后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崩钯t注:“好事者謂揚雄、劉歆、陽城衛(wèi)、褚少孫、史孝山之徒也?!盵8](P1324~1325)據(jù)楊樹達考證,陽城衛(wèi)與衛(wèi)衡是同一人,史孝山即史岑。合此兩說得續(xù)《史記》者十六人[30]。后班彪作《后傳》六十五篇,班固因之而作《漢書》,班昭、馬續(xù)等相繼續(xù)成之。
漢史著作除《漢書》行世外,其他續(xù)《史記》之作亦頗有流傳一時者,如《漢書·藝文志》著錄有“馮商所續(xù)《太史公》七篇”[31](P1714)。而葛洪稱:“洪家世有劉子駿《漢書》一百卷”[10](P45)。班彪《后傳》也曾流傳,如王充稱:“班叔皮續(xù)《太史公書》百篇以上,記事詳悉,義淺理備,觀讀之者以為甲,而太史公乙?!盵32](P615)且《漢書》為漢魏六朝之顯學(xué),為其作注解者甚多,研習(xí)者甚眾:“始自漢末,迄乎陳世,為其注解者,凡二十五家,至于專門受業(yè),遂與《五經(jīng)》相亞。”[29](P25)此外《漢書·藝文志》還著錄有陸賈所記的《楚漢春秋》九篇、《漢著記》百九十卷、《漢大年紀(jì)》五篇。其中關(guān)于《漢大年紀(jì)》,王應(yīng)麟認為:“《高祖·文帝·武帝紀(jì)》臣瓚注引《漢帝年紀(jì)》,蓋即此書。”[33](P17)考慮到臣瓚“生存年代,當(dāng)在西晉”[34]。故王應(yīng)麟之推斷當(dāng)可信。
因此必然會有為《漢書》所不載的漢代史事流傳下來,故而對于漢魏六朝間流傳下來的諸如《漢武故事》、《西京雜記》等書,學(xué)者雖知其中虛妄之事甚多,但一些敘述可補史傳之闕也是不爭的事實。故對其頗為珍視,著述之際,往往對其細加研析,謹慎征引,以增廣異聞。
就《漢武故事》而言,因其中頗多神仙妖異之事,而其相對平實的敘述,辛德勇又認為是出自王儉的偽造,故斷言該書“絕非信史”、“純屬虛構(gòu)故事”,以此來論證《通鑒》采錄《漢武故事》史事來重構(gòu)漢武帝晚年政治取向之誤。李浩為駁辛德勇之非,則聲稱:“司馬光《資治通鑒》全不取《漢武故事》之?dāng)⑹隆?。論?jù)是《通鑒考異》曾對《漢武故事》中的四件史事進行駁斥?!锻ㄨb》在正面意義上使用《漢武故事》僅兩處,且是以《漢武故事》證無關(guān)歷史敘事之宏旨的名物,而“對它的敘事絕不采錄”[35]。李浩的言論形同變相贊同辛德勇對《漢武故事》的斷語。
實則如前所述,從《漢武故事》的敘事內(nèi)容,以及張衡《思玄賦》、《西京賦》、潘岳《西征賦》引據(jù)《漢武故事》所載的史事,就可以看出該書至遲在東漢中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紤]到頗多記述西漢史的著作曾在漢晉間流布,可以推斷該書中的許多敘述定當(dāng)淵源有自,故不可武斷地斥其絕非信史。
李浩為了申張自己的主張,卻無力全面推翻辛德勇的觀點,遂聲稱《通鑒》對《漢武故事》的敘事絕不采錄,然其發(fā)語雖甚剛健,卻沒有說服力。因為事實并非如此。司馬光確實說過《漢武故事》“語多誕妄”的話[36](P585),并對《漢武故事》中的史事屢有駁辯。但同時他并不排斥《漢武故事》中有價值的史料。即如漢武帝征和四年罪已事,就是采錄自《漢武故事》。當(dāng)然由于學(xué)者對于這條史料的認識不同,遂成聚訟。此外《通鑒》還對《漢武故事》一些史事如巫師方士變幻、武帝微行柏谷等史事予以征引,司馬光在《通鑒考異》中雖沒有講明采錄緣由,然細繹皆有采錄之理,故為學(xué)者所認可。如呂祖謙論及《通鑒》采《漢武故事》諸書史實,以敘戾太子及巫蠱事稱:“《通鑒》引《漢武故事》諸書,戾太子及巫蠱事甚詳,如言是時方士及諸神巫多聚京師,率皆左道惑眾,女巫往來宮中,教美人度厄,每屋下埋木人祭祀之,因妬忌恚詈,更相告訐,以為祝詛,上心既以為疑,因是體不平。此理之必然,蓋可信也?!盵20](P518)關(guān)于武帝微行柏谷事,據(jù)《漢武故事》載武帝微行柏谷“宿于逆旅”,向逆旅翁乞漿飲,翁答:“吾止有溺,無漿也?!辈⒂麣⒅?,賴主人嫗救護,武帝一行方得不死。還宮后,“乃召逆旅夫妻見之。賜姬千金,擢其夫為羽林郎”[6](P772)。其事頗與《漢書》所載武帝微行事相出入,據(jù)《東方朔傳》載,建元三年,武帝開始微行民間,曾因損害禾稼而與當(dāng)?shù)匕傩瞻l(fā)生沖突,“時夜出夕還,后赍五日糧,會朝長信宮,上大歡樂之”云云[31](P2847)?!稘h武故事》所載此事又被西晉潘岳《西征賦》所征引,顯見此事至遲在魏晉時就已為人所熟知?!锻ㄨb》因此采而入史。沈欽韓對此稱:“按此事潘岳《西征賦》言之,定不妄也?!盵37](P47)
辛德勇為全面否定《漢武故事》的史料價值,又以呂祖謙、王益之都覺得《漢武故事》的材料不可信據(jù)為證,實則呂祖謙、王益之對《漢武故事》都是既有批判又有肯定。既以呂祖謙論《通鑒》采《漢武故事》巫師方士變幻無所不為之事為例,如上所述,呂祖謙對此是認可的。王益之也予以采信。此外王益之采錄的《漢武故事》史事尚有數(shù)條。
綜上所述,《漢武故事》一書至遲在東漢中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后迭經(jīng)學(xué)者續(xù)補,至南朝遂成定本。考慮到頗多西漢史著作曾在漢晉間流布,而張衡、潘岳又曾引據(jù)該書所載的史事,可以推斷該書中的許多敘述定當(dāng)淵源有自,故不可武斷地斥其絕非信史,但是由于其中虛枉、錯訛之事甚多,引據(jù)之時要加倍謹慎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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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王記錄]
2016-10-20
李峰(1973-),男,河南社旗人,河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歷史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政治史、史學(xué)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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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77(2016)06-00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