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人赤條條來,又赤條條去,不帶走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
但也有人自稱他把生前享有的財產(chǎn)全都帶走了:
冥土的憂郁艄公,你在黑色木船上
擺渡冥河,請接收我這個犬儒
第歐根尼,哪怕你的冰冷的船只
已經(jīng)載滿一大堆死者的陰魂。
我的行李只有小油瓶、破行囊、舊斗篷
一枚作為死人的船資的銀角
我生前享有的家財都帶到冥間來了
沒有在陽光下留下一件勞什子。
(古希臘·勒翁尼達斯《墓碑》,選自羅念生譯《古希臘碑銘體詩選》)
當然,這僅僅是詩人的想象。
一個人從母腹中“呱呱”墜地,除非其父母是王公貴族等,絕大部分人是只有親朋好友關(guān)心,知道的人寥寥無幾。但也有些出生時平平常常的人,經(jīng)過幾十年的奮斗,身份地位起了變化,離去時轟轟烈烈,引起了世人的極大關(guān)注,比如林彪與喬布斯。這些人的離世,自有鋪天蓋地的新聞予以報道,這些新聞報道,便可看作是他們的訃告。但更多的人依然是要默默無聞地離去的。在這些注定要默默離去的人群當中,也有不甘于凡響者,那就是在訃告中表明自己的身份地位,以期引起世人之關(guān)注。
訃告的作用,本是向親朋好友報喪,就像他當初出生時舉辦生日宴一樣自然。記得小時在村子里,經(jīng)常能看到白紙寫就的訃告貼在照壁上,那是在向村人告知此事?,F(xiàn)在人們多生活在大都市里,張貼訃告的做法顯然不可行了,于是有了花錢在報紙上刊登訃告的做法,其本意沒變,告知親朋好友知曉。既然告知的對象是親朋好友乃至原先的同事、鄰居,對此人的身份地位必定是非常了解的,所以訃告中僅需寫明某人何故何時何地離世,通知吊唁、追悼會時間、地點等等即可。但現(xiàn)實情況卻常常另樣。
我們在訃告中經(jīng)常能夠看到訃告撰寫者將逝者生前的政治面貌、曾經(jīng)擔任過的黨政職務(wù)一一羅列出來,并且往往還要用括號標示“享受正局級(或副部級)醫(yī)療待遇”云云。讀到這樣的訃告,我的腦海中常常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場景:醫(yī)院的高干病房,一人一間,一年兩年甚至十年八年地住著;做次手術(shù),費用高達幾十萬上百萬元,且全為公費;而普通病房人滿為患,走廊里甚至也住著病人;許多來自農(nóng)村的病人,變賣房產(chǎn)看??;有些人因為負擔不起高昂的醫(yī)療費用,眼睜睜地躺在家中等死,甚至有自鋸病腿的例子。同為一國之民,其所享受的醫(yī)療待遇差距如此之大!不公平也就罷了,生前享受了,死了還要再拿出來炫耀一番,是不是有點欺人太甚???
其實,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必定是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的。假如你想讓后人銘記的話,不是看你從這個世界上索取過多少,而是看你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一些什么。人們所能牢牢記住的,都是給這個世界留下了寶貴精神財富的人,比如孔子、墨子、老莊、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斯賓諾莎等,而非其他。
補記:《南方周末》曾刊出記者錢昊平的文章《退休干部享受什么待遇》,羅列了退休干部享受的四項待遇,分別是:政治待遇:“看戲坐頭排,開會上主席臺”;生活待遇:部長可領(lǐng)兩份“保姆費”;醫(yī)療待遇:正省級干部住院可住套間;身后待遇。
前三項均為生前,與本文關(guān)系不大。但最后一項,卻正好可以補本文之不足。文中這樣寫道:
國家體育總局對局離退休干部逝世的喪事規(guī)格進行了規(guī)定,如部級干部逝世可在《人民日報》《中國體育報》、體育總局網(wǎng)站上發(fā)消息,司局級干部逝世只能在《中國體育報》、體育總局網(wǎng)站上發(fā)消息。
青島則規(guī)定了不同級別干部去世后,報紙刊登的具體內(nèi)容。副市級(廳級)以上的離退休干部(含參加長征的老紅軍)逝世后,《青島日報》登遺像和簡要生平;享受廳局級待遇的,《青島日報》登逝世消息和任職簡歷;享受廳局級醫(yī)療、乘車待遇和市直單位正副職(含相同職級的),《青島日報》只登逝世消息。
上述這些,也可看作是訃告的一種。在這里,其訃告也劃分了等級,與主人公在生前的行政級別密切掛鉤。
再補:梁實秋在給兒子梁文祺的信中說,“我故后……不外一切從簡,不發(fā)訃聞,不開吊,不收禮,不組治喪委員會,不開追悼會,死欲速朽,何用鋪張”。(《“今后至盼否極泰來”——給梁文祺》)讀此遺囑,再看看前面官員們的做法,不禁令人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