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南
也說“慈善”與“公益”
陳魯南
“慈善”與“公益”之間的關系,比如誰大誰小,包含還是交叉,這是些老話題了。隨著《慈善法》立法工作的推進,這二者間的邏輯架構在立法參與者們看來,已十分清晰,但在《慈善法(草案)》第一次審讀結束后,這些話題又被拋了出來,至第二次審讀完畢并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時,還有逐漸升溫的趨勢。筆者從事慈善事業(yè)行政管理工作,亦曾有幸參與慈善立法中的一些工作,在此與大家進行一些交流。
筆者以為,“慈善”與“公益”的關系,需從兩個層面去理解,一為法律,二為倫理。
關于“慈善”的內涵和外延,我國現行法律并無明確規(guī)定——這也是《慈善法》要解決的首要問題,但關于“公益”,在1999年出臺的《公益事業(yè)捐贈法》中,界定得十分清楚。
《公益事業(yè)捐贈法》第三條規(guī)定:“本法所稱公益事業(yè)是指非營利的下列事項:(一)救助災害、救濟貧困、扶助殘疾人等困難的社會群體和個人的活動;(二)教育、科學、文化、衛(wèi)生、體育事業(yè);(三)環(huán)境保護、社會公共設施建設;(四)促進社會發(fā)展和進步的其他社會公共和福利事業(yè)。”
從這一規(guī)定,我們可以看出公益事業(yè)的兩大特征:一是非營利性,即公益事業(yè)不以營利為目的;二是公共性,即公益事業(yè)涉及到全體公民的福祉。再引申一步,我們可在理論上推導出,現代社會中公益事業(yè)的第一責任人,或者說主要的主體,乃是政府,無論是做好扶貧濟困等社會保障工作,還是發(fā)展科教文衛(wèi)等社會事業(yè),都是現代政府向全體公民所提供的公共服務的重要內容,是一項必須履行的義務;而在實踐層面,政府也正是這么做的。
需要注意的是,公益事業(yè)的參與主體并不存在壟斷或者排他,在政府推進社會保障或科教文衛(wèi)的同時,社會各界也可基于自身的價值判斷,通過捐款、捐物、捐服務等方式,開展扶貧、助殘、環(huán)保等具體的活動。這些基于自愿、來自民間、著眼利他、不以營利為目的的活動,并非義務之履行,而是自由權利之選擇;它們仍然是公益事業(yè)的一部分,但又與政府負責的部分具有不同的特點,就構成了現代社會中的慈善事業(yè)。簡言之,“慈善”,即是“民間公益”。
實際上,早在上世紀90年代,民政部老部長崔乃夫先生即提出過類似的觀點;近年來,慈善界一些資深人士,如徐永光先生,亦持此論?!洞壬品ǎú莅福范螌徸h稿修改稿第三條對慈善活動進行了明確界定。從中我們清楚地看到了“慈善”與“公益”在邏輯上的對接,即“慈善”屬于“公益”?!肮妗彼邆涞姆菭I利性、公共性,是“慈善”的一般性特征,而民間性、志愿性(或自愿性),則是“慈善”不同于政府主導的“公益”的特殊性特征。而在實踐中,二者最明顯的區(qū)別就是,主體一為政府、一為民間。換句話說,從法律的角度來講,政府開展扶貧濟困、發(fā)展科教文衛(wèi),可以稱之為“公益”、但不可稱之為“慈善”;民間開展這些活動,則既可稱為“公益”,又可稱為“慈善”。
二者在倫理層面的不同,與各自的起源以及我國現代慈善事業(yè)的曲折發(fā)展歷程有很大關系。
“慈善”的概念,在我國古代文獻中經常出現,早至先秦時期的《道德經》《左傳》中便屢有提及,東漢文字學家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一書中還曾專門注解,“慈,愛也,上愛下曰慈”,“善,吉也”。但在文言文的語境中,“慈”“善”基本是以兩個單字出現,雖然都含有善良、仁愛之義,但尚未構成一個概念,直至五四運動白話文改革時,方組成“慈善”一詞。
而在這一時期,“公益”這個詞也開始使用。目前,許多研究資料都以魯迅先生為這一新鮮詞匯的第一使用者,因他寫于1933年的雜文《準風月談·外國也有》中曾有:“只有外國人說我們不問公益,只知自利,愛金錢,卻還是沒法辯解?!?先生將“公益”與“自利”相對,前者的含義自然是指公眾的利益與福祉,與其字面含義一致。但此詞是否為先生所創(chuàng),各界看法不一。亦有學者以為,日本于1896年即建立公益法人制度,這個詞只是“五四”前后從日文中引用的大量社會科學概念之一。
但無論起源如何,建國以后,隨著計劃經濟體制的建立,由于國家承擔了一切社會事務,公益慈善事業(yè)——無論是叫“公益”還是叫“慈善”,都失去了發(fā)展的基礎。特別是在一段特殊時期,“慈善”被定義為統治階級迷惑被統治者的手段,是“偽善”和“假慈悲”,更是遭到人人喊打。直至改革開放后春冰融化、百業(yè)再興,特別是經濟不斷發(fā)展、社會不斷進步的情形下,這一事業(yè)才又積攢了力量、獲得了空間。然而,此時用什么概念來定義自己,似乎曾讓從業(yè)者們頗費腦筋。就“慈善”而言,雖然《人民日報》曾在1994年專門刊登《為慈善正名》一文,但在許多人看來,它仍有著擺脫不掉的原罪,始終是一副強對弱、上對下、富對窮的架勢;而“公益”似乎更具褒義,在傳播公共、平等、利他這些價值觀上,也更為直白,因此在實踐中,更多的從業(yè)者傾向于使用“公益”。特別是隨著1999年《公益事業(yè)捐贈法》的出臺,“公益”一詞流傳得更加廣泛,“慈善”和“公益”之間的差別,因此被進一步放大,甚至有些熱心公眾福祉、卻對于法律不夠了解的從業(yè)者堅持認為,“我們的組織是公益組織而不是慈善組織,因為我們強調的是公眾的平等參與”;同時,對大眾而言,投身志愿服務,或者參加環(huán)?;顒?,大家也喜歡說自己是在“做公益”,只有真金白銀的捐款捐物時,才是“做慈善”。
然而,即便在詞源、字面含義等方面有一定的差別,并不表示二者是截然分開、水火不容的。實際上,即便在倫理的層面,二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互相支撐、相互轉化的。比如,我們如果分析各國的公益慈善發(fā)展史,就會發(fā)現,在一國經濟社會發(fā)展水平有限、基本公共服務提供不夠充分的時候,大家就會更多地去做雪中送炭的事情,比如救濟貧困、賑濟災荒,所謂“慈善”的意味就會濃一些;在國家發(fā)展到比較繁榮富足的階段后,大家就會更多地去做錦上添花的事情,比如文化傳承、環(huán)境保護,所謂“公益”的意味就會濃一些。但說到底,其內涵、指向、意義,基本還是一致的,都是對于“人”的關切和重視,只是因社會發(fā)展階段不同而出現了形式上的不同。清華大學王名教授一針見血地指出:公益偏向于動機,是我們基于情感、良知、責任感而產生的驅動力;慈善則偏向于結果,是我們的行為所產生的實際效應。二者其實是一體的。
筆者以為,現階段“公益”與“慈善”之所以產生如此之多的爭議,還是由于部分使用者不自覺地混淆了法律規(guī)定與倫理判斷。這種混淆有必要澄清么?筆者覺得,也要分兩個方面來看。對于個人,我們基于自身的善意,做些對他人、對社會有益的事情,似不必踐行孔子所謂的“必也正名”,取得良好的效果就好了,不用非得搞清楚是要叫“慈善”還是叫“公益”,甚至籠統地稱為“公益慈善”。但對于組織,因《慈善法(草案)》中的多項設計與組織的發(fā)展休戚相關,辨清公益與慈善的區(qū)別還是十分必要的。
最后,還要多說一句的是,亦有許多意見以為,在英美等慈善事業(yè)發(fā)達的國家,英語語境之中,“慈善”與“公益”也是涇渭分明,比如“慈善”要用charity,“公益”要用philanthropy。其實,這也是個有趣的話題。同樣從起源上來講,charity的詞根是chr-,來自拉丁文,與Chris(基督)、Christianity(基督教)同源,本意是“基督之愛”;philanthropy則來自希臘文,phil的意思是愛,anthrop的意思是人,對照“基督之愛”的翻譯,大約可理解為“人的愛”甚至“人本”。二者在源頭上就這么一點帶有文藝復興色彩的差別,而隨著英美慈善事業(yè)中“理性福音主義”觀念的興起,在當前的使用中,二者其實沒啥區(qū)分。筆者曾為此咨詢過很多英美友人,比較一致的回答是,charity,老百姓更熟悉一些、更愛用,philanthropy,這詞兒比較大,教育程度好一點的人用得更多,如此而已。倘若認定“慈善”與“公益”在英文中的含義及譯法也不同,甚至蘊含的價值觀、行為準則也不同,那就未免牽強了。
作者單位:(民政部社會福利和慈善事業(yè)促進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