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建峰
(北京師范大學 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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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法治國研究
新時期特赦的認識誤讀及其消解
陰建峰
(北京師范大學 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000)
[摘要]在我國新時期特赦制度被激活后,其法治化重構與常態(tài)化運作仍須直面并消解各種誤讀。赦免究竟是寬容還是縱容,關鍵在于要行之有度。赦免具有衡平法律不足、鼓勵自新遷善之功能,它從實質(zhì)上講是不違背正義理念的,仍然體現(xiàn)的是法治而非人治,是對法治的補救而非破壞。只有在正確認識赦免制度之利弊的基礎上,從整體上考量其存在價值,并依法對赦免權的行使設置必要的限制,興利除弊,謹慎地適用赦免,才會收到嚴刑峻法難以企及的效果。而我國新時期特赦制度的法治化與常態(tài)化,則是消解誤讀的實踐基礎。只要以我國新時期特赦制度的重新激活為契機,使之得到法治化重構與常態(tài)化運作,就能徹底擺脫“沉睡的魔咒”,真正依法審慎穩(wěn)妥地進行特赦,并切實消解關涉該制度的諸多誤讀。為此,有必要借鑒域外經(jīng)驗,制定單獨的赦免法,對赦免的專門機關、赦免的類型以及赦免的啟動、審議、決定、發(fā)布、執(zhí)行、監(jiān)督等程序予以專門規(guī)定,并構建常態(tài)化的自下而上模式的特赦制度。
[關鍵詞]特赦;常態(tài)化;法治化
在新中國成立60周年之際,諸多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以及專家學者曾呼吁實行特赦,我們也曾向中央政法領導機關提出相關建議。而這些建議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與討論。某網(wǎng)站對此作了在線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有八成人反對,支持者寥寥。而就我國新時期的第八次特赦而言,盡管中央早已做出提議決策,但只到8月24日人大常委會審議特赦決定草案時媒體才得以跟進報道,及至8月29日通過并由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特赦令公布,其間只有不到一周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nèi),相關評論大多由官方媒體發(fā)起,且均給予了正面的、肯定的評價。雖無相關民意調(diào)查,但從關于此次特赦的報道、評論的跟帖來看,網(wǎng)民的看法也以正面為主??梢哉f,短短6年間,民眾對于特赦的看法發(fā)生了截然有別的變化。當然,質(zhì)疑的觀點雖非主流,但也在所難免。仔細分析對于此次特赦的質(zhì)疑觀點以及新中國成立60周年時的反對意見,其中充斥了對赦免制度的誤讀。事實上,這些誤讀大都脫胎于赦免制度在其數(shù)千年演進過程中所面臨的各種責難。而這些誤讀無疑也是在我國當下赦免制度被激活后,其法治化重構與常態(tài)化運作必須要直面并亟待消解的問題。
一、關于新時期特赦的諸多誤讀之辨正
(一)赦免是寬容,還是縱容
有人主張,赦免不啻是對犯罪分子的一種不適當寬縱,它會使犯罪人產(chǎn)生僥幸心理,無益于教育改造工作的開展[1]890。我國古代眾多赦免否定論者便把赦贖視同“勸奸”。的確,赦免制度在某些情況下會具有間接縱容犯罪人之弊端。不過,每次大赦后下一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均表明,意大利所有地區(qū)的犯罪都有明顯增長。加羅法洛據(jù)此指出,到處盛行的寬大思想顯然是累犯普遍增長的原因[2]。而俄羅斯一些學者也認為,大赦會引起犯罪率的增長[3]。而且,在預先知道有赦免之情況下,則更可能直接帶來縱容犯罪的后果。為此,日本在發(fā)布大赦令之前,會明確要求內(nèi)閣成員履行保密義務,以免走漏風聲,誘發(fā)犯罪??梢姡饷庠谝欢ㄒ饬x上的確具有縱容犯罪的弊端[4]。
特別需要提及的是,對于國家慶吊之際所施行的赦免,有學者給予了猛烈的批評。究其原因,是因為國家慶吊大赦,多有定日,犯罪人可以預期屆時會施行赦免,遂敢于事先犯罪。德國的圣誕節(jié)之赦、韓國的光復節(jié)之赦,堪稱典型。有學者遂認為,國家的慶吊事項與現(xiàn)代的刑事政策,根本就無法彼此結合,故不存在任何合理的根據(jù)[5]。
我認為,這些批評性意見一語中的,揭示了國家慶典或者舉哀之時行赦的積弊,其合理性毋庸置疑。不過,赦免制度同時也具有輻射全社會的感召效應,可以使普通民眾體認國家的德政與智慧,激發(fā)民眾的愛國熱情,并在某種程度上緩和社會矛盾,促進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而且,對于赦免這樣本就利弊共存的制度來說,其價值往往是通過利弊權衡來體現(xiàn)的。它體現(xiàn)的究竟是寬容還是縱容,關鍵是要行之有度。如果毫無節(jié)制地寬容,那就與縱容無異了[1]889。
(二)赦免是法治,還是人治
有人認為,赦免往往是國家元首以個人名義實施,體現(xiàn)的是人治而非法治。我國民國時期即有論者認為,“所謂赦免,原即一種免除刑法適用的權宜行為,以免除法律適用之權付諸元首,自然逃不脫以人治代法治之嫌”[6]。
我認為,赦免是國家權力機關或者國家元首以法律的形式實施的,是對罪刑關系的靈活變通。因而仍然是一種法治而非人治[1]890?!吧饷夥ò笩o論如何寬大,仍然以法律為行動的準繩,是議會立法主權的必然結果。”[7]
盡管從表面上看赦免似乎確與有罪必罰之要求相抵牾,但是從整體來說該制度有其“超法規(guī)”的價值,是為了保全社會整體利益而犧牲被犯罪侵犯的直接權益,故而是一種對特定個體無益但對社會整體有益的制度[8]。上述將赦免權視同“人治”的觀點,乃基于民國時期特定的時代背景而提出。不過,在以憲政民主和刑事法治為根基而構建的現(xiàn)代赦免制度中,赦免權的行使已不能如古代帝王般恣意而無所顧忌。即便是國家元首的赦免權,通常也已不是由元首個人獨斷專行,而須征詢專門赦免機關之建議,并遵循法定的程序和規(guī)則。更何況,由立法機關行使的赦免權都是通過頒布法令的方式實施,根本談不上以人治代法治的問題。因此,此番擔憂顯然是多余的,不能據(jù)此否認赦免制度具有彌補法律不足、救濟法治之窮的功能。
(三)赦免是補救,還是破壞
有人認為,赦免會降低國家的威信,破壞法律的尊嚴,導致被害人心理不平衡,引發(fā)新的社會矛盾[1]889。
我認為,赦免對法律具有衡平功能,可以對某些法律處理不妥的情況發(fā)揮補救機能。雖然赦免會影響審判程序的進行,甚至可以動搖確定判決之執(zhí)行力,并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司法權,但卻始終不是對法律乃至法治的否定,仍應被視為是對法治的補救而非破壞。具體而言,以下情形應考慮充分發(fā)揮赦免制度之機能,以限制并緩和刑罰之科處,修正刑事判決之過分嚴厲性,借以補救法律不足、救濟法治之窮:(1)法律已經(jīng)變更,原來的犯罪行為,現(xiàn)在法律已經(jīng)廢止其刑,或者應受較輕之刑罰,但基于法律不溯及既往之原則,犯罪人并無享受減刑之機會;(2)犯罪人的主客觀因素發(fā)生變化,例如犯罪人已與被害人或其遺屬宥和、犯人性格改善、歲月的經(jīng)過已沖淡社會敵意等,但法院卻無法預見,以致量刑過重,事后又無法補救;(3)犯罪人情狀可憫,又無再犯之虞,應予寬釋,但卻不符合法定條件,以致不能享受假釋、緩刑等處遇之情形;(4)犯罪人身受冤屈,卻無新證據(jù)足以推翻原判決,以致不能開始再審之訴;(5)法律雖未變更,但社會觀念已變,而有新的判例產(chǎn)生,則往往亦須實施赦免,以迎合社會思潮,并維系法律平等原則[9]9。
當然,赦免只能是一種補充性的手段,從而對立法或司法中的個別不妥起補救作用,但卻不能濫用甚至完全取代其他法律,否則便是對法律乃至法治的破壞。
(四)赦免是追求正義,還是蔑視正義
赦免究竟是追求正義,還是對正義的蔑視。對此,學者們也有不同看法。德國刑法學家耶林認為,對于犯罪者的減免恩典,從實質(zhì)上講,是法律容納情理因素之后,其本身的自動調(diào)整,借以發(fā)揮具體妥當性的作用,與正義理念在本質(zhì)上相稱不悖[9]7。不過,也有學者認為,“那些只是為了減少積案或者減輕監(jiān)獄等羈押場所人滿為患等問題而頒布的免罪性赦免,在政治上是缺乏遠見和蔑視正義的表現(xiàn),應當加以取消”[10]。實際上,前者是基于赦免制度具有實質(zhì)正義,而對其予以肯定,而后者則基本是從喪失形式正義的角度,明確對其中的免罪性赦免加以否定,可以說各有其道理。關鍵便在于,當實質(zhì)正義與形式正義發(fā)生矛盾時,究竟如何取舍?就此,有論者認為,在“兩者不可得兼”的情形下,應當優(yōu)先滿足形式正義,因為對形式正義與實質(zhì)正義的不同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反映出一國法治水平的高低。也有論者認為,為了推行法治,維護法律的穩(wěn)定性和普遍性,某些具體案件中的實質(zhì)正義可以被拋棄[11]。
但是,當某種形式正義的實現(xiàn)違反了顯而易見的公平和正義,我們?yōu)榱朔戏尚问缴系囊?guī)定,就可以拋棄實質(zhì)正義嗎?須知,若僅僅追求形式正義,便會在某些具體個案中導致實質(zhì)的非正義,從而有損于法律和司法體系所代表的公正和正義本身。故此,我以為,形式正義只是手段,而實質(zhì)正義才是目的,形式正義應當服從于實質(zhì)正義,并最終保障實質(zhì)正義的實現(xiàn)。易言之,法律必須盡可能地反映實質(zhì)正義,和人們的政治理想、道德要求相一致。法律不能離開正義,法律存在的理由就在于對實質(zhì)正義的追求。在形式正義和實質(zhì)正義發(fā)生明顯沖突時,人們可以沖破滯后的法律,要么即行對法律進行改革,要么尋求一種補充法律不足之替代措施。
而赦免制度正是這樣一種補充法律不足之替代措施,它適用于特定情況下的犯罪者,以求發(fā)揮具體的妥當性之作用。這不僅合乎法律之目的性要求,而且從實質(zhì)上講,也是不違背正義理念的。
(五)赦免是鼓勵自新遷善,還是危害社會治安
筆者認為,赦免制度具有鼓勵犯罪人自新遷善之功能。事實上,新中國成立后對戰(zhàn)爭罪犯的7次特赦即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在1975年3月19日被特赦后,原國民黨第十二兵團中將司令黃維激動之余曾賦詩一首:“黨恩浩蕩給再生,寬大改造換我魂,恩上加恩新生后,誓獻余生為人民?!倍瓏顸h徐州“剿總”前進指揮部中將副參謀長、軍統(tǒng)北方區(qū)區(qū)長文強也賦詩曰:“榮恩賜宴啟深思,浩蕩東風萬物滋。頑石點頭真理服,晨鐘報曉自由馳。腳跟永立人民路,胸臆長銘罪悔時?,庪A祝酒山呼再,嫩綠新芽正吐枝?!盵12]這兩首詩集中體現(xiàn)了戰(zhàn)犯悔過自新、感激政府以及決心立功贖罪之心情,并充分彰顯了特赦所具有的鼓勵自新遷善之功能。而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有關實踐對此也給予了很好的證明。依據(jù)臺灣地區(qū)“司法行政部”1975年的統(tǒng)計資料,臺灣地區(qū)1971年的“全國性減刑”中,共有14 682人獲得減刑出獄。減刑后再次入獄者,有565人,再犯率為出獄人數(shù)的3.85%,所占比例甚微,因此可謂成功的赦免。當然,臺灣地區(qū)也有學者對此仍多有非議,認為被開釋的受減刑人中有再度為非作歹的。報上刊載的雖然不多,但就是這些少數(shù)幾個壞人,就已搞得天翻地覆,使減刑開釋失去了其應有的莊嚴意義[9]277。
的確,盡管赦免制度可以鼓勵犯罪人自新遷善,但該功能只能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發(fā)揮作用。畢竟對犯罪人適用赦免時,往往并不考慮其主觀惡性和悔過表現(xiàn)。倘若犯罪人確已悔改,言行舉止都合乎規(guī)范,很快便會為社會大眾所接納,則不致輕易再蹈法網(wǎng)。但是,倘若犯人尚未悔改即被釋放,由于其主觀惡性仍然存在,又不能為社會大眾所接納,犯罪人還會對社會充滿敵意,動輒施以報復手段。故而,此等犯罪人進入社會,必然危害社會治安。所以,赦免制度確有使未悔改犯人進入社會危害社會治安的弊端。但是,我國新時期的第8次特赦已經(jīng)考慮到了這種情況,雖然沒有將特赦的實質(zhì)條件限定為過去7次特赦通常采取的“確已改惡從善”的標準,也沒有如假釋般采取“認真遵守監(jiān)規(guī),接受教育改造,確有悔改表現(xiàn),沒有再犯罪的危險”,但也作了必要的限定,即“不具有現(xiàn)實的社會危險性”??梢哉f,這樣的限定已足以有效防衛(wèi)社會,化解人們普遍存在的特赦可能使社會治安狀況惡化的擔憂。
此外,也有學者認為,赦免權的存在會給具體負責赦免事務的官員收受賄賂提供機會。論者指出,中古時期的德國曾經(jīng)準許法官徑自實施赦免,但最后卻發(fā)生嚴重的收受賄賂之現(xiàn)象,最終導致法官赦免制度的廢止。故知,赦免之大弊,即為人謀不臧。如果司法風紀不良,即有收受賄賂之虞,不可不防[9]278。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在任內(nèi)最后一天特赦了包括億萬富翁里奇在內(nèi)的一大批人,而之所以赦免里奇,有人指出是因為克林頓接受了其前妻100萬美元的政治捐款??肆诸D為此受到美國朝野的廣泛指責[13]。由此可見,上述學者的擔憂并非全無道理,應該在制度設計時加以考慮,以防止在行赦過程中滋生腐敗。而此類弊端的存在,也要求赦免權的行使必須謹慎,絕不能濫用。
綜上所述,赦免制度在其數(shù)千年演進歷程中雖然飽受詰難,但依然在各國法律體系中普遍存在,這充分彰顯了其旺盛的生命力;不過,層出不窮的誤讀與責難也足以表明其所蘊含的種種弊端。申言之,顯然不能因為赦免制度在適用中所具有這些弊端,便因噎廢食地主張廢除該制度,而應從整體上考量其存在價值。但是,赦免權亦應謹慎運用,因為濫用的結果只能是使赦免本身變成另外一種惡。正如邊沁所言,“如果法律太嚴厲,赦免權就是一個必要的矯正,但是,這一矯正,本身又屬于一種惡”[14]。
二、特赦的法治化與常態(tài)化是消解誤讀的實踐基礎
2015年8月2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主任李適時在對特赦決定的草案作說明時,特別就總體思路強調(diào)了三點:一是嚴格范圍;二是審慎穩(wěn)妥;三是依法進行。筆者認為,這正是在充分認識赦免制度利弊的基礎上所采取的妥當之策。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的《關于特赦部分服刑罪犯的決定》已本著審慎穩(wěn)妥的原則,嚴格規(guī)定了第8次特赦的范圍,并力圖依照憲法的規(guī)定推進此次特赦。但是,考慮到我國現(xiàn)行法律體系中關于特赦的規(guī)定甚為抽象、模糊,究竟如何依法進行特赦,仍需要有關方面在創(chuàng)新法律實踐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特赦制度的相關立法。這對于特赦制度的法治化重構與常態(tài)化運作無疑是非常重要的。正所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只有法律規(guī)定明確,實踐操作有章可循,關于特赦制度的諸多誤讀才能消解;否則,如果仍基于含混的法律和暗箱般操作,就必然會使赦免制度成為政治勢力的玩偶,也會使對于特赦的誤解盛行,甚而滋生偏見和謠言,從而嚴重破壞法治的統(tǒng)一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原則。
在此,對于特赦制度未來的法治化構建與常態(tài)化運作,個人提出以下一些不成熟的看法:
(一)關于特赦制度的法治化重構
考慮到修憲的復雜性與困難性,筆者主張在維護現(xiàn)行憲法穩(wěn)定性和連續(xù)性的前提下,通過憲法解釋的方法使現(xiàn)代赦免制度在憲法中得到真正確立。而非只是在規(guī)定全國人大常委會、國家主席的職權時,對特赦稍有涉及。
同時,筆者認為,赦免制度既不可能在高度綱領性、概括性的憲法中作出詳細的規(guī)定,也不可能在原則、程序毫不相容的刑事訴訟法中加以明確。而且,赦免的原則、程序和內(nèi)容亦不同于司法制度和行政程序制度。因此,要在具有悠久成文法傳統(tǒng)的中國實現(xiàn)赦免行為法治化,有必要借鑒日本、韓國和我國臺灣地區(qū),制定單獨的赦免法[15]。赦免法從性質(zhì)上講并非行政法,而是憲法性規(guī)范。具體而言,即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頒行專門的赦免法,對于赦免權行使的限制性原則、赦免的專門機關、赦免的類型以及赦免的啟動、審議、決定、發(fā)布、執(zhí)行、監(jiān)督等程序作專門規(guī)定,從而真正做到有法可依。
(二)關于特赦制度的常態(tài)化運作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副主任郎勝在2015年8月29日的記者招待會上曾提及,“這次對一些罪犯進行特赦,是實施憲法規(guī)定的特赦制度的一次重要的創(chuàng)新實踐。表明這項制度具有鮮明的生命力和活力。這次特赦也為今后的特赦積累了經(jīng)驗,提供了范本”。這就意味著,此次特赦并不是決策領導層基于實用主義態(tài)度偶或為之,而是有著較為長遠的考慮,希望能夠借此次特赦激活該項制度,以發(fā)揮其更大的社會功效。
在此,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便是,能否使慶吊特赦成為常態(tài)?個人認為,慶吊特赦當然可以搞。只要從政治、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等大局考量,有利于國家或者社會整體利益,就可以考慮擇機施行赦免。在充分權衡利弊的基礎上,選擇合適的慶吊時日實行特赦,符合相關法律傳統(tǒng)和域外實踐經(jīng)驗。事實上,作為一項重要的刑事政策,赦免制度原本亦大多是在國家節(jié)日、慶典或者政治形勢發(fā)生變化時實施。但是,筆者認為,慶吊特赦不應成為定制,否則的確會給犯罪人有意利用赦免逃脫法律懲罰帶來可乘之機,以致產(chǎn)生縱容犯罪的消極后果。
筆者以為,更需要構建并常態(tài)化的是自下而上模式的特赦制度?,F(xiàn)就特赦制度的完善提出如下初步設想:
1.關于特赦機構的常態(tài)化
我國新時期特赦決定草案的研擬工作是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完成的。筆者考慮,在條件成熟時,可以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下設赦免事務委員會(或赦免事務室)作為常設性機構,專門負責處理具體的赦免事務。赦免事務委員會的成員由全國人大常委會任命,并由法學專家、實務專家等組成。
2.關于特赦的形式
筆者主張,我國的特赦制度也可以包容普通特赦和特別特赦這兩種情形,以普通特赦為常態(tài),以特別特赦為補充。所謂普通特赦,是指特赦的效力只是對所宣告的刑罰免除執(zhí)行,可以是全部免除,也可以是只免除尚未執(zhí)行的那一部分刑罰的執(zhí)行,而不是使原宣告的罪刑歸于無效。普通特赦也正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特赦。普通特赦的效力通常并不及于前科,不能消滅前科。針對主刑的普通特赦,即便是全部特赦,并不必然引起對從刑或附加刑的特赦。只有在特赦令中明文規(guī)定對從刑或者附加刑也給予特赦時,才能免除執(zhí)行這些刑罰。而且,普通特赦所產(chǎn)生的法律后果也不溯及既往。而所謂特別特赦,是指特赦的效力可以使已受宣告的罪刑歸于無效,即行為人雖受有罪宣告,但若獲得特赦,對其宣告的罪責和刑罰都歸諸消滅。特別特赦則是傳統(tǒng)意義的特赦的變異形式。它既可以使罪犯所受的有罪宣告歸于無效,又可以使其刑罰消滅。全國人大常委會可以根據(jù)具體個案情狀的需要因情施赦,靈活解決社會政治、經(jīng)濟、外交等諸方面所面臨的問題。
3.關于附條件特赦的設置
筆者認為,可以借鑒法國、德國等國家的經(jīng)驗,對特赦的適用附加特定的條件。比如,以獲得特赦的人應當向受害人支付損害賠償為條件,或者以當事人在或長或短的期限內(nèi)遵守某些手續(xù)或者服從某些規(guī)定為條件,或者以被特赦的受刑人在一定的期限內(nèi)不得受新的有罪判決為條件,等等[16]。這對于增強特赦的合理性、合法性,彌合社會整體利益與個人利益之間的沖突,緩解社會和被害人及其家屬可能存在的不滿,無疑大有裨益。
4.關于特赦的啟動
從外國立法例來看,特赦的啟動往往采取自下而上的模式,由犯罪人本人或者其親屬提出申請,或者由有關司法機關提請。例如,在法國、德國等國家,特赦原則上是由犯罪人自己申請的,由司法機關逐級上報,最終由赦免權人決定是否可以實施特赦。而我國的特赦啟動則采取的是自上而下的模式。從新中國以往7次特赦之實踐看,或者由黨中央提出,或者由國務院提出,而犯罪人及其親屬或者有關司法機關則無權提出赦免之請求。鑒此,筆者主張,我國特赦之程序可以實行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并行的模式。一方面,可以由赦免權人根據(jù)赦免事務委員會的建議,主動對特定犯罪人予以特赦;另一方面,也可以由犯罪人本人或者其親屬提出申請,或者由犯罪人服刑場所、有關檢察機關等代為提請。其中,自下而上的模式應成為特赦制度常態(tài)化運作的主要形式。當然,為了防止當事人濫用申請,也可以借鑒有些國家之經(jīng)驗,對其提出申請的時間加以限制。
5.關于特赦的審查
當事人申請?zhí)厣饣蛘哂嘘P司法機關依職權提請?zhí)厣獾?,赦免申請書及相關資料將被提交赦免事務委員會,由該機構負責調(diào)查和審查。赦免事務委員會在必要時,可以向原處理案件的法官、檢察官調(diào)查,聽取他們的意見,甚至還可以讓公安機關等政府部門的職員進行調(diào)查并提交報告書。赦免事務委員會在具體審查能否特赦時,主要應考慮如下方面因素:(1)犯罪人自身方面的因素,如犯罪人的性格、悔改表現(xiàn)、再犯可能性、對社會是否仍有不滿情緒以及社會生活有無障礙等;(2)社會對犯罪人的客觀評價,如有無社會責任感、家庭責任感等;(3)原處理案件的法官、檢察官的建議、意見;(4)被害人及其家屬的意見;(5)是否存在錯判、誤判,有無救濟之需要;(6)其他應當考慮的因素。在綜合考慮上述諸多因素的基礎上,赦免事務委員會確定向赦免權人所提出的具體報告書和建議書,對案件有關情況給予客觀描述,并表明其同意或者反對特赦的具體意見。
6.關于特赦的決定和發(fā)布
盡管從外國立法例來看,特赦的決定權通常屬于國家元首,但我國現(xiàn)行憲法則明確將特赦權授予全國人大常委會。因此,關于特赦程序的設計也應以此一憲法規(guī)定為基礎。赦免事務委員會應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交報告書和建議書。在接受報告書和建議書后,全國人大常委會應作出是否特赦的決定。如果決定給予特赦的,由國家主席簽署特赦令,并及時予以發(fā)布。
7.關于特赦的執(zhí)行
新中國以往的7次特赦,均授權最高人民法院和高級人民法院具體執(zhí)行。而第8次特赦決定則明確規(guī)定,特赦需經(jīng)人民法院依法裁定。不過在設置了赦免事務委員會后,筆者認為,特赦則應交由該委員會負責執(zhí)行。國家主席發(fā)布特赦令時,應當將赦免狀、減刑狀、復權狀送交赦免事務委員會。赦免事務委員會在接到赦免狀、減刑狀、復權狀后,應經(jīng)由有關司法機關送達當事人。
三、結語
伴隨著赦免制度數(shù)千年的演進歷程,關于該制度的誤讀就從未間斷過。概言之,有些誤讀是基于對這一制度的錯誤認識所致。此類誤讀不談也罷。但是,還有些誤讀是基于赦免制度本身有固有的弊端而提出的,如果想要使該制度徹底擺脫“沉睡的魔咒”,就必須正視并予以辨正?;诖?,筆者主張,應在正確認識赦免制度之利弊的基礎上,依法對赦免權的行使設置必要的限制,并興利除弊,謹慎地適用赦免,才會收到嚴刑峻法難以企及的效果。同時,筆者也深信,只要以此次激活特赦制度為契機,使之得到法治化重構與常態(tài)化運作,能夠真正地依法審慎穩(wěn)妥的進行,關于這項制度所存在的諸多誤讀就必定能得到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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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毫〕
[中圖分類號]D9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1-0027-06
[作者簡介]陰建峰(1973-),男,江蘇阜寧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從事刑法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14
·刑法研究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