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東西都掛在墻上（外一篇）

余世磊

懷念從前鄉(xiāng)下的家，是土磚墻，并不結實。經常，找把錘子，找不到錘子，找塊石頭也行，釘一根釘子，把某個東西掛在墻上。屋里，屋外，很多東西都掛在墻上。

時鐘掛在墻上，相框掛在墻上。一把老式算盤掛在墻上，孩子的書包掛在墻上。松掛在墻上，竹掛在墻上，梅掛在墻上，準確地說，是畫在一幅中堂上，掛在墻之正中。春也掛在墻上，夏也掛在墻上，秋也掛在墻上，冬也掛在墻上，在一本厚厚的掛歷里，按順序排列著，是同一個人，以同樣的姿態(tài)、同樣的力度，把它們一頁一頁撕去，只是在不同月、二十四節(jié)氣里，心態(tài)略有不同罷了。有一戶人家，把家也掛在客廳的墻上，那是燕子的家，雖然有些簡陋，卻是那么溫馨。如果嫌客廳的光線暗淡，可在屋頂裝幾塊明瓦。約在半上午，太陽也喜歡把幾片陽光掛在一片墻上。

廳堂里當然要講究一點，不是什么東西都掛在墻上。至于其他墻上，掛的東西就有些雜亂了。過年的臘貨掛在墻上，小紅燈籠掛在墻上。雞毛帚掛在墻上，秤掛在墻上，水壺掛在墻上，一把野艾掛在墻上。稻種、豆種和小麥種，用蛇皮袋裝著，掛在墻上。不再做茶葉了，做茶葉用的焙簍，掛在墻上。我不知道，那么大的一個焙簍，是如何能在墻上掛住？牽牛過田埂，牛趁人不注意，經常偷吃莊稼，給牛編個罩子戴在嘴上，就不能偷吃了。牛牽回家，罩子不用戴了，隨手，把那罩子也掛在墻上。夏去秋來，草帽掛在墻上，扇子掛在墻上，明年熱天再從墻上取下。寒夜，回到家就暖和了，棉帽掛在墻上，圍巾掛在墻上，只是不能把還掛在門外的一輪明月摘下來，也掛在墻上。開水瓶膽摔壞了，剩下一個空殼子，掛在墻上;或者瓶膽好好的，但已經不保溫了，取出來，用來裝茶葉、種子之類的東西，再好不過，也用繩子拴著掛在墻上。一盞馬燈，一把舊錫酒壺，一個裝調和油的空瓶，沒什么用處了，丟了又覺得可惜，都掛在墻上，一掛就是好多年。

稍微收撿一下，其實也不亂。廚房里，多掛的是與吃有關的東西，曬干的芥菜、豇豆或蘿卜絲，都用方便袋裝著，掛在墻上。用小麥換的掛面，在店里買的木耳，還有人家送的一只袋裝的咸水鴨，一直舍不得吃，裝在籮里或籃里，掛在墻上。過年打豆腐，豆?jié){就要燒開了，卻找不到石膏，實在記不清放在哪個籮、哪個籃、哪個袋里。靠近鍋臺的墻上，掛的東西就更多了。有水瓢、筅帚、笤箕，有抹布、圍裙、搟面棍，有刨萵筍的刨子、剪辣椒的剪子，還有篩粉的篩籮、做年粑的魚印，不過，那篩籮和魚印現(xiàn)在也很少用了。臥室的墻角落里，掛著衣裳、皮帶、卷成筒子的涼席，夏天里不穿的鞋子，把鞋帶系在一起，也掛在這里，還有許多布鞋，從來沒有穿過，也掛在這里，不知有福的誰能穿上這布鞋？常用的小東小西，譬如鑰匙呀，指甲鉗呀，開啤酒瓶的起子，都用根線系著，掛在門背后。這些小東小西，如果隨手一放，待人轉背去，便長了腳似的，溜了。找了半天，明明放在這個地方，卻在另一個地方把它找到。因此，這些東西用過，及時放回門背后，要用，去拿就是，不用浪費時間去找了。

應該有間屋子，專門堆放雜物。一面墻上，掛滿了鋤頭。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鋤頭兄弟，都倒掛著，像猴子倒掛在樹上一樣。這樣的姿態(tài)，也許更適合它們休息。一面墻上，掛一個刀夾，幾把鐮刀插在刀夾上，幾把柴刀插在刀夾上，像排著整齊的隊伍。斧頭性格不好，不能把它們放在一塊。一把弓形的柴鋸個子大，又是個駝子，也最好為它多留些地方。其他兩面墻上，可掛竹器，掛木器，掛些零零碎碎。春天，一連下幾場雨，河水就漲起來，可到水頭上去網魚，網魚的網，裝魚的簍掛在墻上。離家不遠有片湖，秋天水就會落下去，正是釣蝦的時候。扯一塊破紋帳做個釣兜，釣蝦歸來，釣兜掛在墻上。南瓜籽，西瓜籽，一天未必能曬干，夜晚也暫時掛在這里，明天再拿出去曬，不過一定要掛得稍高。老鼠、黃鼠狼和松鼠都是爬墻高手，但這樣筆陡的墻，它們還是爬不上去。還有那個叫潮的壞家伙，那個叫霉的壞蛋，那個叫銹的壞東西，也別想爬上墻作禍害了。掛在墻上的東西，少有打擾，可以好好地休息，睡覺，蓄足了氣力，更好地干活。但不能像那柴鋸，它只有到了冬天，砍了幾根松樹，準備作些爿柴，才派上用場，其余時間，它都在這里睡覺，睡得太多，把那駝背睡得更駝了。

在雨天歸來， 斗笠和蓑衣，就掛在屋后的墻上，不把雨水帶到家中。犁耙也掛在這里，軛頭也掛在這里?！扒囿梵遥G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這一首詩，幾個美好的意象，都在這面墻上掛著呢，而那耕田的人正在家中小憩，耕田的老牛也睡在不遠的牛欄里。曬稻麥的竹匾、簸稻麥的圓籃，掛在側面背陰的墻上。竹匾太大了，一面墻上也就掛上兩三個，還有幾個竹匾，只能靠著墻放下，墻根一帶太潮，用兩塊磚墊起來。

家的正面、向陽的一面墻，應是全家最好的一塊寶地。低處，窗子下，掛根竹竿晾衣服，其余留著空，在冬天里，讓人能靠靠背曬曬太陽。而那屋檐下、門窗上，作種的蘿卜、白菜、莧菜、豆子，從地里扯回來，用一根稻草繩系住，就掛在墻上。絲瓜直接掛在墻上，茄子切開掛在墻上，黃瓜和葫蘆掏出其籽，和在柴灰里，作個餅子貼在墻上。好笑有些人，葫蘆不掛在這墻壁上，偏要掛在自己的頸上。板栗熟了，一時吃不了，用線串起來，像和尚的念珠，掛在墻上;柿子餅，咸生姜，也這樣用線串了，掛在墻上。紅辣椒也這樣用線串了，不過串成很大的一串，黃玉米太重了，要用一根粗繩子串起來，掛在墻上正中的位置，中間掛的玉米，兩邊掛的是辣椒。任陽光曬，任冬風吹，那辣椒更紅了，那玉米更黃了，和那些柿子餅、老絲瓜和蘿卜種一起，成為多好的一幅《鄉(xiāng)村富足圖》。我在許多攝影作品集中，都看到這幅《鄉(xiāng)村富足圖》。別掛得太滿，還得留些空，等到臘月里，臘貨腌好了，也掛在這面墻上。臘、正月的好晴日，嗬，看，家里養(yǎng)的，河里游的，山上跑到，都集中到這面墻上，頭碰著頭，尾挨著尾，好不熱鬧！

現(xiàn)在，很多人家蓋起了新樓房，墻太硬了，釘子很難釘進去。好端端的白墻，確實也不宜多釘釘子。很多東西都掛在墻上，也就這樣在鄉(xiāng)村成了舊日風景、往年記憶。

山居一兩家

山居嘛，圖的就是自在，清凈，空氣好！

不，雖然同樣是山居，但我不喜歡那種幾十戶、甚至上百戶的群居，像皖南的宏村、西遞。遠看是青山綠水人家，近看是雞屎垃圾遍地。太嘈雜了，村東的狗吠，村西的嬰啼，村南的叫賣，村北的罵街，混和在一起，吵死人了！如果再有一條公路，從村邊穿過，那就真的難得安寧了。尤其是家窩在村子中間，張鄰在你家屋后建個豬圈，實在有些難聞;李鄰嫌你運一堆建材放在路邊，擋了他家的去路，難免經常要與他打些嘴官司。不過想蓋間書房，四壁有書，窗有太陽，檐有月，門有清風和蟲鳴?？?，有個鬼的太陽，太陽被人家的屋脊完全擋住，月在別人家的屋檐下，清風蟲鳴倒是有幾縷，不過是野外的巴掌縫里漏出的幾縷。

多好，山居一兩家，兩三家也好，四五家還行，但最多不過六七家。

山居獨一家，一家一片山，一戶一輪月，叫人如何不羨慕？或在山腳下，或在洼地里，或在竹林中。拆了幾間舊平房，蓋兩屋小樓房。門對個筆架峰，可以擱好幾枝筆呢。不要說，從來不見擱什么筆，那筆，只不過我們的肉眼看不見罷了。四季，老天爺就是用那筆，畫出春花秋月、夏葉冬雪。窗含牛背嶺，特別是在寒天，嶺上的樹葉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水牛毛般，活脫脫一個大牯牛背，朝把山霧背來，暮把斜陽馱去。圍一個院子，很大很大，想圍多大就圍多大，想怎么圍就怎么圍，誰也不管，誰也管不著，讓那些城里人羨慕得要死。站在院墻外一望，青山疊青山，數(shù)數(shù)青山疊幾重，那青山鬼著呢，有時隱，有時現(xiàn)，有時還故意多弄出幾重或者減少幾重，怕是一輩子也數(shù)不清！水也是這樣，那條溪水從山中流來，從離家不遠的地方流過。這一路，繞過了多少個彎？疊出了多少個瀑？沖出了多少個潭？數(shù)得清么？呵呵，數(shù)它干啥，吃飽了撐的！

春窗前插一瓶蘭草花，秋檐下曬一匾野柿角，墻根一帶，隨便放些大南瓜、白薯頭、老刀豆，懶得收撿。嘿，你們快來看，這些個黑乎乎、帶點兒彎的東西是啥？想起來了，是皂角！好多年不見這玩意兒。拍個照片，發(fā)到微信上，顯擺一下，問朋友們可認識否?，F(xiàn)在的年輕人，怕是很少見過。這些東西，只要你喜歡，隨便可以拿的。春蘭一枝簪，碧玉簪般，拿在手中，真的有些愛不釋手了。好玩的東西還多著呢，院墻外，種著桃，植著桂，還有一棵香橙樹，年年，結滿滿一樹香橙。這香橙，吃不得的，但通體透香，特別適合把玩。深秋，香橙已經香透了，黃透了。嗬！多想去摘一個，能摘幾個更好，可以送人。主人說，喜歡你就摘唄，又不是什么金蛤??！樹太高，踮起腳，往上跳，摘不著！還是要主人來幫忙，拿根竹篙，把許多香橙打下樹來。哎，跌破了幾個，好不可惜。拿幾個香橙回家，放一個在枕頭旁，散著淡淡的香，可放幾個月呢。

莫說窮山惡水，這山，究竟藏著多少好東西？若尋得個老樹樁，培育個好盆景，那就發(fā)了小財了。茅草叢中的蘑菇，石縫中的葛根，懸崖邊的魚鱉草、半枝蓮等，應是不算非常難尋之物。其實，最可愛的，還是那種撿蘑菇、挖葛根的野趣。高山上辟一片茶園，一半家養(yǎng)，一半野生，一半日曬雨潤又雪壓，一半全罩在云霧中。年年春末，做幾斤炒青，樣子確實有些不好看，留在自家喝。屋后山上的石縫里，有一汪清泉，四季不涸。買一捆塑料管，把那泉水引到家中，不叫自來水，叫作自流水。一天到晚，都那么嘩嘩地流著，沒什么可惜的，反正不花一文錢。有客來，主人抱柴洗碗，煮一壺這樣的泉，泡幾碗這樣的茶。在山中，在這獨一戶人家，幾個閑散之人，坐幾條長板凳，圍一張四方桌，一邊喝著茶，一邊東扯西拉著。那才是真正的云霧好茶，那才叫真正的喝好茶。如果再吹來幾縷山風，再傳來幾聲雀鳴，就更是再美不過了。好笑那些城里人，喝的是什么鳥茶？什么這個尖，那個眉呀，不過徒有虛名，天知道是長在何處，又是怎么生產出來的？還有城里的水，是用來泡茶的么？縱然是真好茶，也給那水糟蹋了。

空氣豈止是清新，一年四季，都夾雜著一種淡淡的花香、草木氣，還有山鄉(xiāng)里特有的那種懶洋洋、慢吞吞的味道，真是好聞呀！聞著，聞著，人也變得有點懶洋洋、慢吞吞了。院墻里的一聲雞啼，屋后山中的一曲鶯歌，也像那屋頂上的炊煙，有時是直直的，有時是彎彎的，更喜歡那彎彎的，特別是結尾的部分，也有那種裊裊的味道。山中本來就很安靜，乍聽這樣的聲音，更添其靜，那是怎樣的一種靜??？！夏天的蛙鼓，秋天的蟲鳴，叫得那么響亮、純粹，不攙任何雜聲，絕對沒有那些吵死人的車聲、叫賣聲以及歌臺舞榭的鬼哭狼嚎，頂多夾幾聲月出驚山鳥，或者隱隱山外雷，而更襯托出一個多么安靜而熱鬧的夜晚。夜夜，在這樣的聲音睡去，我覺得真是一種福氣！

山居兩三家，也好，有一二芳鄰。一塊兒看看山月，一塊兒話話桑麻，一塊兒乘乘涼，一塊兒靠著墻根曬曬冬陽。一塊兒出門，然后在那岔路口分開，你去點你的豆，我去種我的瓜。一塊兒去耕作壟上的田，你在上面的田里驅牛，我在下面的地里修理田岸。你來嘗嘗我家做的高粱粑，我也來嘗嘗你家熬的紅薯糖。今天我們到城里有事，沒有人在家，有勞你照看一下門，還有家里雞與豬;明天歸來，我肯定不忘帶些小東西與你。最喜，鄰家有個乳兒，聰明，好玩，簡直是個開心寶，天天都要去逗逗他。“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時，若不找個人來喝一杯，是有點掃興。又何必一定要在欲雪天呢，偶爾，就可“隔籬呼取盡余杯”。又何必一定要“待到重陽日”，四季都有花，隨時等著你來就……不過，若是山居四五家，說實話，我就覺得開始有點臟亂、嘈雜、不自在了。

真的，我并不羨慕你在城里的小洋樓、觀景房，我只羨慕這山居一兩家、兩三家。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