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說扇

王 健

王健是國家首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制扇技藝”傳承人。制扇三十多年，他轉(zhuǎn)益多師，研習古籍，打破了傳統(tǒng)制扇行各自為政的藩籬，貫通了百余道制扇工序而“獨立成章”，復活了明式烏木泥金扇、明式水磨玉竹扇等失傳已久的制扇技藝，重建了蘇州文人扇清雅、朗潤的美學規(guī)范。

除了在蘇州平門斜對過的聽扇居工作室里悶頭做扇子，修扇子，王健還愛鉆博物館，愛翻古籍，愛藏古董；愛結(jié)交高人異士，愛于滿座高朋間縱聲談笑；也愛獨自琢磨事兒，還愛飲酒，且飲酒講格調(diào)，有派頭——飲白酒用私人訂制的銀酒杯，耗銀二兩，攜之赴宴，止飲二兩；飲啤酒則酒器不拘、酒量不詳，人以千杯不醉異之，王健亦笑而不辯。

上述諸喜好看似與扇子無涉，其實大有關(guān)聯(lián)。許多業(yè)已失傳的古扇樣式、古時制扇技法，王健都是從博物館、從古籍中得之；酒席上，平時真人不露相的藏家的只言片語，也常常給王健靈光一閃的啟發(fā)。揣著從各處得來的靈感，在頭腦里慢慢琢磨，在工作室里反復試驗，那些被時間的河流所淹沒的扇藝精華，便如芙蓉新開般一枝枝擎出水面。

對王健而言，酒不光是交際的媒介，更是養(yǎng)精蓄銳的良藥?！爸灰阎?，就會琢磨做扇子的事，一不留神就到了半夜凌晨，必須喝上一杯，才睡得著。做扇子這一行苦啊！”說著王健哈哈大笑，敞亮的笑聲激蕩著空氣，展開著掛在對面墻上的扇面也跟著微微振動。

嚴肅起來的時候，王健會對慕名而來的訪客們說：“我們制扇人是從藝不從匠的?！备佑|多了，你會發(fā)現(xiàn)，他這貌似標榜的自我定位還是過謙了。王健固然不是局促在技藝里的匠人，可也不僅僅是有能耐把扇子做成藝術(shù)品的藝人，骨子里他是文人，一個有名士風度的文人。從他手底下出來的扇子，樣子自然是極盡精美的，但真正打動方家的，卻是蘊含其中的精神趣味。

蘇州折扇中的上品，在明代就被譽為“文人扇”，但幾百年來，做扇子的主要還是藝人、匠人，文人不過是提筆蘸墨，在扇面上題題詩、作作畫罷了。到了王健這兒，這“文人扇”的名頭才算圓滿了。

從我接觸的古籍資料來看，最早的折扇是南齊（公元479—502年）時候的腰扇。《通鑒注》對腰扇的注釋是“即折疊扇”。腰扇的樣式，我已經(jīng)根據(jù)記載復原出來了。

不過也有人認為，腰扇跟后世的折扇是兩回事，所以又有兩種說法，一說折扇是宋朝時候日本和尚訪華作為禮物送給宋太宗傳入中國的，一說是明朝時候高麗人作為貢品敬獻給永樂皇帝傳入中國的。大家各執(zhí)一詞，由于當時沒有照相機，只有文字描述，誰也無法完全把對方駁倒。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認知的這種形制的折扇，明朝初年就已經(jīng)發(fā)展成熟了，而且迅速達到了藝術(shù)的巔峰。這是有流傳至今的實物為證的。永樂皇帝的喜好確實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始业耐瞥缃o了折扇生存空間和社會地位，而以蘇州文人畫家為代表的知識階層的青睞和參與創(chuàng)作，則大大提升了折扇的藝術(shù)品格，使它成為了文房四寶之外的第五件讀書人必備之物。不論寒暑，扇不離手，從此成了江南才子的標準像。

明代蘇州折扇樣式清麗秀雅、輕盈飄逸，契合人們心目中文人才子清高脫俗的風度，奠定了傲視后世五六百年的審美高度。這一難以企及的審美高度，一方面跟當時蘇州的整體文化氣候有關(guān)系——當時的蘇州，并非只有折扇這一座孤峰，吳門畫派、以明式家具為代表的一大批“蘇作”手工藝，都取得了令后世同行高山仰止的成就。各大藝術(shù)門類互相影響、互相促進，一同創(chuàng)造了“明式蘇州”的輝煌。而另一方面，明代蘇州折扇的藝術(shù)高度，也離不開背后成熟產(chǎn)業(yè)鏈的支撐。明代蘇州的制扇產(chǎn)業(yè)相當壯大，有上千家作坊分工制作，有專門的扇莊裝配銷售。等到明末天下大亂，制扇產(chǎn)業(yè)鏈受到?jīng)_擊，很多頂尖工藝也就遺失了。

清代折扇仍有一定的發(fā)展，但主要在裝飾層面，例如添附金銀螺鈿等各種鑲嵌物，好看的自然也很好看，但難免給人繁復累贅之感，跟明扇對比，富貴有余而清氣不足。明扇、清扇還有一個明顯的差異是，明扇多有扇墜，而清扇多配扇袋。

民國折扇最突出的是扇刻，出了一批優(yōu)秀的竹刻家，如惲清、顧伊耕、林介侯等，也有一個懂行的消費群體，雖說西學東漸，提倡新文化了，但當時不少讀書人依舊繼承了把玩折扇的舊風雅。京劇大師梅蘭芳、寫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周瘦鵑這路老派文人就不談了，劉海粟，中國頭一個用裸體模特的油畫家；胡適，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夠洋派了吧，他們也用折扇，還合作寫過扇面。甚至連魯迅，那樣一位戰(zhàn)斗型的文豪，居然也用折扇，也寫過扇面，一般人無法想象他老人家也有這份閑情逸致。所以，當時扇文化的大環(huán)境還在，一把好的折扇要兩個銀洋，價格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三倍。

1949年以后，市場體制驟變，個體手工業(yè)解體，蘇州折扇也轉(zhuǎn)為集體化生產(chǎn)，加之接踵而至的“破四舊”，蘇州折扇從精英階層使用的藝術(shù)品，陡然淪為了普通商品。蘇州扇廠人數(shù)最多時超過五百人，規(guī)模似乎也很大，但一度以生產(chǎn)民航扇為主（因為當時飛機上沒有空調(diào)設備），改革開放初期，轉(zhuǎn)為生產(chǎn)外貿(mào)扇，例如日本女扇。

然而，藝術(shù)品跟產(chǎn)品畢竟是兩碼事。正宗蘇州折扇的藝術(shù)屬性決定了它不適宜大規(guī)模生產(chǎn)，九十年代徹底市場化以后，國營的蘇州扇廠就支撐不下去了。從那以后，蘇州折扇的命運就落在了寥寥可數(shù)的還在堅守的制扇人肩上。

1980年，我從學校畢業(yè)，那是第一年，國家就業(yè)模式從包分配變?yōu)樽杂呻p向選擇。我去一家工廠參加招工，從蘇州扇廠門前經(jīng)過，碰巧有位老先生沖我招手：“小伙子，要不要進來看看??？做扇子很有意思的呦！”我心想，反正我也不趕時間，看看就看看嘛，不料一看就迷上了，把一生都搭進去了。

1981年正式進入蘇州扇廠，1993年被調(diào)到桃花塢扇莊，到2000年出來自己開工作室，這二十年時間是我的集中學藝期。為什么叫集中學藝期呢？因為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每天都在學習。做扇子也跟搞科研一樣，是一條永無止境的路，可能在一個節(jié)點上一困幾年，也可能在一個瞬間豁然開朗，有了關(guān)鍵的突破。

做扇子是一門包羅萬象、越鉆越深的學問，能不能成，能成到哪個地步。首先要喜歡，要很喜歡，才能堅持下去；其次要有天分、勤動手，在此基礎(chǔ)上還要看緣分。我的師父是徐義林老先生，進入蘇州扇廠后，我便追隨師父學做扇骨，扎牢了基礎(chǔ)。授業(yè)恩師以外，還有不少老師傅給了我許多指點，像退休后被蘇州扇廠請過來傳道的王維忠老先生、在桃花塢扇莊教我做扇面的朱水根老先生等。此外，酒桌上碰到的高人、書本上遇到的古人，也都給了我不少啟發(fā)。

2000年扇廠、扇莊全面轉(zhuǎn)制，我從企業(yè)雇員變回個人身份的時候，做扇子的幾大領(lǐng)域，扇骨、扇面、扇刻，已經(jīng)基本學齊了。當時制扇行業(yè)處于低谷，大部分同事都選擇了轉(zhuǎn)行，我實在太喜歡，不甘心，就對自己說，你學了這么多，難不成還能把自己餓死？于是一咬牙，在桃花塢開了個工作室，硬干。頭幾年確實比較艱難，主要靠我家“老板”（太太）養(yǎng)家。我一門心思沉浸在做扇子、修扇子的樂趣當中，大量閱讀跟扇藝相關(guān)的古籍資料，在歷史的縫隙里尋找蘇扇的密碼，慢慢地復活了一些失傳的技藝，雖然倒貼了不少金錢，精神上還是很滿足的。

2005年年底是另一個轉(zhuǎn)折點，一個朋友在北京工美組織了一場折扇主題的活動，請了一幫國內(nèi)有名氣的制扇人參加，蘇州的、浙江的、四川的、安徽的都有，其中也有我。我?guī)Я艘欢压ぞ哌^去，現(xiàn)場做給大家看。當時大部分人對做折扇沒概念，我光是演示穿扇面，就意外地引起了圍觀，里三層外三層，把工作臺都擠翻了，弄得我很緊張，生怕被踩踏。那場活動影響力很大，吸引了幾十家媒體報道。從那以后，折扇的市場行情開始好轉(zhuǎn)，我不靠“老板”也能勉強活下去了。

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蔽移鋵嵤潜容^散漫的人，不算很用功，但自認非常用心，喜歡嘛，就樂意花時間去琢磨、去感悟、去尋找蘇州折扇應有的品格腔調(diào)。我每年做的扇子不過十來把，每一把都斟酌再斟酌，務求完美?？v然如此，從業(yè)三十多年，比較滿意的作品也只有百把左右。一把地道的蘇州折扇，往往流傳數(shù)百年，所以不單要當?shù)闷鹜瑫r代玩家的好評，還須經(jīng)得住時間的考驗，所以一絲也不能茍且。

曾經(jīng)有記者告訴我，有業(yè)界專家評價我對扇子這個行當?shù)呢暙I是“上承五百年，下啟五百年”，問我敢不敢接受這份榮譽。我想了想說，后半句不敢當，前半句可以勉強接受。

確實是我們把這個行業(yè)給帶動起來的。如果不是我們在堅守、在努力，這個行業(yè)會更沒落。各種傳統(tǒng)手工藝之中，現(xiàn)在能超越古人的，只有我們扇子這個行當。這個結(jié)論不是我信口亂下的，是很多專家論證過的。倒不是說，我們比古人更聰明、更厲害，而是因為我們的眼界、我們攝取的信息量、我們擁有的工具，都大大超過了古人。古人也許一生才能出一件精品，而我們可以非常方便地把一百個人的一百件東西找出來，加以研究，在此基礎(chǔ)上，做出更新巧的東西，所以還是要感謝古人。

具體而言，我這三十幾年做出的成績，無非就是，恢復了一些失傳的古扇樣式和工藝，修復了一些珍貴的舊扇，融合了一些技法，創(chuàng)造了一些新的樣式……說實話，現(xiàn)在讓我總結(jié)自己的成績，我是不大樂意的，因為我的制扇生涯才進行到一半，接下來的三十年還能做出些什么來，我也不知道?？傊疫€在不斷地學習，扇骨、扇面、扇刻，我都還有不滿意的地方。我相信學習到一定的程度，肯定會有讓大家驚喜的東西出來，當然首先是給自己驚喜。

這十來年，扇行總體在慢慢往上走，傳統(tǒng)的生產(chǎn)模式逐漸恢復，市場對折扇的認知度也在提升，文人扇的概念又回來了。但行業(yè)的規(guī)模還是太小，依然存在失傳斷檔的危機。只靠我們幾十號人努力做扇子、做活動，影響力畢竟有限。從整個社會的角度來看，玩扇子的人群還只是非常小的小眾。換言之，扇子的品質(zhì)起來了，但扇文化還沒有起來，先不跟明代比，想要恢復到民國的水平，也還需要幾代制扇人的持續(xù)接力。

從業(yè)以來，每復原成功一種古扇，我都會嘗試把工藝技法詳細記錄下來，免得再度失傳，但是意義也不是特別大，因為做扇子是非常精微的技藝，很多東西無法言傳，做的過程中會有無窮無盡的新問題冒出來，有些問題師父也沒有遇到過，也沒有辦法給你指點，只能自己慢慢摸索、慢慢解決。

舉個例子，從扇廠出來頭兩年，我扇面一直做不好，動不動就斷掉。我就去找朱水根老師傅請教，可是他也講不清楚，反正就是，他做出來的扇面不會斷，我做出來的扇面會斷，問題出在哪里？沒人能回答。沒辦法，我只好天天冥思苦想，一遍遍地試驗，后來終于找到了答案，解決了斷面的問題。我可以把這個答案傳給徒弟，不過徒弟一定還會碰到其他新的、我無從想象的問題。做扇子這一行，有規(guī)矩，有法門，但沒有萬寶全書。

這些年，陸續(xù)有人找上門來，想拜師學藝，我坦率地告訴他們，學習做扇子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做扇骨入門就需要三年，只學拿刀；做扇面也不輕松，天分高的人大致學會也需要六年，要想完全掌握，至少還需要再看三年。兢兢業(yè)業(yè)跟著師父，十年辛苦，學到的也只是基本功，還要學會跟古書古畫古人打交道，上窮碧落下黃泉，隨時隨地搜求跟扇子相關(guān)的知識，才有可能在這個行當里做出一點微小的成績。

對扇子如果沒有十二分熱愛，沒有愛到癡迷的程度，沒有超越名利的奉獻精神，這條路是走不下去的。因此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只收了十二個徒弟，每收一個徒弟，我都要他們保證，將來也會帶徒弟，只有這樣，這門技藝才能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