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平,孫 歡
價值觀變遷對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訴求
廖小平,孫 歡
改革開放以來,社會價值觀由一元向多元、整體向個體、神圣向世俗、精神向物質的轉變,對國家治理提出了協(xié)同治理、民主治理、法律治理和道德治理的價值訴求。這些價值訴求符合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必然規(guī)律。因此,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在理念上也就意味著對中國社會價值觀特別是政治價值觀的重構。
價值觀變遷;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
21世紀以來,“多一些治理,少一些統(tǒng)治”是世界大多數(shù)國家政治變革和政治現(xiàn)代化的重要特征。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重要命題,并將之作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絕非是簡單地在字面上將“國家統(tǒng)治”或“國家管理”變?yōu)椤皣抑卫怼?,詞語變化的背后反映的是全新政治理念的生成。這一命題正是黨對其所領導的改革開放30多年來的現(xiàn)代化建設成功經驗的科學理論總結,也是黨對社會轉型時期所面臨的各種嚴峻挑戰(zhàn)做出的積極回應。其中一個非常重要且又不得不做出回應的挑戰(zhàn)是:伴隨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的深刻變革而來的價值觀變遷。以改革開放為節(jié)點,中國社會價值觀從改革前到改革后經歷的變遷表現(xiàn)出這樣的總體鏡像,即從一元價值觀向多元價值觀轉變、從整體價值觀向個體價值觀轉變、從神圣價值觀向世俗價值觀轉變以及從精神價值觀向物質價值觀轉變[1]。這些轉變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為中國帶來了世界經濟奇跡、公民意識覺醒、民主政治發(fā)展、社會財富積累,另一方面卻又使中國出現(xiàn)了嚴重的貧富差距、人文精神失落、高發(fā)的官員腐敗、價值與道德危機。雖然這些結果是多因素綜合作用形成的,但是從理念層面來講便要歸因于社會價值觀變遷。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是為了應對這些挑戰(zhàn)而開展的政治變革,在政治理念上就是要進行價值重構,包括對社會的價值目標、價值尺度和價值取向等的重構。所以說,“治理的現(xiàn)代化改革,將是一個價值導向調整優(yōu)先于治理技術革新的過程”[2]。這意味著國家治理將不再是政府單方面的、封閉的、自上而下的權威統(tǒng)治,而是多元治理主體協(xié)同的、民主的、法律的、道德的治理。
價值觀變遷不是自發(fā)的、孤立的,而是由社會轉型的大環(huán)境所決定的。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社會的最基本特征是:計劃經濟、單一公有制、單位制社會結構、高度集中的政治權力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單一化,而在社會價值觀上的表現(xiàn)則是一元價值觀。這種一元價值觀不僅僅是中國社會的主導價值觀,而且還是唯一的價值觀。在唯一的主導價值觀的統(tǒng)領下,社會不可能產生和存在激烈的價值觀沖突,也沒有人對強有力的、無所不能的集權政治體制表示懷疑和異議,社會秩序和團結穩(wěn)定與其說歸功于完善的國家治理體系,不如說是來自人們對權威統(tǒng)治的服從。這是因為同質的、絕對的價值標準和普遍的、權威的超越意識強烈要求中國社會必須是大一統(tǒng)的一元價值觀,其他價值觀——如果存在的話——與主導的一元價值觀之間也只有“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排斥與被排斥”的關系。價值權威、經濟權威和政治權威的高度統(tǒng)一需要的便是整個社會對權威統(tǒng)治的服從。
然而,隨著從1978年開始的、被稱為“中國的第二次革命”的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中國社會的深層結構發(fā)生了全方位的、翻天覆地的變革。其中首要的也是最基礎的變革當屬經濟體制的改革與轉軌,集中表現(xiàn)在這樣三個方面:一是在所有制結構上,中國社會主義的基本經濟制度由單一公有制向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fā)展的基本經濟制度轉變;二是在分配制度上,資源分配的平均主義、“大鍋飯”向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轉變;三是在經濟運行方式上,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變。這些轉變概括起來就是,從“一”到“多”的轉變。多種所有制、多種分配方式、多種市場主體催生了多元的利益訴求,這為多元利益主體的生成提供了根本動力。利益主體的多元化解構了原來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國家主體,各種社會主體和個人主體得以解放,主體的多元分化在理念上的表現(xiàn)就是價值觀的“鐵板一塊”的狀態(tài)開始瓦解,多元價值觀逐漸形成和發(fā)展。
在改革開放前的一元價值觀的社會狀態(tài)中,價值主體和利益主體是同一的,即國家。社會中的其他一切價值都可以歸結為國家的價值,其他一切利益也都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國家的利益。而改革開放后形成的多元利益主體意味著在國家利益之外,各個利益主體都存在自己的利益訴求,這勢必導致價值目標、價值標準和價值取向的多維化和多層次性,最終的結果就是價值觀多元化成為一種必然趨勢。在國家治理領域,“服從”作為一種核心政治價值的地位開始受到多元價值的動搖,各種利益主體的利益訴求再難以絕對地統(tǒng)一于國家的利益之下,國家治理的實際承擔者——政府已很難單靠“指令”來進行權威統(tǒng)治。因此,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過程是一元價值觀向多元價值觀轉變的過程,是全能國家向有限政府過渡的過程?;蛘哒f,改革開放的過程也是一個將社會力量納入治理結構和過程之中的治理轉型過程,以政府為唯一主體的政治管理正在走向以多主體協(xié)同治理為特征的公共治理[3]。馬克思主義通常認為,國家乃是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在這一階段社會出現(xiàn)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以及不可調和的且又無力擺脫的對立面。國家的目的就在于化解社會的自我矛盾和對立面,因此國家不是外在強加于社會且與社會相異化的力量。但是,在強勢的權威統(tǒng)治之下,國家和政府憑借其所壟斷的政治權力凌駕于社會之上,國家和社會的關系異化為“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命令與服從”的關系。
協(xié)同治理是多元利益主體針對其和國家主體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命令與服從”關系所發(fā)出的變革呼聲,是利益多元化的必然結果,更深層次來講是價值觀多元化的必然訴求。這意味著在國家之外的其他價值和利益都必須得到應有的肯定和尊重,政府自上而下的、依靠指令的、“孤家寡人”式的統(tǒng)治必須為多元主體的價值訴求和利益表達騰出空間。在國家和社會關系的現(xiàn)實選擇上,作為國家治理實際承擔者的政府在扮演主導角色的同時,更應該搭建起制度化的協(xié)作參與平臺,與社會一起來審視和解決社會中出現(xiàn)的那些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以及不可調和的且又無力擺脫的對立面。用馬克思的話來說,這種治理方式實際上就是“社會把國家政權重新收回,把它從統(tǒng)治社會、壓制社會的力量變成社會本身的生命力”[4](P95)。也就是說,社會重拾建構和諧與穩(wěn)定的話語權,同國家和政府一道承擔起對社會公共事務的治理權能與職責。國家主體與社會其他利益主體之間是一種“協(xié)作”、“平等”的關系,政府在國家治理領域中的“大一統(tǒng)”逐漸讓位于多主體的協(xié)同治理。在此治理模式下,政府始終保護和尊重社會的主體地位及其自身的運作機制與規(guī)律,同時綜合運用行政管理、居民自治管理、社會自我調節(jié)、法律手段乃至市場機制等多種方式,形成政府主導、社會協(xié)同、共建共享的社會治理新格局,從而實現(xiàn)充滿活力、和諧有序的社會治理目標[5]。簡言之,協(xié)同治理模式是社會價值觀變遷在國家治理理念上的反映,同時也是對國家治理的核心價值的重構,即用“協(xié)作”、“自治”對“服從”、“統(tǒng)治”更換。
從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之前,在我國社會長期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一元價值觀是整體主義價值觀,后來又稱為集體主義價值觀。集體主義價值觀追根溯源可以歸結于中國家國一體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但其最終形成并在中國價值觀領域取得絕對主導地位,則是當它與單一公有制、計劃經濟和單位社會結合起來之后。在單一公有制的社會中,集體主義通常被當作是最基本的價值取向,維護公有制與集體利益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社會最基本的價值目標。同時,計劃經濟的高度集中也要求以集體主義作為價值基礎,因而計劃經濟時代也常被形象地稱為“集體化”時代。再者,黨政經商學兵合一并肩負著各種政治與社會職能的單位組織更需要“單位精神”——集體主義的價值取向來維系穩(wěn)定運行。在這種價值取向和價值目標的指引下,中國社會形成了“國家—單位—個人”的社會結構。單位通過成員身份實現(xiàn)對個人的控制,國家則通過控制單位來實現(xiàn)對個人的控制。統(tǒng)治的秩序就是建立在個人服從單位、個人利益服從單位集體利益的基礎上,這在政治體制上的表現(xiàn)就是集權政治。因而,在曾經幾代人揮之不去的“集體化”時代,“集權”成為了社會政治的核心價值訴求,“治理”就意味著國家對社會的管理和控制,國家對社會成員的管理和控制。國家?guī)缀跬耆加袊覚嗔蛯ι鐣Y源的配置,其他社會主體和個人主體很難成為國家治理的主體。
然而,隨著改革開放帶來的社會轉型的深入,我國的經濟體制和社會結構都開始發(fā)生重大變革。新中國成立后建立的單位社會逐步解體終結并開始進入后單位社會,原來“國家—單位—個人”的社會結構向“國家—社會(包括社區(qū)、各種團體和組織)—個人”的社會結構轉變[6]。一方面連接國家和個人的各種社會組織得到發(fā)育和發(fā)展,這些組織不同于以往皆具政治、經濟、社會職能的單位組織,而是以契約精神為核心價值取向的市場主體。這些市場主體的出現(xiàn)并在國家秩序特別是市場經濟秩序中的地位的凸顯,使原來自上而下的集權政治漸漸失去了有效治理的社會土壤,社會秩序也開始由單位社會的指令性或行政性建構向基于自由、平等的契約性建構轉變。另一方面?zhèn)€人從嚴密控制的單位中逐漸解放出來,每一個個體都成為了利益主體。社會個體成員對自身利益的清晰意識——同時也意味著對他人利益的清晰意識——使個體成為價值主體變得可能,這使得中國社會價值觀的個體特征在多元化進程中變得越來越明顯。在個體主體意識的蘇醒中,個體價值觀不斷擠占集體價值觀的思想陣地,集權政治的合法性也開始遭受社會的詰難。因此,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提出,我國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改革的總方向就是要發(fā)揚和保證黨內民主,就是要發(fā)揚和保證人民民主,一言以蔽之,“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就沒有社會主義的現(xiàn)代化”[7](P168)?!懊裰鳌笔强茖W社會主義制度本身優(yōu)越性的體現(xiàn),同時也是改革開放以來群體主體意識和個體主體意識覺醒的基本價值訴求。
民主,也即人民當家作主或人民主權。就政治文明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而言,民主是公民權利意識和個人主體意識覺醒的必然結果。尤其是在現(xiàn)代社會,對民意的吸納和公民的參與已經成為政治合法性的最主要源泉,忽視和排斥任何民主政治的呼聲都是自取滅亡之道。因此,民主治理意味著政府應避免封閉的、自上而下的權威統(tǒng)治模式,引入民主行政的理念和精神,使多元利益訴求和公民權利在多主體的共同參與和協(xié)同治理中得到保障。具體而言,民主行政的核心要素包括:第一,在價值理念上,以“社會公正”為其核心價值;第二,在實現(xiàn)途徑上,民主行政的本質就是積極、主動的公民以個體或集體的方式廣泛且直接地參與到公共事物管理中[8]?!吧鐣钡膬r值導向不同于權威主義,當然也和曾經在中國價值觀領域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集體主義”迥異。權威主義將對政治權威的崇拜推向了頂峰,集體主義則容易抹殺和忽視個人利益使集體成為“虛幻集體”。依據(jù)羅爾斯的解釋,公正原則包括這樣兩個具體原則:“第一個原則:每個人對與其他人所擁有的最廣泛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力。第二個原則:社會的和經濟的不平等性應這樣安排,使它們(1)被合理地期望適合于每一個人的利益;并且(2)依系于地位和職務向所有人開放”[9](P56)。廣泛而直接地參與公共事務的管理便正是公民應享有的一種平等權力,凸顯了國家治理對個體主體意識與公民權利的尊重和維護,它使國家的社會政策和制度盡可能地適合于每一個人的利益,因此符合公正原則。
在個體主體意識覺醒和個體價值觀發(fā)展的過程中,又有兩種不同但相互聯(lián)系的價值訴求:一種是用個體價值觀的因子對整體價值觀進行“建設性”的重構,意圖形成全新的集體主義價值取向,使“虛幻的集體”變?yōu)椤艾F(xiàn)實的集體”。這種新的集體主體不是要求個人利益無條件地服從集體利益,而是把個人利益看作是集體利益的有機構成部分,集體也只有在保護個人利益的前提下才成為必要的集體。另一種是用個體價值觀清除整體價值觀,以個人權利、個體尊嚴從根本上拒斥和反對過去那種“見集體不見個體”的虛幻的集體主義。這兩種價值訴求無疑是“人民主權”和“社會公正”在“集權”的高壓和夾縫中生長并繁盛的內在動力。因此,民主治理從本質上講,就是“人民群眾把國家政權重新收回,他們組成自己的力量去代替壓迫他們的有組織的力量”[4](P95)。而將國家政權重新收回的前提條件便是,人民群眾主體意識的覺醒以及其個體價值觀的形成與發(fā)展。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主體意識和個體價值觀是建立在個人正當利益之上的意識和價值觀,民主治理提倡個體價值觀并不是要否定集體主義價值觀,而是要避免“虛幻的集體”對正當個人利益的否認或抹煞。集體主義價值觀的為他性、服務性可以彌補個體價值觀在為己性、謀利性上的不足,從而找到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的最佳結合點。因此,民主治理一方面是要主張個體價值,維護個人正當利益,另一方面則是要完善集體,保證集體利益,實現(xiàn)集體利益和個人利益、國家進步與個體發(fā)展相和諧。
“世俗”與“神圣”相對,而“神圣”總是與宗教聯(lián)系在一起。中國社會尤其是新中國成立之初的中國社會不存在像西方社會那樣的宗教神圣價值觀,盡管傳統(tǒng)中國社會也視儒教、道教和佛教為宗教——它們確實扮演著宗教的角色,但真正的宗教神圣價值觀在主張唯物主義和無神論的中國社會也的的確確沒有出現(xiàn)。我們所說的神圣價值觀向世俗價值觀轉變中的神圣價值觀,是特指那些“以世俗為神圣”的神圣價值觀,也即中國社會被神圣化、宗教化的且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政治倫理價值觀,簡言之就是一種政治宗教。從建國之初到改革開放之前的神圣價值觀主要表現(xiàn)在合作社、大躍進、人民公社以及“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政治理想主義、革命政治教條理念作用下形成的“理想—神圣”、“革命—神圣”的價值觀。“革命”由實踐變?yōu)槿巳隧憫母哒{口號,最終成為人們信奉的“理想”,也就是說革命本身成為理想,成為一個人是否具有理想的價值尺度;而理想則被準宗教化和革命化;再加上搞領袖崇拜的造神運動,政治倫理的神圣價值觀在文革前后成為了我國社會壓倒性的價值觀。具體表現(xiàn)為:在國家治理的組織設置上,國家通過“城市單位”和“人民公社”的理想掌握著對社會資源的絕對分配權,排斥性地充當了治理的主導力量,權力的觸須盤踞著每一個社會角落,全方位地控制著人們的社會生活;在國家治理的指導思想上,長期而持續(xù)的群眾運動和思想教育使“左”的思想被推到極致,“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革命口號被神化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價值標準,人們的思想和行動被鉗制和禁錮;在國家治理的過程上,國家通過戶籍制度和福利制度,以及被理想化的遣農返鄉(xiāng)和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牢牢控制著社會成員的流動。因此,國家治理就演化為以被神化了的“階級斗爭”、至高無上的國家權力和被革命化、理想化了的群眾運動為主要內容的全面的社會控制。
根據(jù)通常的現(xiàn)代化理論,現(xiàn)代化進程其實就是世俗化的過程。改革開放開啟的世俗化過程首先就是對“文化大革命”時期形成的“唯政治化”或“泛政治化”的神圣價值觀進行反思,清理極左政治、斗爭政治以及政治掛帥,質疑政治權威,也即進行一次徹底的“政治祛魅”反思運動。于是,曾經那種與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嚴重脫節(jié)的革命化的宏大敘事的理想,在改革開放的市場化潮流的沖擊和西方各種文化、思潮、價值觀以及生活方式的入侵之下,逐漸變得空洞、失落甚至出現(xiàn)了所謂的“理想危機”,而社會價值觀便開始由神圣走向世俗化。世俗化價值觀的出現(xiàn)使人們不再沉迷于“神圣的理想”和“革命的理想”,取而代之的是“世俗的理想”和“生活的理想”。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而崛起民眾世俗精神和覺醒的個人權利意識,具體表現(xiàn)為:自利的價值觀的形成,人們契約觀念的增強,社會的財富觀的發(fā)展,個人能力觀的社會認可和人的自由與民主的訴求[10]。從理想和價值被從“天上”帶到“人間”來看,世俗化價值觀的出現(xiàn)和流行確實是社會價值觀的一大進步。治理體制回到“人間”的表現(xiàn)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雛形開始形成,政治體制的民主化正在漸進式的進行。分權政治、平民政治、權利政治在集權政治、權威政治、權力政治的狂瀾中萌芽,治理實踐對法律治理的訴求變得日趨強烈。
然而,世俗化價值觀也容易導致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沒落,理想和英雄在社會生活中隱匿又導致了中國社會的人文精神趨于失落以及人們對人生終極價值與意義的淡漠,功利的、世俗的東西被當成了“理想”,被視為是人們追逐和崇拜的終極價值,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改革開放前那種維系社會秩序的既成規(guī)則系統(tǒng)的作用力。盡管改革開放所進行的政治體制改革打破了權力的過分集中、家長制、領導干部職務終身制等集權政治的重要構件,但權力政治仍是國家政治的根本特征。此外,雖然黨和國家已清醒地認識到法律治理的重要性,認識到“為了保障人民民主,必須加強法制。必須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這種制度和法律不因領導人的改變而改變,不因領導人的看法和注意力的改變而改變”[7](P146)。但在許多地方和領域,改革所設想的依法執(zhí)政和依法行政往往依然流于形式,能人治政、能人政府、能人權威成為治理中的主導性影響力,法治政府建設進程緩慢,法制權威在一些地方式微甚至缺失。
無論是在神圣價值觀還是世俗價值觀的指導下開展的實踐活動,領袖崇拜也好、嚴重擴大化的反右運動也好、極左思想下的大躍進也好、農業(yè)學大寨也好、疾風暴雨式的群眾階級斗爭也好,對極端實用主義的迷信也好,對金錢和權力的崇拜也好……它們有著共同的特點:權力對權利的否定、權威對平民的控制、人治對法治的排擠。神圣的國度需要宗教或者宗教化的理想,世俗的國度需要法治或者制度化的治理。前者依靠人們對“崇高”的信仰和對“理想”的狂熱保持一種自發(fā)秩序,后者卻因人們對“世俗”的沉迷和對“功利”的追逐而必須依賴建制性秩序。從政治現(xiàn)代化演進規(guī)律來看,建制性秩序必須基于法律治理才能取得持續(xù)的、穩(wěn)定的合法性并發(fā)揮強勁的治理功能。法律治理也可以說是法治?,F(xiàn)代法治的核心要義是良法善治[11]。法治的意義在于為國家治理注入良法的核心價值,同時提供實現(xiàn)善治的創(chuàng)新機制。法治的基本價值包括秩序、公正、權利、效率以及和諧。當前我國法治的這些基本價值是對以往神圣價值觀泛濫時期的斗爭、權威、平均以及革命等價值的替換,也是對世俗價值觀成長時期的金錢、權力等功利價值的批判性反思。在這些基本價值中,“秩序”是最核心的價值,其他價值的實現(xiàn)都以“秩序”為前提和基礎。對任何國家來說,國家治理最直接的目的、最基本的價值取向便是建立并維護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梢哉f,秩序是整個人類生存、生活以及生產活動的基石。沒有秩序,一切公共活動都將陷入混亂。改革開放前后,中國社會出現(xiàn)的各種錯誤思想、“革命運動”、社會危機、信仰危機、道德危機,在一定程度上便與社會公共生活秩序、民主政治秩序、意識形態(tài)秩序和市場經濟秩序的缺失或紊亂脫不了干系。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法治就是要在良法所建構的良序的基礎上實現(xiàn)善治。善治的基本特質就是依據(jù)良法進行治理,重視和尊重公民權力和人的尊嚴,使公眾能以主體身份參與國家治理并對自身事務實行高度自治。因此,法律治理和協(xié)同治理、民主治理、道德治理都不是孤立的,它們相互聯(lián)系、共同推進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
精神價值觀和物質價值觀是針對人們的精神生活、精神世界和物質生活、物質世界而言的,它們是對人們的精神、物質生活領域和生活狀態(tài)的反映。這兩種價值觀與神圣價值觀和世俗價值觀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神圣價值觀包含于精神價值觀,世俗價值觀則需要用物質價值觀來體現(xiàn)。如前說述,從建國之初到改革開放之前的中國社會將理想主義的、神圣的價值觀作為社會主導價值觀,人們對崇高精神的信仰遠遠要高于對物質的追求。在這一時期,精神是高尚的,崇高是圣潔的,物質是卑微的,世俗是污穢的。尤其是在艱苦奮斗的建國創(chuàng)業(yè)精神和具有濃厚革命色彩的愛國主義精神的引領下,全社會對崇高精神生活的追求和人的精神世界的發(fā)展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而對物質生活特別是那種好逸惡勞、貪圖享樂的生活則表現(xiàn)出極重的鄙夷之情。因此,即使是物質匱乏、生活貧困、生產力水平低下,中國社會依然保持了公序良俗,黨和國家依然能團結與領導人民群眾使剛剛成立新中國表現(xiàn)出強大的、無限的生命力。不可否認,理想的準宗教化、革命的神圣化以及對領袖接近狂熱的崇拜是人們流連于精神而忘卻了物質的重要原因,但從本因上分析,這是人們對內在崇高和個體德性的自我需要的結果。這種需要雖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神圣化了的階級斗爭與政治革命所取代,也即被政治化或泛政治化,精神需要演化為政治需要,但其中始終不變的是物質生活、物質價值觀依舊少有人推崇,而且道德在國家治理中的作用大有超過法律的態(tài)勢——盡管二者都曾被湮沒于神圣的政治革命中。
畢竟“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對物質生活的忽視或者物質生活水平嚴重滯后都不符合社會主義制度的本質。中國社會價值觀由精神價值觀向物質價值觀的轉變符合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必然性,也與黨的領導集體對社會價值變化規(guī)律的科學認識分不開。鄧小平同志曾明確提出,“不重視物質利益,對少數(shù)先進分子可以,對廣大群眾不行,一段時間可以,長期不行。革命精神是非常寶貴的,沒有革命精神就沒有革命行動。但是,革命是在物質利益基礎上產生的,如果只講犧牲精神,不講物質利益,那就是唯心論”[7](P146)。因此,自改革開放肇始,物質利益和物質價值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道德正當性與政治正當性,并成為了中國社會人們普遍追尋的重要對象,物質價值觀在中國社會價值觀變遷史上空前地成為了一種社會基本價值觀。不可否認,物質價值觀作為社會基本價值觀地位的確立,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和人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生活需要的滿足提供了強大動力,在一定程度上夯實了社會主義國家的物質基礎,體現(xiàn)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因此在這一時期內,國家治理的重心便是經濟建設,便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后來就自然有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fā)展戰(zhàn)略。這一發(fā)展戰(zhàn)略的象征意義和實際意義都在于:政治、社會、文化、道德、環(huán)境等都必須服務于經濟建設,服務于人們長期受壓抑的人性對“物質”的渴望與追求。
然而,中國社會在追逐“物質”——通俗來講也就是“向錢看”——的過程中,社會轉型、政治變革、精神發(fā)展開始變得越發(fā)滯后,物質價值觀甚至出現(xiàn)了替代曾經崇高的、受熱捧的精神價值觀的趨勢,物質價值和物質價值觀在中國幾近登上最高價值與最高價值觀的寶座。這樣一來,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漸漸散發(fā)出銅臭味,社會空間里隨處都充斥著物欲、情欲甚至色欲。在國家治理領域,作為治理主體的政府從公共政策的制定到貫徹、執(zhí)行,從黨員干部的政績觀到權力觀,也開始彌漫著“物”的氣息。原本作為手段和工具的“物”被突出、被強調、被崇拜,而本應被當成終極目的之公共福祉卻被有意識地忽視。在國家治理實踐中,各級政府和官員對物質價值觀的推崇,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對GDP的頂禮膜拜,而這種膜拜就是建立在以GDP為政績考核和價值評價標準的以物質為價值導向的政治制度之上。而在社會公眾層面,人們對物質價值觀的推崇表現(xiàn)為金錢拜物教在部分社會成員間的盛行,其惡果就是理想失落、精神頹廢、價值迷失、道德滑坡、人情冷漠、幸福感遺失等各種社會問題。總的來說,物質價值觀對精神價值觀的替代,或者說物質價值觀與精神價值觀的嚴重失衡,使中國社會的許多領域滋生并盛行了拜金主義、消費主義、享樂主義以及奢侈之風,在法律治理還尚未建構好秩序的地方,人們的道德高地和自發(fā)秩序就開始敗退失守。對物質的迷戀與對精神的鄙夷以及物質生活的繁榮與精神生活的空虛形成的鮮明對比,是價值觀變遷對國家治理有效性的一種諷刺。這種諷刺無法單一地通過多主體協(xié)同治理、民主治理、法律治理來根除,而只能重返“崇高”,激發(fā)“理想”,收復失守的道德高地,進行道德治理。
道德治理和法律治理共同構成了國家治理體系,二者之于社會秩序都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價值。道德治理之所以具有如此重要的價值,是因為它“不僅是對社會道德陰暗面及其負能量進行克服和消除的活動和過程,同時又是‘益’,即傳播先進價值觀念,并以這種價值觀念凝聚人心,激勵和引導人們求真向善,實現(xiàn)價值觀再造的活動和過程”[12]。這里的社會道德陰暗面和負能量最主要的就是在不斷膨脹的物質價值觀刺激下人們對“金錢”、“權力”、“美色”等物質價值的追逐,以及由此所產生的社會危機、道德危機、價值危機、信任危機等。而用先進的價值觀念實現(xiàn)價值觀再造,實際上就是要求用科學的、先進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重建人們的信仰和價值:即在國家層面,用“富強、民主、文明、和諧”來規(guī)定社會發(fā)展目標;在社會層面,用“自由、平等、公正、法治”來規(guī)定社會價值導向;在個人行為層面,用“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來規(guī)定個人發(fā)展。在某種意義上,道德治理是要在物質價值觀泛濫的地方重新肯定和賦予精神價值觀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當然,這并不是把精神價值觀當成是唯一的、壓倒性的價值觀,更不是要將“崇高”、“理想”重新宗教化和神圣化,而是要找到物質價值觀和精神價值觀的平衡點。正如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共同進步是人生存和全面發(fā)展的必要條件,物質價值觀和精神價值觀平衡是社會穩(wěn)定有序的必要條件。
無疑,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絕非是一種政治改革的口號,它是社會政治經濟現(xiàn)代化的必然要求和結果,同時也是政治現(xiàn)代化的重要標志?,F(xiàn)代化的國家治理相比傳統(tǒng)的治理模式而言,具備這樣五個鮮明的指標:一是公共權力運行的制度化和規(guī)范化,即通過完善的制度安排和規(guī)范的公共秩序來進行國家治理;二是民主化,即國家治理必須保障主權在民和人民當家作主;三是法治,即憲法與法律是國家治理的最高權威;四是效率,即國家治理應有效維護社會秩序并有著高行政效率和高經濟效益;五是協(xié)調,即國家治理的各種制度安排是一個統(tǒng)一的、相互協(xié)調的整體[13]。從這五個方面的指標來看,國家治理技術革新的背后實際上是價值目標、價值標準和價值取向的調整。協(xié)同治理體現(xiàn)的是多元價值主體對“協(xié)作”、“自治”價值的肯定;民主治理體現(xiàn)的是公民主體意識覺醒對“人民主權”、“社會公正”價值的確認;法律治理體現(xiàn)的是唯政治化、泛政治化的神圣價值觀退位后社會對“秩序”、“法治”價值的重視;道德治理則體現(xiàn)的是在世俗的、物質的價值觀泛濫后對“崇高”、“德性”價值的憧憬。因此說,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在理念層面是社會價值觀變遷的必然要求,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順應時代潮流的價值觀的重構,特別是政治價值觀的重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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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小平,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教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德文化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首席專家,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孫 歡,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旅游學院副教授,哲學博士。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價值安全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建設研究”(14AZX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