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衛(wèi)東 亢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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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的完善
——以審判中心主義為視角
陳衛(wèi)東 亢晶晶
我國當前的偵查中心主義訴訟結構阻礙了辯護律師在維護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防范冤假錯案和實現(xiàn)司法公正方面所應發(fā)揮的作用,造成有效的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的不完善?!吨泄仓醒腙P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的審判中心主義目標,為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的完善提供了新的契機和平臺,同時,律師辯護保障也是審判中心主義目標的應有之義和本質(zhì)要求。實現(xiàn)從偵查中心主義向?qū)徟兄行闹髁x的轉(zhuǎn)變是當務之急。審判中心主義下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的完善需要相關的程序和制度作為配套機制,其中最關鍵的是建構以法官為中心的辯護律師權利救濟模式和約束性律師辯護制度。
審判中心主義;結構功能論;基本權利;訴訟行為無效;聽證程序
審判職能、控訴職能和辯護職能是刑事訴訟的三大基本職能,三者缺一不可,缺少了任何一種職能,都會使得刑事訴訟程序難以正常運轉(zhuǎn)。但是,長期以來,我國的刑事辯護職能一直處于發(fā)育不良且呈萎縮的狀態(tài),特別是律師辯護保障問題沒有得到根本解決,因而成為理論界和實務界持續(xù)關注的熱點問題。2012年《刑事訴訟法》對律師辯護制度做了諸多的修改,如明確了律師以辯護人的身份參與偵查程序,將指定辯護提前到偵查階段,明確了律師辯護權受到侵害的救濟途徑,擴大了辯護律師的程序參與權,等等。雖然此次《刑事訴訟法》修改沒有將學者們一直呼吁的偵查訊問時律師在場權予以明確規(guī)定,但是從修改內(nèi)容可以明顯看出,我國立法對于律師辯護保障是不斷趨于完善的。
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提出了“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目標,但審判中心主義并不僅僅是一個口號,其實現(xiàn)需要一系列相關機制的保障。當然,審判中心主義目標的提出將對我國的刑事訴訟結構產(chǎn)生根本性的影響,也為我國律師辯護保障提供了新的契機和理論框架,同時,律師辯護保障也是審判中心主義的應有之義。在我國,律師辯護難以發(fā)揮作用的根本原因在于沒有確立審判中心主義的訴訟理念,偵查中心主義的訴訟格局成為辯護律師在刑事訴訟程序中發(fā)揮實質(zhì)作用的天然屏障。那么,在審判中心主義的訴訟理念下,又該如何克服上述障礙從而保障律師的辯護權呢?審判中心主義與律師辯護保障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呢?本文將圍繞這些問題進行探討,以期完善律師辯護保障體系、強化辯護職能、發(fā)揮辯護律師在刑事訴訟程序中的應有作用。
我國律師辯護保障的現(xiàn)狀,是至今仍沒有真正構建起有效的律師辯護保障體系,這也是造成律師辯護難的直接原因。有效的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缺失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辯護律師權利行使程序的規(guī)定缺失
2012年《刑事訴訟法》完善了辯護律師的會見權、閱卷權以及調(diào)查取證權等,減少了對這些權利行使的限制,增加了向犯罪嫌疑人核實有關證據(jù)的權利。但遺憾的是,我國《刑事訴訟法》沒有進一步規(guī)定如何保障律師行使相關權利,從而導致上述權利在司法實踐中的落實存在諸多問題。
據(jù)筆者了解,在司法實踐中,雖然律師的會見權和閱卷權在行使過程中會遭遇一定的障礙,公檢法機關有時也會加大辯護律師行使權利的難度和成本,但是在很多情形下,這兩項權利還是能夠得到保障的。*筆者在某市調(diào)研過程中發(fā)現(xiàn),律師的會見權和閱卷權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是可以得到保障的,辯護律師持有律師執(zhí)業(yè)證書、律師事務所證明和委托書或者法律援助公函即可會見被追訴人。辯護律師要求閱卷的,人民檢察院和法院一般也都會積極配合,及時安排律師閱卷。律師的調(diào)查取證權因為缺乏強制力,在落實時難免會困難重重,這是可以理解的,但申請調(diào)查取證權卻常常被虛置。此外,2012年《刑事訴訟法》增加了第39條的規(guī)定:“辯護人認為在偵查、審查起訴期間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收集的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或者罪輕的證據(jù)材料未提交的,有權申請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調(diào)取?!边@條規(guī)定對于平衡控辯雙方的力量有重要的意義,但遺憾的是,由于申請調(diào)查取證權的實現(xiàn)取決于人民檢察院和法院的自由裁量權,再加上缺乏相應的程序保障,檢察院和法院對于辯護律師調(diào)取證據(jù)的申請往往不予理睬或無理由拒絕,導致此項權利基本成為“擺設”。
(二)辯護律師權利救濟機制的虛化
長期以來,我國就沒有權利救濟的機制與傳統(tǒng),更鮮見權利救濟的法律規(guī)范。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47條規(guī)定:“辯護人、訴訟代理人認為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及其工作人員阻礙其依法行使訴訟權利的,有權向同級或者上一級人民檢察院申訴或者控告。人民檢察院對申訴或者控告應當及時進行審查,情況屬實的,通知有關機關予以糾正?!边@一規(guī)定明確了檢察機關針對公權力機關在辯護代理環(huán)節(jié)的阻礙行為進行審查的權力以及相應的處理方式,為辯護人、訴訟代理人,特別是介入訴訟的律師的權利救濟提供了可能,并基本確立了以檢察機關為中心的律師權利救濟模式,應當說,這是立法上的一大進步。[1](P185)這樣的規(guī)定顯然迎合了當前我國公檢法機關分工負責、各司其職的訴訟體制,體現(xiàn)了我國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jiān)督機關的定位,在一定意義上彌補了法院無法介入審前程序的空缺。[2](P249)但是,這種救濟模式尚需進一步論證,其有效性也有待觀察。
筆者在某市檢察院調(diào)研時發(fā)現(xiàn),自2012年《刑事訴訟法》實施以來,該院很少收到辯護律師控告或者申訴的案件。通過與當?shù)氐霓q護律師座談了解到,新刑事訴訟法僅僅賦予辯護律師享有申訴、控告等權利,但對于檢察院的審查處理結果并未有再次獲得救濟的機會,也缺少特定的制裁后果,導致律師提出的申訴、控告要么回復較及時但毫無實際效果,要么是一直未有回復。這些情形均嚴重影響了律師提出申訴、控告的積極性,也使得以檢察機關為中心的律師權利救濟機制被虛置。
(三)辯護律師的意見被忽視
律師辯護的目的是通過專業(yè)知識說服裁判者作出有利于被追訴人的裁判,其中辯護律師的正確意見能否被法官采納是問題的關鍵。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增加了“聽取辯護律師意見”的規(guī)定,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法官的裁判并未建立在控辯雙方的對抗基礎之上,辯護律師的意見仍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大多數(shù)冤假錯案都是辯護律師的意見被忽視的結果,浙江“叔侄案”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在這起冤案中,檢察機關對于偵查機關濫用權力沒有發(fā)揮應有的監(jiān)督作用,辯護律師雖然始終堅持犯罪嫌疑人無罪,并提供了許多無罪的證據(jù),但最終也沒能阻止冤案的發(fā)生。*陳衛(wèi)東:《浙江叔侄案是偵查機關自編自導的一場錯案》,http://phtv.ifeng.com/xinwen/detail_2013_04/09/24012252_0.shtml。此外,有學者通過對20起冤案的實證分析發(fā)現(xiàn),除因收集的資料不足,2起案件無法查清是否聘請了辯護律師、1起案件無法查清律師所起的作用外,其余17起案件的律師都盡到了應有的職責,正確指出了偵查、檢察機關的指控以及法院裁判中存在的問題,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無罪的,但因種種原因,偵查、檢察機關以及法院都未予采信,導致案件被錯判。[3](P54)
律師的辯護意見被忽視主要表現(xiàn)在:其一,在庭審中,法官常常打斷律師發(fā)表辯護意見,限制辯護律師的發(fā)言時間;其二,在裁判文書中,法官制作的判決書大都比較重視控方的證據(jù)和公訴意見,能予以比較詳細的分析和論證,而對于辯方的證據(jù)和意見,尤其是不予采納的辯護意見,則缺乏詳細的分析和論證,僅僅簡單地指出辯護人的辯護意見“與事實不符,于法無據(jù),不予采納”[4](P404)。
(四)辯護律師執(zhí)業(yè)負擔過重
相關的立法規(guī)定給辯護律師行使權利施加了諸多負擔,其中最受爭議的就是《刑法》第306條的規(guī)定:“在刑事訴訟中,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毀滅、偽造證據(jù),幫助當事人毀滅、偽造證據(jù),威脅、引誘證人違背事實改變證言或者作偽證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節(jié)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贝肆⒎ǔ踔砸苍S是善意的,即為了規(guī)制辯護人的行為、保障刑事訴訟程序的順利進行,但是這樣的規(guī)定客觀上也增大了辯護人特別是辯護律師從事刑事辯護活動的執(zhí)業(yè)風險,甚至成為有的辦案機關、辦案人員濫用職權,打擊迫害辯護律師的“合法”根據(jù)。[5](P173)
過重的執(zhí)業(yè)負擔使得辯護律師在司法實踐中的行為出現(xiàn)了異化的趨勢,有學者將其概括為“表演性辯護”,即不以說服裁判者接受其辯護意見為目的的“律師辯護”。[6](P77)有的辯護律師畏懼國家公權力,由于害怕辯護行為會對自己以后的執(zhí)業(yè)生涯造成消極影響,在審前就做好了被追訴人的思想工作,讓其積極配合法庭,主動認罪,積極悔過。[7](P135)有的辯護律師雖然積極為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斗爭,但辯護的方式是“對訴訟證據(jù)的小題大做、對訴訟程序的吹毛求疵、對法律規(guī)定的斤斤計較”[8](P78)。還有些喜歡“較真”的律師在法庭上同主持庭審的法官進行對抗,甚至要“死磕”法官。[9]此外, 有些辯護律師將案件的庭審通過微博直播,以此博取社會公眾的同情,試圖通過民意來影響法官的裁判,出現(xiàn)了所謂的“自媒體辯護”現(xiàn)象。*“自媒體辯護”是轉(zhuǎn)型時期出現(xiàn)的一種新現(xiàn)象。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媒體的新發(fā)展,刑事案件律師以博客、微博等自媒體為載體,闡述有利于委托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或者罪犯)的“辯護”意見,爭取輿論的關注和有關領導的支持,給公檢法機關以壓力,從而維護當事人的權利?!氨焙0浮笔恰白悦襟w辯護”的典型案例?!白悦襟w辯護”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在于辯護律師權利與公檢法權力的嚴重失衡。封安波:《論轉(zhuǎn)型社會的媒體與刑事審判》,載《中國法學》,2014(1)。這些非正常的現(xiàn)象不利于我國辯護制度的健康發(fā)展,也不符合辯護律師在刑事訴訟中的角色定位。
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缺失是造成我國律師辯護虛化的原因。在立法對辯護律師的權利規(guī)定越來越完善的情況下,為什么律師辯護保障體系還是難以真正建立起來呢?筆者認為,具體的原因可以分別從觀念層面、訴訟結構層面和制度層面來分析。
(一)公檢法機關對律師辯護的性質(zhì)和角色定位存在偏差
我國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缺失的原因首先體現(xiàn)在公檢法機關對辯護律師的排斥,而這種排斥觀念的產(chǎn)生一方面是對律師辯護權的性質(zhì)認識存在偏差,另一方面是對辯護律師的角色定位錯誤。
1.對律師辯護權的性質(zhì)存在誤解
對于律師辯護權的性質(zhì),筆者贊同將其定位為“與基本權利相關的權利”,因為根據(jù)《憲法》第125條的規(guī)定可以推出將“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視為被告人的一項基本權利。*至于將“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視為被告人基本權利的原因分析,筆者在本文中不再做具體的闡述,具體的論證可參見尹曉紅:《獲得辯護權是被追訴人的基本權利——對〈憲法〉第125條“獲得辯護”規(guī)定的法解釋》,載《法學》,2012(3)?!氨桓嫒擞袡喃@得辯護”的基本權利性質(zhì)是否必然可以推出來律師辯護權也可以被視為憲法規(guī)定的基本權利呢?律師辯護權的權利主體是否符合公民基本權利的主體要求呢?雖然律師辯護權的權利主體是辯護律師,但是這并不影響對其性質(zhì)的界定。眾所周知,律師辯護權既來自法律的授權,同時也來自被追訴人的委托,并且從《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可以看出,辯護律師行使權利的目的是為了維護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即為了實現(xiàn)被追訴人的辯護權。律師為被告人辯護的武器就是刑事訴訟法賦予律師的相關權利,總稱為律師辯護權??梢赃@樣說,被告人的辯護權是一項基本權利,而律師辯護權存在的根本目的就是幫助被告人抵御強大的國家權力的侵害,因此,可以將律師辯護權定位為“與基本權利相關的權利”。
在當代憲法理論中,基本權利被認為具有“主觀權利”和“客觀法”雙重性質(zhì)。基本權利作為主觀權利的核心功能是,當國家侵害基本權利時,個人可以請求國家停止侵害,而且此項請求應該得到司法上的支持。[10](P49-50)同時,基本權利又被認為是憲法所確立的“客觀價值秩序”,基本權利作為客觀法的基本含義是:基本權利除了是個人的權利之外,還是基本法所確立的價值秩序,這一秩序構成立法機關建構國家各種制度的原則,也構成行政權和司法權在執(zhí)行和解釋法律時的上位指導原則。[11](P23-25)公權力必須自覺遵守這一價值秩序,盡一切可能去創(chuàng)造和維持有利于基本權利實現(xiàn)的條件。[12](P19)
在我國,公檢法機關并沒有認識到律師辯護權的雙重性質(zhì),即忽視了律師辯護權的“客觀規(guī)范”的面相,沒有將律師辯護保障視為公檢法機關權力運行的一個準則,也沒有認識到律師辯護權對公檢法機關權力的制約是其正當性基礎之一;而認為辯護律師僅僅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代言人,其參與到刑事訴訟中是為了幫助被追訴人“脫罪”,律師的辯護是以“營利”為目的,往往會阻礙刑事訴訟程序的順利進行。從目前來看,這樣的認識使得公檢法機關對辯護律師經(jīng)常采取一種“敵視”的態(tài)度,沒有給予辯護律師應有的關照,在審前為辯護律師介入程序設置諸多障礙,而在審判程序中法官與辯護律師處于對立的狀態(tài),沒有認識到辯護律師參與訴訟程序所體現(xiàn)的司法民主性。
2.對辯護律師角色的定位存在偏差
根據(jù)社會學中經(jīng)典的角色理論,不同的訴訟主體在刑事訴訟中擔當著不同的角色。當訴訟主體擔當了某一訴訟角色后,與之處于同一訴訟關系中的其他訴訟主體通常會期待他按照其訴訟角色實施角色行為,即都會存在一定的角色期望。訴訟主體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應當怎樣做,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刑事訴訟法》已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雖不能事無巨細,但已為諸訴訟主體框定了他們的權能范圍和行為方式。[13](P100)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立法賦予辯護律師的角色期望就是要為被追訴人提供有效的幫助,最大限度地維護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這也決定了辯護律師必須要按照有利于被追訴人的方式去理解法律的規(guī)定,并為了維護被追訴人的利益用盡所有法律允許的手段,盡管其所實施的行為可能對權力機關完成打擊犯罪的任務設置了重重“障礙”,但這是一種必要的“障礙”。
需要注意的是,辯護律師承擔著維護司法公正的義務,雖然此義務并非其執(zhí)業(yè)的基點,但它的存在還是十分必要的。維護司法公正的義務為辯護律師的行為設定了邊界,防止辯護律師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同時,此義務的存在也有助于法官與律師關系的和諧化。正如檢察官的客觀義務一樣,雖然此義務造成檢察機關的內(nèi)部和外部矛盾,同時在司法實踐中的落實阻力較大,但是對客觀義務的制度性確認,可以促使檢察官適當注意其行為的客觀公正,也可以作為外界檢驗檢察活動的標準,其制度安排亦將促進檢察官履行客觀義務。[14](P142)但是,絕不能將律師維護司法公正的義務凌駕于維護被追訴人利益的義務之上,并以此限制律師的行為,畢竟辯護律師的主要職責仍是維護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這永遠是第一位的。
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公檢法機關基本上都是圍繞著是否有利于實現(xiàn)打擊犯罪,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目標,通過公檢法機關自身的期望來設定辯護律師的角色,對于律師實施的可能對刑事訴訟程序的順利進行造成一定影響的行為予以制裁,甚至因個別律師的違規(guī)、違法行為而作出律師整體素質(zhì)偏低的評價,進而抵制辯護律師有效行使權利。
(二)偵查中心主義和案卷筆錄中心主義的影響
根據(jù)結構功能理論,社會是具有一定結構或組織化形式的系統(tǒng),構成社會的各個組成部分以有序的方式相互關聯(lián),并對社會整體發(fā)揮相應的功能;社會整體以平衡的狀態(tài)存在著,其組成部分雖然會發(fā)生變化,但經(jīng)過自我調(diào)節(jié)整合仍會趨于新的平衡。簡而言之,功能的發(fā)揮離不開與結構的互動影響,兩者是不可分離的。[15](P52)司法實踐中頻繁發(fā)生的冤假錯案證明了我國訴訟結構的“失靈”,這也導致我國當前的訴訟結構一直被詬病。
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7條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進行刑事訴訟,應當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以保證準確有效地執(zhí)行法律”,學者們將我國的刑事訴訟結構形象地界定為“流水作業(yè)式”構造,將偵查、起訴和審判比作工廠車間的三道工序,公檢法在這三個環(huán)節(jié)上分別進行流水作業(yè)式的操作,通過前后接力、互相配合和互相補充的活動,共同致力于實現(xiàn)刑事訴訟法的任務。這個形象的概括說明,在我國的刑事訴訟程序中,更多強調(diào)的是公檢法三機關的互相配合,而互相制約則居于次要的地位。
在這種互相配合的刑事司法體制中,偵查活動以及由此形成的筆錄、卷宗在刑事訴訟中實際上處于中心的地位。特別是在審判活動中,被告人處于劣勢、弱勢地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沒有律師辯護,控方證人又很少出庭作證,辯方的質(zhì)證權名存實亡,由此造成偵查機關認為有罪的被告人及其所收集的有罪的書面證據(jù)材料(筆錄材料或者卷宗材料),通過檢察機關的“二傳”基本上都被審判機關采納認可,以致被告人通常都會被定罪判刑。這個過程體現(xiàn)的就是偵查中心主義,其實質(zhì)是偵查控制了起訴和審判。[16](P9)在此種結構下,偵查機關的權力難以受到有效的制約,加上檢察監(jiān)督的不力以及法院的司法權威不高,導致在控辯審三方的格局中,控方的力量占據(jù)主導地位,辯護方處于絕對的弱勢地位,審判難以發(fā)揮作為守護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線的作用。
偵查中心主義的訴訟結構所體現(xiàn)出來的權力架構具有封閉性的特點。在這種結構下,國家權力居于主導地位,作為社會力量代表的辯護律師難以對其產(chǎn)生實質(zhì)影響。辯護律師在偵查中心主義的結構中基本上屬于可有可無的角色,辯護律師的參與與否對偵查中心主義結構的運轉(zhuǎn)沒有太大的影響,基本上被淹沒在公檢法機關所組成的嚴密的權力結構中。這也是偵查中心主義訴訟結構違背訴訟規(guī)律的主要表現(xiàn)。
此外,在偵查中心主義訴訟結構的影響下,我國逐漸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案卷筆錄中心主義裁判模式。我國于1979年確立了案卷移送制度,與此同時,案卷筆錄中心主義的裁判模式也得以正式確立。雖然1997年限制了檢察機關移送案卷的范圍,但是,由于自1998年開始實行庭后移送案卷制度,致使案卷筆錄對于刑事審判的影響并沒有減弱,并于2012年又恢復了全卷案卷移送制度。因此,案卷筆錄中心主義的裁判模式雖然在我國經(jīng)歷了反復,但其影響始終都是存在的,并主導著法官的裁判。在此種裁判模式下,法官的裁判往往僅僅建立在人民檢察院移送的案卷之上,從而導致辯護律師的意見難以對法官的裁判產(chǎn)生實質(zhì)影響力。
(三)檢察機關雙重角色的沖突
《刑事訴訟法》第47條規(guī)定的檢察機關對律師權利的救濟賦予了檢察機關司法救濟的職能。在此種職能下,檢察機關扮演著“中立”的角色,履行一定的客觀義務,超越當事人的角色,在訴訟活動中秉持客觀義務原則。但是,眾所周知,在刑事訴訟中,檢察機關的主要定位是追訴機關,所扮演的主要角色是承擔控訴職能的國家公訴機關。這種角色期望使得檢察機關以積極的方式揭發(fā)和控訴犯罪,努力實現(xiàn)國家的刑罰權。[17](P137-138)然而,這兩種角色是存在內(nèi)在矛盾的,檢察機關在司法實踐中往往難以兼顧兩者。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檢察官是人不是神,要求其同時兼任兩種角色并發(fā)揮兩方面的功能,與心理學的規(guī)律以及訴訟職能分工的學理相悖。[18](P141)這兩種角色沖突的結果是檢察機關的客觀義務被架空,檢察機關往往將追訴犯罪作為主要甚至唯一的目標,而忽視對被追訴人及其辯護律師權利的救濟和保障。
此外,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47條的規(guī)定,檢察機關對辯護律師的申訴或者控告進行審查之后,認為確實存在違法行為的,只能通知有關機關予以糾正,并不能直接施以程序性制裁。此處的“通知”并不具有強制執(zhí)行力,有關機關拒絕糾正違法行為并不必然導致不利后果,因此,檢察機關救濟效力的非強制性也決定了其救濟效果的局限性。對此,有學者指出,檢察機關針對訴訟違法行為進行審查處理雖然有法律的明確授權,但由于缺乏相應的制裁手段作為執(zhí)行的保障,致使其所作的處理決定并不具有約束對方的剛性效力,據(jù)此,辯護律師所尋求的權利救濟只能是一種不徹底的救濟。[19](P188)因此,以檢察機關為中心的律師權利救濟模式,雖然契合了我國當前的刑事司法體制,但卻難以發(fā)揮立法者所預期的作用。
(四)績效考評機制的“異化”
在偵查中心主義訴訟結構的影響下,為了激發(fā)公檢法機關人員的積極性,順利實現(xiàn)打擊犯罪的目標,公檢法機關設置了一套專門的績效考評機制。所謂績效考評,就是事先設計一套反映組織成員績效的客觀指標,并以這些指標的完成情況評估組織成員的工作表現(xiàn)?!叭魏侮P于組織成員的開除、晉升或獎勵的決定,都必須以他們的工作情況與績效標準的對比結果作為評價依據(jù)”。[20](P278)
績效考評制度是我國刑事司法管理者為了預防司法腐敗,增強司法的權威,加強對刑事司法人員的監(jiān)督和控制,而構建的一種科學、有效的管控機制。這種產(chǎn)生于美國公共行政管理中的績效考評制度,通過一套具體、嚴格的考核指標和方法,使管理者可以將其與雇員的履職行為聯(lián)系起來。[21](P236)由于績效考評制度提供了一套事后評價組織成員行為的客觀標準,因而它不僅能相對有效地讓組織走出組織成員行為不可察的困境,從而部分地解決組織成員工作信息分散化的問題,還能誘導組織成員遵守組織的規(guī)范與服從組織的目標,進而最大限度地整合組織成員的行為。[22](P71)
盡管績效考評制度的重要功能在于為管理者提供改進管理和科學決策的客觀依據(jù),但在實踐中,刑事司法管理者卻沒有充分利用績效考評制度來改善人事與案件管理,具體考評多數(shù)時候仍停留在“為了考評而考評”的初級階段,沒有上升到有效管理的終極階段。這突出體現(xiàn)在刑事司法管理者在考評過程中,更多關注案件處理的數(shù)量與結果,而很少在意案件的處理過程。但事實上,真正有利于改進管理的信息多數(shù)隱藏在案件處理過程之中。[23](P70)
綜觀我國司法實踐中的考核指標基本上都是結果導向的,這些指標成為公檢法機關的“風向標”,但卻忽視了對處于弱勢地位的辯護方的關照。以檢察機關的審查逮捕、審查起訴工作的考核機制為例,主要的考核指標是:人均受理審查逮捕數(shù),批準和決定逮捕后撤案率,批準和決定逮捕后不起訴率,批準和決定逮捕后法院判決無罪率,人均受理審查起訴、審查不起訴數(shù),起訴后法院判決無罪率,撤回起訴率。筆者在某市檢察院調(diào)研過程中發(fā)現(xiàn),關于檢察機關保障辯護律師權利行使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是不受重視的,原因在于律師權利的保障并不是績效考核的指標。*筆者在某市檢察院調(diào)研過程中發(fā)現(xiàn),關于律師的會見、閱卷、申請調(diào)查取證、聽取意見等的落實情況的統(tǒng)計都比較零散,而且存在著很大出入,而關于律師向檢察機關申請排除非法證據(jù)以及申請救濟的落實情況則完全沒有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以法官業(yè)務素質(zhì)的考核機制為例,主要的考核指標是案件的收案數(shù)、結案數(shù)、審結期限、判決率、調(diào)解率、當庭宣判率、當庭送達率、上訴率、發(fā)回重審率、二審改判率、裁判文書錯漏率、服判率等。此外,僅僅以結果來評價公權力機關行為的績效考評機制顯然是不科學和違背司法規(guī)律的。
偵查中心主義的訴訟結構決定了律師辯護保障體系是難以真正建立起來的,因此,為了完善律師辯護保障體系,需要改變當前的訴訟結構,實現(xiàn)由偵查中心主義向?qū)徟兄行闹髁x的轉(zhuǎn)變。那么,審判中心主義對律師辯護保障有何決定性影響呢?筆者認為,這個問題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把握:
首先,審判中心主義要求確立審判的中心地位,通過審判實現(xiàn)對偵查和公訴程序的制約,而這個目標的實現(xiàn)離不開辯護律師的“參與”和“協(xié)助”。律師作為一種獨立的外部力量監(jiān)督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的相關行為,通過程序性辯護使得非法證據(jù)能及時從刑事訴訟程序中排除出去,以此來“倒逼”偵查和審查起訴行為的合法化。
其次,審判中心主義的實現(xiàn)離不開庭審中心主義,而庭審中心主義要求堅持以庭審為中心,使訴訟各方能夠圍繞定罪和量刑問題,充分提出證據(jù)、發(fā)表意見,充分進行交叉詢問、開展辯論,充分發(fā)揮舉證、質(zhì)證、認證各環(huán)節(jié)的作用,特別是要充分尊重和保障辯護律師依法履職的權利,真正使訴訟各方有證舉在庭上、有理說在庭上。[24]因此,庭審中心主義要求保障律師在庭審中充分發(fā)表辯護意見,法官在聽取雙方辯論意見的基礎上公正作出裁判,并對辯護律師的意見給予積極回應。
再次,審判中心主義要求提升法官的司法能力,發(fā)揮司法在防范冤假錯案和守護公正中的作用。在司法實踐中,冤假錯案發(fā)生的主要原因在于,我國當前的司法能力的“弱化”,而辯護律師參與訴訟程序的無效性也是造成司法能力弱的原因之一。因此,為了防范冤假錯案,就需要強化雙方的力量,而強化的途徑就是通過國家和社會的協(xié)同,即作為國家司法力量代表的法官和作為社會力量代表的辯護律師的協(xié)同,這也正是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本質(zhì)要求。基于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整體司法治理能力的提高離不開辯護律師實質(zhì)性參與訴訟程序,要通過辯護律師的參與和充分表達意見,并且監(jiān)督公檢法機關的行為,防止公檢法機關將自身的意志強加給辯護律師。
總之,從審判中心主義的要求來看,辯護律師在審判中心主義訴訟結構中是必不可少的角色,起著維系訴訟結構平衡的重要作用,也是整體訴訟結構正常運轉(zhuǎn)的關鍵。律師辯護保障是實現(xiàn)審判中心主義的必然要求和應有之義,同時審判中心主義下訴訟結構的重新調(diào)整也將為律師辯護保障提供先決條件。那么,審判中心主義訴訟結構下律師辯護保障的優(yōu)勢是什么呢?筆者認為最主要的是,可以依托審辯關系發(fā)揮法官在律師辯護保障中的核心作用。
眾所周知,在應然層面上,辯護律師與法官是一體的,雖然從表面上看法官與辯護律師之間存在著諸多不同:兩者的社會角色是不同的,法官是“國家法律工作者”,而辯護律師是“民間法律工作者”;兩者所承擔的職能也是不同的,法官承擔的是審判職能,此職能要求法官在整個刑事訴訟程序中保持中立的地位,不偏不倚,正確認定事實,適用法律,公正裁判案件,而辯護律師所承擔的是辯護職能,此職能要求辯護律師主要以被追訴人的利益為中心,采用法律規(guī)定范圍內(nèi)的所有合法手段維護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但是,兩者之間在本質(zhì)上也是存在著相同之處的:兩者的最終目標都是為了實現(xiàn)司法公正,辯護律師通過相關權利的行使,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對抗強大的控訴機關,這體現(xiàn)的是一種程序的公正,同時這樣的程序公正也是實現(xiàn)實體公正的前提和基礎;而法官作為司法的代表,是守護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線。[25](P59-61)
有學者曾指出,從防范冤假錯案的角度而言,推而廣之,從確保所有刑事案件審判的公正性、合理性、裁判可接受性而言,辯護律師都是法庭最可信賴和應當依靠的力量。我們要充分認識到,律師是法律職業(yè)共同體中的重要一員,是人民法院的同盟軍,是實現(xiàn)公正審判、有效防范冤假錯案的無可替代的重要力量。對個別律師違規(guī)發(fā)難、無理“鬧庭”的問題,可采取一事一議、就事論事的方式,及時向有關主管部門,也就是司法行政機關和律師協(xié)會進行通報,請它們配合做好工作,而不要將這種情況輕易擴大為對整個律師群體的偏見,要充分相信絕大多數(shù)律師是具備良好職業(yè)素養(yǎng)的,是理性、客觀、公正、中肯的,是人民法院可以依靠而且應當依靠的重要力量。[26]
因此,審判中心主義訴訟結構為建構以法官為核心的律師辯護保障體系提供了前提條件,法官和辯護律師在本質(zhì)上的一致性則為其提供了正當性基礎,而如何把握住這兩點將是審判中心主義訴訟結構下律師辯護保障體系完善的關鍵所在。
當然,就我國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的完善而言,最根本的還是需要公檢法機關轉(zhuǎn)變觀念,認識到律師辯護權的雙重性質(zhì),正確定位辯護律師的角色,重視辯護律師權利的保障,理性對待辯護律師介入訴訟程序并發(fā)揮實質(zhì)作用。但觀念的轉(zhuǎn)變往往是最難的,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而且僅僅依靠公檢法機關人員的自律是難以實現(xiàn)的,需要制定相關的程序和制度規(guī)制。因此,在審判中心主義訴訟結構下,就律師辯護保障體系而言,僅僅簡單規(guī)定辯護律師的權利是不夠的,還需要通過程序和制度保障律師能夠真正行使其權利,使其意見能夠真正影響公檢法機關的決定,同時也要保障律師的執(zhí)業(yè)自主權,使得辯護律師敢于行使相關的權利。
(一)辯護律師權利行使的實體性保障——程序具體化
為了發(fā)揮律師的辯護功能,《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諸多辯護律師的權利,如會見權、閱卷權、調(diào)查取證權、申請變更強制措施的權利、向犯罪嫌疑人核實證據(jù)的權利、程序性辯護權等。但是,僅僅規(guī)定這些權利是不夠的,還需要在立法上明確這些權利行使的具體程序。筆者將以辯護律師申請調(diào)查取證權為例來闡釋這個問題。
前文在現(xiàn)狀部分已對辯護律師申請調(diào)查取證權的落實情況進行了簡單的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需要立法進一步規(guī)定具體的程序。那么,這個程序該如何設置呢?筆者認為,最根本的是要為辯護律師申請調(diào)查取證權的行使能夠得到權力機關的積極回應提供強有力的保障。因此,對于辯護律師申請調(diào)查取證的,法官應該積極予以協(xié)助。當然,為了防止辯護律師濫用申請權,應該明確辯護律師在向法院提出申請時需附帶一定的材料、說明申請的理由。
對于辯護律師提出的收集證據(jù)的申請或者是調(diào)取無罪、罪輕的證據(jù)的申請,法官均應認真對待,根據(jù)辯護律師提交的申請材料審查申請的理由,對于理由正當?shù)?,應該積極協(xié)助辯護律師調(diào)取證據(jù)。對于法官向檢察機關調(diào)取證據(jù)的情形,如果檢察機關無正當理由拒絕提供證據(jù)的,應該承擔一定的不利后果,即可直接認定其所應該提交的無罪證據(jù)為真實的,并且法官可以將其作為裁判的根據(jù),以此來盡可能保障無罪、罪輕的證據(jù)能夠進入庭審,以便全面認定案件事實。[27](P52)
(二)約束性辯護的確立:裁判文書說理
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的完善當然離不開約束性辯護制度的確立,即通過制度和程序的規(guī)制保障律師的正確辯護意見得到法官的采納。而實現(xiàn)這一目標,不僅需要廢除案卷移送制度,實行“起訴狀一本主義”,消除案卷筆錄對法官裁判的主導作用,排除法官的預斷,保障辯護律師在庭審中的權利,使其能夠順利發(fā)表辯護意見,還要保障辯護律師的意見能夠影響法官心證的形成,對法官有實質(zhì)性的影響力。為此,我國急需落實、推動裁判文書公開,強化裁判文書的說理性,公開法官心證的形成過程。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和四中全會通過的《決定》都明確強調(diào),不僅要公開裁判文書,而且要更加注重說理性,要詳細論證相關理由。*2013年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明確提出:“增強法律文書說理性,推動公開法院生效裁判文書?!?014年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進一步提出:“構建開放、動態(tài)、透明、便民的陽光司法機制,推進審判公開、檢務公開、警務公開、獄務公開,依法及時公開執(zhí)法司法依據(jù)、程序、流程、結果和生效法律文書,杜絕暗箱操作。加強法律文書釋法說理,建立生效法律文書統(tǒng)一上網(wǎng)和公開查詢制度?!边@表明我國對于裁判文書說理的重視,必將有力地推動我國裁判文書說理制度的建立。
審判中心主義訴訟結構下律師辯護保障的落腳點是法官要尊重并保障律師的正確辯護意見得到采納,但長期以來我國缺乏法官對律師辯護意見的回應機制?;诖?,筆者認為,我國未來應該明確規(guī)定法官要對裁判進行說理性論證,對辯護律師的實體性辯護和程序性辯護進行積極回應。對于實體性辯護而言,法官應該詳細闡述辯護律師對于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的意見是否得到采納以及相應的理由;對于程序性辯護而言,法官應該指出辯護律師提出的程序性申請是否得到支持,并闡釋相應的理由,以此來體現(xiàn)法官對辯護律師意見的尊重,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約束性辯護,保障法官的裁判建立在平等聽取控辯雙方意見的基礎上,維護司法的權威和公信力。
當然,裁判文書說理制度的落實需要相應的配套措施作為保障,如推行裁判文書的全面公開,讓裁判文書的內(nèi)容處于公眾的監(jiān)督之下,建立統(tǒng)一的裁判文書說理評價體系,推行裁判文書說理的“繁簡分流”,等等。[28](P114-115)而這些措施的具體落實有待于司法實踐的進一步探索。
(三)以法官為中心的辯護律師權利救濟模式的重構
“有權利就有救濟”。律師辯護權作為“基本權利的相關權利”,具有“客觀價值秩序”的一面,要求國家在立法上提供相應的程序保障。除了規(guī)定權利的行使程序外,還需要規(guī)定權利的救濟程序。我國當前對于律師辯護權采用的是以檢察機關為中心的救濟模式,但從理論上分析,此種救濟模式的有效性是受質(zhì)疑的,在司法實踐中的落實情況也不盡如人意。因此,在審判中心主義訴訟結構下,我們需要構建新的救濟模式,發(fā)揮法官在律師辯護權救濟中的重要作用,構建以法官為中心的律師辯護權救濟模式。雖然法官介入審前程序并不符合我國當前的刑事司法體制,但其是司法規(guī)律的必然要求,而審判中心主義將會使我國的刑事訴訟結構發(fā)生根本性的轉(zhuǎn)變,這為法官介入審前程序提供了契機。因此,在審判中心主義訴訟結構下,將法官設定為律師辯護保障主體,既具有必要性也具有可行性。那么,以法官為中心的律師辯護權救濟模式該如何設置呢?筆者認為,主要是構建聽證程序和訴訟行為無效制度。
聽證程序是辯護律師參與訴訟程序、制約公權力的重要程序保障,通過明確具體的聽證程序來落實辯護律師申請救濟的權利,即辯護律師認為公檢法機關的行為侵害其權利的行使或者公檢法機關人員不履行相關義務的,有權向法院申請救濟,法院應該及時審查申請事由,并通過聽證程序在充分聽取雙方意見的基礎上確認訴訟行為的效力。
訴訟行為無效是大陸法系的一項制度,該制度要求對于因不完全符合刑事訴訟法律規(guī)范的要求而可能導致其在訴訟法上的本來效果不發(fā)生的訴訟行為,應宣告無效并對其進行制裁。[29](P36)落實辯護律師申請救濟權利的關鍵在于明確相關行為的法律效力,并對違法行為予以程序性制裁。那么,具體的程序性制裁后果是什么呢?考慮到要兼顧訴訟效率,不能將所有侵害律師辯護權的行為都宣告無效,而是要根據(jù)侵害的程度來設定不同級別的后果,即將侵害行為分為非常嚴重、一般和輕微三類,在此基礎上由法律明確規(guī)定:如果控訴方侵害律師辯護權的行為對被告方的權利和訴訟的基本價值造成了非常嚴重的損害,在該行為被認定無效之后,法院應禁止控訴方重新實施該行為;如果控訴方的行為對律師辯護權的侵害對被告方的權利和訴訟的基本價值只是造成了一般性的損害,法院應允許控訴方重新實施該行為;如果控訴方的行為對律師辯護權的侵害對被告方的權利和訴訟的基本價值造成的損害非常輕微,法院可規(guī)定控訴方有權補正相關行為。[30](P412)
(四)律師執(zhí)業(yè)負擔的解綁:律師執(zhí)業(yè)豁免權
減輕律師的執(zhí)業(yè)負擔,使得辯護律師敢于積極行使權利,為維護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而斗爭,是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最關鍵的是要確立律師執(zhí)業(yè)豁免權。所謂律師執(zhí)業(yè)豁免權,是指律師的執(zhí)業(yè)行為或職務行為本身,尤其是律師參加訴訟活動的職務行為本身不受國家法律的制裁,不論此種行為是否背離或超越了案件的真實情況,只要是遵守了國家的法律即可。
1990年召開的第八屆聯(lián)合國預防犯罪和罪犯待遇大會通過的《關于律師作用的基本原則》,專門規(guī)定了“保障律師履行辯護職責的措施”,明確了律師在不同情形下的執(zhí)業(yè)豁免權,成為律師執(zhí)業(yè)自主權的重要保障。
我國于2007年修改《律師法》時初步確立了律師執(zhí)業(yè)豁免權,即“律師在執(zhí)業(yè)活動中的人身權利不受侵犯。律師在法庭上發(fā)表的代理、辯護意見不受法律追究”,但由于沒有相關的配套機制,此規(guī)定在司法實踐中的落實情況也不是很理想。此外,2012年《刑事訴訟法》也沒有吸收此條規(guī)定。因此,出于減輕律師執(zhí)業(yè)負擔的考慮,我國《刑事訴訟法》也應該確立律師的執(zhí)業(yè)豁免權,并明確律師執(zhí)業(yè)豁免權受到侵害時的救濟途徑以及相應的措施,使律師執(zhí)業(yè)豁免權真正成為律師辯護的安全保障。
當然,不能否認的是,在司法實踐中確實存在著一些違法執(zhí)業(yè)的律師,對于這樣的律師確實需要給予一定的制裁。但是,這需要保障程序的公正性,并且需要由一個中立的機構如法院進行裁判,賦予辯護律師充分的申辯權,律師應有受公正審訊的權利,包括有權得到其本人選定的一名律師的協(xié)助,而不能隨意追究辯護律師的責任,更不能將其作為打擊辯護方的工具和手段。
(五)績效考核機制的回歸:從結果考核到兼顧結果考核和過程考核
2013年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立健全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的意見》明確提出:“建立科學的辦案績效考核指標體系,不得以上訴率、改判率、發(fā)回重審率等單項考核指標評價辦案質(zhì)量和效果?!边@項規(guī)定的出臺將對我國司法績效考評制度的改革產(chǎn)生一定的推動作用。
因此,為了適應審判中心主義的要求,我國急需改革當前的績效考評機制,廢除不合理的考核指標,從只注重結果考核轉(zhuǎn)向兼顧過程和結果考核。上文提到的裁判文書說理制度的落實就需要合理、科學的績效考核機制作為保障,即將是否闡明裁判理由以及說理的質(zhì)量納入對法官的績效考核,以此來激勵法官注重裁判文書的說理,并不斷提高說理的能力。此外,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諸多公檢法機關對辯護律師的保障義務,如會見權、閱卷權以及向犯罪嫌疑人核實證據(jù)的權利,而公檢法機關都有積極配合的義務。為了保障這些義務的履行,防止公檢法機關片面追求打擊犯罪,應該將公檢法機關履行義務、保障律師辯護權行使的情況作為績效考核的重要內(nèi)容,將程序恪守和程序違法一律納入獎懲體系中,以此來督促公檢法機關工作人員積極履行相關的義務。
審判中心主義訴訟結構下律師辯護保障體系的完善還有諸多問題有待解決,但最根本的是徹底轉(zhuǎn)變我國的刑事訴訟結構,確立審判的中心地位,使得審判中心主義真正得到貫徹,構建和諧的審辯關系,并突破現(xiàn)有的司法體制框架,構建以法官為中心的律師權利救濟模式,確立約束性律師辯護。當然,這些目標的實現(xiàn)離不開法官獨立性的保障,而我國當前進行的司法管理體制和司法權力運行機制改革將為此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如何抓住本輪司法改革所提供的契機,構建律師辯護保障體系,不僅關系到律師辯護難問題能否得到解決,能否發(fā)揮辯護律師在實現(xiàn)司法公正中的作用,而且關系到司法改革的成敗,因此,需要我們給予高度重視。此外,審判中心主義的目標在為律師辯護保障帶來機遇的同時,也帶來了諸多挑戰(zhàn)。如何完善我國的法律援助制度,如何提升辯護律師的整體水平,如何使辯護律師能夠在審判中心主義訴訟結構下完成自身的使命,都需要我們進一步探索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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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 理)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Lawyer’s Defense Security System in China:An Analysis Based on the “the Trial Center” Perspective
CHEN Wei-dong,KANG Jing-jing
(School of Law,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The current “investigation-centered” litigation structure in China hinders the defense lawyers in the protection of the legal rights of defendants to prevent miscarriages of justice or to realize the justice,thus resulting in a lack of effective security system of lawyers.“The trial center” target proposed in the eighteen session of the Fourth Plenary Session provides a new opportunity and platform for the perfection of the security system of lawyers,meanwhile the intrinsic connotation and essence of lawyer protection is also a “trial center” requirement.There is a pressing need for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investigation-centered” to “the trial center” and the perfection of the security system of lawyers calls for related procedure and system as the supporting mechanism.The key lies in the remedy mode and restrictive lawyer defense.
the trial center;the structure and function;fundamental right;invalid action;hearing procedure
國家“2011計劃”司法文明創(chuàng)新中心資助成果;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刑事證據(jù)問題研究”(13JJD820015)
陳衛(wèi)東:法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亢晶晶: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