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感激

陳靜

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從二十世紀(jì)初發(fā)表伊始就引起了廣泛的關(guān)注。近百年來，同名話劇、電影盛演不衰，文學(xué)批評層出不窮。它何以具有如此經(jīng)久不衰的美好魅力呢

小說敘述了一個女人默默愛戀鄰居男人一生的故事，臨終留下這封她回顧自己一生的癡情告白。其癡絕之處在于，對于那個男人來說，這個鄰家小姑娘，一個偶遇的少女，一個夜總會的情人，他孩子的母親，始終只是一個“陌生女人”——這是一場沒有回應(yīng)、沒有善終的單戀，但是女人卻從始至終都深愛他、等待他、感謝他。

嘆息之余，我們不禁細(xì)思：這樣的愛情為何還能讓一個女人心懷感激呢？

一、愛的缺失

在男子R出現(xiàn)之前，她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沒有愛也沒有恨。她看自己的生活是“陰慘慘、亂糟糟的一團(tuán)”。太糟，又太平靜了，以至于她對生活感到麻木、淡漠、沒有感情，也意識不到一個清晰的自我。

她沒有朋友。學(xué)習(xí)平常，又頗有心氣，看不上“多少有點變壞的女同學(xué)”，想必也沒有同學(xué)能看得上這么一個渺小的她。

女孩的母親是一個寡婦，失去丈夫的同時也陷入了貧窮，貧窮的同時也失去了身份和話語——沒有姓名，膽小怕事，“深居簡出，不聲不響”。生活得沒有滋味，沒有色彩——郁郁不樂，總是穿著悲戚、陰沉、可怖的孝服。

母親沒有給過她愛和溫暖——她從來也不吻她的女兒，偶然的親近也讓女兒覺得“非常忸怩”。母女間缺少交流，彼此不了解、也不理解對方。二人之間的隔閡清楚地體現(xiàn)在日后發(fā)生的事情中：母親根本沒有看出女兒墜入愛河之后的種種異常表現(xiàn)，在她看來，女兒阻礙自己再婚是“脾氣倔強(qiáng)、固執(zhí)己見、心眼狠毒”的表現(xiàn)，并強(qiáng)行把女兒拉離了愛慕對象所在的城市。

沒有什么美好的事物值得她去追求，沒有一個生命可以讓她依戀，沒有人關(guān)注過她的內(nèi)心，沒有人真正關(guān)愛、贊賞過她。她也因而不信任任何人，不向任何人敞開她的心內(nèi)。她才十三歲，可是年輕的生命好像已經(jīng)快要凋謝——就在此時，愛情成了她生命的源泉。

二、愛的呼喚

隨著R的靠近，女孩的生命漸漸被喚醒。

R的男仆率先出場，他“對所有的人都客氣得要命”卻又“不因此降低身份”，這深深沖擊了女孩在此之前對于“客氣”和“身份”的認(rèn)識：對人客氣則意味著低聲下氣，沒有身份；有身份地位則意味著傲慢無禮，看不起窮人。在這之前，因為貧窮，母親和她都活得無聲無息，不被人關(guān)注，更別提尊重和善待，她甚至還被兇狠粗野的鄰居所打傷。而這位男仆竟把她寒酸的母親當(dāng)作有身份的太太一樣尊敬，對她這個瘦小的“小毛丫頭”也“態(tài)度和藹、神情嚴(yán)肅”。這讓她感受到了受人尊重的巨大喜悅，讓她喜歡，又敬愛這個男仆——仆人尚且如此，男主人又該如何呢？

上等的男仆和聲勢浩大的裝潢活動已經(jīng)勾起了女孩的好奇心，甚至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因為她本生活在一個狹小的天地里，她所見到的都是破舊和窮酸，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周遭沒有色彩的一切，門口發(fā)生的所有新鮮事都可以成為她注意力的寄托，更何況這事情恰就發(fā)生在她家的對門，一天一天地看在眼里，還“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停。

這種與日俱增的關(guān)注和好奇，在見識到男主人的書籍之后達(dá)到了一種極致——各種奇特別致的物件、大量各國語言的書、世界各地的藝術(shù)品，它們暗示了男主人是一個“懂那么多文字，那么有錢，同時又那么有學(xué)問”的人。財富和修養(yǎng)尤其是后者，它真的可以俘獲一個貧窮、無知而又內(nèi)斂、純情的十三歲少女的心，產(chǎn)生一種“超凡脫俗的敬畏之情”，更何況她本就愛慕知識——僅有的十幾本便宜的書，她愛若至寶，讀了又讀。至此，女孩已經(jīng)從感官的、被動的關(guān)注變成了精神的、有意識的熱盼——男主人到底什么樣子呢？

他緩緩不肯出現(xiàn)，而他出場的緩慢、滯后、波折正不斷地挑逗著女孩的好奇心和與日俱增的熱切盼望。她不斷猜想著，終于想象了一個漂亮老頭的形象——它又與女孩真正見到的男子R的年輕俊朗形象形成了一種反差和驚喜，一句親昵的“多謝，小姐”，加之上述種種“鋪墊”，共同促成了這場付諸終身的“一見鐘情”——哦！一個溫文爾雅、才華橫溢的作家，一個在大世界里聲名卓著、受人尊敬的人物，一個年輕瀟灑、個性開朗的二十五歲青年，一個溫柔多情、蕩人心魄的男子。

三、愛的給予

她的生命激情一旦被喚醒，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形影相隨、巨細(xì)無遺地觀察、品味這個男人的一切——他每一個眼神、表情、姿態(tài)，他走過的地面，他撫摸過的物品，他的訪客、朋友；她看穿他明亮而又陰暗的雙重性格，欣賞他從車上一躍而下的可愛姿態(tài)，她能讀出他眼神中的柔情蜜意，她沉醉于觀看他寓所內(nèi)的每一件設(shè)計，她享受靜靜觀望著他的每一個時刻。她死心塌地、傾盡一生來思念他、追隨他，她甘心、幸福地為他忍受地獄般的痛苦折磨。

這個男人愛不專一、薄情寡義、從來也沒有正眼看過她一眼、從來也沒有認(rèn)出她來，但她偏偏愛他，品味他，欣賞他，并以此來充實自己的一生。她對R沒有抱怨，只有無盡的愛意和感激。在她對當(dāng)年“自我”的回憶中，我們可以看到她的激情澎湃，也能感到她的不安、驚慌、顫抖、地獄般的痛苦以及無助的申訴。但是，在她臨終之際的“自我”中，她不斷地重申：我不抱怨你、不責(zé)怪你?！澳悴]有勾引我，欺騙我，引誘我——是我自己擠到你的跟前，撲到你的懷里，一頭栽進(jìn)我的命運之中。我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不會的，我只會永遠(yuǎn)感激你”?！拔乙阋惠呑酉氲轿业臅r候，心理沒有憂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還在呼喊著“我感謝你”、“我愛你”。

如此一味地等待、給予！她難道不想被愛么？她想。她始終渴望被他看見，被他注意，被他認(rèn)出來，被他所愛，她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呼喚著：“認(rèn)出我吧！認(rèn)出我吧！”可是很多次的相遇相親，她都不肯親口向他吐露真心。而只是不斷地嘆息著：“陌生，可怕的陌生??！”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自卑，她還不忍打擾他的平靜生活。但更重要、更具本質(zhì)性的原因是：他到底是誰？R？誰都可以是R。就像這個始終沒有姓名的陌生女人一樣。他們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從來不曾真正地交流，因而那只以肉體結(jié)合而生的孩子也注定要死去。R始終都是女人臆想中的“男人”，是她“永恒的夢”。既然是夢，就無法實現(xiàn)，也不必實現(xiàn)，而只需去追尋。

看似“舍身忘己”，其實女人始終都沒有丟失自我，相反，她的一生都為“我”所驅(qū)使。不同于受傳統(tǒng)婦道觀念束縛而從一而終的忠貞女性，也不同于為了“好太太”的稱號而放棄自我的家庭婦女，她對愛情的專一、奉獻(xiàn)出于她的自由意志，源于她最本能、放肆、極端而又真誠、純潔、熱烈的生命激情。

看似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善終，不公平，也不值得，但是誰又有權(quán)評價另一個人的幸福呢？人生一世，都要走向死亡，每一個生命都終將“一無所有”。女人臨終的自白告訴我們，她度過了非?？鞓?、充實的一生。如她所說，“人間稱之為名譽(yù)、恥辱的東西，對我來說純粹是空洞的概念”，所以她不在乎去賣身，不在乎傷害一個個深愛她、對她有恩情的男人，不在乎一味地給予而不被回應(yīng)。財富、地位、權(quán)力、名譽(yù)，圓滿的家庭、婚姻，朋友的情誼，輕松愉快的心情……世俗和他者所認(rèn)為的一切幸福、公正、羞恥，對她而言都沒有意義。“我這一生實在說起來是我認(rèn)識你的那一天才開始的”——其實是她一生之美好，她美好的一生，從認(rèn)識他開始，也是從認(rèn)識“我”開始，直至死亡。

故而她感謝愛情的原因在于：給予愛的同時，她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愛情理想，而不為了得到男人及其附帶的任何東西。我愛你，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她的世界、她的一切意志所在，她的理想、她的幸福，她的“家”，她一生的歸屬。因為愛，她的生命才有所依附——她再也不怕那無所事事的淡漠了，她再也不怕“置身于人群之中”的孤獨了，她一生都在品味愛情的苦樂，咀嚼生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