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選軍,堯育飛
(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從傳統(tǒng)文化看《活著之上》對“新道統(tǒng)”的構(gòu)建
晏選軍,堯育飛
(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通過對傳統(tǒng)文化中“道統(tǒng)”和“文統(tǒng)”理念的借鑒和吸收,《活著之上》成功構(gòu)筑起小說內(nèi)部的“新道統(tǒng)”。在這一“新道統(tǒng)”的價值體系和精神坐標中,“反功利”和“安貧樂道”的傳統(tǒng)思想起著重要作用,二者交互作用,共同塑造了小說的基本價值取向,也嘗試著對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作出一種回應。
新道統(tǒng);《活著之上》;反功利;安貧樂道
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的知識分子問題,歷來頗為引人關(guān)注。聚焦這一問題的《活著之上》問世之后,評論界反響甚大。論者為小說呈現(xiàn)出的知識分子糾葛的生存世界和精神世界而著迷,他們談到知識分子的生存與超越問題,談到知識分子的靈魂的失落與反抗,也談到了知識分子的底線意識等等。應該說,這些研究力圖比較全面地揭示出《活著之上》“如何寫”與“怎么寫”的問題,但是對作者閻真何以如此寫,當前的研究者似乎著墨并不多。趙勇曾在《南方文壇》撰文指出,小說展示了知識分子的底線意識或者說書生氣。他認為:“聶致遠痛苦糾結(jié)的原因概源于此。表面上看,他似乎守著一種精神資源和價值體系,但是面對當今這種現(xiàn)實格局,僅僅在‘致良知’‘知行合一’‘義利之辨’等層面反躬自省,往往不能解決實際問題?;蛘咭部梢哉f,他所堅守的古代知識分子傳統(tǒng)只能使他退回內(nèi)心?!保?](99)趙勇的眼光的確有其獨到之處,但他并未詳細闡述這種“精神資源和價值體系”。謝文芳在《絕望反抗招魂——關(guān)于閻真的〈活著之上〉》中也隱約觸及這一點,她認為這是知識分子“失魂”的表現(xiàn):“《活著之上》吸收了傳統(tǒng)文化資源,著重描繪了當下知識分子魂飛魄散的流浪人生,一個個死去了操守和底線的知識分子成為失魂時代的孤魂野鬼,在熱鬧卻寂寥的曠野里游蕩?!保?](81)但是對于閻真所作的招魂努力,所招來的“魂”,依舊沒有進行深入的詮釋。
實則在面對媒體采訪時,閻真坦率地吐露了他的心扉:“我不認為傳統(tǒng)道德觀念都是虛偽的和不適用的,或者說過時的。傳統(tǒng)文化對當代知識分子來說,仍然有思想資源的價值。當然傳統(tǒng)又是復雜的,多樣的,負面的因素也不少。但我認為,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還是可以做到的。比如,像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杜甫和曹雪芹等等文化英雄,他們用自己的血淚人生以至生命,證明了比自我生存更高的價值和意義的真實存在,這就是《活著之上》的價值和意義?!保?]屈原、陶淵明、杜甫、曹雪芹等傳統(tǒng)文化人物何以成為閻真的選擇?由這些人物構(gòu)筑的文化譜系與傳統(tǒng)文化中重要的“道統(tǒng)”和“文統(tǒng)”究竟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他們在《活著之上》的敘事中究竟起著怎樣的作用?傳統(tǒng)文化中這些有價值的思想資源經(jīng)過小說的檢驗最終結(jié)果如何?回答這些問題,有助于厘清這部小說和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對我們今天如何看待傳統(tǒng)文化也不無幫助,這也正是本文所要討論的問題。
《活著之上》是當今一部出色的聚焦知識分子精神世界的小說,縱觀這部當代小說,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涉及了一大批我們耳熟能詳?shù)墓糯宋?,比如曹雪芹、屈原、司馬遷、杜甫、朱熹、張載等。這些文化英雄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并不算特別多,但每次出現(xiàn),都是聶致遠在面臨人生選擇和靈魂拷問之時。此時的聶致遠會想起這些在歷史長河中逝去已久的傳統(tǒng)文化巨人。他們那燭照千古的人格和精神,鞭策著聶致遠別去走“歪門邪路”。與當代其他小說相比,這是一個別具意味的現(xiàn)象,顯然不是作者無意為之。畢竟,這些對于小說而言重要的人物都是中國人,而且是古代中國人,沒有一位是西方的,荷馬、蘇格拉底、莎士比亞這些有著相似影響的西方文化名人都不見蹤影。這就引發(fā)了我們進一步的思考:為什么?作者意欲何為?
事實上,如果我們把這些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人物稍加分類,小說的這條傳統(tǒng)脈絡(luò)就比較清晰了。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杜甫、曹雪芹,按照這個序列開列出來的是一條粗略的中國文學英雄的譜系,姑且名之曰“文統(tǒng)”,意味著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才情和不妥協(xié)的底線意識,這也與當今中國文學史主流書寫的歷史脈絡(luò)大致相同;另一群人物則是以孔子、張載、朱熹為代表,在小說中他們被稱為“圣賢”,以開萬世太平為目標,代表著對道德和精神起著籠罩性影響的“道統(tǒng)”。
關(guān)于“道統(tǒng)”,早在兩千多年前,《論語·堯曰》曾言:“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匆嘁悦??!保?](193)提出的乃是帝王繼統(tǒng)的法則,實際上也就是“政統(tǒng)”。司馬遷在《史記》中,引用其父司馬談的話后直抒胸臆說:“‘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5](卷一百三十)司馬遷這段自我激勵的話,則為后世士人構(gòu)建起了道通先賢的精神坐標系。韓愈在《原道》中云:“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及其傳焉?!保?](147)韓愈是從學術(shù)發(fā)展的進程,厘定了一個儒學的統(tǒng)緒。發(fā)展到朱熹那里,則明確了“道統(tǒng)”這一概念:“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tǒng)之傳有自來矣?!保?](P14)
古人構(gòu)筑“道統(tǒng)”體系,為的是正本清源,宣揚自己的學說,并給自己的名山事業(yè)樹立一個合理的坐標。一般而言,道統(tǒng)和文統(tǒng)都有著自己的標準和運行規(guī)則。但有時這兩個對中國文化有著重要影響的傳統(tǒng)也會交匯到一處,比如韓愈,就被蘇東坡評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8](卷一五),認為他文、道兼綜而均致其極,這種評價對后世影響深遠。在《活著之上》中,兩大傳統(tǒng)并非簡單的交匯,而是毫無保留地纏繞在一起。這當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無關(guān)系,因為在文化層面,作者所要探討的是“傳統(tǒng)文化在今天在多大程度上還有思想資源和價值資源的意義”[3]。故而作者不能專美兩大系統(tǒng)中的任何一個,而只能嘗試二者的融合疊加,因為它們都時刻在為傳統(tǒng)文化提供著優(yōu)秀的思想資源和價值資源。事實上,這兩大系統(tǒng)在小說主人公聶致遠那里,被糾合成一個新的精神文化系統(tǒng),不妨名之曰“新道統(tǒng)”。①
“新道統(tǒng)”在道統(tǒng)框架內(nèi),吸納了符合道統(tǒng)文學觀的詩文統(tǒng)緒,李白、蘇東坡等人因而被順理成章地納入其中。但何以取屈原而不取宋玉,當有文學的原因,也有人格的因素;取杜甫、李白而略過韓愈,更可見其價值取向。最終呈現(xiàn)在“新道統(tǒng)”譜系中的人物,都成了聶致遠精神世界的巨人。這些文化英雄構(gòu)筑“活著之上”的精神譜系,而聶致遠自覺地將自己定位在這個譜系中,試圖成為這一譜系中的一環(huán)。正因為他的努力方向如此,使他不能不為前人所感奮。這種給自己建立精神坐標的做法在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中,顯得不太常見,卻是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一以貫之的追求乃至安身立命的根本。貪夫廉,懦夫有立志,憑借構(gòu)筑這一精神譜系和價值定位來自我激勵、自我感召,小說成功地續(xù)接起中國傳統(tǒng)士人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
這種精神譜系在中國的小說傳統(tǒng)中是有著悠久歷史的。在傳統(tǒng)小說中廣泛出現(xiàn)的“登榜”“排榜”現(xiàn)象,就是構(gòu)建譜系努力的反映。在《水滸傳》中,有梁山好漢的天罡地煞的座次榜;在“說唐”系列小說中,有隋唐好漢排行榜;《封神演義》被俗稱為《封神榜》,更可見這種構(gòu)建的努力已為傳統(tǒng)小說讀者所廣泛接受。在《儒林外史》中,則有著名的“幽榜”,其精神譜系直接根植于儒家道統(tǒng)觀中,與《活著之上》所構(gòu)建的“新道統(tǒng)”譜系頗為接近。它們同是通過預設(shè)這些價值榜單和精神譜系,將“眾多人物和事統(tǒng)籌起來,從而起到介紹人物與人物定位、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等作用”[9](133)?!痘钪稀氛墙柚@個“新道統(tǒng)”,并預設(shè)聶致遠自覺努力進入這個價值坐標體系,其思想和價值觀便不能不受這一小說傳統(tǒng)的影響,在某些方面甚至被籠罩于這些文化巨人之下。
基于此,聶致遠在精神上自然具有了特別堅韌的一面,那種為信念而奮斗的動力也更為充足了。當然,因為譜系上的文化人物是英雄,是巨人,在自己能踐行他們的準則時,便是欣喜,是愉悅;在自己困于現(xiàn)實達不到這一境界時,那些巨人又仿佛是巨大的陰影,造成沉重的精神壓力。他們默默凝視卻又無處不在,聶致遠是常常感受到這股壓力的,作為知識分子的糾葛和靈魂的掙扎也因此產(chǎn)生,小說的情節(jié)、人物的性格也藉此推動。盡管這樣的價值先行,或許會讓小說中的人物有出現(xiàn)臉譜化傾向的隱患,但對于揭示小說的價值取向而言,無疑是最為簡捷和有效的。從這個角度看,《活著之上》在當代小說中有其獨特的價值。
如作者所言,在《活著之上》這部作品中,他意圖將傳統(tǒng)文化放置在當代社會之中,去檢驗傳統(tǒng)的道德理念,在當代社會是否還有涅槃再生的可能。上文提到,這種檢驗起初是通過疊加兩大傳統(tǒng)譜系,進而構(gòu)建“新道統(tǒng)”來達成的。在小說中,“新道統(tǒng)”如何顯現(xiàn)其威力?它是如何作用于主人公聶致遠的?它之令聶致遠感到壓力和焦慮的背后,究竟包含著哪些重要的傳統(tǒng)思想元素?通過對小說文本的仔細解讀,我們可以歸納出“新道統(tǒng)”的主要思想資源,及其在小說中顯示的張力,最終得以自洽性的解說。
首先,“新道統(tǒng)”最主要的思想資源應是來自先秦思想家的“反功利”思想。
已有研究者指出:“在價值論的意義上,《活著之上》揭示了人類社會歷史上存在的一個永恒悖論:精神與物質(zhì)的矛盾,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義利之辨’。”[10](102)關(guān)于這一點,小說多次觸及。面對金錢的誘惑,聶致遠反復吐露了這樣的心聲:“寒假之前我整天想著的一件事就是錢、錢、錢。沒有辦法不想。一個男人,總不能空著手回去過年。”[11](52)“吵架歸吵架,生活還是生活,這就是錢、錢、錢?!保?1](33)“忽然想到陶淵明辭官歸故里,歸去來兮,載欣載奔,有點不理解。沒了官一家人就沒了生計,他怎么那樣高興?”[11](116)“那些天我整天就想著錢的事情,錢,錢,錢。生活動不動就要錢?!@種狀態(tài)讓我害怕,一個知識分子,他怎能這樣去想錢呢?說到底,自己的心中還有著一種景仰,那些讓自己景仰的人,孔子、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杜甫、曹雪芹,中國文化史上任何正面的人物,每一個人物都是反功利的,并在這一點上確立了自身的形象。如果錢大于一切,中國文化就是個零?!保?1](32-33)好在,在為企業(yè)家代寫傳記、在論文評優(yōu)、在職稱晉升和評比等關(guān)乎個人切身利益的問題上,聶致遠最終舍利而選取了義。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反功利思想確實是偉大文化人物共同的信念。《論語》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4](73),這是以“君子”和“小人”來給“義”“利”做區(qū)分。當面臨聶致遠這樣的難題時,傳統(tǒng)文化所強調(diào)的是“義大于利”,也就是人的道德自覺要優(yōu)先于本能欲望訴求?!睹献印吩疲骸吧辔宜?;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保?2](332)與之相對應的道德評判標準則是《荀子》所云:“先義而后利者榮,先利而后義者辱?!保?3](卷二)漢代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更進一步提出“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樣近乎絕對的“反功利”思想,并成為指導相當一部分士人義利選擇的基本道德標準。
《活著之上》所構(gòu)筑的“新道統(tǒng)”幾乎全盤吸收了傳統(tǒng)思想“反功利”的一面,“反功利”在小說中因而被提到一個特別突出的地位。小說在開篇部分屢次提及《紅樓夢》和曹雪芹,并稱許道:“這樣一個曾經(jīng)存在的生命,在某個歷史瞬間,在某個寂寞的角落,過著貧窘的日子,卻干著一件偉大不求回報的事情。”[11](8)由此,作者由衷贊嘆曹雪芹雖然在現(xiàn)實物質(zhì)生活中渺小、卑微、凄清、貧窘,但他的精神生活從容、淡定、優(yōu)雅、高貴。與傳統(tǒng)文化中“反功利”多存在于思想領(lǐng)域的研討相比,《活著之上》把這種“反功利”思想具象化了,具體地落實到現(xiàn)實生活,變成赤裸裸的殘酷的生存抉擇。小說寫到,在申報課題的時候,出現(xiàn)了蒙天舒“搞到了就是搞到了”的論調(diào)。所謂“搞到了”就是放棄“義”而得到的課題,而“沒搞到”的“反功利”則意味著失去這一利益——“總之,別人有的一切你都沒有。”“搞到”與否依靠的是“溝通”:“一個學者,除非他真正才華橫溢,誰也壓不住,不然不溝通就很難出頭。溝通,現(xiàn)在叫作公關(guān),從前叫拜碼頭。公關(guān)就是攻關(guān),攻下那道關(guān),這就是目標,目標就是一切,公平正義和人格清高都沒辦法講。”[11](68)小說為了說明這一問題,有時更進一步地直接將“功利”簡化為錢,“反功利”就意味著不要錢,沒有錢。這些粗糲的具象詞句和場景,讓傳統(tǒng)的“反功利”思想變得具有很強的震撼力。
至于支撐“反功利”思想的,在小說中所構(gòu)筑的理由主要是“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小說寫到聶致遠求職異常艱難的時候,就憶及宋儒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并說:“這是我的使命、我的道路、我的信仰?!保?1](70)關(guān)于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天下家國情懷,歷代論述者甚多,可謂勝義紛披、精彩疊見,最顯著地體現(xiàn)在顧炎武所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中。在這種宏大敘事的精神感召下,人們很容易受此激勵而建立崇高的、為理想獻身的“反功利”信念。但現(xiàn)實生活常常特別的冷酷,由這樣的反功利思想出發(fā),知識分子勢必要在現(xiàn)實中遭遇不少的挫折。在這種挫折背后,知識分子首先表現(xiàn)的是某種猶疑:“錢和權(quán),這是時代的巨型話語,他們不動聲色,但都堅定地展示著自身那巨輪般的力量。我能螳臂當車嗎?我忽然想到,自己心目中的圣人,都是螳臂當車的人,他們因此都遭遇了凄涼的人生。哎,司馬遷、曹雪芹,他們是來給人瞻仰的,而不是來給人效仿的啊!”[11](224)顯然,這番感慨不僅僅是主人公聶致遠的個人感悟,而更像是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發(fā)出的群體拷問。那么,如何在現(xiàn)實生活中,解決因“反功利”思想而帶來的挫折和困難問題,就顯得比較重要了。
在此,《活著之上》再次將視線轉(zhuǎn)向傳統(tǒng)文化,順理成章地借鑒了“安貧樂道”這一思想命題。
小說借用蘇東坡的遭遇作了一種自我寬慰:“欲望無邊無際,就意味著痛苦無邊無際。蘇東坡當年在京城當大學士,說貶就貶到黃州惠州海南島去了,那是什么境地?他也沒有失去曠達。”[11](297)曠達,不計較個人的成敗得失,因而內(nèi)心能夠獲得安寧。當然,任何一種思想的選擇與轉(zhuǎn)折,以及最后的定型,都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安貧樂道的思想同樣不能一步達成,否則小說就寫不出人物性格的變化了。事實上,安貧樂道正是無數(shù)次因“道”而遭遇挫折后習得的一種人生智慧。在許多次面對錢的時候,面對權(quán)力的時候,面對精神與物質(zhì)的沖突的時候,選擇反功利常常意味著在世俗生活中的失敗。普通人是無法承受這種痛苦的,因而傳統(tǒng)文化的解決之道顯得頗為可貴??鬃诱f:“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保?](77)顏淵有所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4](87)。至于小說中寫到的其他人物,如陶淵明有“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李白稱“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蘇東坡吟“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等等,這樣一些膾炙人口的句子,反映的恰好是這樣一種道德智慧和道德情懷。
由于有了精神信仰的支撐,對于窮困,傳統(tǒng)文化的安貧樂道不失為一條有效的解決之道,而底線則是不能悖離“道統(tǒng)”,也不能破壞自己的原則和底線,所以《論語》又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保?](161)
借助“反功利”和“安貧樂道”兩大傳統(tǒng)文化資源構(gòu)筑起“新道統(tǒng)”,《活著之上》較為完整地展現(xiàn)了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焦慮和自我省思的歷程。在這場關(guān)乎傳統(tǒng)文化的大檢驗中,《活著之上》最終給予主人公聶致遠一個較為美好的結(jié)局。然而從小說具體的描寫看來,作者應該是在暗示:雖然聶致遠得以保全其理想,但屈服于現(xiàn)實功利的知識分子數(shù)量恐怕更為龐大。捍衛(wèi)“新道統(tǒng)”的群體,遭遇和前景似乎頗為不妙。由檢驗的最終結(jié)果看,我們不能不對這樣一種結(jié)果有些失望。但這種失望和失敗,既不能歸因于作者,也不能完全歸罪于傳統(tǒng)文化。實際上,正是通過傳統(tǒng)文化這根探針,才燭照出當今知識分子的諸多問題。
至于針對這一問題的藥方,作者似乎并沒有給出較為完善的答案。其實,在小說文本中,作者就借助曹雪芹等文化巨人直接表達了他的這種困惑,盡管這種困惑始終都以致敬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曹雪芹太驕傲了,內(nèi)心也太強大了。他是生活在別處的人,世俗的眼光對他來說毫無意義?!x擇了背向主流社會,背向榮華富貴,背向人們所仰慕和渴求的一切。他改變了世界嗎?沒有。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嗎?也沒有。既然沒有,他的選擇有什么意義?有什么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心靈的理由。唉,心靈的理由是不是能夠成為充分的理由呢?清高和驕傲摧毀了他的現(xiàn)實生活,卻成就了他的歷史形象。這其實也是中國所有文化名人的共同選擇和共同命運,孔子、司馬遷、陶淵明、李白、蘇東坡……曹雪芹,也是如此。我是聶致遠,我不是他們。這讓我感到慚愧,卻也感到幸運。”[11](55-56)心靈的理由就是內(nèi)心的強大與驕傲,這種強大與驕傲在缺失了傳統(tǒng)精神信仰資源的當代,無疑顯得有些尷尬和無措,“慚愧”與“幸運”就是這種面對純粹精神世界時表現(xiàn)出來的復雜心態(tài)的真實體現(xiàn)。
小說反復強調(diào)中國文化傳統(tǒng),很容易使人誤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本身就是作者為精神淪陷所開出的全副藥方。但是顯然,要重新構(gòu)建知識分子的精神信仰世界,僅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或許還不夠。此外,小說主人公聶致遠對于世俗功利,僅僅從反抗和妥協(xié)的角度去處理,這也有些一廂情愿了。即便不論借鑒西方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也不乏其他應對功利訴求過度的制衡措施,比如莊子的逍遙坐忘、理學思想對欲望膨脹的制約,等等。這些在小說中并沒有得到很好的展示,由此給一般讀者造成堅持理想、道德和原則,便要窮困乃至于被社會邊緣化的印象,這恐怕是小說的一點遺憾。實際上,道德原則和利益原則在任何一種文化中均同生共長,差別僅在側(cè)重點不同而已。二者發(fā)生沖突時,一味強調(diào)一方而壓抑另一方,單獨標榜“義”或者“利”,今天看來都有欠妥帖,但未必不是作者有意為之,以此為競相追逐功利風氣而下的針砭之劑。
事實上,盡管存在這些缺憾,小說在呈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和理想方面,在揭示傳統(tǒng)文化的貢獻和局限方面,在呼喚知識分子的人文情懷方面,仍有著非常獨特的意義。正如作者再三致意的那樣:“曹雪芹們,這是真實而強大的存在,無論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說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們指為虛幻。”“曹雪芹他做出了既不為現(xiàn)世功利,也不為千古流芳的犧牲,無人見證,也無需見證。也許,認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是我用一雙俗眼去看他,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高山仰止。曹雪芹最有資格接受這種景仰,雖然他自己對此毫不在意?!保?1](309)我們這個時代,同樣需要如曹雪芹們這樣的文化巨人,化解彌漫著的焦慮情緒,支撐起文化信仰的天空。尤其是小說發(fā)出的“活著之上”的提問,與傳統(tǒng)精神一脈相沿,而這一提問背后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仍然值得研究者和創(chuàng)作者不斷開掘。
注釋:
① 此一概念借鑒了祝尚書《論宋代理學家的“新文統(tǒng)”》一文的觀點,見《文學遺產(chǎn)》2006年第三期。文章認為韓愈的道統(tǒng)、文統(tǒng)觀念到朱熹那里,發(fā)生變化,朱熹“在‘道之文’的框架中,構(gòu)建起符合理學文學觀的詩文統(tǒng)緒?!钡O壬赜懻摰氖俏恼陆y(tǒng)緒,本文側(cè)重的則是文學與道學融合而成的文化統(tǒng)緒。
[1] 趙勇. 知識分子的底線意識,或聶致遠的書生氣——重讀《活著之上》[J]. 南方文壇,2015(4): 96-100.
[2] 謝文芳. 絕望反抗招魂——關(guān)于閻真的《活著之上》[J]. 名作欣賞,2015(33): 80-82.
[3] 馮翔. 保證我們做人還有一個底線: 從《滄浪之水》到《活著之上》,[EB/OL]. http://www.infzm.com/ content/108060/html,2015-03-06.
[4] 孔子. 論語[C]∥ 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北京: 中華書局,1995.
[5] 司馬遷. 太史公自序[C]// 史記. 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6] 韓愈. 送浮屠文暢師序[C]// 韓愈集. 長沙: 岳麓書社,2000.
[7] 朱熹. 中庸章句序[C]// 四書章句集注. 北京: 中華書局,1995.
[8] 蘇軾. 潮州韓文公廟碑[C]// 蘇文忠公全集. 明成化刻本.
[9] 王湘華,連丹虹. 論古典長篇小說中的“榜”藝術(shù)[J]. 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1): 133-137.
[10] 歐陽友權(quán). 超越活著與活法的重量——評閻真長篇新作《活著之上》,南方文壇,2015(4): 100-104.
[11] 閻真. 活著之上[M]. 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
[12] 孟子. 孟子[C]// 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 北京: 中華書局,1995.
[13] 荀子. 荀子[M]. 清抱經(jīng)堂叢書本.
[編輯: 胡興華]
Construction of new Confucian orthodoxy in Beyond Living seen from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YAN Xuanjun,YAO Yufe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3,China)
By referring to and absorbing the concepts of the Confucian orthodoxy and the literary orthodoxy i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Beyond Living has successfully constructed the new Confucian orthodoxy from within. In this value system and spirit direction of new Confucian orthodoxy,the traditional thoughts of anti-utility and being contented with poverty of a humble yet virtuous life matter a lot. The interaction of the two thoughts forms the basic value orientation of the novel,which also attempts to respond to the spiritual anxiety of the contemporary intellectuals.
new Confucian orthodoxy; Beyond Living; anti-utility; being contented with poverty of a humble yet virtuous life
I207.42
A
1672-3104(2016)04-0162-05
2016-03-20;
2016-06-12
晏選軍(1974-),男,湖南醴陵人,文學博士,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古典文獻學;堯育飛(1987-),男,江西廣昌人,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