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云
(大同大學 文學學院, 山西 大同 037009)
莫言小說《生死疲勞》敘述技巧探析
李艷云
(大同大學 文學學院, 山西 大同 037009)
小說《生死疲勞》敘述手法嫻熟, 敘述技巧高超。 本文運用現(xiàn)代敘事學相關理論, 分析《生死疲勞》所運用的敘述技巧, 探求小說之所以取得較高藝術成就的內在原因。 在小說《生死疲勞》的敘述中, 輪回策略下敘述向度的呈現(xiàn)增強了小說的魔幻色彩, 拓展了小說的主題內蘊; 對話、 復調式的敘述結構增強了敘述的厚度與張力, 延伸了小說的敘述魅力; 視角越界現(xiàn)象的頻繁出現(xiàn)又使得敘述話語不斷延宕與伸展, 從而使得小說的解讀充滿了更多的可能性。
莫言; 《生死疲勞》; 敘述向度; 隱性越界
長篇小說《生死疲勞》創(chuàng)作于2005年, 是莫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 小說一經(jīng)發(fā)表, 評論界眾聲喧嘩, 褒貶不一, 但是莫言在小說文本敘述方面的自我突破性, 是有目共睹的。 最終《生死疲勞》拿下了第二屆“紅樓夢獎”與第一屆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 兩個獎項的獲得無疑是對《生死疲勞》創(chuàng)作成就的最好褒獎。 正如有的評論家所言:“莫言的《生死疲勞》肯定是一部非同凡響的作品, 莫言的敘述比以往作品更為自由, 無拘無束?!盵1]可以說, 高超的敘述技巧是這部小說取得如此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本文主要從敘述向度的選擇, 對話、 復調式敘述方法的運用以及在小說中大量存在的敘述越界現(xiàn)象三方面探析《生死疲勞》的敘述技巧。
鄉(xiāng)土歷史經(jīng)驗敘述是莫言敘述話語中重要的敘述向度, 與作者其他作品不同, 《生死疲勞》中鄉(xiāng)土歷史經(jīng)驗的傳達, 主要通過佛家六道輪回的思想, 借助了動物視角進行傳達。 這使得《生死疲勞》帶上了濃郁的魔幻主義色彩。 從時間跨度來說, 《生死疲勞》主要依托于“土地改革” “大躍進時期”“文化大革命”“改革開發(fā)”這四個歷史階段進行線性時間建構, 文本時間橫跨半個世紀。 不同時間階段相應的文化語境, 賦予了小說中主人公們行動的原動力。
在線性邏輯敘述中, 主人公西門鬧經(jīng)過六世劫難的游歷, 從一個血性的漢子退化為一個以女人頭發(fā)為食、 腦袋奇大、 身材瘦小的大頭兒, 憑著記憶, 借助人類的語言, 講述著自己作為諸種動物眼中的那段歷史。 在這段歷史敘述中, 相對于各種動物, 人類形象是扁平、 暗淡的, 支配人類行動的除了生存本能, 更多的是各種政治口號的能指, 這種口號進而演繹為一種理想精神, 使每一位為之奮斗的西門金龍、 洪泰岳等人身上涂飾了一層崇高悲壯的色彩。 在物質稀缺的“土地改革”“大躍進”“文化大革命”三個歷史階段, 形而下層面的吃喝拉撒、 生存與欲望卻又擠壓著“理想精神”, 因此作品中人類行動除了形而下層面的生存顯得真誠、 真實以外, 其他的所有活動皆呈現(xiàn)為可笑的小丑式的表演。 倒是轉世投胎的驢、 牛、 豬、 狗、 猴按照自己的本能生存, 依靠著骨子里西門鬧式的倔強, 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鮮活地演繹了自己——驢的倔強勇敢、 牛的堅守執(zhí)著、 豬的酣暢與忠義、 狗的忠誠與機巧。 莫言這種敘述態(tài)度具有鮮明的批判立場——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 人何以為人, 又何以成其為人。 在這里, 佛家六道輪回思想的借用, 使得《生死疲勞》中動物視角敘述沿著敘述邏輯展開, 一方面小說文本因佛家思想增添了濃郁的東方美學氣息, 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民間資源因動物擬人化的講述更帶有了原始的神秘氣息; 另一方面跳脫出人類思維限制, 從動物視角審視人類, 人類生存的盲目性、 荒誕性盡得顯現(xiàn), 歷史所謂的“莊嚴”與“神圣” 統(tǒng)統(tǒng)解構。
六道輪回思想本是佛教用來宣揚道德規(guī)訓, 進行善惡勸誡的一種理論思想, 指的是生命體依據(jù)其前世善惡之行在天道、 人道、 阿修羅道、 畜牲道、 餓鬼道、 地獄這六道中進行生命的循環(huán)流轉, 前三道為善道, 后三道為惡道。 其實質即“因果”的循環(huán), 善因即善果, 惡因即惡果。 《生死疲勞》中西門鬧雖經(jīng)歷了六次輪回, 但卻只是在“畜牲道”的輪回。 小說文本中, 這種輪回策略的運用不僅為動物視角敘述的合理性提供了理論說辭, 而且這一貫穿全篇的思想為我們進一步解讀小說內蘊提供了可能性。 結構主義敘述學認為敘述性文學作品結構可以分為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 表層結構按照作品的線性時間演繹人物及事件的存在義, 深層結構則從共時向度傳達文本深層文化義。 歷時向度上, 《生死疲勞》講述了從1950年~2000年發(fā)生在以大欄鎮(zhèn)為中心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諸多歷史事件, 以及在這些事件推動下藍臉、 洪泰岳、 西門金龍、 藍解放等人命運的發(fā)展, 揭示土改到改革開放后半個世紀間中國農村物質形態(tài)以及價值觀、 倫理觀等精神文化層面的變化, 更重要的是揭示了處在歷史變動中人的精神樣貌與心理流變過程。 作者在敘述中要傳達的主題是: 歷史向前發(fā)展, 農村整體經(jīng)濟社會結構也在向前發(fā)展, 但是相應的文化機制、 人的社會心理并未隨之適應性的得以發(fā)展, 千百年來農耕文化的固有惰性得以展現(xiàn)。 西門鬧一次次的轉世, 由忠義的驢到供人娛樂取笑的猴子, 逐漸喪失主體性, 而最終失去話語權。 這樣降序式的轉世安排是別有用心的——農耕文明與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碰撞中, 人在物質欲望的追求中最終喪失自我。 小說安排了幾乎所有重要人物的死亡, 留下藍千歲與藍解放似乎也只是出于需要借助兩者完成敘述任務。 藍千歲作為這個家族唯一的血脈, 且生于新世紀之初, 本應作為家族的未來與希望而存活的, 但在小說中, 藍千歲更多是作為歷史、 作為過去事件的親歷者而存在的。 故事時間終止在 2000年, 2000年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那就是大頭兒在他五歲時講了一個故事, 一切又回到小說開篇的1950年。 在這里莫言傳達給我們一種歷史的怪誕感: 一切發(fā)生過了的似乎又在重新開始。 正如有的研究者分析:“這部歷史小說中, 存在著一種復合型敘事間形態(tài) , 一是直線的歷史時間, 一是循環(huán)的民間時間, 前者顯, 后者隱, 但兩者并非總是受到相同的強調。 后者是對前者的有力顛覆和消解, 顛覆了前者的持續(xù)進步的、 合目的性的、 不可逆轉的發(fā)展的現(xiàn)代時間觀念, 把前者的不可逆轉的特性融入和消解到宇宙的永恒輪回之中, 使融合之后的時間感更加充實、 強勁。”[2]
這一敘述意義的傳達, 可從文本的深層結構再作解讀。 小說開篇莫言即語:“佛說: 生死疲勞, 從貪欲起。 少欲無為, 身心自在。”從共時角度來看, 小說主要介紹了西門鬧死后的幾度輪回, 這些輪回過程共有的特征就是生的轟轟烈烈與死的不甘、 沉寂與順從。 反復的生與死之后, 西門鬧內心的仇恨逐漸得以消解, 最終以大頭兒云淡風清地似乎講著別人的故事結尾。 很明顯作家本欲要講的是生命個體對生與死的無法選擇, 無法規(guī)避。 欲要內心自由, 只能“少欲無為”。 小說中的人物與動物各自或主動或被動地承受著自己生存場域諸種欲望的調度與指揮, 忙碌地生存著, 又各自或不甘或順從地死去。 這種忙亂的生死之中, 土地沉默地接納著逝去的生命(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 時間有條不紊循環(huán)式地映照著每個生命的生存(輪回敘述搭建的敘述主框架), 在這時空永恒之下, 個體生命的掙扎與抗爭顯得如此渺小、 可笑。 這種“存在主義”式的對生命存在的思考, 使得莫言的《生死疲勞》超越了其之前像《紅高粱》《豐乳肥臀》這樣的同樣的對鄉(xiāng)土歷史經(jīng)驗傳達的作品, 帶有了更多的宗教色彩與哲理意味。 而這一敘述效果的實現(xiàn), 無疑是得益于佛教六道輪回思想的運用。 在這里輪回策略已經(jīng)自覺內化為小說的一種文體形式, 由此, “莫言在現(xiàn)世和輪回之間建立了互為注解的關系”[3]。
前蘇聯(lián)著名文藝理論家巴赫金指出:“在藝術中, 意義完全不能脫離體現(xiàn)它的物體的一切細節(jié)。 文藝作品毫無例外都具有意義。 物質、 符號創(chuàng)造的本身, 在這里具有頭等重要的意義。”[4]15《生死疲勞》中的話語形式作為結構全文、 呈現(xiàn)意義的物質形式, 其存在樣貌亦指向文本意義的傳達。 小說內容共分為“驢折騰”“牛犟勁”“豬撒歡”“狗精神”“結局與開端”五部分, 由三位敘述者敘述完成。 其中, 主要敘述者為藍千歲和藍解放, 小說人物莫言為次要敘述者。 三位敘述者在敘述事件過程中, 敘述語言相互交叉、 補充甚至對立、 沖突, 從不同視角傳達著各自對敘述內容的認知與評判, 并且在自我敘述與對方敘述語言中各自完成自我形象的建構。 不同敘述者對敘述事件的參與, 使得小說意義的多向度解讀成為可能。
小說整體上呈現(xiàn)為一種對話結構——由藍千歲與藍解放看似一場無心的交談完成。 在交談過程中藍千歲完成“驢折騰”“豬撒歡”的全部篇目和“狗精神”部分篇目內容的敘述, 藍解放則完成“牛犟勁”的全部篇目和“狗精神”的另部分篇目的敘述。 在對話過程中, 由于人物內視角所限, 出于故事最終的完整性的考慮, 故事的“結局開端”部分, 作者安排由小說人物莫言完成。 在故事敘述過程中, 三位敘述者的聲音是同時呈現(xiàn)的。 在藍千歲的敘述中, 他常常停頓下來征詢藍解放對事件的認識、 評論, 或提及在事件過程中藍解放的態(tài)度或轉述藍解放的話語; 而在藍解放的敘述過程中, 他常常從自己的視角巧妙穿插藍千歲為驢、 為牛、 為狗的前身的諸種表現(xiàn), 補充映證式地完成西門鬧死后的輪回形象; 而在兩者交談、 回憶的過程中又始終夾雜著另一位敘述者莫言的聲音, 莫言的文學作品《黑驢記》《養(yǎng)豬記》《杏花爛漫》《撐桿跳月》等以知識分子語言模式嵌入到前兩者的交談回憶之中, 因此可以說小說人物莫言也是從始至終參與敘述的。 三位敘述者在敘述過程中, 各自依據(jù)對方的話語佐證自己話語的真實性, 卻又在佐證過程中不斷消解對方敘述的可靠性。 例如, 在藍千歲的敘述中反復提及他為驢的日子里, 莫言的劇本《黑驢記》中的唱詞和描述性語言與自己為驢經(jīng)歷的契合, 以及他為驢的神勇事跡被莫言寫進了小說里的事實。 在講述他輪回為豬、 狗經(jīng)歷了種種奇幻遭遇時, 他也常常以莫言的散文《養(yǎng)豬記》、 小說《撐桿挑月》《圓月》等來佐證自己的講述與經(jīng)歷的真實性。 但在運用莫言文學作品佐證過程中, 他又反復強調莫言這個人物的圓滑與不可靠以及他文學作品對事實的偏離與虛構, 從而消解了敘述人之一莫言敘述的可靠性。 同時, 在敘述過程中, 藍千歲又指出藍解放因為年齡小對親歷事件沒有留下深刻記憶, 或因為不在場沒有親自見證事件的發(fā)生, 因而對于這段時間此地發(fā)生的事件沒有敘述權, 從而確立了自己在這兩個篇目敘述中的絕對話語權。 正如在“豬撒歡”部分, 藍千歲所說:“所以我是唯一的權威講述者, 我說的就是歷史, 我否認的就是偽歷史?!?/p>
藍解放對于“牛犟勁”的敘述則是完全從自己的視角以旁觀者身份補敘藍千歲為牛前身的經(jīng)歷, 對于“西門?!蓖饩劢故降臄⑹?, 客觀印證了“西門?!苯?jīng)歷的真實性, 藍解放指出藍千歲因為多次輪回人世記憶喪失的事實, 從而確立起自己在這次敘述過程中敘述話語的真實性與權威性。 由此可見, 在整個敘述過程中, 三位敘述者的敘述都有其視角偏差, 都不能做到完全真實而客觀。 主要敘述者藍千歲的敘述, 因為借用動物視角完成, 因此主觀色彩、 奇幻色彩強烈, 用人類思維難以判斷其言說真?zhèn)巍?藍解放在整場敘述過程中, 所述內容有限, 且多作為不在場人物存在, 其敘述不足以支撐整場敘述的真實性。 而作為熱衷于生活事件提煉加工的、 職業(yè)為作家的小說人物莫言, 其文學作品以及他在小說中的言行固然能夠一定程度上佐證藍千歲敘述話語的真實性, 但是鑒于其在藍千歲、 藍解放敘述中被描述的形象, 其敘述內容的真實性同樣被大打折扣的。 而我們知道, 小說人物莫言實則指涉小說創(chuàng)作者本人莫言的, 在第五部分, 小說人物莫言以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形象, 運用“讀者諸君”的口吻, 交代了整部小說故事的結局與開端, 儼然一副整場敘述操縱者的樣貌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 特別是從小說的一個細節(jié)——小說人物莫言為藍臉編撰的墓碑碑文“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中, 我們甚至可以直接看到潛藏在其背后的作家本人。 莫言在小說中設置一個與自己同名且職業(yè)為作家的人物, 并將人物刻意打造成圓滑、 世故頗討人嫌的形象, 有意讓他的言行指涉自己, 其用意很顯然是在引導讀者對小說本身的閱讀做出幾分謹慎的質疑。
從故事本身的講述到整場敘述的完成再到小說文本的創(chuàng)作, 莫言成功實現(xiàn)了自我解構, 完成了自己的敘述任務。 正如研究者指出《生死疲勞》一方面設置生死輪回架構以盛載歷史命定的進程, 另一方面又反復對此架構進行深度的反諷, 正是為了顯現(xiàn)出歷史荒誕吊詭的本質。[5]對歷史的解構通過對敘述的自我解構實現(xiàn), 而敘述的解構依托的正是創(chuàng)作者在小說文本中設置的對話、 復調式話語結構。 “讓每個人物展現(xiàn)出他的真實存在中的自我, 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使主體和主體以生存、 生命的權利與名義發(fā)出話語, 使主體和主體之間形成生命的對話, 從而使作品進入復調的藝術境地。”[6]驢、 牛、 豬、 狗走出歷史深處, 從自己的視角觀察著人類的言行舉止, 參與著人類歷史的敘述構建, 這與小說人物莫言的諸多文學作品對同一事件的描述之間產生了奇妙關系——互相佐證又互相消解。 然而, 這些看似嘈雜的話語, 以及藍千歲的統(tǒng)轄, 因著藍千歲與藍解放問答式、 傾聽式的溝通又實現(xiàn)了某種統(tǒng)一性, 這種對峙與統(tǒng)一使得小說敘述充滿了張力與多樣解讀性的審美魅力。
敘述性作品中, 敘述者總要站在一定立場、 位置進行講述, 敘述者就敘述內容講述、 觀察的角度, 稱為敘述視角。 敘述視角可分為“第一人稱經(jīng)驗視角、 有限全知敘述、 攝像式外敘述、 全知敘述”[7]245-249, 前三種稱為限制視角。 限制視角對敘述沒有完全的操控權, 敘述過程中有其視角難以觸及的敘述空間。 全知敘述則敘述者只要愿意, 完全可以對敘述進行全盤操控, 可以說沒有敘述者不知道的事情, 除非其故意隱蔽。 在故事講述過程中, 敘述者為了充分利用不同敘述視角的敘述優(yōu)勢, 高質量地完成一場敘述, 會不自覺地從限制視角跳脫到全知視角, 或從全知敘述轉為限制敘述, 這就出現(xiàn)了視角越界現(xiàn)象。
《生死疲勞》敘述過程始終是跳脫的, 這不光表現(xiàn)為敘述者的反復轉換, 還表現(xiàn)為敘述過程中, 視角越界現(xiàn)象的大量出現(xiàn)。
《生死疲勞》主要有三位敘述者——藍千歲、 藍解放、 莫言。 其中由藍千歲敘述的部分又可裂變?yōu)橐泽H、 豬、 狗為敘述者的三部分獨立敘述板塊。 整體看來藍千歲、 莫言敘述部分都兼有全知敘述與限制敘述兩種敘述視角。 可以說藍千歲作為一個單獨敘述人進行敘述時, 敘述視角主要體現(xiàn)為全知視角。 而在這個經(jīng)驗主體以輪回方式進行裂變產生的以動物為敘述者的敘述板塊中, 敘述視角又都是限制視角。 藍解放敘述部分也屬限制視角。
全知敘述的優(yōu)越性在于其能夠控制敘述進程, 保證敘述的流暢與完整, 能夠輕易窺探人物內心, 詳細交代事件的發(fā)展及原委。 一般來說, 敘述線索復雜, 人物角色眾多, 篇幅較長的作品多采用此種敘述視角。 限制視角則側重從某一角色或非角色人物視角進行敘述, 敘述者僅僅敘述自己所知道的與故事相關的部分。 此種敘述視角, 容易使讀者對于人物角色產生認同感或者產生間離效果, 容易造成敘述空白, 引起讀者的閱讀快感。 《生死疲勞》文本時間跨度為半個世紀, 設計的人物角色有三十多個, 這樣五十多萬字的著作, 全知敘述模式才能保證其敘述的順暢與完整, 這也是為什么小說選擇以藍千歲為主要敘述人, 而小說最后一部分又選擇小說人物莫言以全知敘述模式對作品中主要的人物的結局展開講述。 這一部分中開篇第一段寫道:
“親愛的讀者諸君, 小說寫到此處, 本該見好就收, 但書中的許多人物, 尚無最終結局, 而希望看到最終結局, 又是大多數(shù)讀者的愿望。 那么, 就讓我們的敘事主人公——藍解放和大頭兒——休息休息, 由我——他們的朋友莫言, 接著他們的話茬兒, 在這個堪稱漫長的故事上, 再續(xù)上一個尾巴?!盵8]513
講述者以控制話語權的全知敘事模式出現(xiàn), 并且在文中比較詳盡地以第三人稱的方式交代了人物在故事中的最終結局。 但是, 敘事過程中, 敘事者又反復以“我的朋友”“我們的開放”這種具有內聚集限制視角的敘事特征來稱呼指稱人物, 由此可見在這部分敘述過程中始終是伴隨著視角越界現(xiàn)象的, 敘述者為了避免自己作為全知敘述者出現(xiàn), 在敘述過程中還反復用“我猜想”等詞語, 力圖掩飾自己對故事的把控、 操縱。 但是對在私密空間中人物語言的直接引用, 對人物心理的猜想, 故事結局的最終安排又都暴露了敘述者實則是以“第一人稱經(jīng)驗視角”進行全知視角敘述的。
大頭兒的敘述主要是借用動物視角敘述完成的, 大頭兒作為帶著前世記憶且有超人記憶力的特殊個體, 其轉世記憶為其成為全知敘述者提供了可能, 這種轉世記憶使得不同動物視角下講述的歷史故事具有了銜接性, 而各種動物在感官上的各自優(yōu)越性, 又使其能夠講述作為人類憑借外在感官無法觸及的講述空間, 而這部分空間在全知敘述模式下可以通過直接進入人物心理的方式獲得, 但是在經(jīng)驗外限制敘述的模式下, 則無法展開。 如豬十六與狗小四憑借嗅覺的優(yōu)勢對主人內心情欲騷動的敏感探知, 從而在敘述中直達敘述對象的情欲空間展開探究, 而這一私密的空間, 從經(jīng)驗外限制視角講述是無法深入觸及的。 《生死疲勞》通過從動物視角展開的輪回記憶, 巧妙地實現(xiàn)了限制敘述模式下的全知敘述, 同時, 動物視角以及動物視角之后“西門鬧”的人物視角, 使得被敘述人物及被講述歷史事件實現(xiàn)了雙重聚焦, 歷史呈現(xiàn)出別樣的意味。
《生死疲勞》中還存在著不是源于敘述視角跳脫產生的視角越界現(xiàn)象, 在這里借用當代學者申丹在其論著《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中提到的“隱性越界”來指稱這種現(xiàn)象。 申丹認為雖然小說人物未超出其敘述模式的視角所限, 但是其言論、 態(tài)度與其敘述身份相異時, 便可視為“隱性越界”[7]269-270。 小說中“大頭兒”藍千歲擔當主要敘述人。 雖然小說敘述語言整體呈現(xiàn)為粗放式的非精英知識分子精細打磨的語言, 但是小說特定情景的安排, 人物心理的揣測, 主題內蘊的挖掘拓展, 依然能夠見出藍千歲這個主要敘述者借用的實際上依然是莫言這個以寫作為生的知識分子的語言模式。 小說敘述者跳脫出自己的話語模式采用一種與自己身份相異的話語模式進行敘述, 很明顯這正屬于視角“隱性越界”現(xiàn)象。 特別是在小說“豬撒歡”部分中, 豬十六或時不時跳脫出以豬的身份敘述, 對作品中其他人物及其行為進行長篇大論, 刻意營造出狂歡與反諷的敘述效果; 或反復剖析自己的內心, 渲染自己為豬的身與為人的心之間的無奈與悲涼; 或全憑豬的本能欲望, 依靠掌控在自己手里的話語權, 刻意營造描繪出一個理想的豬類世界, 從而使得小說文本既充滿了瑰麗想象, 多了幾分浪漫主義色彩, 又直指現(xiàn)實, 具有了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力度。 這樣在小說作品語言的粗礪與文學內蘊的精細之間形成強大的審美張力, 而這種大氣魄的敘述調度能力不可能由一個經(jīng)過六世輪回磨礪了內心諸種仇恨, 且只有五歲的孩子完成, 很明顯在其背后站著一位精于敘述的敘述人, 我們可以將其視為小說人物莫言, 因為是他最后完成了小說敘述, 且在小說最后提到藍千歲對藍解放講述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 從1950年1月1日那天講起……”, 而這句話又正好是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 也就是說小說人物莫言實則是見證了整場敘述過程的, 也是操控著整場敘述的。 莫言這個小說人物的安排是饒有意味的, 表面看來作者設置他的主要目的是借用“他”來完成一定的敘述任務, 但是細細品味小說, 又會發(fā)現(xiàn)小說人物莫言與作者本人和讀者都形成了一定的對話關系, 他與作者之間建構與解構的關系, 他與讀者解構與建構的關系, 作者通過他實現(xiàn)了自己敘述對讀者的引導, 最終完成自己的敘述目的。 因為他對敘述的操控意味帶有了創(chuàng)作者的性質, 小說也因為這樣一個人物的安排意蘊更加深邃, 文本有了更多的解讀空間。
法國學者羅蘭·巴特指出:“一般作家寫的是某種東西, 真正的作家就只是寫, 區(qū)別全在于此。 真正的作家不是把我們帶向他的作品之外, 而是為了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寫作活動本身?!盵9]115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正是如此, 我們一方面看到了小說文本, 同時通過敘述技巧我們更清晰地看到敘述本身。 莫言在《生死疲勞》敘述技巧上新的探索, 使得其再次成為作家?guī)в絮r明創(chuàng)作個性的又一部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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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Narrative Skills ofFatigueLifeandDeathWritten by Mo Yan
LI Yanyun
(Institute of Literary, Datong University, Datong 037009, China)
The narrative skills of the novelFatigueLifeandDeathis superb and excellent. This paper uses the modern narrative theory to explore the internal reason why the novel gets high artistic achievement. In the novelFatigueLifeandDeath, the narrative dimension of reincarnation has strengthened the magical atmosphere and expanded the connotation of the theme. Narrative structure with polyphonic dialogue has enhanced the thickness and tension of narrative, and extended the narrative charm. Frequent cross-border perspectives also make discourse constantly delayed and extended, so that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novel is full of possibilities.
Mo Yan;FatigueLifeandDeath; narrative dimension; implicit cross-border perspectives
2015-10-20
李艷云(1979-), 女, 助教, 碩士, 從事專業(yè): 文學理論與批評。
1673-1646(2016)02-0097-05
I207.42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6.0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