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朝貢貿易中的貢使身份問題探析
——以18世紀初蘇祿國貢使案為例*
呂俊昌
(廈門大學 南洋研究院,福建 廈門 361005)
摘要:從魚販、水手到通事、貢使,福建人馬光明往來于蘇祿與中國之間。朝貢貿易中華人貢使的身份是否成為“問題”取決于是否發(fā)生不法行為,馬光明一案反映了華人之間的經濟糾紛與朝貢貿易的關系,也集中展示了清帝國在執(zhí)行海洋政策中的偏差,以及對內與對外造成的差異。東南海域流動的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以及所謂“朝貢體制”下的特殊秩序,促使了華人與貢使之間身份的“流動”與轉化。
關鍵詞:蘇祿;貢使身份;清代海洋政策;朝貢貿易
收稿日期:2015-06-11
作者簡介:呂俊昌(1986-),男,山東萊蕪人,廈門大學南洋學院博士研究生, 專業(yè)方向為中外關系史和海洋史。
中圖分類號:K901.6文獻標識碼:A
在明清中外關系史研究中朝貢貿易始終是無法繞開的話題。而其中來華貢使身份問題學界已有關注,但是主要集中于明代*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訂補本)卷34,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519頁;陳學霖:《記明代外番入貢中國之華籍使事》,《大陸雜志》卷24,第4期,1962年;陳尚勝:《"夷官"與"逃民":明朝對海外國家華人使節(jié)的反應》,《中國社會歷史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555-575頁。,清代還未有專文研究。因此本文以18世紀初南洋島國蘇祿(今屬菲律賓)與清朝之間發(fā)生的一起朝貢案件為例,探討貢使身份問題以及事件背后的社會歷史機制,并對中國東南海域的社會秩序略陳己見,以求教于大方。
一、案件始末
目前已有的關于蘇祿與中國關系史的研究基本都與朝貢貿易有關,其中或多或少地提到馬光明充當貢使詐騙的案例。*錢江:《清代中國與蘇祿的貿易》,《南洋問題研究》1988年第1期;高偉濃:《走向近世的中國與"朝貢國"的關系》,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53頁;余定邦:《近代中國與東南亞關系史》,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93-296頁;夏春江編:《蘇祿王和蘇祿王墓》,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64頁;郗玲芝:《清代蘇祿國朝貢史研究》,《德州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蘇祿國,位于菲律賓群島南部,信奉伊斯蘭教,它與中國官方的關系在蘇祿國王親自來華朝貢,病逝于德州,被明王朝厚葬之后就漸漸銷聲匿跡。直到康熙十三年(1674)蘇祿蘇丹遣使受封,朝貢貿易才再度復興,[1]但是直到雍正四年(1726)冬才確定了每五年一貢的貢期。并規(guī)定屆時蘇祿國可派遣正、副貢使各1員,通事1名等,從福建廈門入貢。[2](卷39,P372)
乾隆五年(1740)九月,蘇祿蘇丹派遣鳥人皆色爹(人名)與漢人火長(又名伙長,掌觀指南針盤及船中更漏,辨認針路)馬燦等將遭海難的福建晉江、海澄縣商船送回內地,并奏請朝貢。[3](P119-124)在得到允許朝貢的請求后,乾隆七年(1742)九月二十日,蘇祿貢使勞獨喊敏、甲必丹馬光明等赍送本國方物附搭黃萬金洋船進入廈門。經廈門口岸的文武官員查驗、造冊通報后,福建督撫遴選專員伴送使團至京。在京期間,蘇祿使團收到了極高的禮遇。天氣炎熱,乾隆皇帝還特意囑咐禮部派官員加意照看,多給冰水及解暑藥物。[4](P197)六月,在正大光明殿接見了蘇祿貢使。[5](P173)
然而乾隆十一年(1746)八月十三日,蘇祿貢使送來的“謝恩表文”中稱,乾隆九年(1744)馬光明一行回國途中遭遇風暴,船只漂至邦仔絲蘭(即今菲律賓呂宋島中西部Pangasinan省)時被呂宋(即西屬菲律賓)一方扣留,詔書及所賜之物被損毀。通事陳朝盛更加指出馬光明等人財物被名為黃占的“番目”劫掠,參與其事的黃占胞弟黃令、黃罕已回廈門,請求福建地方當局提訊。福州知府聽后,立即傳集相關人等逐一究訊:關于“呂宋番目”黃占是否參與搬搶、扣留銀物之事,馬光明、陳朝盛、武廚安力、馬金成4人言之鑿鑿。至于黃令、黃罕是否皆在搶奪現場,武廚安力和馬金成予以否認,馬光明和陳朝盛卻又稱“只見黃令,未見黃罕”;被告黃令、黃罕則供稱,兩人出生在福建,其兄黃占是父親黃紫在呂宋所生,并在呂宋生活,從未回家。黃罕從未出洋貿易,黃令只往天津貿易,從未到呂宋。而且當年八月陳朝盛曾讓陳梧等以黃占搬搶之事索詐,未遂,方加仇害。陳朝盛則辯解是黃令畏罪,托陳梧請求照應。[3](P137)
顯然黃罕并未參與劫掠,而黃令也聲明從未到過菲律賓,并極力撇清自己與同胞兄長的關系,所謂劫掠之事即使發(fā)生也只與生活在菲律賓的黃占有關,根本與己無關,馬光明等此舉純屬誣賴?!c此同時,在糾紛之外,福建當局也發(fā)現蘇祿國的朝貢表文存在問題。順治元年清廷規(guī)定“外國朝貢以表及方物為憑,該督撫查驗的實,方準具題入貢?!盵6](卷503,P39)然而蘇祿此次遣使赍送謝恩表文中只有使臣,并無方物。再者,按照雍正九年(1731)南掌國(老撾)的先例,蘇祿只需呈遞蘇祿文的表文,到中國后“率由督撫令通事譯錄具題”,[6](卷514,P175)但是這次蘇祿國卻早已備好漢文、番文兩種版本。更讓人起疑的是來自蘇祿之人竟不認識表文內“番文”。謹慎的福建巡撫保守起見,便以“種種不合,不宜具題”為由令蘇祿貢使將表文帶回。
實際上從福建石潯司巡檢處查知,馬光明、陳朝盛本就是內地人,前者即乾隆五年(1740)時送船戶蔡長發(fā)等遇難船只回國的馬燦;通事陳朝盛原名陳榮,也是內地人。[3](P138-139)黃令的確只是在乾隆七年(1742)、九年(1744)往返天津。最后,廈門海防同知與同安知縣的調查結果,揭開了馬光明的廬山真面目[3](P141):
馬燦,原挑賣小魚營生,后充船稍,在呂宋逋欠番商之債,又充洋船大繚往來蘇祿,蘇祿番人皆稱為‘馬大繚’,又負欠廈門行賬千余金,控審有案,馬光明負欠無償,遂在蘇祿夤充貢使,來至內地不特可以避債兼得擇殷索詐。至呂宋之法,凡有逋欠番商之債,即著番目賠償,黃占系呂宋甲必丹,馬光明所逋曾累黃占代賠,迨至乾隆九年內蘇祿貢船回國阻風灣泊呂宋所轄邦仔絲蘭地方,馬光明在船演唱番戲作樂,黃占聞知回明呂宋國王,將船押入大港扣留,貨物抵還宿逋。此搬搶一事之原委。*首先,呂宋并無國王,這里是指西班牙駐菲律賓總督。其次,關于"呂宋甲必丹"問題。西班牙殖民者統(tǒng)治菲律賓期間,在華人社區(qū)設立監(jiān)督(Governor)一職,由華人擔任。負責對華人家庭或生意的糾紛進行初審,然后上報西班牙人長官(Alcalde-mayor)。黃占對馬光明財物的扣留也體現了甲必丹處理商業(yè)糾紛的職責。學界一般認為甲必丹制設立于19世紀初,實際上從該案來看,甲必丹早在19世紀之前即存在,也可以說甲必丹不過是監(jiān)督制的進一步延伸而已。相關研究參見Alfonso Felix Jr.,The Chinese in the Philippines,1570-1770,Vol 1. Manila: Solidaridad Publishing House, 1966,p.83;E. H. Blair & J. A. Robertson ed.The Philippine Islands,1493~1898, Ohio, Cleveland: Arthur H. Clark Company.1903-1909,Vol.16.p.197;Vol.36, p.205.
三個月后,福建按察使稟告巡撫陳大受,“緣馬光明系內地同安縣民,自幼賣魚為業(yè),后充洋船水手,往來呂宋,倚恃外番名目賒取廈門行保李鼎豐、鄭寧遠、林瑯觀等貨物銀九百兩,盡行侵吞,迨李鼎豐等控追,光明狡騙不償,復往呂宋又騙用番商貨本,于乾隆四年間逃往蘇祿,營求國王之弟收為通事。”[3](P143)
乾隆九年(1744)二月馬光明在從福建回蘇祿之際,還收養(yǎng)了一個義子馬成帶在身邊,并在到達邦仔絲蘭時將義子當作禮物送給了“呂宋國王之弟”,原想借此彌補其在呂宋的債務,然而黃占對此并不知情,于是馬光明一行的財物仍落入黃占之手。馬光明對黃占懷恨在心,便捏造黃占在漳州的兄弟黃令、黃罕等參與搬搶事宜,并將之告知蘇祿國王,憑借蘇祿國書以及貢使身份,馬光明等便開始了“索詐”的活動,陳朝盛也亦步亦趨。陳梧則借著“番王世子”的身份,恐嚇他人,并將“番人”所帶置貨銀300兩花費殆盡,無奈之際,唆使“番目”假稱與洋行邱詩觀等賭博輸掉,逼迫洋行“屈認代賠”。[3](P141-144)而馬光明的罪行還不止一樁:據稱乾隆七年(1742),勞獨喊敏與馬光明進京朝貢路過浙江,在浙江巡撫那里曾狀告寧波人邵士奇欠蘇祿3000多兩銀子,浙江巡撫立時追繳給他,甚至是先從司庫程費銀中動支銀兩。[3](P129)針對馬光明的種種不法行為,巡撫陳大受量刑奏道:
馬光明、陳梧、陳朝盛……私越外番,獻媚結營,充貢使、通事,復往來蘇祿、呂宋兩國,藉端構釁,且先后回至內地假借番國名目,三人狼狽為奸,擇殷而噬、詐騙商民,訐訟擾累,動以國王咨奏恐嚇,凡聞其名者無不震懼,子弟仆從,橫行鄉(xiāng)曲,種種不法,誠屬奸徒之尤,實難輕縱。查例載交結外國,互相買賣借貸、誆騙引見,惹邊釁,貽患地方者,問發(fā)邊遠充軍等語。馬光明、陳梧俱應照例邊遠充軍,各僉妻發(fā)遣,陳朝盛附和為從,照例減一等,杖一百,徒三年,徇不為枉。各名下所欠洋行番人銀兩著追給主,仍咨提馬成回籍,同伊等家屬一體嚴加管束,不許出境。[3](P144)
再后來經黃令、黃罕以及房族人等證實,黃占實為已故之父黃紫的繼妻在內地所生之子,在呂宋居住多年未回。面對馬光明借蘇祿聲勢“百端嚇詐”,黃令為免得拖累,才供為呂宋所生,后來見馬光明罪行暴露,這才將實情吐露。[3](P156,159)
二、蘇祿與清朝的關系及華人的角色
馬光明固然借所謂“外番名目”借債,但是他能先后從福建和菲律賓商人(實際主要是華人)等多處借債從另一側面反映了當時華商之間借貸關系的普遍性和可接受度。已有學者在探討海外華商社會關系網絡的建立中經常提到華人信用與虛擬親屬關系對華商貿易成長的重要性,[7]馬光明收養(yǎng)義子就是建立虛擬的親屬關系的體現,而這也是歷史上閩南地區(qū)比較盛行的拓展海外貿易的方式之一?!伴}人多養(yǎng)子,即有子者,亦必抱養(yǎng)數子,長則令其販洋賺錢者?!盵8](卷15,P327)在該案中義子馬成甚至被送給菲律賓國王之弟,作為彌補債務的交易,表明身為華人的馬光明也想要緩和與菲律賓的西班牙人之間的緊張關系。只是馬光明等人的行徑破壞了華商之間的這種社會關系網絡。與此同時,原本是華人之間的經濟糾紛因為朝貢貿易演變?yōu)椤皣H”官司。對比中外交往中的戰(zhàn)爭、貿易等宏大敘事,馬光明一案可能微不足道,但是細細梳理,管中窺豹,仍然存在值得思考的價值。
對于朝貢制度本身,學界已多有探討,但從朝貢國方面來說無非是為了政治或經濟利益。蘇祿方面對該案件并沒有相關記載,因此學者對這一時期中國與蘇祿之間關系史的研究都是借助中文史料。[9](P150-152)馬光明一案背后反映出蘇祿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權力斗爭以及雙方各自試圖借助外力鞏固自身地位的嘗試。西班牙殖民者雖然從16世紀開始就征服了菲律賓群島的大部,但是唯獨難以攻克南部穆斯林統(tǒng)治的棉蘭老島和蘇祿群島等地區(qū),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人將這些地區(qū)的穆斯林稱為“摩爾人”,雙方引發(fā)的沖突——即摩洛戰(zhàn)爭——延續(xù)整個西屬菲律賓時期(1521-1898),直到當下都是菲律賓亟待解決的問題。不過也不能將宗教沖突對雙方戰(zhàn)爭的影響絕對化,相關研究表明至少在19世紀后期以前,穆斯林政權經常奉行世俗的實用主義策略,[10](P237-248)統(tǒng)治者會根據內、外局勢做出權衡。1737年,蘇祿新任蘇丹阿里木丁(Alimud Din)一世上臺之初削弱地方拿督(Datu)權力的舉動引起了后者的反彈,為了鞏固其政權,阿里木丁一世便采取親西班牙政策,在1744年允許耶穌會在蘇祿傳播天主教,建立教堂以及西班牙人的堡壘。阿里木丁一世此舉引發(fā)傳統(tǒng)穆斯林勢力的反對,1749年其兄弟班第蘭(Bantilan)奪取蘇丹之位,高舉伊斯蘭旗幟,懸賞阿里木丁人頭,迫使阿里木丁一世逃至馬尼拉,在那里他受到西班牙殖民者的歡迎。[11](P315-316)
與此同時,原穆斯林派也寄希望于清朝,試圖通過清朝的認可和貿易增強其權威和財富,擴大在這個政治分裂的地區(qū)的影響力。[12](P5)案件中提到黃占曾向菲律賓總督(呂宋國王)報告馬光明的行蹤,可知西班牙一方也清楚蘇祿的意圖,所以可能才授意黃占攔截馬光明一行,打破蘇祿與清朝的聯系。事實上早在雍正末年(1735)第二次朝貢過后,蘇祿蘇丹就請求清廷修復其祖上在山東德州的陵墓,獲得清廷的贊同。[4](P196-197)乾隆十八年(1753),蘇祿還請求“內附”,“請以戶口、人丁編入中國圖籍”,“則三寶顏、千絲仔等聞風遠避”(此時三寶顏已被西班牙占據),盡管清廷未予同意。[4](P194,205)至乾隆十九年(1754),蘇祿又上表文請求乾隆帝賞賜銅、鐵、硝磺以及4名能造槍炮的工匠,以此防御西班牙殖民者。[5](P731)不過,面對蘇祿的請求,清廷主張島夷爭端“聽其自辦,不必自有所袒護”[3](P192-193)的不干涉政策,所以清廷亦未遂其愿。
表1 清代蘇祿與中國朝貢關系史簡表 [3](P119-190) [4](P192-211)
值得一提的是清蘇之間的關系并未因上述朝貢關系的結束(1763年)而結束,恰恰相反,由于1764年后西班牙殖民當局對菲律賓華人實行大規(guī)模的驅逐政策,許多華人便轉到蘇祿地區(qū),由此促進了蘇祿與中國的貿易。所以自1760年始雙方的私人貿易規(guī)模呈雙倍的增長,到19世紀的前十年達到頂峰。[13](P9)
從表1來看,蘇祿每次朝貢幾乎都是搭載中國船只,特別是福建漳州、泉州商船,表明所謂官方的朝貢貿易幾乎是在由民間貿易的推動之下完成的,其中往返都離不開華人的參與。雍正四年(1726)蘇祿致清朝的表文中曾專門提到華人在其中的重要性,“緣滄溟實阻,指南無車道,必經呂宋地方,彼與臣世為敵國,且思必得熟海之人,方能上達愚誠”。[14](卷269,P5120-5122)馬燦之前的身份為火長,其地位相當于領航員,“司針路者”,正因為他們熟悉航路,所以“波路壯闊,悉聽指揮”。[15](卷9,P170)按照朝貢例行規(guī)定,蘇祿需要先遣使請貢,再正式派使團來朝貢,然后次年再來謝恩。蘇祿距廈門水程120更左右,[16](卷2,P118)帆船時代航行靠季風,一般是夏秋時節(jié)來中國內地,再等至來年東北季風時返回,所以實際每次遣使來中國的周期都較長。從表中也可以看出,從1726年至1763年的30多年,實際正式的朝貢行為只有1726年、1743年、1754年、1763年的四次,其他幾次都是請貢,期間好幾次都是卷入了馬光明的案件而朝貢不成。但正式的幾次幾乎都有華人參與。馬光明一案后,清廷也曾行文告知蘇祿國“商民、船戶良歹不一,其中竟有無籍之徒慣于蠱惑賺騙,嗣后該國貿易貨財須謹慎擇人,毋得輕事信托”。[3](P147)但是事實表明華人仍未缺席,這恰恰說明在蘇祿與清朝的朝貢貿易中,華人參與的重要性。但問題是華人是否可充當貢使?
清代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明代的朝貢貿易制度,到乾隆年間與清朝維持這種關系的國家主要有朝鮮、琉球、安南、暹羅、蘇祿、南掌和緬甸七國。其中對朝鮮和琉球兩國的來使資格曾經做過某些限定,比如朝鮮,正副使各一員,以本國大臣或同姓親貴稱君者充任。琉球,正副使也是各一員,以本國王舅或耳目官即正議大夫、紫金大夫充任。但對于其他幾國便只是規(guī)定了貢使的人數以及稱謂等,比如南掌,貢使稱大頭目、次頭目,其下有先目、通事、夷目、后生。對蘇祿則僅規(guī)定“正、副使各一人,通事一人,從人無定額”。[2](卷39,P372)同時清朝沒有沿襲明朝向海外朝貢國頒發(fā)勘合的制度,作為其遣使朝貢的憑證,以杜絕非官方的貿易和欺詐行為。毫無疑問,對于蘇祿來說,貢使身份的無限制實際上也為華人充當貢使提供了條件。更為重要的是有雍正時期的先例。
雍正十年(1732)貢使龔廷彩再次回到福州上表以謝“天恩”。清廷賞賜的物品中,分別規(guī)定了對蘇祿國王、正副使以及通事和從人、留邊從人的賞賜。其中卻特別規(guī)定,“正、副使彩緞6匹、里4匹、羅4匹、紡絲2匹、絹2匹,如來使系內地人,彩緞3匹、里2匹、絹1匹、毛青布6匹?!边@表明清廷對于蘇祿國朝廷選用華人作為貢使是認可的。
由此上溯至明代,正德五年(1510),滿剌加國遣使亞劉者,本江西萬安人,“以罪叛入其國為通事,至是與國人端亞智等來朝,并受厚賞”。[17](P78)爪哇國派遣到明朝的使臣通事洪茂、馬用良、文旦等皆為福建龍溪人。[18](P212)著名的琉球的“閩人三十六姓”后裔,擔任中琉朝貢通事的比比皆是,有些還擔任資金大夫和正議大夫等。*參見楊國楨:《跨越海洋的傳奇:琉球久米陳氏家族史研究》,載楊國楨:《瀛海方程:中國海洋發(fā)展理論和歷史文化》,北京:海洋出版社,2008年,第306-329頁;孫清玲:《論"閩人三十六姓"在中國海外移民史的特殊性:東亞朝貢體制下的海外移民個案分析》,《福建教育學院學報》2006年第10期等。再如暹羅,暹羅華人在中暹朝貢貿易與民間貿易中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19](P68)從1688年到19世紀中期,華人實際上是暹羅國王對外貿易的主要合作對象。[20](P165-188)明朝初期,官方還未將這些出國之人視為罪民,正統(tǒng)以后才開始因為華人使節(jié)的不法行為而不滿,[21](P555-575)并對華人貢使產生了不良印象:“四夷使臣多非本國之人,皆我華無恥之士,易名竄身,竊其祿位”。[22](P281)
所以,此次以馬光明為貢使原本也是可以接受的,可以設想如果馬光明沒有“索詐”行為,或者“索詐”行為未被發(fā)現,馬光明等人或許會成為中外交流的友好使者。但是從官方角度來看,馬光明的確是犯了“尤有關國體”的罪名。借貢使之名,招搖撞騙、滋擾內地,借王朝之權力以滿足其私欲,自然要付出代價。其后蘇祿再來進貢時,福建地方官府在查驗時就謹慎了許多。乾隆十九年(1754)查出副使楊大成實即內地武舉楊廷魁,于是便被發(fā)到黑龍江充當苦差。馬光明案后,清廷也申明再三“嗣后凡內地在洋貿易之人,不得令承充正、副使?!盵23](P97)是以,馬光明一案的結果在于基本終結了以后華人充當蘇祿國貢使的可能性。而蘇祿與清朝之間的朝貢與五年一貢的期限并不吻合,期間因為貢使資格問題、國書程式問題雙方進行了多次的交涉,而馬光明一案或許是一次集中的展現,這也從另一角度說明朝貢貿易過程中充滿了各種變數,以及實現過程的復雜性。
三、“明嚴暗疏、內外有別”的清王朝海洋管理政策
乾隆十二年(1747)乾隆皇帝發(fā)布上諭道:“定例商人往外洋諸番貿易,遲至三年以外始歸者,將商人、舵水人等勒還原籍,永遠不許復出外洋,例禁甚嚴。今馬燦等乃僭往蘇祿往來內地,不但如陳大受所稱影射滋事等弊,且以內地民人為外番,充作貢使,尤有關于國體,可傳諭陳大受令旗知情事之輕重,留心籌辦”。[3](P140)按說馬光明的貢使身份是不成立的,可是從清初以來蘇祿的朝貢貿易史來看,內地人充當蘇祿貢使又是蘇祿國王認可,曾經一度也被清廷所接受,所以馬光明又可以具有貢使的身份。那么,如何看待這種事實上的矛盾?
乾隆十九年(1754)清廷允許領照出洋貿易之人無論年份久遠,本人及親屬概準回籍,在此之前規(guī)定的出洋期限最長僅三年,對偷渡之人則是毫不留情的指責:“至無賴之人,原系偷渡番國,潛在多年,充當甲必丹,供番人役使,及本無資本流落番地,哄誘外洋婦女,娶妻生子,迨至無以為生,復圖就食于內地,以肆招搖誘騙之計者,仍照例嚴行稽查?!盵12](卷270,P14-15)
與明代的海洋政策“重防其入”相比,清代的海洋政策是“重防其出”[24](P29)。清廷對出海之人與海外反清或海盜勢力勾結一直心存余悸,并將沿海的“以海為生”的商人和漁民視為“海賊之藪”,乾隆皇帝對馬光明的劣行也歸結為“私越外洋,勾結滋事”。[4](P201)與此同時,清帝國在東南海疆地區(qū)建立了保甲、汛防與稽查三者結為一體的保甲防御體系。在這種防御體系之下,是對出洋船只管理上的極其嚴格,手續(xù)極為繁瑣。對出洋人員均采取具結、保結、連環(huán)互結等管制手段,[25](P331-376)凡是出洋之人姓名、籍貫、年貌、箕斗、職業(yè)等等都要由文、武汛口細細巡查,[8](卷4,P80)唯恐內地民人外出勾結番人作案。按照大清律例,“交結外國及私通土苗,互相買賣借貸,誆騙財物,引惹邊釁或潛住苗寨,教誘為亂,貽患地方者,除實犯死罪外,俱問發(fā)邊遠充軍?!盵26](卷20,P331)馬光明得此結果也是顯然。
可是嚴格的規(guī)定并未獲得嚴格的執(zhí)行。各種合法和非法的出洋貿易或移民都在或盛或衰地進行。經常出現的情況是“守口員弁私縱偷渡成風”,“進出口各船不拘內地外洋,每船勒取番銀陋規(guī)多寡不等,文武各衙門朋分收受”。[27](卷706,P884)馬光明等一直往來于蘇祿與內地之間“索詐”,或許也是利用了這種稽查不嚴的情況。所以,馬光明案之后,乾隆十三年(1748)福建督撫才聯名上奏,針對稽查不力問題提出了“綏靖海疆”的三條對策:其一,地方有司嚴格保甲制度。責令保甲房族在編查保甲門牌時注明戶內人員去向,不明之人及時舉報。其二,“販洋船戶、客商人等應分別責成稽查、驗放,以杜頂替也”。其三,“沿?;钠Э诎稇钣嵺图皶r巡查,以杜偷越也”。[3](P164-165)
一方面是清廷對沿海進出口人員稽查的明嚴實松,另一方面是地方官府對待本國人與外人的內外有別。[28]清廷在議定南洋禁航令時,曾明示“禁出允入”,“南洋呂宋、噶喇吧等處,商船概不許前去,其外國夾板船聽其前來貿易?!盵6](卷510,P91)“天朝懷柔遠人,凡由番國來告的事情,必然加以體恤?!鼻铱刺K祿來華朝貢時福建地方官府的例行舉動:乾隆五年蘇祿來華請貢,遭風漂至臺灣鳳山,巡查御史立即“飭鳳山縣備辦糧米食物,星往接濟撫恤,又購給帆布”,并撥官兵防護,毋許地棍赴船騷擾,一遇順風即派人護送至廈門。以后蘇祿每次派遣使臣來廈門,廈門地方官總要加以撫恤,安頓夷館,選派行商保證公平交易,[3](P119,122,204)即使在處理馬光明一案期間也是,繼而擇定回國時間,選定往蘇祿船戶,保證安全回國。當然,這其中也有力圖避免“番民”與內地人勾結的想法,但是對外“懷柔遠人”的態(tài)度是不言而喻的。
四、結語
通過以上案例的探討,可以看出朝貢貿易中華人貢使的身份是否成為“問題”取決于是否發(fā)生不法行為。由此也不難得出明清統(tǒng)治者貢使政策的相對延續(xù)性。著名學者王賡武先生指出海外華人是“沒有帝國保護的海商”,[29](P91-118)馬光明的案例表明起碼部分華人試圖在這方面尋求突破。該案件的發(fā)生也有其內在的根源。蘇祿國試圖借助華人的力量建立與清朝的聯系。清廷一方面防范、限制內地人出洋,另一方面“懷柔遠人”,優(yōu)待來客。這種海洋管理上對內與對外的差異,無疑給沿海百姓帶來心理上的不平衡,讓人看到了貢使名目的價值所在。正如馬光明所說,“總是他仗著天朝自然加恩于他”。[3](P159)在現代民族國家建立之前,邊界模糊,人員往來頻繁,以蘇祿為代表的所謂朝貢國實際與清廷又僅保持著較為松散的聯系。與此同時,清朝地方官員在進出口管理上疏于防范,為某些人鉆體制空隙創(chuàng)造了機會,使得海商在可能的情況下選擇改變身份;并且這種貢使的名目還可以成為炫耀和詐騙的工具,以及民眾畏懼的根源。海洋世界的生計模式塑造了流動的身份,王朝政策與個人緊密相連。正是在這片海洋世界里,內地人(華人)與“番人”可以游動其中,并互相往來,使得個人游離于體制內外的可能性得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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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voy Identity in Tributary Trade System in Qing Dynasty——A
Case Study of Saltanah Sulu in the 18thcentury
Lv Junchang
(Center for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China)
Abstract:Ma Guangming, once a fishmonger, then a sailor, interpreter and envoy, was always sailing on the sea between China and Saltanah Sulu. It all depends on the law whether envoy's identity became a problem in tributary trade system. Ma Guangming case not only reflects the relation between economic dispute and the tributary trade system, but also demonstrates the bad implementation of the Empire Qing's maritime policy, and the difference of the domestic and foreign policy. Benefiting from the natural and social environment of the Southeast Sea, and the borderless tributary system, a Chinese often changed his identity and became a Sulu envoy.
Key words: Saltanah Sulu; envoy identity; maritime policy of Qing Dynasty; tributary trade system.
責任編輯: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