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刀子的后來

安慶

一

朱馬坐在馬路邊，身后是石棉瓦搭起的大棚，棚子下堆積著的各種廢品。多年后，他成為一家廢品收購站的老板，每天守在收購站，等待著客人送貨上門。

他常?；貞涹H車隊的情景。老塘南街的驢車隊，常年行走在村莊到城市的路上，將麗橋鎮(zhèn)和老塘南街的面粉賣到兩個城市的礦區(qū)。離開學(xué)校那年，看著出去歸來，威風(fēng)凜凜的驢車隊，他動了心，加入了驢車隊。他開始和驢車隊餐風(fēng)飲露，住車馬店，喝便宜的白酒。夜路上，輪流走在車隊的最前頭，帶著后邊的驢車，或跟著前邊的驢車在車上打盹。

佷多夜晚，朱馬想起的是一把刀，那把刀子像現(xiàn)在的水果刀，只是刀柄上多出一個小孔，手指為軸心，刀子可以在手指上旋轉(zhuǎn)。

刀在成為他的刀子之前，在裴二的手里。他見過刀子從裴二的手里飛出，削過樹葉，穿進樹身，驚落一片鳥羽。朱馬跟裴二學(xué)，都是晚上在麥場里練。裴二比他大幾歲，在鎮(zhèn)里的機械廠干過，刀和鞭技，以及那些情歌都是在廠里學(xué)的。廠里的工友還來老塘南街找他，一起在麥場里練鞭，摔跤，唱情歌。驢車隊不出去時，他跟著裴二。村里人不明白裴二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拿異樣的眼光瞅他。裴二不在乎，仰著頭從大街上走過，穿風(fēng)衣，手插在風(fēng)衣兜里，吹著口哨。夜里，裴二去村外的潭邊唱歌，除了朱馬，有人在后邊聽。兩個人時，裴二給他講廠里的女人，講鎮(zhèn)上那個漂亮的裁縫。

裴二那天穿過幾個村莊，喘著氣，擦著汗，在公路邊等他。他勒住韁繩，接過裴二遞過來的小包。包里是一把刀子和一支九節(jié)鞭。裴二沒想到后果。朱馬給裴二說了芒子的事。跛腿的芒子欺負他嫩，貪他的面錢，被他發(fā)現(xiàn)。芒子哄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這一次被他證實了。少年朱馬其實也是一個有心計的人，是驢車隊里唯一的高中生，如果不是家里困難的緣故，他會再去復(fù)讀?？墒?，血氣方剛的朱馬不懂得忍，裴二送給他的刀子和鞭成為他發(fā)泄的工具，或者兇器。

左輪說，朱馬劃破了一袋面粉，不多說話的朱馬爆發(fā)起來像一個亡命之徒，發(fā)瘋的公?！行稳菰~都可以用在一個十七歲少年的身上。那片白霧，把整個車馬店，整個驢車隊罩住了。他們說到了“霧”中歇斯底里的叫喊，融化了白霧的血頂之災(zāi)：刀子劃破芒子的額頭。接著是，朱馬瘋狂地揮出了九節(jié)鞭，展示著他學(xué)到的功夫。如果鞭再傷到芒子，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開始逃遁，走上流浪的路途。

芒子跛著腿，頭纏繃帶出現(xiàn)在朱馬家，繃帶像一塊孝布，格外招眼。芒子的哥哥和嫂子護著芒子。芒子的嫂子滿嘴噴著唾沫，嚷著要把朱馬抓起來,說已經(jīng)報案，朱馬會被拘留，或許還會坐牢。他們要朱馬家養(yǎng)傷。每一句話像一把刀子，朱馬刺了芒子一刀，他們要還回很多的刀子，把朱馬一家刺得傷痕累累。

之后的很多日子，朱馬家的小黑驢拉的不是面粉，是頭纏繃帶的芒子。村里鎮(zhèn)里都可以換的紗布，芒子要去縣里的醫(yī)院，換了繃帶，在縣城吃一頓午飯。朱馬的父親和朱馬的弟弟朱文，把他們拉到老戲院對面的餃子館。芒子他們吃一頓餃子，喝幾杯小酒；朱文和父親啃著干糧。芒子夾著餃子，蘸一下碟里的香油和醋，斜眼瞅著朱文，吃啊，你們怎么不吃？朱文咬著牙，握住拳頭。父親拽著他，勸他要忍。他對父親說，哥做得對，這樣的人就該挨刀。館子吃煩了，他們?nèi)ノ鏖T橋吃酥肉燴餅，再要一盤鹵豬肉，一盤南碼頭的豆筋，有時加一盤熱豬腸。朱馬在驢車隊掙的錢，換繃帶吃鹵豬肉花光了。芒子家不罷休，一直在等朱馬回來，說派出所報了案就不會拉倒，后來左輪、祥子和村里的干部上場，才妥協(xié)讓朱馬家出一筆賠償金。

有一天，芒子騎到了朱馬家的驢背上，手里拽著韁繩，腿夾著驢肚，把驢牽走了。出了大街，芒子把頭上的繃帶撕掉，額頭捂得雪白，像褪過毛的豬頭。那頭驢牽在他媳婦的手里，在老塘南街示威?？斓绞致房冢隗H尥起了蹄子，把芒子掀了下來。芒子的腿從此瘸得更狠。

二

6年了，他一直都在和廢品打交道，在遠離城區(qū)，距最近村莊也有幾里遠的地方，置身在各種各樣的廢品堆里，挑揀廢品，嗅著各種廢品的氣味。送廢品的什么人都有，開奔馬車、機動三輪、腳蹬三輪的，甚至菜筐里帶著廢品……忙碌一般在中午前和每天的傍晚，那些走街轉(zhuǎn)巷收廢品的小販，把零碎收購的廢品送到收購站里。如果他不是正在忙碌就會看見他坐在路邊的槐樹下，身邊一個歪嘴的茶壺，茶壺里冒著熱氣，手里的杯子已經(jīng)變色，掉了瓷皮。

他越來越習(xí)慣了一個人在收購站的生活。收購站在離老塘南街很遠的一個地方，在另一個鎮(zhèn)，另一個縣的邊界。往西是這個縣境內(nèi)的山區(qū)，夕陽西下能看見余暉下的山脈，山上的樹，溢動的山嵐。6年了，他很少離開這里，每天都在這個喧囂又孤獨的地方。如果沒有偶爾擱淺的車輛，就是一個人的生活，朝夕相處的就是那些收上來的廢品。隔幾天會有人找上門來，將他分揀后的東西拉走，棚子下會有暫時的騰空。每騰空一次，心里空落幾天，清靜幾天，也期待著盡快再收上來東西，不讓一個偌大的棚子下空蕩、蒼白。他在這里堅持了6年，在他30歲出頭，結(jié)束流浪的生活后。

一個孤獨的深夜，他聽見了外邊的風(fēng)聲，伴著風(fēng)聲的是棚子下的廢鐵發(fā)出呼啦啦水流過碎石的響聲。根據(jù)廢鐵的響聲，他可以辨別鐵的形狀：圓的、方的、長的、厚的、薄的。他跟著老鐵匠干了多年，他最熟悉的就是鐵器聲，學(xué)會了辨別鐵器，甚至聞出鐵器的味道。他起來了，站在那堆廢鐵旁，伸出腳，踢了踢廢鐵，就在他踢出幾腳后，那個長長的鐵條露了出來，像一條蛇，一個粗胖的蚯蚓，彎曲著，蠕動著。他腳尖一挑，鐵條落在了手里，手心里染上了鐵銹，鐵銹的粉末從指縫里散落，地面上一片落紅。他無聊地握著鐵條在廢鐵里攉著，就在無聊的攉挑中“當(dāng)”一聲。一把小刀，生了銹的小刀，滑過一個不高不低的弧線，飄動，降落，跳了出來。那把刀子，在那個深夜又鬼使神差地在記憶里復(fù)活。那片落紅，火苗似的徐徐燃燒，仿佛要鍛打一把久違的小刀。

也許，對廢鐵的興趣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以致竟然成為一個人的癖好，成為寄托。他曾經(jīng)想擺脫掉，這么多年了，他不想再讓那把刀子纏在腦海，當(dāng)年的少年早已人到中年。在對往事的審視中，曾經(jīng)后悔自己的魯莽。這么執(zhí)迷于一把刀，有什么意義。可是，他聽不得那風(fēng)聲，那種風(fēng)聲中碎鐵的滾動，小洪水一樣的流聲……在許多的風(fēng)聲中，許多夜晚的風(fēng)中，他一次次爬起，站在碎鐵旁，抓起手邊的鐵條，在碎鐵中攉動，像一根指揮棒，在引導(dǎo)一場演奏……

他想過那把刀子的歸宿，那把刀子后來落在誰的手里？什么地方？他在逃離前，在那次爆發(fā)的最后，在瞬間的寧靜中似乎聽到了一聲當(dāng)啷的落地聲。他曾經(jīng)吞吐地問過左輪、祥子和在場的幾個人，那是他偶爾回到老塘南街，得到的回答都是搖頭。

在以后收購每一袋鐵器時他會格外細心，會在客人送來的袋子里精挑細揀一遍，來這兒賣廢鐵的人覺得他越發(fā)挑剔，擔(dān)心壓他們的價格。這些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挑揀后他依然會按規(guī)矩收下，只是眉頭會皺一皺。誰也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就這樣大海撈針一樣企望著，失望著。雖然他知道終究可能都是一場枉然，還是一如既往。后來，在送貨人走后他才開始挑揀，那些廢鐵返出雜亂的光線，無數(shù)塵屑蚊蟲一樣飛舞，攉過的鐵器下灑下一層暗紅的鐵粉。他就這樣倒騰著，如果一天沒有收到一袋廢鐵他會更加得失落，經(jīng)受失望后的期望也成了他的寄托。

三

左輪的大篷車，曾在一個雨夜擱淺在收購站旁邊。朱馬聽見了雨水中的剎車聲，沉悶的車門聲，甚至聽見了擱淺者的抱怨。像每一次接待擱淺者一樣，他抓著門，隨時準(zhǔn)備著將門關(guān)上。雨肆虐著，大雨滂沱時風(fēng)會變本加厲。呼楚呼楚的走動聲越來越近，他看見了淋在雨中的人，嘴張合著，頭發(fā)貼在頭皮上，露出的眼睛帶著無助。擱淺者在朝屋子里進時，終于認出了朱馬，嘴唇打顫，你，你是朱馬，是你嗎，朱馬？外邊的人過于狼狽，他一時沒有認出。左輪著急，我，我是左輪，淋死了，快讓我進屋。他才一把將左輪拽進門，幫他脫掉身上的衣服，燒開了一壺水，給他下面。他們在雨中喝酒。那時，他剛開了這家收購站。左輪經(jīng)營著一部帶篷子的貨車，從城里的批發(fā)部往鄉(xiāng)村的超市里送貨。當(dāng)年驢車隊的人早已經(jīng)鳥搶換炮，祥子、德海有了自己的小廠，買了小車。雨一直在下，擰著辮子，糾結(jié)著，一綹一綹從棚子上滑過，時而伴著大風(fēng)，要把他的棚子掀翻，白花花的雨泡蘑菇樣一朵朵滑過馬路。那個雨夜，他奇怪地沒有聽到碎鐵的響聲，也許是雨大的緣故，兩個人在酒力下睡得很香。

后來又見到過左輪，左輪把車停下來，和他坐在槐樹下喝幾杯茶才走。可是，這條馬路進行了一次改道，不遠處有了高速公路，車逐漸地少起來。他們曾經(jīng)說起過那把刀子，說到芒子。左輪說，多少年過去了，其實沒有了意義。左輪似乎忘記了，正是那把刀子讓他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他離開了驢車隊，離開了老塘南街。奇怪的是，朱馬有時會忽然地想見一次芒子。

四

在老塘鎮(zhèn)遇到了老鐵匠。他背著一個布包，包里幾件衣服，一個集市上淘到的一本算命的書。他在書中查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方向，自己的貴人。他一直背著老塘南街的方向走，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條道路指引著，他一直用腳走路，沒有坐車，似乎不急著到更遠的地方去。他背對著麗橋鎮(zhèn)往西走，直到在一天的傍晚看到停下風(fēng)箱，準(zhǔn)備晚飯的老鐵匠，像終于找到了親人一樣，心里一頓，腳沉重起來。他久久盯著老鐵匠通紅的臉膛，銅色的胸肌。老鐵匠的膀子上搭著一條發(fā)黃的毛巾，秋天的黃葉一樣，散發(fā)著汗腥味?；馉t里的光暫時停歇下來，爐火上的瓦下擠出細細的火苗，瓦片熏熟得像一塊蛋黃。老鐵匠腳下是被爐火薰干的泥土，扔在爐子旁邊的是剛剛淬過的幾件鐵器，忽閃著沒有完全沉下去的火星，頭頂?shù)膸字宦槿咐@過爐子飛過來。他走不動，不想走了，他想抓住一把火苗，親吻一把火苗，抱住一把火苗，在火爐旁好好地睡一覺。村莊的名字在村口看到過，叫驛站村。或許就該是一個人的驛站，自己的驛站，老天讓自己在這里停下來，找到一個人。流浪少年朱馬的腳步定在了老鐵匠的爐子前，他知道那同樣是一個流浪的人，是一個流浪的爐子和一個流浪的老人，和自己不同的是歲月在他的胸膛刻下的皺紋已星羅棋布，手面上更是布滿了火星留下的黑色斑點。他有一股找到家人的沖動，聞到了親人的味道。在快接近老鐵匠時，身上的包滾了下來，落在老鐵匠的腳前，那本算命的書從挎包里先拱出來，滾到一塊還發(fā)燙的鐵器上，轟——即刻躥出了火苗，被燒化了。

他死心塌地跟上了老鐵匠。

老鐵匠把他從地上揪起來，聞著他身上的汗味，頭發(fā)里的臭氣，決定收下這個徒弟。他顫抖著，說，師傅，我找到你了，我一路找，就是找你來的。那些話像從心里流出來，傾瀉而出，他虛脫著身子說給了老鐵匠。老鐵匠像收留一個走失返回的兒子，低著銅色的胸膛，點過頭后就去做飯。晚飯是兩碗疙瘩面，他吃得都噎了。當(dāng)天夜里他枕著一只鐵錘睡得很沉。等他醒來，老鐵匠坐在他身跟兒抽旱煙，哧哧哈哈吸得過癮。老鐵匠見他醒過來，煙袋鍋敲了敲身邊的破鐵盆，他迷蒙著眼，看見鐵盆里一輪月光，有樹的影子。老鐵匠好像成竹在胸，說，你洗洗手。凈過手，老鐵匠起身從車子上拿出一個小香爐，從一個小鐵箱里拿出幾柱香，燃了，插在香爐里。夜靜得聽見香燃的聲音。老鐵匠說，如果真要跟我，你敬一敬吧，敬一敬灶王，爐神。他敬了，最后敬了老師傅。之后，他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小鐵匠，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一個鎮(zhèn)到另一個鎮(zhèn)，一老一小兩個鐵匠廝守了很多年，換地方的時候就是一個架子車、爐子、碎鐵、風(fēng)匣，全搬到架子車上，人拉著，往另一個村莊里去。他拉著，老鐵匠跟著，平路上，他停下來，讓老鐵匠坐上。

5年后，老鐵匠的女兒倪妮嫁給了他。就是那年他回了老塘南街，帶著倪妮?；槎Y是在老塘南街辦的，辦過后他和倪妮沒有在老塘南街住，他還要跟著老鐵匠出去，這是對老鐵匠的承諾。說好了，倪妮也不在老塘南街住，還住在老鐵匠家，黎城的倪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個鐵器坊，倪妮守在鐵器坊里。再回家，是母親不在了。那是春天，剛進入二月，天上降了雨雪，一場倒春寒。倪妮的肚子已經(jīng)懷了孩子。殯完母親他和倪妮又回到了倪鎮(zhèn)。這時候老鐵匠年齡已經(jīng)逐漸老了，他置辦了氣錘，不再出去，甚至再打鐵器的時候，是他和倪妮。后來，流浪的鐵匠鋪幾乎沒有了。每個集會上見到的都是成品的鐵器。

開這個收購站是在老鐵匠死后。

他們一家也不再住在倪鎮(zhèn)，搬到了黎城。倪妮在黎城的中山街租了一間房子，開了家鐵器店。但賣的鐵器不再是她和朱馬一錘一爐的鐵器，傳統(tǒng)的鐵器被淘汰了。他們的鐵器坊里有老式的鐵器，更多的是時興的各種鐵器。孩子已經(jīng)大了，他們在黎城置下的一個二手小院子，就在鐵器坊后邊的胡同，孩子在胡同另一端的一個小學(xué)上學(xué)。他們經(jīng)營的大部分老鐵器來自他的幾個師兄，老鐵匠一生帶出的幾個徒弟，還從事鐵器行的都和倪家保持著聯(lián)系，如果需要什么鐵器，就找?guī)熜謧兌ㄗ?，只消倪妮給師兄們一個電話。他是老鐵鐵匠最后的一個徒弟，師兄們都把他當(dāng)小弟弟待，況且老鐵匠的心肝寶貝嫁給了這個師弟。朱馬開這家收購站時，原來是計劃同時開一家鐵器店的，開起收購站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環(huán)境并不理想，收購站可以，鐵器店恐怕不行，就暫時擱下了。每十天半月，他回去一次和倪妮、孩子團聚，倪妮也偶爾過來，帶孩子在這里住上一個周末。收上來的廢鐵大都被師兄們定期地挑走。朱馬想過，如果再開打鐵的爐子，就在這里，多蓋幾間房子。也許可以吸引更多的人來。

五

收購站的生意越做越大，那條更寬的大路上跑了更多的車，在收購站門前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車輛。但這條馬路上的農(nóng)用車，不太著急的汽車也日益地多起來，那些走村串巷收廢品的小販們樂意到他這兒來，把東西送到他的收購站，大棚下常常幾天又堆積如山。

他每天就這樣守在收購站。收購、整理，包括對碎鐵以及后來對書的挑揀，然后是喝茶，看著穿過的車流，去田地里走走，找到喜歡的野菜：面條菜、米蒿、薺菜，苣菜，馬齒莧……包括紅薯梗、芝麻葉……

他越來越習(xí)慣了收購站的生活。

一個雨天，收購站里沒有人過來送貨，雨在棚子外織著網(wǎng)，馬路上被一條條的雨絲洇嚴了，像潑了一層墨。對面是一望無際的田野，下雨前密集著上百只小燕子，秋田里渲騰起暈白的霧氣。他坐在棚子下，石棉瓦上的雨鼓點一樣敲著，他在棚子下看著雨，特別地想念裴二。

裴二已經(jīng)處決多年了，處決于多年前的那次全國大抓。少年的記憶里，每年都會有幾輛大車上綁著喇叭，車廂里站著戴著手銬，掛著牌子的犯人。裴二沒有，裴二是直接拉到了老河灘上。槍決裴二那天，他和裴二的姐姐，姐夫趕了一輛毛驢車往河灘里趕，毛驢在路上狂奔，瘋狂地嘶叫。河灘的荒涼讓人心寒，一片哭聲。裴二又葬在了河灘，就在一片河灘的土凹里。

朱馬去了河灘，朱馬每年都去一次河灘?？ㄔ谙奶炖飶浡銡猓恳淮味寄芸吹侥莻€種植葵花的女人。緊靠墳丘的是一片槐林，槐林的對岸開滿大片的向日葵。他起初沒有注意到有這片葵花，那個女人告訴他，很少有人注意到，槍斃裴二的那天，向日葵還沒有開放，不，是還沒有這么金黃，只是含了小苞。但我注意到了，女人說。女人的目光看著河風(fēng)中浩蕩的葵花，聽著葵花次第地開放，風(fēng)穿過葵花地，在葵花間縈繞。女人說，因為她就守在葵花地里，在裴二拉上河灘時，看見一股旋風(fēng)從葵花的地里旋，逐漸接近裴二的身體。就是那一刻，她決定來河灘種養(yǎng)葵花……

他每次去，會找女人摘幾朵葵花，放在裴二的墳頭。女人說，已經(jīng)有了，從葵花開，每天都會有幾朵葵花。他不說話，只是將摘過的葵花放在墓前。他沒有問過女人，只是想象著裴二說過的鎮(zhèn)上的裁縫鋪，裁縫鋪里漂亮的女人。他看著女人，滄桑中風(fēng)韻猶存。直到有一天，女人帶他參觀她種在河灘上的葵花，向他介紹葵花的品種。女人說，其實她的名字就叫葵花——洪葵花。

遠處的葵花，一片金黃。可是他沒有看見紅色的葵花。洪葵花向他介紹他的姓，洪，洪水的洪，不是紅色的紅。對他說，葵花的顏色都是太陽的顏色，朵朵葵花向太陽，葵花都是金色，或者說金黃。洪葵花說到她和裴二，說裴二一直在追她，裴二經(jīng)常去鎮(zhèn)上她的裁縫鋪，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她喜歡上了裴二。麗橋鎮(zhèn)上的裁縫鋪，一間不太小的房子，里邊掛著各種顏色的布，一臺鎖邊機和縫紉機，為人定做衣服。裴二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在那里做的。朱馬回想著朱馬的風(fēng)衣，他記憶中的麗橋鎮(zhèn)，回憶著他記憶里的縫紉店，好像從店前走過，但他沒有在那里做過衣服。洪葵花聲音低下來，包括裴二臨刑的那身服裝，都是在她那兒做的。朱馬知道裴二犯法是因為女人，他有點狐疑地看著葵花。洪葵花說，那是一場誤會，也可以說是因為她。那天裴二喝多了灑，騎一輛摩托來到麗橋鎮(zhèn)。她沒有在裁縫店，他一連找了幾個地方，最后又敲開了一個女同學(xué)的門。事情就發(fā)生在那里，那天那個女同學(xué)穿著幾天前她曾經(jīng)穿過的同樣的服裝，案件就這樣發(fā)生了……那一年特別的緊，全國大抓，據(jù)說不少的高干子弟都關(guān)進了牢房，該裴二倒霉。

一群鳥兒掠過葵花地，從裴二的墓前飛過。洪葵花的話帶著慚愧，那天她如果找到我，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洪葵花停頓下來，朱馬沒有看她的臉，他知道那張臉上一定是淚水淋漓。他真有福氣，有人陪他，種著葵花。不用問，朱馬知道不用問，那后來的事，一定是洪葵花丟棄了裁縫店，所以這里成了葵花的河灘，每年葵花收完之后，洪葵花也許會回到麗橋鎮(zhèn)的裁縫店。

洪葵花說，我真的離不開這里了，想種一輩子葵花。河灘里的葵花沒有虧我。朱馬知道，葵花可以賣出去，他看到過那些來收葵花的車。

六

芒子是在一場洪水前接近收購站的。他駕駛的是一輛大卡車，車上裝著從鋼鐵廠拉回來的一車礦渣，那些礦渣運往水泥廠，是制造水泥的主要原料。朱馬的收購站他早已經(jīng)聽說，左輪也對他說過。只是他在購買了這部大車后新路開通了，他的大車一般都走東邊的大路，再之前，他去另一個方向的礦區(qū)往廠里運煤。他一直想走一走這條路，來一次收購站，今天他終于如愿以償。

雨下得特別大，特別大，把天彌住了，雨水在路上瘋狂地滑過，像很多扭動的長蛇。他在雨前一直想著走上這條老路，想著收購站。好像有一種預(yù)感，雨說來就來了，雨來時他和車走在路上，車上兩個人，還有一個司機。雨來時他正駕駛著，他一直在想著收購站，收購站。收購站已經(jīng)不遠了。他開著車在雨幕中不斷地脧著路邊，收購站會有一個牌子，一定會有一個牌子，即使沒有牌子，露天或者大棚下的廢品會格外醒目。在雨天，那種廢品會散發(fā)出一股潮濕的味道。他今天特別想走一走老道，見一見收購站，出發(fā)前他在心里就已經(jīng)定了。所以一出鋼鐵廠他就決定了回去的方向，其實方向是一樣的，只是要走那一條路。還好，出廠的時候雨還沒有下起來，讓他們很順利地拐上了老路，上了路，在路邊找到一家飯店，吃了飯，雨開始撲撲嗒嗒地下來了。在他們從飯店出來時雨點大起來，道路上有了積水，水珠變成了水泡。搭班的司機有些猶豫，要不我們還走新路吧，老路不知道什么情況。他沒有猶豫，早晨出發(fā)前的感覺又涌上來，他從司機手里接過了方向盤。走老路！他說。

越過了高橋、老廟、八卦城——一個很多人算卦的地方，車子在雨中還算順利地頂著走?？墒牵暝絹碓酱罅?，在他計算著再有幾公里就到收購站時，車子不得不停下來。雨大得根本看不清外邊的世界。在車廂里，聽見外邊的雨聲嘩嘩像漲潮的河流，全是雨水，玻璃上是川流不息的雨柱。

雨小了，慢慢地停下來，路上的雨還在流，玉米苗伏在了地上，草上堆滿了泥沙，樹葉格外干凈，每一個坑凹處都汪著雨水。芒子打開車窗，聽見雨水流動的聲音，小雨的沙沙聲。對面開過來一輛車，一輛小奔馬，奔馬車上的兩個人在對話，他隱隱聽見了，收購站好像塌了。他呼地坐直，打著車，發(fā)動了幾次才發(fā)動起來。幾公里，幾公里就是收購站了，他計算好，看見了前邊的路標(biāo)，他打聽清了，收購站在這個路邊的前方。

他跛著腿，和司機在收購站干了幾天。收購站的棚子被雨淋塌了，加上地面的下陷，連石棉瓦的支架都塌陷下去。他每天都在和朱馬干著，石棉瓦很多都淋毀了，幾年來最暴烈的一場雨，太肆無忌憚。朱文也回來幫哥哥。他們幫著朱馬將場子騰利落，淋濕的廢品在太陽下曬，一股股潮氣，蒸騰著，揮發(fā)著。第四天，司機捎回來一車石棉瓦和架子、鋼筋。一切才重新恢復(fù)。

離開前，芒子說，我留了一袋碎鐵，一直都想送過來。你收了吧！

朱馬支起了臺秤，那袋碎鐵稱過了，又從臺秤上卸下來。雨后的陽光，從石棉瓦的縫隙里鉆出來。芒子看著朱馬打開了袋子，袋子里的東西嘩啦啦倒出來，他的手里依然是那根撥拉碎鐵的小鐵棍。朱馬的動作停下來，他看到碎鐵里的一把刀，生了銹的刀子。他愣了愣，沒說話，隨手拿起的是一把鋒利的鉗子……而芒子的車已經(jīng)離開了收購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