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所介詞與單雙音方位詞組配的不對稱性

方所介詞與單雙音方位詞組配的不對稱性

張穎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牡丹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摘要：漢語中單雙音節(jié)的不對稱問題涉及詞類、句法、語義、韻律、語體等多個層面。從韻律角度的研究可以解釋大多數(shù)情況，而單雙音方位詞與介詞組配表現(xiàn)出的不對稱卻具有方所表達自身的獨特屬性。以“從/往”類方所介詞與單雙音方位詞組配的不對稱性為例：介詞與方位詞本身語義屬性的差異是其不對稱的直接動因；介詞與方位詞組配中的“有界”“無界”的匹配性是其不對稱的認知動因；漢語的韻律競爭和語體選擇是其不對稱的語用動因。其中，認知語義和諧是根本性動因。

關(guān)鍵詞：單雙音方位詞；介詞；組配；不對稱；動因

收稿日期：2015-05-06

作者簡介：張穎(1974-)，女，黑龍江牡丹江人，黑龍江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規(guī)劃項目“基于類型學的韓漢語篇結(jié)構(gòu)標記對比研究”(13YJA740021)

中圖分類號：H146.2文獻標識碼：A

漢語語法學界歷來重視單雙音節(jié)差異的研究。較早有呂叔湘的《現(xiàn)代漢語單雙音節(jié)問題初探》，該文明確提出單雙音節(jié)搭配與句法結(jié)構(gòu)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1]其后，更多的學者主要從韻律角度探討名、動、形三大類實詞間單雙音節(jié)選擇的合法性問題，已取得的成果足以解釋大多數(shù)情況。但語言事實表明，單雙音節(jié)的選擇問題除與韻律相關(guān)外，還涉及詞類、句法、語義、語體、認知等多個層面。正如沈家煊所言：“由于漢語幾乎每個音節(jié)(字)都有意義，‘單雙區(qū)分’作為一種形態(tài)的作用是綜合性的，同時在韻律、語法、語義、語用上對‘虛’和‘實’作相對的區(qū)分……從綜合性上講，漢語‘單雙區(qū)分’的重要性要大于英語V和V-ing的區(qū)分?！盵2]漢語方位詞作為名詞中的特殊小類，其與介詞的組配問題具有特殊性。那么，漢語中方所介詞與單雙音方位詞組配的具體情況究竟是怎樣的呢？二者組配的不對稱性又有哪些表現(xiàn)？受到哪些條件的制約？本文選取單雙音方位詞①與方所介詞②組配的不對稱性問題來進行考察分析，以印證共性，探微個性。

一、以往的研究：單雙音方位詞

與方所介詞組配的復雜性

漢語方位詞和介詞組配而成的介詞結(jié)構(gòu)是語言中表達與動作行為有關(guān)的方向和處所位置的基本手段。其在組配中表現(xiàn)出明顯的對稱性，如“從上到下”“由里往外”“往左”“往左面”等，然而，此類組配也是復雜的。呂叔湘、鄒韶華、謝紅華在談到方位詞和單雙音節(jié)等相關(guān)問題時，不同程度地提及了介詞與單雙音方位詞在組配上的差異問題。

呂叔湘考察的相關(guān)結(jié)論是：介詞和單音方位詞組合，兩方面都要受到一定的限制。在介詞方面，“往”出現(xiàn)最多，“從、由”主要出現(xiàn)在和“往、到”連用的場合，單用的在10萬語料中只出現(xiàn)4例；雙音方位詞和介詞組合不受什么限制，但“往、朝、向”的后邊出現(xiàn)的單音方位詞比雙音的多得多。[3]

鄒韶華在論及“從/往+方位+動詞”結(jié)構(gòu)時說：“表示‘起’(出發(fā)點)的含義的介詞后邊一般不與單音方位詞連用，而表示‘止’(目的地)的介詞后邊卻沒有這個限制?！盵4]并舉出如下兩組例證(“√”代表可接受，“？”代表可接受性差)：

√？

往上走從上來

往里去從里來

朝東去自東來

朝右走自右來

往里走還是往外走從里來還是從外來

“這種現(xiàn)象乍看似不可信，但我們問過一些說普通話的人，大家有共同的語感：‘往下傳達指示’可說，‘從上聽取指示’卻不可說。‘上’如果改成‘上面’，就又毫無不順當?shù)母杏X了。為什么會這樣，目前我們還說不出道理來。”[4]

謝紅華通過具體應用性的描述和舉例印證了呂文的主要觀點，并在補說介詞與單雙音方位詞組合問題時指出，統(tǒng)計材料中居單音方位詞前最常見的介詞是“往、向”。[5]

前輩時賢的考察表明，介詞與單雙音方位詞的組配情形并不是理想認知中的“一一對應”模式，而是具有不對稱的顯著特征。對于這種不對稱性，以往研究多止于現(xiàn)象本身的描寫，少有對“介+方”組配不對稱性的語頻考察和深入解釋。本文試就此展開討論。

二、不對稱的語頻考察與具體描述

沈家煊認為，一個范疇內(nèi)部成員的不對稱實際就是有標記項和無標記項的對立，要對不對稱現(xiàn)象作深入的描寫，就需要正確判別有標記項和無標記項。對于像漢語這樣缺乏形態(tài)的語言，分布標準和頻率標準在判別中尤其重要。[6]為進一步印證“方所介詞+單雙音方位詞”組配的不對稱性，考察其不對稱性的語頻表現(xiàn)，本文以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網(wǎng)絡版(CCL)為語料來源，首先考察鄒先生舉出的兩組例證中“從/往”類介詞與單雙音方位詞在非對舉結(jié)構(gòu)中的語頻表現(xiàn)。

表1　鄒韶華(1984)例證CCL語頻統(tǒng)計表

結(jié)果顯示，兩類介詞與兩類方位詞的語頻比為：“往+單方”與“從+單方”是153∶1，“往+雙方”與“從+雙方”約是1∶3 ；“往+單方”與“往+雙方”約為30∶1；“從+單方”與“從+雙方”是1∶17。這種考察盡管帶有抽樣的性質(zhì)，但卻在大規(guī)模語料庫中進一步印證了兩類介詞與兩類方位詞組配的對稱與不對稱規(guī)律：1.單音節(jié)方位詞與介詞組配具有明顯的不對稱性，具體描述為：單音方位詞高頻分布于“往”類介詞的后面，極少分布于“從”類介詞之后，即“往+單方”是無標記組配，“從+單方”是有標記組配；2.雙音節(jié)方位詞與兩類介詞的組配基本對稱，相對均衡，比較自由，屬無標記組配；3.“往”類介詞雖然與單雙音方位詞能較自由組配，但也表現(xiàn)出不對稱傾向，即更傾向于與單音節(jié)組配，而非雙音節(jié)。

此外，為了更全面地印證兩類典型的方所介詞的組配規(guī)律，我們在CCL中進一步檢索統(tǒng)計了“從”類介詞“到、在”和“往”類介詞“向”與單雙音方位詞的組配頻次，考察結(jié)果再次印證了上述結(jié)論。具體見表2：

表2　介詞"到、在、向"與單雙音方位詞組配CCL語頻統(tǒng)計表

為什么會有上述種種對稱與不對稱呢？以往對于名、動、形間單雙音節(jié)組配不對稱性的解釋體現(xiàn)了漢語語言組織方面的韻律句法特征；然介詞(單音節(jié))與單雙音方位詞的組配，在韻律節(jié)奏上均體現(xiàn)為“1+1”或“1+2”的音步特征，而難以完全從中得到合理的解釋。那么，導致這種語言表層形式差異的深層動因究竟是什么呢？這是我們要探討的核心問題。

三、不對稱性的語義和諧動因

認知語言學理論認為，語義是一種基于體驗的認知現(xiàn)象，語義和語法不可分離。“語法是詞語內(nèi)容的結(jié)構(gòu)化，語義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語法；語義本身是一個認知和現(xiàn)實內(nèi)容的問題，要對任何語法結(jié)構(gòu)做出合理的說明，必須依賴語義特征的分析?！盵7]因此，我們首先將單雙音方位詞的語義差異和方所介詞的標引屬性作為基本出發(fā)點，可望尋求此類不對稱的深層動因。

(一)單雙音方位詞的認知語義屬性

方位詞是“能普遍地附在其他詞(或比詞大的單位)后邊表示方向和位置意義的詞”。[8]這一定義從語義和語法屬性兩個方面揭示了方位詞的基本特征。其中，表示具體空間中的方向和位置(區(qū)域)是其重要的語義屬性，普遍的可后附性是其重要的語法屬性。

就其語義屬性看，方位詞具有指示方向和標明位置(區(qū)域)的語義功能。而就同義的單雙音方位詞而言，在共時平面上，其語義功能到底實現(xiàn)為指示方向的功能，還是實現(xiàn)為標明位置區(qū)域的功能，一般情況下很難二分，也少有人細究。但仔細辨察，我們體會到，表示方向義還是位置區(qū)域義在人們的認知體驗中是有傾向性差別的。例如：

(1)馬平娟走過去猛推101室的門，門從里鎖著。(彭子強、慈愛民《六與十七》)

(2)王的親戚到王家后,叫門無人應答,但發(fā)現(xiàn)里面的木門是虛掩著的，外面的鐵門從里面鎖著。(新華社2004年新聞稿)

(3)我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了普希金的一首詩：“詩人，你往前走，昂起你高貴的頭，不要理會大眾的歡呼?！?《中國北漂藝人生存實錄》)

(4)金發(fā)售票員大概出于好意，對我說：“男人，前面有空座，請往前面坐?！?藍英年《“同志”變成了“男人”“女人”》)

例(1)用“單方”側(cè)重表示鎖門的方向是“里”，是與位移主體所在的門“外”相對的方向，凸顯“方向”義；而例(2)用“里面”在表示方向是“里”的同時，更強調(diào)“木門”所在的位置區(qū)域，凸顯“位置”義；例(3)“往前走”中的“前”側(cè)重表達“方向”；例(4)“前面有空座”“往前面坐”中的“前面”，表方向的同時更側(cè)重表位置區(qū)域?？梢?，表達空間義時，單音方位詞傾向于表達空間方向性，而雙音方位詞既具有方向指示性，又具有位置區(qū)域指示性。單音節(jié)方位詞的這種強方向指示性與雙音節(jié)方位詞的方向、位置兼指性的語義屬性差異，很大程度上直接決定了其與“從”類和“往”類方所介詞的組配能力：具有單一方向指示性的單音方位詞的組配能力自然要弱于具有雙指示性的雙音方位詞。

更有人將單音方位詞直接稱為“方向詞”，而將雙音方位詞直接稱為“方位名詞”。[9]這種稱名上的分化實際也是語義細微差別的認知體現(xiàn)，而語義差異對語法屬性的影響表現(xiàn)在：作為方向詞，單音方位詞更多地體現(xiàn)為典型的后附性(如“村南”“樓前”“桌子上”等)，高頻分布于名詞性詞語后，而甚少獨立充當主語、賓語等句法成分，語法化程度較高，表現(xiàn)出明顯的“后置詞”③特征；[10]作為方位名詞，雙音方位詞不僅能夠后附于名詞，而且還經(jīng)常獨立充當主語、賓語等句法成分(如“南面是一條河”“上面有幅畫”)，具有處所名詞所具有的獨立充當句法成分、獨立指稱的功能，定向?qū)嵵感蕴卣髅黠@?？梢姡p音方位詞在語法屬性上比較獨立，是處所詞中的一類，因而在方所介詞后一般不受限制；而單音方位詞依附性強，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處所詞，因而與方所介詞組配時有受限與否的區(qū)別。單音方位詞與雙音方位詞語義屬性差異所引發(fā)的句法不同質(zhì)最終導致了表層組配的不對稱。

(二)兩類方所介詞的認知標引屬性

方所介詞具有標引方向或處所位置的功能。結(jié)合以往研究我們認為，“從”類和“往”類方所介詞具有不同的標引屬性：“從”類介詞(如“從、到、在”等)一般主要標引位移的起點、終點等處所位置，其后往往只能跟典型的處所詞；“往”類介詞(如“往、朝、向”等)主要標引位移的方向或終點處所位置，其后既能加處所詞也能加方向詞。[11]例如(“？”代表可接受性差)：

從學校來 從南面來？從南來

到學校去 到南面去？到南去

在學校玩 在南面玩？在南玩

往學校走 往南面走 往南走

結(jié)合語例，我們進一步分析 “從、到、在”與“往”的標引差異：“學?！笔堑湫偷奶幩~，“從學?！睒艘灰频钠瘘c處所“學?！?；“南面”盡管既可表方向也可表處所位置，但在起點介詞“從～”的認知框架下，我們的理想化認知模式為起點是參照物“南面”的某一區(qū)域范圍；然而“從南來”因單音節(jié)方位詞“南”的方向義屬性而無法明確指示處所位置，故一般口語中不說?！暗健薄霸凇蓖恚仓饕獦艘幩恢枚c單音方向義不匹配。因此，“從”類介詞的認知圖式主要凸顯的是“處所位置”，至少也要是某一區(qū)域范圍(“·”代表處所位置或區(qū)域，“→”代表位移的方向)：

圖1　“從”類介詞標引處所位置認知圖示

而“往～”主要標引動作行為的方向或處所。如“往學校走”，“學校”雖然可以表示動作行為的終點處所，但在此認知框架中，我們一般理解為“往學校所在的方向走”，其認知圖式主要凸顯的是動作行為的過程方向，而非終點處所：

圖2　“往”類介詞標引方向認知圖示

因此，“往南面走”和“往南走”同理凸顯“往參照物以南的方向走”。

綜上，“在”與位移無關(guān)，只介引靜態(tài)處所位置?！皬摹薄巴薄暗健比惤樵~與動作整個位移的過程密切相關(guān)，分別介引“位移起點——位移方向——位移終點”，構(gòu)成了動作位移的動態(tài)連續(xù)過程，其認知圖式分別凸顯位移的不同狀態(tài)：

圖3　動作位移動態(tài)圖示

由此可知，“從”類介詞的確表示 “起”(出發(fā)點)，“到”類介詞表示“止”(目的地)，而“往”類介詞在表“止”的同時，更傾向于表位移的終點方向。

(三)不對稱組配的語義和諧本質(zhì)

“語義決定語法，詞語之間存在著語義制約關(guān)系。而所謂詞語之間的語義制約關(guān)系，從本質(zhì)上來說就是要求句子中的各個詞語之間在語義關(guān)系上要和諧?！标憙€明將其稱為“語義和諧律”，并進一步指出，它是任何語言中都存在的普遍原則。[12]下面我們結(jié)合以上有關(guān)“從”“往”兩類介詞的標引屬性和單雙音方位詞的語義屬性來總結(jié)分析二者組配對稱與不對稱的語義和諧本質(zhì)：1.單音節(jié)方位詞僅表方向義，所以與凸顯方向標引性的“往”類介詞構(gòu)成語義和諧關(guān)系；而與主要標引處所位置的“從”類介詞難以構(gòu)成語義和諧關(guān)系。因此，單音方位詞與“往”類介詞構(gòu)成無標記組配，與“從”類介詞構(gòu)成有標記組配；2.雙音節(jié)方位詞兼有方向義和處所位置義的雙語義屬性，與“從”類介詞標引處所位置屬性和“往”類介詞既標引方向又標引處所位置的屬性，可構(gòu)成語義上的選擇性和諧關(guān)系，進而形成語法上的自由組配。因此，雙音方位詞和兩類介詞構(gòu)成無標記組配；3.“往”的方向凸顯本質(zhì)決定了與語義上更凸顯處所位置的“雙方”會形成有條件的相對語義和諧，因此“往+雙方”相對“往+單方”是低頻有標記組配，在需要凸顯處所位置時才被激活。

四、不對稱性的認知“界性”解釋

“有界”和“無界”是人類認知過程中的普遍現(xiàn)象。沈家煊分析了事物在空間上、動作在時間上、性狀在程度或量上有“有界”“無界”的對立，論述了人在認知上形成的“有界”和“無界”的對立在語法結(jié)構(gòu)中的具體反映，指出一些句法組合形式不能成立或不自由，是由于“有界”成分和“無界”成分不相匹配造成的。[13]我們認為，“從/往+單方/雙方”的不對稱性與方位詞、介詞的這一認知匹配規(guī)律密切相關(guān)。

如前所述，單音方位詞主要表方向，而“方向”在現(xiàn)實空間中無所謂起點和終點，具有“空間虛指性”，[14]因此，在認知世界中是無界成分；雙音方位詞表方向的同時還可表處所位置或區(qū)域，具有“空間實指性”，[14]因此，在認知世界中是有界成分。

“從”類介詞所介引動作的起點、終點和動作進行的處所位置，在現(xiàn)實空間中往往是具體實指的，因此，在認知上人們把“從”類介詞所介引的對象識解為有邊界的事物，即它們所介引的對象是一個“有界”概念，故這類介詞是“有界介詞”?！皬摹睒?gòu)成一個有界語法槽，當其后方位詞是有界成分時，構(gòu)成無標記組配，如“從+雙方”；當其后方位詞是無界成分時，構(gòu)成有標記組配，如“從+單方”。

“往”類介詞可標引動作的方向，也可表動作具體的目的地。當其后加方位詞時，以表方向為主。方向在現(xiàn)實空間中往往是大致的、不具體的終點，語義上偏向虛指，從認知角度看應是“無界”的；而“往”介引動作的具體目的地時，自然是“有界”的。因此，“往～”側(cè)重表示方向時構(gòu)成一個無界語法槽，當其后方位詞是無界成分時，構(gòu)成無標記組配；當其后方位詞是有界成分時，構(gòu)成有標記組配。

綜上，我們用表3進一步明晰這種不對稱性的 “界性”動因，并附以頻次佐證：

表3　“從/往+單/雙方”不對稱表現(xiàn)與認知匹配情況的對應關(guān)系

我們認為，這種“有界”“無界”的認知匹配，實際上也可以認為是更高層次的語義和諧，亦或稱之為“認知和諧”也未嘗不可。

五、不對稱組配的韻律、語體制約

(一)“往+單方”與“往+雙方”的韻律競爭

漢語有自己獨特的韻律節(jié)奏規(guī)律。漢語的音樂性和口語的和諧美，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選詞造句符合漢語韻律節(jié)奏的要求?！巴?單方”與“往+雙方”的不對稱也是韻律節(jié)奏競爭的結(jié)果。例如：

(5)白藤一邊沿著大樹往上爬，一邊長出新的小鉤刺。(《中國兒童百科全書》)

(6)別看學校大門小，可越往里走越大，一個院套一個院，一幢樓接一幢樓。(1994年報刊精選)

(7)船只于當?shù)貢r間1日凌晨2時左右從艾伯特湖岸的布戈伊戈村莊出發(fā)往北行駛，起航不久就遭遇強風,船只被卷入湍急的水流,隨即傾覆。(新華社2004年新聞稿)

眾所周知，漢民族具有雙音化情結(jié)，漢語具有雙音化的韻律特征。大量的語感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此三例中的“往+單方”可以換成“往+雙方”的形式，如說成“往上面爬”“往里邊走”“往北面行駛”。但在表義基本不變的情況下，前后相比，幾乎所有的調(diào)查者都更傾向于使用前者。 顯然，從韻律節(jié)奏的角度來看，“往+單方”與“往+雙方”在與其他結(jié)構(gòu)的組配中經(jīng)常處于狀語位置，無論中心語是幾個音節(jié)的，“往+方位詞”都構(gòu)成一個固定的音組，而這一固定的音組中，“往+單方”是一個“1+1”的雙音化形式，“往+雙方”是一個“1+2”的三音節(jié)形式。在韻律節(jié)奏的優(yōu)選模型中，雙音節(jié)形式顯然比三音節(jié)形式更符合漢語的韻律原型特征。因此，在不涉及句法、語義差異的情況下，“往+單方”更符合漢語的雙音節(jié)韻律語感，故語頻高于“往+雙方”。當然，“往+單方”同時也符合語用經(jīng)濟原則。

(二)低頻結(jié)構(gòu)“從+單方”的語體標記性

至此，我們還需要解釋的一個問題是，“從+單方”低頻出現(xiàn)的標記條件問題。任何語言都有口語和書面語體的區(qū)別，漢語也不例外。一般來說，單音詞多從古語遺留下來，緊湊簡練，體現(xiàn)為書面語體特征；雙音詞為避同音產(chǎn)生，節(jié)奏舒緩，自然順口，體現(xiàn)為口語特征。例如：

(8)一列火車從南呼嘯而來。(謝新吾《歐陽海，知道她還在想你嗎？》)

(9)柳生站立片刻，拿下包袱，從里取出幾張事先完成的字畫，貼在廟墻之上。(余華《古典愛情》)

(10)廢水走集中處理的路子無疑是正確的，但這條路竟走得如此之艱難，從上可看出原因是多方面的。(1994年報刊精選)

這三例中的“單方”均可換作同義的“雙方”，換與不換的區(qū)別，顯然不表現(xiàn)為明顯的認知語義差別，而在于語體風格的不同：“單方”莊雅——正式、典雅，“雙方”通俗——通用、俗白。這也可用上下文語境中的同現(xiàn)詞或同現(xiàn)結(jié)構(gòu)加以印證，例(8)的“而”、例(9)的“片刻”“之上”、例(10)的“無疑”“如此之艱難”均具有較高的莊雅度，體現(xiàn)了書面正式語體的話語風格。因此，書面語體這一語用標記激活了低頻結(jié)構(gòu)“從+單方”的典雅風格，正所謂“援古入今，方為典雅”。[15]

六、結(jié)論

以上語料統(tǒng)計和動因分析表明，單雙音方位詞與方所介詞組配的不對稱性雖錯綜復雜，卻也有規(guī)可循，是語義、認知、韻律、語體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從”“往”兩類方所介詞和單雙音方位詞本身語義屬性的差異是其組配不對稱產(chǎn)生的直接動因；兩類介詞與單雙音方位詞組配中“有界”“無界”的匹配性是其不對稱性存在的認知動因；漢語韻律競爭和語體選擇是其不對稱組配的語用動因。其中，語義動因是較深層次的原因，同時也多層次印證了“語義決定功能類別及組合能力，決定組合的可能性；表達的需要制約著在多種可能性中作出何種選擇，當某種選擇成為強制性時，語用規(guī)則可轉(zhuǎn)化為結(jié)構(gòu)規(guī)則”[16]的語義功能語法的基本思想。綜上，單雙音方位詞與方所介詞的組配，相對于其他單雙音節(jié)詞組配和單雙音方位詞的非介詞組配而言，具有認知語義主導而非韻律主導的獨特性。

注釋：

①本文討論的單音方位詞主要指“上、下、前、后、左、右、東、西、南、北、里、外”等典型成員；雙音方位詞指能在單音方位詞后加“邊/面/頭”的方位詞，“左、右”后不能加“頭”“中”后不能加“邊/面/頭”不列出。本文僅探討同義的單雙音方位詞在空間義范疇中的對稱與不對稱現(xiàn)象，不涉及其他隱喻義。為稱說方便，有時簡稱為“單方”“雙方”，不分單、雙時簡稱為 “方”。

②能與以上注釋①中的方位詞進行直接組配的介詞往往具有典型的標引方向和處所位置的功能，我們將其稱之為“方所介詞”。典型常用的有四類：“從、打、自、由”類標引起點；“到”類標引終點；“在”類標引處所位置；“往、朝、向”類標引方向。本文將前三類統(tǒng)稱為“從”類介詞，后一類統(tǒng)稱為“往”類介詞。

③現(xiàn)代漢語的一部分方位詞，像“上、里、下、中、之外、以內(nèi)、之間”等等，已深度語法化，幾乎失去了名詞的屬性，而在句法上又變得像介詞那樣具有單獨(或和前置詞配合)表示題元(thematic role)的功能及句法上的強制性(如在“在、從、到”等詞語后)，已成為名源后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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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f Asymmetry in “Preposition + Mono-/Disyllabic Nouns of Locality”

ZHANG Ying

(SchoolofLiterature,HeilongjiangUniversity,Harbin150080,China;

SchoolofLiterature,MudanjiangNormalUniversity,Mudanjiang157012,China)

Abstract:In Chinese, the phenomenon of asymmetry in monosyllabic and disyllabic words covers such levels as word class, syntax, semantics, prosody and style. By far, the research results in the field of prosody present reasonable explanations for most of the cases. However, the asymmetry of tactic forms “direction and position preposition + monophonic/disyllabic nouns of locality” is special. Based on previous studies, this article investigates the pragmatic frequency and the reasons for asymmetry in “cong/wang(從/往) + monophonic/disyllabic nouns of locality”. The major findings of the article are as follows: (1) the differences in semantics between prepositions “cong”(從) and “wang”(往) and monophonic and disyllabic nouns of locality are the direct cause for the asymmetry; (2) Being “bounded” and “unbounded” produced in the matching of the two types of prepositions and two types of nouns of locality is the cognitive reason for the asymmetry; (3) prosodic and stylistic features of Chinese are the pragmatic reason for the asymmetry. Among them, cognitive-semantic harmony is fundamental.

Key words:monophonic and disyllabic nouns of locality; preposition; matching; asymmetry; reason

(責任編輯吳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