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廣宇
[摘要]海瑞作為中國古代清官的代表,素有“南包公”之稱。其堅持維護法律威嚴、秉公執(zhí)法的精神一直為后人所稱道。同時,作為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士大夫,海瑞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禮”也有著十分深刻的理解,在其司法實踐中也有著充分的貫徹。但是,中國古代禮與法的結(jié)合并非完關(guān)無缺,海瑞的法律思想中既有對法的維護,也有對禮的遵循,這樣不打折扣的執(zhí)行,禮法之間的縫隙或者矛盾便造成了海瑞法律思想與實踐中的困惑。
[關(guān)鍵詞]海瑞;法律思想;隆禮重法
[中圖分類號]D92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918(2015)21-0086-04
海瑞出生于海南瓊山,是中國歷史上與包拯齊名的“南青天”。海瑞為官20余載,既做過地方基層官員,也做過朝廷官員,從政經(jīng)歷可謂豐富。作為在當時和后世影響與爭議都非常大的人物來講,海瑞的法律觀值得研究。海瑞的法律觀中,“重法”與“隆禮”是最重要的兩個部分,但海瑞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追求的是法與禮都能不折不扣地得到遵循與貫徹,也正是這樣的追求,使得海瑞本人的為官之路頗為跌宕。
一、海瑞的重法思想
從海瑞自身的闡述與司法實踐看,他對法的維護與堅持是顯而易見的。他一向主張嚴格依法辦案,比如曾指出“本院法之所行,不知其為閣老尚書家也。凌害小民,有犯毋貸?!边@實際上就是要求法律面前人的平等。而且,海瑞還主張恢復(fù)明太祖朱元璋時期的嚴刑峻法:明王朝立國之初,太祖朱元璋主張“重典治國”,在這一立法指導(dǎo)思想下,《大明律》本身就遠較唐宋律嚴苛,朱元璋還怕有“法外遺奸”,在律典之外又頒《御制大誥》三編傳告天下,其用法之嚴,治官治民猶在《大明律》之上。海瑞極力提倡懲治貪官,對洪武年間懲治貪官之法極為贊賞,并嫌后世君主過于寬縱,他為崖州太守蔡養(yǎng)齋打抱不平時就說過:“我太祖得天下起自側(cè)微,未受天命以做官邪,三十一年之中,重典峻法,正巧言沮亂之方,而君子之怒也,人有畏心,天下安義。狐疑驟急于始,姑息優(yōu)容于后,而今坐是為累。用《小弁》之舒,行國初之法,上握審勢之權(quán),下有吏習而民安之益。遠方憔悴,圣天子瞻言百里之中,潤澤而出脫之矣。此在廊廟諸君子加之意,因蔡太守有深感焉!”
以上兩段話很明顯表現(xiàn)出海瑞本人對于法的重視,認為治理社會不但要有法,而且要“重典”,并嚴格執(zhí)行。由于在司法過程中鐵面無私,不留情面,又主張恢復(fù)太祖時期的嚴刑峻法,海瑞曾因此被認為過于嚴苛,被稱為“苛吏”。不過,海瑞主張恢復(fù)明初的“重典”主要矛頭是對準統(tǒng)治階層中的貪官污吏,因為這些人的所作所為不僅僅是在經(jīng)濟上攫取了不當之利,而是伴隨著枉法,因而要予以嚴厲打擊。
二、海瑞的隆禮思想
作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的士大夫,在儒家圣賢經(jīng)典教育下成長的海瑞對“禮”更為重視。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點:
首先,海瑞認為疑難案件的審判原則應(yīng)該是:“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叔伯,寧屈其侄。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chǎn)業(yè),與其屈小民,寧屈鄉(xiāng)宦,以救弊也。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xiāng)宦,寧屈小民,以存體也?!鼻懿磺郑抖磺宀?,體現(xiàn)了“禮”的“尊尊”的要求。在鄉(xiāng)宦與小民之爭中,若是所爭的是錢財,那么已經(jīng)富有的鄉(xiāng)宦受屈影響不大,但若是涉及“言貌”,為了保存社會上業(yè)已形成的以“禮”為精神支撐的宗法體系,則要小民受屈,因為在這個體系中小民所處地位本身就較鄉(xiāng)宦為低,所以在“爭言貌”的存疑案件中,小民受屈不會造成大的不良影響。這個審判原則表明海瑞雖然“重法”,但是最終支配他的是“禮”的精神原則和要求。
其次,海瑞非常忠君。他雖多次對皇帝提出過尖銳甚至是不留絲毫情面的批評,但從骨子里講,他的忠君思想十分牢固,聽聞皇帝駕崩時哭至嘔血。海瑞的“忠君”有些特殊,既不是“愚忠”,也不是明哲保身或是溜須拍馬。海瑞的忠君,是在充分遵循和貫徹“禮”的要求上的忠君,他堅守“禮”所賦予他的職責,牢固地將自己放在“禮”所規(guī)定的社會地位上:海瑞的“死諫”對君主是要盡到自己的責任,對于君主來講,海瑞是臣子,對君父之過要能直言相諫才是自己應(yīng)該做的,但他也考慮到若是觸犯君父威嚴,君父如果賜死,那做臣子的也不應(yīng)辭,海瑞是在以生命實踐“禮”中的倫理道德。此外,海瑞對與百姓來講是父母官,就應(yīng)當竭力維護子民的利益,他的清廉與公正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而且,海瑞認為努力保障子民利益,又冒死向君父進諫以期其能有所改正,不使百姓怨恨君主,這也是他這樣一個階層在“禮”所規(guī)定的社會結(jié)構(gòu)里應(yīng)當盡力去做到的事情。
再次,海瑞雖然重視法律的作用,但也提出止訟息訟。至于要止訟息訟的原因,無外乎以下三點:第一,傳統(tǒng)中國社會提倡“明刑弼教”,在很多時候如果可以靠“禮”來約束的,最好不要對簿公堂;第二,儒家學說里面向來有“息訟”思想,海瑞雖然父親早死,但其母對其教育很是重視,自幼熟讀經(jīng)典,提出止訟息訟亦是受其教育背景影響;第三,在中國古代社會,幾乎所有的正統(tǒng)官員都不希望健訟之風盛行,認為會使世人親情泯滅,重“利”而不重“義”,最終對禮法社會產(chǎn)生沖擊。
最后,海瑞大力推行保甲法。但海瑞推行保甲法不僅僅是為了維護社會治安,他認為“保甲之法,令爾相親愛,相保守身家,其美意也。不差遣,不煩憂,于爾等一無不利?!彼M氖潜<追ǖ耐菩心芙o社會帶來“各安其居,以成禮義之俗”的效果。
海瑞的這些言行,充分說明對于禮,他追求的同樣是能夠不打折扣地遵循與貫徹,而其本人也在朝著這目標盡最大的努力前行著。
三、“隆禮重法”給海瑞帶來的積極影響
從積極方面來講,海瑞對禮和法都追求一種不打折扣的追求。對法的維護與堅持,使海瑞在處理各類案件中能不畏權(quán)貴、秉公執(zhí)法、公正無私,帶給普通百姓的是在社會壓力下公平公正的希望,也為帝國向前發(fā)展掃除障礙,更給海瑞帶來了萬古流芳的“青天”美名。因此海瑞很受普通百姓的尊敬與愛戴。對“禮”的遵循,使海瑞在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中能擺對自己的位置,并按這個位置的要求盡職盡責對完成自己的使命,使海瑞能在多變的官場中始終保持自己的節(jié)操。雖然海瑞抑壓豪強、不畏權(quán)貴的舉動受到很多人的仇視,如強令前宰相徐階退田于民、擔任淳安知縣取消官吏從中漁利的“舊例”等等,也曾因得罪權(quán)貴在家中賦閑16年,更因罵過皇帝而入獄。但總的來講海瑞的官場生涯是比較安全的,沒有遭到大的迫害,也沒有因為上疏罵皇帝而被殺,死后謚號“忠介”,也未曾遭到過身后清算。endprint
究其原因,在于海瑞于禮法兩端的堅守:對于君主來說,海瑞上疏雖“逆耳”,但終究是“忠言”,何況從海瑞為人與上疏后的表現(xiàn)看,也不存在以此沽名釣譽的嫌疑,因而就難指責海瑞違禮。而海瑞的對法的堅守在很大程度上保護了庶民的利益,享有很高的民間威望。所以皇帝就不得不考慮因盛怒殺掉海瑞后的社會影響。更何況在禮法社會中,皇帝并非完全不受約束,作為禮制社會結(jié)構(gòu)中金字塔的最頂端,應(yīng)該起到最高的道德模范作用,海瑞的上疏是在踐行“禮”的要求,而皇帝是禮治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得益最大者,貿(mào)然殺掉海瑞這樣一個忠臣,皇帝自身道德形象會受損。皇帝個人道德形象受損不會沖垮整個禮治社會,但是自西周以來形成的“以德配天”觀念深入人心,所以會不會沖垮自身統(tǒng)治就是皇帝必須要考慮的問題了。嘉靖皇帝始終沒有殺海瑞應(yīng)該是有這方面的顧慮,而隆慶皇帝在登基以后以父親遺詔的名義放出海瑞、官復(fù)原職,則更有為統(tǒng)治后期荒淫無道的嘉靖皇帝挽回道德形象的含義于其中了。
至于痛恨海瑞的官員,其情狀也大致相仿:在禮治社會,他們的確身處社會高位,但是同樣有相應(yīng)的社會位置所帶來的約束,他們雖然不會像海瑞那樣去堅守禮與法,卻不敢也不想對這樣一個社會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過大的沖擊,影響自身既得利益。而海瑞則因此得以在官場腐敗的嘉靖朝后期得以保全自身。
海瑞的“隆禮重法”思想影響著海瑞自身的司法實踐,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生前與身后的贊譽。并使其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后世官員的典范——直到今天,位于海南省??谑屑t城湖路的海瑞故居仍是廉政教育基地。
四、海瑞的法律觀與現(xiàn)實的沖突
“隆禮重法”的法律觀給海瑞帶來的并不是仕途上的一帆風順,反而是16年的賦閑生涯以及主政者的不重視,以及后期的官階雖高卻實際棄用的局面。這樣的消極面的出現(xiàn),究其原因仍然在海瑞對禮與法都不打折扣的追求。
雖則在中國有“禮法合一”、“出禮則入刑”之說。但是畢竟禮與法二者對社會的調(diào)整手段、調(diào)整范圍等都有很大差異,二者之間不可能毫無縫隙地去規(guī)范整個社會,而彼此之間不產(chǎn)生任何沖突。中國古代體現(xiàn)禮法沖突的案件不在少數(shù):如宋人李轔為報父仇,殺死軍隊的校官陳友,是被宋太祖親自赦免的。明代崔鑒十三歲殺娼救母,也是經(jīng)過刑部上請,由明武宗下詔赦免。這些都是禮法沖突時在皇帝經(jīng)過慎重思考后的以禮破法。
同樣禮法難以兩全的情況在海瑞身上也出現(xiàn)過:最為典型的就是其上疏嘉靖帝事件。前面已經(jīng)論述過,海瑞的上疏是出于憂國憂民知心,并且匡扶君主、直言進諫也是臣下的職責,更何況海瑞表現(xiàn)出了“死諫”的決心,也難怪嘉靖帝平靜下來后亦為之感動嘆息。但海瑞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如果說直言皇帝不如漢文帝還有可解釋的話,那么“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敝跃蜆O為不妥了:雖則當朝年號是否在避諱范圍歷朝歷代皆有不同處理,但一來的確發(fā)生過因與當朝年號有關(guān)的慘案如雍正朝“維止”案;二來年號在皇權(quán)社會極受重視,甚至認為與國運相連。無論海瑞是否是轉(zhuǎn)述百姓所言,在上疏中對皇帝年號這樣解釋若認定為“大不敬”并無不妥。不過海瑞雖也入獄,也移交刑部論死,但最終并未被殺。
可以說在海瑞上疏問題上,因其忠心以及民間威望,嘉靖帝與隆慶帝有以禮破法之舉。而海瑞自己在上疏后以及在獄中以為自己將要問斬時表現(xiàn)平靜,并未意識到自己的言辭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有何不妥。這樣的舉動在政敵眼中無疑有博名之嫌,并認為海瑞以“忠臣”之名擠兌住皇帝,使皇帝在壓力下為維護自己在禮治體系中的道德形象而破法。同時,海瑞在處理他人問題上毫不留情、依法辦事,如嚴懲原兵部尚書張鏊的兩個侄子、主張恢復(fù)太祖時期對貪污者“剝皮實草”的制度等。自己尚有破法之嫌,又對他人如此嚴苛,因此朝中有同事抨擊海瑞是“惟務(wù)詐誕”、“沽名亂政”。
此外,還有一些具體問題的處理上,海瑞也給人以話柄。如海瑞在應(yīng)天做巡撫時遇到的大量土地抵押案。明代對于土地的典當與買賣的界限在法律上規(guī)定一直比較模糊,因而造成很多問題。但是,屆滿年限業(yè)主無力贖回的,一般視為死當。海瑞的處理方法是將因高利貸死當?shù)奶锂a(chǎn)還給百姓,這一做法遭到富豪反對。當然,這符合前述海瑞爭錢財“屈鄉(xiāng)紳不屈小民”的審判原則。因而有人認為海瑞此舉是在法律無明文規(guī)定的情況下作出的有利于百姓的判決。
但是,這類案件的處理上海瑞有其失當之處:
首先,應(yīng)當認定富豪若是放高利貸,也即“違禁取利”該如何處斷。而對于“違禁取利”,《大明律》的規(guī)定是“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取利并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違者,笞四十,以余利計贓,重者坐贓論。最止杖一百?!贝送?,“若勢豪之人,不告官司,以私債強奪去人孳畜產(chǎn)業(yè)者,杖八十。若估價過本利者,計多余之物坐贓論,依數(shù)追還?!痹诖藯l規(guī)定中,并無關(guān)于典當物本身要歸還業(yè)主的規(guī)定。
其次,關(guān)于田產(chǎn)問題。《大明律》的規(guī)定是:“凡典買田宅,不稅契者,笞五十,仍追田宅價錢一半人官;不過割者,一畝至五畝,笞四十,每五畝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其田入官。若將已典賣與人田宅,朦朧重復(fù)典賣者,以所得價錢計贓,準盜竊論,免刺,追價還主,田宅從原典賣主為業(yè)。若重復(fù)典買之人及牙保知情者,與犯人同罪,追價入官。不知者不坐。其所典田宅、園林、碾磨等物,年限已滿,業(yè)主備價取贖;若典主托故不肯放贖者,笞四十,限外遞年所得花利追還給主,依價取贖。業(yè)主無力取贖者,不拘此律。”弘治年間的《問刑條例》規(guī)定則是“典當田地器物等項,不許違律起利。若限滿備價贖取,或計所收花利,已勾一本一利者,交還原主。損壞者賠還。其田地無力贖取,聽便再種二年交還?!薄秵栃虠l例》以“條例”濟《大明律》之不足,按照這兩條結(jié)合起來考慮,在加之上述“違禁取利”條之規(guī)定,海瑞的確沒有理由強行判決死當田產(chǎn)歸百姓所有。海瑞此舉是按照自己的禮治思想來判案,認為為人臣子當盡心為君父分憂,為父母官又當庇佑百姓,為官一方能使百姓安居樂業(yè)就是盡忠,這在理論上沒有錯。但在實際上,在法律有規(guī)定的情況下,海瑞的確又有未嚴格依法之嫌。因此遭人彈劾“庇奸民,魚肉縉紳?!弊罱K解職而去。endprint
從上述情況可以看出,海瑞遭受的抨擊以及不受重用,很多因素來自他在處理問題上對禮和法都追求堅守,但在實際生活中二者往往并非完全一致。而海瑞在遇到這種問題時所采取的處理手段,實際上是一種不自覺的“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者”,他認為打抑豪強可以庇佑百姓,亦是盡忠,于上于下都“合禮”,若與律文沖突便可忽略律文。但在有的時候他打擊豪強卻又是以嚴格依法到不近人情來達到效果。蓋因海瑞認為最大的害是“害民”,而判案時究竟是依禮還是依法,就應(yīng)該以“避大害”為準,其出發(fā)點固然是好的,但手段與途徑上并沒有嚴格統(tǒng)一的標準,時而依法時而依禮,采取的是自以為合適的做法。這樣,海瑞自身于禮法兩端既無法做到同時都堅守,也無法避免處斷案件時出現(xiàn)漏洞,因而屢遭抨擊,影響仕途。
五、結(jié)語
縱觀海瑞一生,雖然在世時名震朝野,受百姓敬仰;死后萬古流芳,乃后世為官者之楷模。但總的來說,其在世時的抱負并未得以展開與實現(xiàn),是一個有悲壯色彩的人物。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時代背景自然首當其沖,但此處僅從海瑞自身略加總結(jié):
海瑞堅守禮與法,也盡力調(diào)和禮法,但中國古代社會的治理不僅僅是有禮法兩端,而是“德禮政刑”四重構(gòu)建。從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模式來講,四重層次大致是:能以“德”教化百姓自然最好;若純粹的“德治”不奏效,便以“禮”規(guī)范之,蓋因“禮治”已經(jīng)開始有了外在的約束性;若還是不行,則以“政”治之,這時已經(jīng)開始使用凌駕于大眾上之上的權(quán)威了;最后,若仍有問題,就只能付諸最殘酷的“刑”了。
海瑞的問題出在“德”和“政”上。首先,中國古代對士大夫在“德”上的要求很高且范圍很廣,如:溫、良、恭、儉、讓、義、知、行、勇等等。而海瑞的一些做法雖是為百姓計,但明顯缺乏寬仁之德,如力主恢復(fù)“剝皮實草”之制的建議連萬歷皇帝自己也覺得太過,對嘉靖皇帝的上疏也缺乏“恭”。而且,海瑞也未能做到“齊家之德”:海瑞的第一位妻子許氏在嘉靖三十五年被休,且今無因可考,但從許氏被休后因經(jīng)濟問題告過海瑞看,恐怕是沒有犯“七出”之條。海瑞的第二位妻子潘氏則是娶后不到一個月就被休,亦原因不明。第三位妻子王氏據(jù)海瑞說是病死,但也有人說是自殺,《萬歷十五年》說王氏“于1569年在極為可疑的情況下死去”。但在王氏去世前11天,海瑞妾韓氏上吊自殺是海瑞自己也承認的。僅看這些,海瑞是無論如何達不到中國古代對士大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要求,海瑞的無“齊家之德”也曾遭人彈劾,雖隆慶帝并未加以處罰,王氏與韓氏的事情還是使得海瑞在官場上的名聲很不好。
海瑞自身在“德”上并非完人,但在民間享有廣泛的威望與尊重,這并不矛盾:因為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對士大夫在“德”上的要求遠遠高于小民。而且,對于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百姓來講,對一個官員能在多大程度上保護他們的利益的興趣遠大于官員的私生活。甚至可能還有人認為這樣的官職,多幾個妻妾不足為奇。如唐高宗要立武則天為后時,朝中大臣反對,許敬宗就曾公開宣稱:“莊稼漢多收了十斛麥子還想換老婆,更何況皇上呢!”
但同樣的情形放在官場上就行不通了,同樣是士大夫階層,對自身的道德標準非常清楚,不管自己做得到做不到,反正是絕對不會允許海瑞這樣一個連“齊家之德”都沒有的人在朝堂之上成為道德楷模的,因此抓住機會就對其進行彈劾。一方面在民間有威望,一方面在官場上又時常遭到道德上的攻擊,海瑞成為一個讓連皇帝在內(nèi)都很棘手的人物,所以黃仁宇先生說海瑞的去世讓“北京負責人事的官員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其次,在“政”上。海瑞固守“禮”和堅持“法”沒有錯,但在禮法沖突時不懂得用“政”的手段加以調(diào)和。如上述土地案件,海瑞可先以“違禁取利”處罰豪強,再計算有哪些田產(chǎn)限滿時債權(quán)人收益已滿一本一利,按《問刑條例》判令歸還原主。余下的則上奏朝廷,請求抑制土地兼并,因為土地兼并是中央很不愿意看到的——一來影響稅收、二來影響治安。這樣的方法雖復(fù)雜又耗時較長,但效果長久,打擊了豪強,能更好的保護百姓利益。海瑞不去用“政”的手段調(diào)和,按照自己的審判原則判令死當田產(chǎn)歸還百姓,結(jié)果遭到彈劾,半年即解職。
當然,講以“政”調(diào)和禮法不是說要玩弄權(quán)術(shù)與心計,而是指在禮法出現(xiàn)矛盾或法無明確規(guī)定時,可以發(fā)揮“政”的手段的作用來解決問題。在中央專制集權(quán)的皇權(quán)政治下,社會歸根結(jié)底是靠“人治”,“德”主要靠自身內(nèi)在約束,“禮”的規(guī)范原則到明代已經(jīng)完備且不是可以隨意更改變化的,“法”自君出也不是臣下能變更解釋的。這樣一來,“政”是唯一給官員留下發(fā)揮余地較大的地方,要彌補禮法不及或沖突之處,官員必須有高超的“政治”智慧與手段。海瑞也是在這樣一個大環(huán)境下入仕為官,自然不能擺脫時代的約束。海瑞本人是清官,追求的是為民造福,但歸根結(jié)底屬于官僚階層,他的審判原則也是自身根據(jù)對禮法的認識確立的,也是“人治”,其他官員亦是如此。如何在自己的“人治”與他人的“人治”間尋得平衡點,化解矛盾,從而最大限度的實現(xiàn)造福于民的目標與抱負,就要充分利用“政”的手段了。而海瑞恰恰忽略了或說沒有充分利用“政”的智慧,因而屢屢與他人產(chǎn)生矛盾,難與同僚共事。
總之,海瑞如果能在法律觀念與司法實踐中審時度勢,將“德禮政刑”綜合運用,對其政治抱負來講,對百姓福祉來講,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都是極為有益的。
(責任編輯:章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