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祖朱棣(以下簡稱成祖),是明朝的第三位皇帝,年號永樂。不同于多數(shù)封建王朝“父死子繼”的繼位傳統(tǒng),這位大明朝的第三位皇帝并不是“皇三代”,而是“皇二代”。成祖是明太祖的第四個兒子,他的皇位,是從比他低一輩的侄兒建文皇帝手里奪來的。成祖采用“非常手段”奪得帝位,殘忍地殺害了不為己用的方孝孺(“誅十族”),并創(chuàng)建了臭名昭著的宦官機構“東廠”等,在歷史上的名聲并不是很好。但在他的治下,營建北京,疏浚運河,親征漠北,南下安南,三次派陳誠通好西域,四次派亦失哈巡視黑龍江流域,六次派鄭和南下西洋(第七次是宣德皇帝派的),并組織編纂了《永樂大典》,又足以向世人證明他是一個雄才大略的皇帝。經(jīng)過他這一代的治理,大明皇朝真正地穩(wěn)定了下來,并進入了長達二百多年的“盛世”。正如明末李贄所說:“我國家二百余年以來,休養(yǎng)生息,遂至于今。士安于飽暖,人忘其戰(zhàn)爭,皆我成祖文皇帝與姚少師(即姚廣孝,幫成祖奪得帝位的主要謀士——引者)之力也?!?/p>
這位本來就頗有爭議的皇帝,他的親生母親是誰?也是個謎。
朱棣生母不是馬皇后
一般來說,《明實錄》是研究明代歷史特別是“皇帝家史”最重要的史料之一。根據(jù)記載太祖事跡的《明太祖實錄》和記載成祖事跡的《明太宗實錄》(朱棣廟號初為太宗,嘉靖時改為成祖——引者注),成祖是太祖發(fā)妻馬皇后所生(也就是所謂“嫡出”),排行老四,且朱棣的前面三個哥哥朱標(懿文太子,即建文帝的父親,明太祖在世時就已經(jīng)去世)、朱樉(秦王)、朱棡(晉王)和五弟朱橚(周王)也都是馬皇后所生。
但問題是,后來人們能看到的《明太祖實錄》是成祖篡位后修改的,而《明太宗實錄》又是成祖的嫡系子孫讓人編纂的,其可信度并不高。
根據(jù)有關記載,建文帝,也就是明太祖的孫子、明成祖的侄兒繼位后,遵循中國歷代王朝的修史傳統(tǒng),于建文三年初步修成了第一版《明太祖實錄》。當然,這一版《明太祖實錄》的原貌,后人是看不到的,因為成祖從建文手里奪得皇位后,不可能讓它原原本本地流傳下去,而是要對它進行一番精心的修改:凡是對自己不利的東西,都要盡可能地刪除或者修改;凡是對自己有利的東西,則要盡可能地“發(fā)揚光大”;對與自己無關的東西,就讓它保持原樣好了,“以存其真”(當然這不是成祖的“獨創(chuàng)”,歷朝歷代大抵如此)。對于成祖這樣一位“得位不正”的皇帝來說,做這項“工作”,尤其必要。
史載,成祖占領南京后不久,即建文四年十月(建文四年在史書上常寫作洪武三十五年,這是因為成祖奪位后將建文年號也給抹掉了,把建文元年改成洪武三十二年,建文二年改成洪武三十三年……建文四年改成洪武三十五年,而實際上,“洪武”本來只有三十一年——引者注),成祖令有“大明第一才子”之稱的解縉主持重修《明太祖實錄》,同時重修專門記載朱明皇家血脈傳承的《玉牒》。據(jù)說,在悉心領會了成祖的“指示精神”后,《玉牒》和第二版《明太祖實錄》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文字:“皇長子朱標、皇次子朱樉和皇三子朱棡都是明太祖嬪妃所生(庶出),只有皇四子朱棣和皇五子朱橚是馬皇后所生(嫡出)?!保ù笠猓?/p>
乍一看,這樣的修改“正合朕意”——既然成祖是太祖兩個嫡子中的嫡長子,按照中國立嫡立長的傳統(tǒng),他毫無疑問是太祖唯一正統(tǒng)的皇位繼承人。但是仔細一想,這么改大成問題!皇長子朱標以嫡長子的身份而被立為太子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現(xiàn)在突然說朱標不是馬皇后親生的,豈不是在罵老皇帝當時立朱標為太子是“老糊涂”嗎?不知是成祖自己看出了問題,還是身邊親近的人提醒了他,最終心里有鬼但又不便明說的成祖隨便找了一個借口,將解縉發(fā)配到廣西去了(也有人懷疑解縉是故意露出破綻給天下人看的,如果真是這樣,解縉沒掉腦袋就不錯了),重新任命姚廣孝、夏原吉和楊士奇等人,二修《明太祖實錄》。經(jīng)過姚廣孝等人的“巧妙安排”,在我們今天能看到的這版《明太祖實錄》里,太祖和馬皇后總共“生”了五個兒子,也就是五個“嫡子”,即太子朱標、秦王朱樉、晉王朱棡、燕王朱棣和周王朱橚。這樣一來,當年老皇帝立嫡長子朱標為太子當然是英明合法的選擇。而后來,前三個“嫡子”朱標、朱樉、朱棡相繼去世,朱棣這個“嫡四子”就變成了“嫡長子”,“理應”繼任為新皇帝。據(jù)說,成祖看了新一稿《明太祖實錄》后,“披閱良久,嘉獎再四,曰:‘庶幾小副朕心’”,“遂為定本”。
這種根據(jù)皇帝的“需要”而修改的史料當然是不可靠的。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著名明史專家吳晗等人就已考證出,馬皇后并沒有生子,朱標、朱樉、朱棡、朱棣和朱橚都不是她親生的,而是太祖的妃子所生、被馬皇后領養(yǎng)為兒子的。朱標、朱樉、朱棡的生母是誰,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而成祖和朱橚為同一母所生,大概也沒有什么疑問。那么,成祖和朱橚的生母到底是誰?編纂于明末的《南京太常寺志》,向人們透露出了真實的歷史信息。
朱棣真正的生母
《南京太常寺志》為明末沈若霖所撰,現(xiàn)已佚失,但該書中有關成祖生母的記載,曾被明清兩代的著名文人反復引用(那時《南京太常寺志》還在,他們都親眼見過),所以保留在很多的材料中。
比如,何喬遠的《名山藏》載:“成祖文皇帝諱棣,太祖第四子也。注:臣于南京見《太常志》云帝為碽(gōng)妃所誕生,而《玉牒》則高后第四子?!队耠骸烦霎斎帐烦妓爰葻o可疑,南太常職掌相沿,又未知其據(jù)。臣謹備載之以俟后人博考?!?/p>
再如,談遷《棗林雜俎》記載:“孝陵(明太祖陵——引者注)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生懿文皇太子、秦愍王、晉恭王……碽妃生成祖文皇帝,獨西列。見《南京太常寺志》。孝陵閹人俱云孝慈高皇后無子,具如《志》中……享殿配位出自宸斷,相傳必有確據(jù),故《志》之不少諱,而微與《玉牒》牴牾,誠不知其解?!焙髞碚勥w又把這一記載寫入明代編年史著作《國榷》中,并肯定地寫道:“文皇帝御諱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碽妃?!队耠骸吩疲呋屎蟮谒淖?。蓋史臣因帝自稱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志載孝陵祔享,碽妃穆位第一,可據(jù)也?!?/p>
潘檉章在《國史考異》中也說:“《南京太常寺志》所載孝陵神位,左一位淑妃李氏,生懿文太子、秦愍王、晉恭王,右一位碽妃,生成祖文皇帝,是皆享于陵殿,掌于祠官,三百年來未之有改者,而《實錄》顧闕不載何耶……間嘗質之中宮故老,皆言孝慈皇后無嫡子,初養(yǎng)南昌王文正、歧陽王文忠等為子,厥后諸妃有子則自子之,恩同己出,故中外無間言?!?/p>
參與《明史》編撰的清初學者朱彝尊在《跋南京太常寺志》中肯定了談遷等人的說法。自明末以來,還有人親自進入孝陵,證明《南京太常寺志》所言不虛。如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載:“壬午(崇禎十五年,1642年)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觀之。饗殿深穆,暖閣去殿三尺,黃龍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黃錦,孔雀翎織正面龍,甚華重。席地以氈,走其上必去冩輕趾……近閣下一座,稍前,為碽妃,是成祖生母。成祖生,孝慈皇后妊為己子,事甚秘?!?/p>
李清在《三垣筆記》里也說:“予閱《南(京)太常寺志》載懿文皇太子及秦、晉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則碽妃生,訝之。時錢宗伯謙益有博物稱,亦不能決。后以弘光元旦謁孝陵,予語謙益曰:‘此事與《實錄》、《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載,東側列妃嬪二十余,而西側止碽妃,然否?曷不啟寢殿驗之?’及入視,果然,乃知李(妃)碽(妃)之言有以也。惟周王不載所出?!?/p>
熟悉南京典故的陳作霖(晚清時人)在《養(yǎng)和軒隨筆》中則記載了自己小時候在游南京大報恩寺時的所見所聞:“予幼時游城南大報恩寺(大報恩寺在太平天國時被毀,陳作霖幼時該寺尚存——引者注)見正門內(nèi)大殿封閉不開。問諸父老云:此成祖生母碽妃殿也。妃,本高麗人,生燕王,高后養(yǎng)為己子,遂賜死,有鐵裙之刑,故永樂間建寺塔以報母恩。與史志所載皆不合,疑為讕言,后閱朱竹坨(彝尊)《跋南京太常寺志》云:長陵系碽妃所生,見于談遷《棗林雜俎》,中述孝慈高皇后無子,即懿文太子,及秦晉二王,亦李淑妃產(chǎn)也,乃嘆齊東之語,不盡無稽也?!?/p>
由此可見,《南京太常寺志》說朱棣是碽妃所生,明清兩代學者基本上還是比較認可的。民國學者傅斯年、吳晗、李晉華、王崇武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也作了充分的論證、補證,可參見傅斯年《明成祖生母記疑》《跋〈明成祖生母問題匯證〉并答朱希祖先生》;吳晗《明成祖生母考》;李晉華《明成祖生母問題匯證》;王崇武《論皇明祖訓與明成祖繼統(tǒng)》等。朱棣生母為碽妃應該是沒有什么疑問的。
接下來的問題是,碽妃到底是誰?
碽妃到底是誰?
碽妃的“碽”是生僻字,為漢族“百家姓”中所無。因此,一般人都認為碽妃不大可能是漢人,而可能是高麗人或蒙古人。
碽妃是高麗人的說法最早出自朱彝尊的《跋南京太常寺志》,其“根據(jù)”是談遷的《棗林雜俎》,但《棗林雜俎》并沒有說碽妃是高麗人,且高麗史或朝鮮史均沒有關于碽妃的任何記載(如果碽妃是高麗人的話,高麗史或朝鮮史恐怕要大書特書了),不知道是朱彝尊的誤記還是有別的根據(jù),可能是由明朝皇帝偏愛朝鮮妃嬪這一史實衍生而來,不可為據(jù)。
有專家指出,碽妃這一稱呼,有可能是由蒙古史書里記載的“弘吉喇氏”而來,“弘吉喇氏”也有寫成“洪吉喇氏”的,而“碽”和“弘吉喇氏”的略稱“弘”在古蒙文中的字形是一樣的。也就是說,成祖的生母有可能是蒙古人。成祖的親弟弟周王朱橚,也是這位蒙古女子所生。
成書于明末的蒙古編年史著作《諸汗源流黃金史綱》(簡稱《黃金史綱》)有如下記載:“當彼之帝位被奪之際,烏哈噶圖可汗(元順帝)的弘吉刺哈屯(“哈屯”在蒙古語里為“夫人”之意)已懷孕三月,那哈屯以匿于甕中而落下了……為漢人朱洪武皇帝所收納。哈屯心想:‘如分娩于七月之后,必以敵人之子而被加害,若分娩在十月之后,當視作己子而免于難,愿天父憐憫,再添三個月,湊足十個月吧!’如此祈禱度日,上蒼垂恩,于十三個月上,生下一子。洪武皇帝的漢后也誕育了一個兒子。此時,洪武皇帝曾夢見二龍搏斗而西龍乃為東龍所勝,敕令筮者卜其吉兇。筮者說:‘此非二龍,而為君之二子。居西者,屬漢后之子;其東者,則蒙古哈屯之子,將繼君之寶座而享天命?!瘜哒叩脑?,洪武皇帝不加辨別,以為‘雖系后嗣,但母為敵人之后妃,此人生下的孩子,如即我位,顯然不好’。于是驅逐出宮,在長城外面替他修造了庫克和坦(庫克和坦為蒙古語“青色的城池”之意,當指燕王的封地北京)住了下來。洪武皇帝在位三十一年而殂。漢地之君,第一代即洪武皇帝,其子建文皇帝(建文應為洪武之孫,作者搞錯了——引者注),在位四年之后,弘吉剌哈屯之子永樂皇帝統(tǒng)率自己少數(shù)護衛(wèi)與山陽之六千兀者人(指蒙古兀良哈三衛(wèi),靖難之役時,燕王曾向兀良哈借過騎兵)、水濱之三萬女真人以及黑城的漢人整兵來伐,擒獲漢家洪武皇帝之子建文皇帝,捺銀印于頸而廢逐之。于是,烏哈噶圖可汗之子永樂皇帝為君,而漢家卻認為‘真正吾皇之子作了皇帝’,號曰永樂大明?!?/p>
成書略晚于《黃金史綱》的《蒙古源流》也有這樣的記載:“先是,蒙古托袞特穆爾·烏哈噶圖汗(元順帝)歲次戊申,漢人朱葛諾延(朱元璋)年二十五歲,襲取大都城,即汗位,稱為大明朱洪武汗。其烏哈葛圖汗之第三福晉,系洪吉喇特托克托太師之女,名格·勒德哈屯,懷孕七月,洪武汗納之。越三月,是歲戊申,生一男。朱洪武降旨曰,從前我汗曾有大恩于我,此乃伊子也。其恩應報,可為我子,爾等勿以為非,遂養(yǎng)為己子,與漢福晉所生之子朱代共二子。朱洪武在位三十年,歲次戊寅,五十五歲卒。大小官員相議,以為蒙古福晉之子雖為兄,長成不免與漢人為仇。漢福晉之子雖為弟,乃嫡子,應奉以為汗。朱代庚戌年生,歲次戊寅年二十九歲即位,在位四越月十八日即卒。于是年無子,其蒙古福晉所生之子,于己卯年三十二歲即位……在位二十二年,歲次庚子年五十歲卒。”
在蒙古民間流傳的口頭故事集《鄂爾多斯口頭故事集》里,也有一則《大元太子和真太子》故事,關于成祖出生的故事是這樣描述的:
朱洪武攻入元大都后,妥歡帖睦爾(元順帝)帶上大皇后和璽印從地道里逃跑了。朱洪武進入皇宮。小皇后見了朱洪武,便行大禮,非常柔順嬌媚。朱洪武見她長得美,就決定娶她……此時小皇后已懷孕兩個月了,朱洪武并不知道。到了十二個月頭上,小皇后生了一個兒子。朱洪武請算命先生給這個孩子取名字,算命先生說:“這個孩子命大!”給他起名叫“元太子”。又過了兩年,那個小皇后又生了一個兒子。算命先生說:“這孩子的命比不上他哥哥!”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真太子”……一天夜間,朱洪武做了個夢:一條白花蛇同一條黑花蛇在打架,白花蛇差一點咬死黑花蛇。之后,兩條蛇不再斗,來到他跟前。白花蛇靠著他右膝蓋,黑花蛇靠著他左膝蓋,向他告狀……第二天,朱洪武把夢里的情形告訴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皇上,你不必問我,一會兒你就會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边^了一會兒,兩個太子果然打起架來,你拉我我拉你來到皇帝跟前。大兒子靠住右膝,小兒子靠住左膝,兩人都向父親告對方不對(大意)。
這里打架的“兩兄弟”顯然系指成祖和建文。成祖和建文應為叔侄關系,蒙古人搞錯了,把他們說成是兄弟關系。故事雖然引人入勝,但離歷史真實實在太遠,我們且不必論。即使是那兩種被認作是“正史”的蒙古史著作《黃金史綱》《蒙古源流》,有關情節(jié)也是非常不靠譜的:現(xiàn)實中,哪有懷胎十三個月才生子的?且明軍攻入元大都趕走元順帝是1368年的事,那時朱棣已經(jīng)9歲(虛歲)了,怎么可能還在娘胎里呆著?“洪武汗”明明有二十幾個兒子,怎么說只有兩個?繼承“洪武汗”大位的明明是孫子,怎么是兒子?其他幾項,名字、生卒年歲、即位年齡等等,也統(tǒng)統(tǒng)都是錯的,其可靠性可想而知。而把成祖說成是元順帝的“遺腹子”,就如宋亡后流傳元順帝是宋恭帝之子、明亡后流傳乾隆帝是海寧陳氏之子一樣,都是失國者在丟失江山后的一種“精神勝利法”。
不過,成祖不是元順帝的“遺腹子”,不等于說成祖的生母不是蒙古人。因為太祖滅元之前,很可能已經(jīng)納了某位蒙古女子(但不是元順帝妃子)為妾(妃),成祖和周王朱橚有可能就是太祖和這位神秘的蒙古女子所生。漢人著作里廣泛記載的成祖生母是碽妃的說法,有可能是受蒙古史書的影響,把元順帝妃子“弘(洪)吉刺氏”移花接木成太祖的蒙古族妃子“碽”氏(也有寫成“翁氏”、“翁吉刺氏”的)。碽氏既是敵國女子,且成祖為了奪位的需要又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馬皇后親生,這位可憐的蒙古女子只好被淹沒在歷史的迷霧之中。不過,成祖畢竟還是懷念母親的,因此以特殊的設位方式將她偷偷地供奉在孝陵和大報恩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