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之洲

⊙ 文/朱斌峰

在水之洲

⊙ 文/朱斌峰

朱斌峰：安徽省文學(xué)院第四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鐘山》《天涯》《山花》等刊，出版有小說集《練習(xí)飛翔》。

NO.1：大象來了

那個男人走進(jìn)和悅洲時，被一陣小旋風(fēng)卷住了。他站在渡口的石階上張望了許久，才拖起行李箱向長街走去，閃亮的滑輪在青石板路面上發(fā)出的響聲，就像鋸齒鋸著靜寂，紛飛出黑色的鴉翅。

街人都目睹了那男人拖曳著行李箱的樣子，可對他到來的時辰眾說紛紜。

“他是向晚時分來的！他一來天就黑了！”剃頭匠侉爺從幽暗的理發(fā)店里伸出頭來，“當(dāng)時我在給老魚頭刮胡子，差點一失手把他臉皮刮破嘍，不信你們問老魚頭！”

“扯淡！他是早上來的，那會兒江上有霧，我剛捕了條大魚，就看見他從頭渡上下來了！”蹲在街面上賣魚的老魚頭歪著頭說。

毛頭背著書包跳過來：“你們都記錯了！他是晌午來的，我放學(xué)時看見他的。”

侉爺憤然，街人總不信他的話，就因為他是從江北來的侉子，可他在洲上一住就是六十多年，跟本地人還有啥差別呢？侉爺一急就結(jié)巴，顫抖著嘴唇：“你……你們……”

圍成一堆的街人看著侉爺快活地笑起來。

侉爺生氣了，把剃刀在門上晃蕩的皮帶上磨了磨，一刀劈下，像是要斬斷街人的嘲笑聲，話兒硬硬地蹦了出來：“你個小屁伢，就會逃學(xué)，曉得啥？”可笑聲還是江水般漫了過來。

這是長江里的沙洲，曾是長江南岸水陸碼頭，沿街銀莊、當(dāng)鋪、米店、洋行、娼家林立，天主教堂的鐘聲唱晚，膠皮輪的黃包車呼嘯穿梭，從武漢來的班船鳴響汽笛，頗為繁華?？蓵r下和悅洲已破敗了，就像顛簸在水上的大船空虛而蒼老。這是清明時節(jié)，淅淅瀝瀝下了好久的雨，恍惚從遙遠(yuǎn)的日子一直下到現(xiàn)在。而那男人來之前，天已放晴了，日光將濕漉漉的水汽驅(qū)趕著，洲尾油菜花黃黃地開起，成群結(jié)隊的蜜蜂在街上嚶嚶嗡嗡地飛來飛去。

毛頭仰起臉，聲音很尖：“就是晌午來的！他就像……就像大象！”

大象？街人見過江里拱著頭的江豚，見過湖塘上空的老鴰，見過油菜地里土色花紋蛇，卻從沒見過大象，于是又哄笑起來。

毛頭沒笑，眼睛發(fā)亮：“那個大象來咱和悅洲做甚呢？”

街人被問住了，面面相覷，臉色模糊起來。

侉爺坐不住了，目光撫摸過理發(fā)店的角角落落，終于停在墻角的螞蟻上。這沿街的兩層木樓太老了，墻板被雨水浸泡得長出了數(shù)朵蘑菇，彌散著經(jīng)久不散的腐木氣息?？少攨s能聞到新鮮的松木香，當(dāng)年父親領(lǐng)著一家人從江北逃荒而來，用一把剃刀掙下這間店鋪，那時的木樓光線是那么亮堂，松木是那么清香，可它跟自己一起老了。聽城里上班的兒子說，有大老板看中和悅老街，要買下它搞旅游開發(fā)了。兒子說這話時啜著酒，一副撿到金元寶的模樣。若不是兒子不?；丶?，侉爺真想抽他一記耳光。這可是祖屋啊，幾多錢都不能賣！侉爺懶得跟兒子爭嘴，在心里對自己說?？赡莻€傳言越來越近了，理發(fā)店是街人談天說地的地兒，侉爺足不出戶就能感覺到傳言就跟長江汛期來臨一樣，一波一波漲起，那讓他心煩。這會兒，那個男人來了，整天在街上畫來畫去，莫不是那個想買下和悅老街的大老板派來的探子？那男人蓄著長頭發(fā)，扎起的小辮直晃眼，侉爺真想把它割了。

侉爺很想跟著那男人，看看他到底在干啥，可患了關(guān)節(jié)炎的老腿實在走不動，甚至能聽見自己的骨頭咔咔地響了。

當(dāng)毛頭從理發(fā)店外探進(jìn)頭來，侉爺有了主意，笑得皺紋更深了：“毛頭，你為啥說那男人像個大象??？”

毛頭甩著書包，嬉笑：“他的腿那么粗，小辮子就像小尾巴……不就是大象嗎？”

“哦？那你見過大象嗎？”

“我們馬上就要春游，去城里看大象了！”毛頭有些喪氣，“我們語文書上有，還是頭戰(zhàn)象呢！”

“還是毛頭有見識……那你跟著大象，看他在咱們洲上做些啥，告訴我，我給你買油炸麻花吃！”

“真的？”毛頭瞪大眼，“你說話得算話，騙人是小狗！”

侉爺點點頭，毛頭一扭身就不見了，跟泥鰍似的。

侉爺走到門邊，向街面上望去，青石板路上長出了黃黃白白的野花。侉爺心里亂糟糟的：這陽春三月的，街上別出什么亂子才好。

侉爺嘆了口氣，縮回屋里，坐在轉(zhuǎn)椅上，怔怔地看著墻上的大鏡子。時下，街上開了好幾家美容美發(fā)店，理發(fā)店的生意寡淡了，他的剃刀沒銹，人就要銹了。侉爺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看著，忽而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從鏡子里走了出來。她像從江里走來的，挽著褲腳，露出白嫩嫩的小腿，濕漉漉的頭發(fā)散在肩上，胸前抱著一條大白魚。侉爺記得她是水上人家的女兒，她家就在一條漁船上。她在笑，笑得很淺。她徑直把大白魚扔進(jìn)理發(fā)店的石槽里，據(jù)說那石槽是當(dāng)年清朝水師提督彭鐵頭用來飲馬的。大白魚在石槽里甩打著尾鰭，把玻璃鏡的反光攪亂了。侉爺有些眼花，再細(xì)看女子轉(zhuǎn)眼變成了婦人，頭上的發(fā)髻被一把桃木梳別著，藍(lán)布對襟衫旗幟般掛在她瘦削的身上。侉爺眼神柔和下來，卻看見她的左腿上鉆著一條螞蟥，便趕忙上前蹲下身，用掏耳朵的鑷子夾住螞蟥往外拉。螞蟥越拉越長，跟抽不完的蠶絲似的。侉爺煩躁了，頭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猛地一用勁，眼前一黑，婦人就不見了。侉爺撲向鏡子尋去，對著鏡里張著嘴想喊什么，可嘴巴卻總張不開。侉爺一急就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轉(zhuǎn)椅上睡著了，嘴角流出的涎水弄濕了前胸。侉爺迷迷糊糊看向屋角的石槽，那里早就沒有魚沒有水了，落著厚厚一層的頭發(fā)。侉爺想起老婆就是因螞蟥咬過患上血吸蟲病走的，走的時候兩條大腿就像水桶一樣，好像江水流進(jìn)她的血管里了。

侉爺搖搖晃晃走到門邊，被門外的日頭晃了眼，便看見那個男人笑瞇瞇地向自己走來。

侉爺喃喃：“螞蟥?！?/p>

那男人愣了愣：“老爺子，你說什么？”

侉爺又喃喃：“大象！”

和悅洲很少見陌生人的面孔，那個男人的出現(xiàn)讓花家超市老板花子莫名興奮，恍若梅雨日久天乍晴一樣。在此之前，花子懶洋洋地坐在超市里，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熟悉的臉，一些相似的場景在不斷地重復(fù)出現(xiàn)，那讓她心生厭倦，覺得自己身子都發(fā)霉了。

于是，當(dāng)那男人走進(jìn)超市時，在寂靜中潛伏的花子起身迎了上來：“你想買點啥？”

“我……”那男人被幽暗的超市黑了一下眼，沒看清花子，“來包煙?！?/p>

“聽你口音，是外地人吧？”花子不急著賣煙，把臉斜支在玻璃柜臺上，發(fā)出一連串的問話，“你是從哪兒來的？是干啥的？來咱們洲上做甚？”

那男人像被流彈打中了，甩甩后腦勺的辮子：“我來旅游的?！?/p>

花子對那男人的回答不滿意，還想說些什么，就見毛頭領(lǐng)著兩個小伢把店里的光線撞開了。毛頭挺挺胸，從兜里拿出三個鋼镚兒排在柜臺上。花子心領(lǐng)神會，拿出一包早就打開的香煙，抽出三支遞過去。毛頭接過煙，分給同伴，隨手捎起貨架上的打火機(jī)燃出一朵火苗，老練地吐出煙圈。

花子伸手拍向毛頭的頭：“你這伢，怎么就不學(xué)好？等你爸媽回來，我就告訴他們，看他們怎么收拾你！”

要是平日，毛頭會嘻嘻一笑，很享用她的肥白的手掌，可這回卻擺頭躲開，瞥了那男人一眼，挺起瘦棱棱的胸脯：“哼！他們蝸在城里不回家，憑啥管我？我沒爸媽！”

“你沒爸媽，是個野伢??？”

“我……我是孫猴子，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怎么著？”毛頭倔強(qiáng)地梗著脖子。

那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煩，清清嗓子。

花子這才轉(zhuǎn)過臉：“你要啥煙？”

那男人指指黑松，掏出錢，把煙塞進(jìn)口袋，轉(zhuǎn)身看看街面，裹裹風(fēng)衣走去。

花子有些茫然若失，她看見那男人的背影消失時，一群孩子手舉桃花，粉粉艷艷地跑來?；ㄗ拥皖^看著柜臺玻璃里的自己，嘆了口氣：“嗯？桃花開了哦?！彼牢瓷淖约荷矶稳匀幌駛€小姑娘，卻不知丈夫去哪兒了。丈夫被醫(yī)院查出不能生育后，就跑到外面打工，已經(jīng)三年沒著家了。街人暗地里說，丈夫嫌棄花子不能生養(yǎng)孩子，在城里跟別的女人混在一起了。花子聽過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可從不信。

花子覺得自己的腦子里開滿了亂哄哄的桃花，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當(dāng)她回過神來，看見毛頭眼睛亮亮地盯著自己，便笑：“毛頭，你咋還不走？”

“嘻嘻！你曉得大象是啥人，來咱們這兒做甚？”毛頭仰著臉。

“哪個大象？”

“就是剛才買煙的那個男人呀！”

“他？我怎么曉得？”

“他是個逃犯！”毛頭壓低嗓門，“他在城里干了壞事，逃到咱們這兒的！”

花子一驚：“你這伢，別亂說。”

毛頭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紙遞過來：“我沒亂說，你看……像不像他？”

花子接過紙，那是張通緝令，上面有個男人的照片，雖然是個光頭，卻真有幾分像那男人。花子興奮起來，心里飛進(jìn)一群麻雀。她想這條老街是該發(fā)生點事了，即便沿街的木樓不發(fā)生火災(zāi)，來個強(qiáng)奸犯也好??！花子想著，就笑了。

毛頭眼珠磁石般吸在花子的臉上：“你笑啥？”

花子收住笑，瞥瞥街面：“毛頭，他真是逃犯，你盯著他，有事告訴我，我給你一根香煙！”

毛頭笑：“就這么說定了！”說著一揮手，領(lǐng)著伙伴跑了。

花子覺得街上的日光新鮮起來，就像油菜花頭搖曳在風(fēng)里。她想自己是該買臺電腦上上網(wǎng)了，聽說那上面能搜到好多地方的通緝令和尋人啟事。

那天晚上，花子沒把超市的木板門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一晚上都聽見大象的粗壯的腳步聲踏著青石板走來，震得街面嘭嘭悶響。

毛頭的那張通緝令是查老師給的。

當(dāng)夜色包圍住沙洲時，和悅小學(xué)教語文的查老師坐在宿舍的燈下，翻看著一本叫《和悅散記》的書。那本書是一個本地作家送給他的，書里彌漫著歷史云煙，還原著曾經(jīng)的和悅洲——一個江流婉轉(zhuǎn)、商賈云集、鷗飛豚躍的紙上沙洲，可那些早已煙消云散了。查老師越讀越對窗外的和悅洲失望，這個沙洲真的老了，老得沒有年輕女子了，一些女子只要長成花骨朵的模樣，就去城里開花，她們留在洲上的只是些青蘿卜頭的孩子。查老師不想在洲上當(dāng)老師，一見學(xué)生發(fā)綠的臉就忍不住涌上連綿的睡意，他覺得自己的上課聲就像年久失修的屋頂上漏下的雨水，落進(jìn)木桶里發(fā)出的單調(diào)聲響。但他知道自己注定要在這兒把老師當(dāng)下去。

那天，天開始回暖了。查老師對學(xué)生說，春游時要帶他們?nèi)コ抢锏膭游飯@。學(xué)生們很興奮，那個經(jīng)常曠課的毛頭跳了起來，嚷著要去看大象。查老師剛想訓(xùn)斥他，忽地透過教室的窗戶看見一個陌生男人拎著行李箱走下輪渡。那男人高大白胖，后腦勺蓄著小辮子，看上去像個畫畫兒的。查老師莫名有些生氣，就像看見學(xué)生作業(yè)本中的錯別字，很想用紅筆把它勾掉。下課后，查老師在學(xué)校唯一的電腦上上網(wǎng)，偶然看見一張通緝令，上面的照片跟那男人有幾分相似，心里一動就順手打印出來，給了毛頭。他不知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可毛頭接過后看了看，什么也沒問，露出了同謀的表情。查老師覺得自己在做一個離奇的夢。

其實，查老師并不認(rèn)為那男人有逃犯的嫌疑，而覺得應(yīng)該是個來洲上淘古董的人。在查老師的想象中，那男人一走下渡口就遇見了毛頭。那男人目光閃爍，問：“小朋友，你們這兒有銅做的物件嗎？”毛頭翻翻白眼：“沒有！”說著手里飛出石子，砸得樹林里蕩起一陣鳥鳴。查老師覺得毛頭的回答是對的，這個沙洲只有江水和木頭在糾纏不休，水總是在環(huán)繞，而沿街的木樓以及屋內(nèi)的木質(zhì)家具卻在氤氳的水汽中速朽。水上的居所必然面臨糟毀和重建，就像那本《和悅散記》一樣，那個本地作家試圖進(jìn)入歷史，將一些斷裂的碎片榫合起來，在紙上完成對和悅洲的修繕，可那些文字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江底的沉沙的。查老師覺得陌生男人的到來是一次冒昧的打擾，讓人不舒服。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和那個男人有番對話，于是，在想象中，查老師在行將頹圮的院墻下攔住了那個男人，那時那個男人對院門上的銅輔首凝視了很久。

查老師說：“所有東西都會爛掉的。”

那男人抬起頭：“不！剝落的只是油漆，銅器的本質(zhì)是不會變的。您好，您是外地人吧？”

“不，我就是這個洲上長大的，我父親是艄公，可他的船早就翻了。”

“哦？那您知道這兒有祖上傳下來的青銅器嗎？”

查老師搖搖頭。

“您是不知道，還是這洲上沒有？”那男人有些遺憾。

查老師沒有回答，卻問：“那些東西很值錢嗎？”

“也許吧，不過我是個畫家?！蹦悄腥苏f完轉(zhuǎn)身走了。

院子里木柴的青煙蔓了出來，查老師怔怔地看著那男人的背影，突然覺得他和自己長得很像，難道他是自己的孿生兄弟？難道他是夢游的自己？

查老師慌了起來，趕忙從自己的想象中鉆出來，回到現(xiàn)實的宿舍里。燈光在寂靜的學(xué)校里飛出黑色的蝴蝶，那本叫《和悅散記》的書被窗外吹來的風(fēng)胡亂地翻閱著。查老師走到窗前，看著街上燈火黃黃地星點著，就像灰暗的眼珠凹陷在天空。查老師回身看向鏡中的自己說：一定要趕走那個男人，哪怕他是另一個自己。

二光頭從南方回到和悅洲已經(jīng)三個月了，晚上去生生庵打麻將，白天在家里睡大覺，打發(fā)著無聊的時光。他有時也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在花家超市的竹藤椅上坐下，看花子撲打飛來飛去的綠頭蒼蠅，看花子的屁股在裙子里好看地晃來晃去，偶爾打個長途電話，說話時緊緊捂著話筒，嘴里含糊問答著，就像個地下工作者。他不想待在洲上，可必須忍受著，直到時間把那件事淡忘。

二光頭的少年時光是歡樂的。那時，他在江邊追逐過拍打水花的野鴨，在樹林里練習(xí)過拳擊，在桂花樹上偷窺過花子洗澡，就像尖厲的口哨呼嘯在洲上。后來，他一展當(dāng)年血戰(zhàn)碼頭的祖父遺風(fēng)，砸壞了另一個少年的頭入獄了。他一出獄就去了南方，一去八年，直到數(shù)月前把一個南方老板的左腿拆下，才提著一皮箱的鈔票歸來了。二光頭并不擔(dān)心再次被公安抓住，因為他在南方一直用的是假身份證，他只擔(dān)心有人從南方追來。當(dāng)那個高大白胖的男人拎著行李箱從渡口走下時，他倏地一驚，莫名覺得那男人是那個丟了腿的老板派來的。那男人滿嘴南方口音，讓二光頭想起南方的燠熱，甚至覺得那個行李箱就是用來裝自己的右腿的。二光頭偷偷跟蹤過那男人，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挨家挨戶問東問西，只是支著畫架畫著什么。他覺得自己多疑了，可那男人不離開和悅洲，他的心又放不下來。

二光頭決定與那男人面對面敲敲鼓了。

那天黃昏，街面上一家店鋪正在裝修，油漆味刺鼻地散開。二光頭一手縮在褲袋里緊握著軍用匕首，一手夾著香煙，慢慢走近那男人。他發(fā)現(xiàn)那男人的睫毛很長，心里一動，但還是笑了笑：“朋友，喝一杯去？”他說的是南方方言。

那男人愣了愣，眼里跳出驚喜：“哦？你也是南方來的？”

二光頭點點頭。

那男人高興起來：“他鄉(xiāng)遇故知！是該喝一杯！”

二光頭和那男人走進(jìn)臨街的酒店時，發(fā)現(xiàn)那男人腳步很重，踩得木樓梯吱吱作響，直到兩人坐下還忍不住為樓梯擔(dān)心。

二光頭遞上一支煙，盯著那男人：“你從南方來這兒，是來找人吧？”這次他說的是和悅洲方言。

那男人有些錯愕，眼神漸漸變得狐疑：“你……到底是哪兒人？”

“你是不是要找人？”二光頭握緊褲袋里的匕首，執(zhí)拗地問，“說出來，我或許可以幫幫你?！?/p>

那男人搖搖頭：“不，我不找人，我只是來旅游的。”

二光頭不善言辭，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轉(zhuǎn)過臉，看見酒店老板娘正在窗口湊著幽暗的光線縫補(bǔ)什么。那個阿婆是鐵匠丁的老婆，她的手指修長，中指戴著一枚銅質(zhì)的頂針，一根針在飛針走線。二光頭被那白白的針刺了一下，趕忙把目光移向那男人。

那男人嘬口茶，臉色曖昧起來，兀自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到這兒來，我是個背包客，到處游玩，走著走著就來這兒了。我總覺得這個地方曾經(jīng)來過，那天主教堂的鐘樓、沿街的木樓都那么熟悉，我可能前世或在夢里來過這兒！”

二光頭笑笑，他拿不準(zhǔn)那男人是否在說謊，只覺得褲袋里的匕首已被焐得發(fā)熱了。

那男人將頭湊近，一臉神秘：“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這條老街有些奇怪，好像總有人在跟蹤我。我只要一轉(zhuǎn)身，那個盯著我的眼睛就不見了。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是我的睡眠不好，出現(xiàn)幻覺了？”

“你也有這種感覺？”二光頭脫口而出，又覺得這話不妥，接著說，“那你準(zhǔn)備在這兒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想走就走唄?！?/p>

二光頭心情更壞了。

那男人又說：“你的面相有特點，腮下的那顆痣讓人一見就忘不了。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二光頭牙齒癢起來，他聽見褲袋里匕首在沉默地叫囂。

一條條消息很快從理發(fā)店里傳開了。多個目擊者言之鑿鑿又自相矛盾，說法不一。最后街人統(tǒng)一口徑，都說那個長得像大象的男人是個逃犯，他的行李箱里藏著一把自制的鋼珠手槍。隨即有人將此事向鎮(zhèn)公安派出所報告了，可公安同志沒有在意，他們正在忙著調(diào)查一頭大牯牛被盜的案件。

幾日后，街人忽然想起沒見著大象，想來他應(yīng)該離開和悅洲了。

又幾日，有人在洲尾油菜地里發(fā)現(xiàn)了大象的尸體，他仰臥著，肥胖的身軀壓倒了一大片油菜花。他鼻孔瘀血，脖子上環(huán)繞著一條結(jié)痂的血線，就像暗紅色的細(xì)項圈似的，蜜蜂圍著他飛來飛去。他的行李箱已被打開，里面空空蕩蕩。公安這才重視起來，他們經(jīng)過仔細(xì)勘查，認(rèn)定那條血線是剃刀所為，而他的胃部表明有中毒的跡象。于是，公安把侉爺、二光頭抓了起來，可花家超市的女老板卻主動投案說大象是她殺的。更為蹊蹺的是，和悅小學(xué)查老師竟然在此之前自殺未遂過。公安同志對他們進(jìn)行了盤查訊問，可他們的回答就像一堆纏來繞去的線團(tuán)。

——查老師手腕上的疤痕歷歷在目，他反反復(fù)復(fù)只說一句話：“我只要殺死自己，大象就會死的?！?/p>

——侉爺很激動，蒼老的聲音在吼：“你們總不相信我！我是從江北來的，可在這兒住了六十年了，你們?yōu)樯哆€不肯信我？我殺魚都不敢，怎么會殺人？我老了，記不清事了，那把剃刀早就丟了，難道說剃刀是我的，我就是殺人犯？唉，真是可惜那把剃刀了，那是我家祖?zhèn)鞯陌?！”公安同志威?yán)地打斷他的話：“聽說你一直想把受害人的辮子割掉，為什么？”侉爺這才頹然坐下：“我是想割掉他的辮子……他是城里大老板派來打前哨的，他們要把咱們老街買去搞開發(fā)，他們會毀了和悅洲的！那可是我父親添置的老屋啊！沒了老屋我咋活？……我一見他頭上的小尾巴就心煩！”公安同志追問：“那你就想殺了他？”侉爺怪笑兩聲就卡住了，半晌才說：“是啊，我想殺了他……那天我做了個夢，大象到我店里來了，我把他按在椅子上，一剪子就剪掉了他的尾巴，他的腦袋瓜真大，就像個熟西瓜，我把剪子扎進(jìn)去了，噗噗直冒西瓜瓤！嘿嘿！我殺了他，做夢殺了他呢！”

——二光頭坐在椅子上，屁股就像長了疔瘡：“你們憑什么抓我？你們憑什么抓我！”公安同志一拍桌子：“老實點！說！你和受害人什么關(guān)系？”二光頭搖搖頭：“我跟他沒關(guān)系！我根本不認(rèn)識他！”“那你怎么跟受害人一起喝過酒？”“我……我跟他投緣，吃頓飯總不犯法吧？”公安同志把大燈泡打開，照向二光頭的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是不是你在酒菜中給受害人下了毒？”二光頭被強(qiáng)光照得眩暈，叫了起來：“我沒有下毒！我沒有！”說著捂著眼睛嗚嗚哭了，很委屈的樣子。

——花子來到鎮(zhèn)公安派出所，徑直走到公安同志面前，乖乖地伸出兩只手。公安同志以為她是來討要所里差欠花家超市煙酒費的，就看著她鼓蕩的胸部微笑?？伤瓜卵劬?，盯著自己的紅皮鞋尖說：“是我，是我殺了大象！”公安同志坐直身子：“什么？你說什么？花老板，這事可開不得玩笑哦?！被ㄗ拥吐暎骸拔視缘梦以谡f啥，我又不傻。”公安同志疑惑地看著她：“哦，那你說說你是怎么殺害他的。”花子這才仰起頭，眨巴眼睛，像是在回憶：“那天晚上夜深了，我在超市里盤貨，大象悄沒聲地進(jìn)來了。我嚇了一跳，問他要買啥。他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把我逼到貨架前，我曉得他要干啥了。他把我推倒在貨架上，捋起我的衣服……”公安同志有些不悅：“你的超市就在咱們派出所隔壁，他逼迫你，你就沒呼救？”花子對這個細(xì)節(jié)的失誤有些不好意思，臉紅了紅：“我當(dāng)時嚇蒙了，就……就任憑他擺布了……他力氣真大，差點把貨架都搖倒了。”公安同志皺起眉頭：“那后來呢？”花子愣了愣：“后來？后來他干完那事，就抄起我貨架上的可樂一口氣喝完走了。第二天晚上，我就泡了杯毒茶，等著他來。他真的又來了，干完那事后我就把毒茶遞給了他，他把毒茶喝完又搖搖擺擺走了?！惫餐居X得她說得合情合理，就把她銬了起來，忽然想起什么，又問：“那你下的是什么毒？”花子想了想：“河豚籽?！闭f著端詳起手銬，就像觀賞新婚戒指。

公安同志又經(jīng)多番查證，不得不將他們放了。查老師屬自殺未遂，與本案無關(guān)。侉爺一直懨懨地待在理發(fā)店里，總不能憑夢中殺人判他的罪吧？二光頭和大象喝過酒后，就一直在生生庵打麻將，而大象還在街上招搖了三天。有牌友證明二光頭沒有作案的時間?；页信习寤加携偛。坏接筒嘶ㄩ_就會發(fā)作，她投案自首后就又犯病了。而且，大象中的毒是氰化鉀，花子所說的“河豚籽”早已在洲上失跡了。公安同志知道前些日子的連綿雨水讓街人的記憶發(fā)霉了，那個男人之死又是一個懸案了。

當(dāng)油菜花的金黃被收割后，花子又坐在當(dāng)街的超市里做生意了，看上去比以前更白更胖了。侉爺仍佝僂著身子，給老人們細(xì)細(xì)地刮著胡子。二光頭又去了南方，就像沒有回來過一樣。老街又平靜了。只是每每黃昏，一個男孩會背著書包鉆進(jìn)花家超市或理發(fā)店，神神秘秘地說：“我看見了！我看見那個大象是……”街人不聽他說完，就把他轟了出去，都笑那伢頭腦壞了。

那個男孩就是毛頭，他手里揚著一張身份證，表明曾經(jīng)的大象是本地人氏。

NO.2：洲上的阿蓮

一個燠熱的黃昏，梅子坐著突突叫的渡船去往和悅洲，一脈江水在她腳下緩緩流淌，一股江風(fēng)在她裙下呼呼盤旋，那讓一身綠衣的她恍若水中的蓮花。她遠(yuǎn)遠(yuǎn)地向?qū)Π短魅?，那個沙洲被水啄出弧形的邊際線，沙灘上稀疏著柳林，透過淡淡綠煙，可見沿堤排列的破舊木樓，如同老城墻蜿蜒著。這些對梅子來說是陌生的，卻又仿佛一個飄來的熟稔的夢境。梅子是以準(zhǔn)媳婦的身份第一次來和悅洲尋訪男友家的，她在南方城市和出生在這個洲上的男人好上了，一不小心又懷孕了，只好到洲上男友家等待孩子的出生。她是按照男友畫的路線圖輾轉(zhuǎn)而來的，不知自己對這個沙洲來說是異鄉(xiāng)人還是歸來者，只在微涼的江風(fēng)中眩暈著，也許那是孕婦常見的癥候。

梅子走下船站在和悅洲渡口時，被一棵柳樹的陰影罩住了。她看著同船人推著板車挑著竹筐陸續(xù)散去，眼里空蒙起來，漸漸盈起從江面彌漫來的蜃氣。這時，她看見一個瞽目的算命先生，那個蒼老的男人戴著鴨舌帽，坐在石階上，面前擺著一張畫著陰陽魚的紙。梅子并沒在意，提著行李箱向街上走去。

算命先生突然抬起頭，翻出一片眼白：“阿蓮姑娘，回來了?！?/p>

梅子環(huán)顧身旁，沒發(fā)現(xiàn)另一個女子，忍不住搭話：“您認(rèn)錯人了?！?/p>

“我沒認(rèn)錯人。姑娘，不管你現(xiàn)在叫啥，都是洲上的阿蓮！”

梅子抖動細(xì)長的睫毛，想說什么，卻從瞽目上看到詭譎的光，便趕緊向前走去。

梅子走得很快，她聽見身后算命先生水鳥般的笑聲。

洲上的老街很空曠，木樓的陰影和落日的余暉涂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就像釉上一層斑駁的油漆。一條黑狗蹦蹦跳跳地迎上來，朝著梅子親熱地吠了幾聲，就轉(zhuǎn)身擺著尾巴向前踱去。梅子沒有問路，跟著黑狗往前走，轉(zhuǎn)過兩條巷子，便看見一間老屋貼著“和悅二街8號”的門牌，她知道那就是男友的家了。梅子早就在男友的敘說中想象過和悅洲的樣子，想象過習(xí)習(xí)江風(fēng)、柔柔江濤，甚至聞到過街墻上“和悅?cè)痉弧薄叭嗣窆缡程谩薄坝媱澤腔緡摺敝惖挠湍珰庀?。來之前，梅子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走進(jìn)和悅洲，就像走入小時候在童話書里見到的城堡，她跟所有做夢者一樣具有了神秘的能力，長起翅膀飛進(jìn)了城堡，然后在九街十三巷里尋找起“和悅二街8號”，在沿街排列的木樓中游走，在縱橫交錯的小巷中奔突，卻怎么也找不著，急得醒了過來?？涩F(xiàn)實比夢境容易多了，梅子一下就找到了，她的新生活就要在這江南的沙洲上開始了。

梅子的到來讓男友的父母欣喜，那對年老的船工早已為她準(zhǔn)備好了溫暖的巢。

第二天，梅子在嘈嘈切切的聲響中醒來，那是從不遠(yuǎn)處的棉花店里傳來的。她透過朽蝕的窗欞，看見日頭從江面上跳出來，比昨日黃昏的那顆新鮮多了。梅子認(rèn)真打量起這個沙洲，就像從望遠(yuǎn)鏡里眺望另一個世界。晨風(fēng)混雜著青草的氣息，在她身邊醞釀。窗外，機(jī)駁船劃著水痕駛過，黑色的水鳥驚得飛上天空。梅子忽然對此行有些懷疑，懷疑自己真的入夢了。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興奮，想走出去把洲上老街轉(zhuǎn)個遍。這時，黑狗從門外躥進(jìn)來，朝她溫順地擺起尾巴。婆婆跟著走了進(jìn)來，笑瞇瞇地看著梅子，一臉滿意的表情。忽而，婆婆的目光被梅子的長發(fā)吸住了，她皺起眉頭：“你的頭發(fā)長啊，去理發(fā)店剪短些哦?！泵纷雍芟矏圩约旱拈L發(fā)，它是那么柔順光滑，就像瀑布似的。她喜歡在早晨或黃昏洗頭發(fā)，讓水順著黑發(fā)流下，讓洗發(fā)水的香味將自己淹沒。可她知道自己是這家人的兒媳，這是婆婆第一回向自己提出要求，是不好拒絕的，于是笑著點了點頭。她的表現(xiàn)讓婆婆的臉上綻開一朵花。

梅子吃過早飯，在黑狗的陪伴下向街上的理發(fā)店走去。昨夜下了一場雨，青石板街面被驟雨沖刷得干干凈凈，也在凹處留下一片片水漬。梅子跳著腳走著，遇見街人輕輕一笑。街人先是猶豫地笑笑，然后站住看著她的背影。梅子漸行漸遠(yuǎn)，聽見身后竊竊私語聲傳來：“這不是阿蓮嗎？”“是??！好像頭發(fā)長了些，阿蓮是齊耳短發(fā)哦……”那竊竊私語聲就像小小的水流在歡快地翻著旋渦，梅子覺得街人的目光就像一片片黏稠的葉子。

梅子走進(jìn)一家理發(fā)店時，目光被灰暗的光線擋了擋，才看見剃頭匠侉爺。那個理發(fā)師傅太老了，梅子本想轉(zhuǎn)身離開，可侉爺臉上已蕩起了笑意。梅子不忍心拒絕老人的笑，只好在轉(zhuǎn)椅上坐了下來。侉爺沒說話，給她罩上白大褂，溫?zé)岬氖终坡湓谒拈L發(fā)上。梅子不愿多看面前鏡中那張樹皮般的老人的臉，便閉上眼。侉爺?shù)膭幼骱苋岷苈纷硬唤?jīng)意睡著了，做了個短暫的夢，夢見理發(fā)店里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把自己網(wǎng)住了。等她打了個盹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長發(fā)不見了，變成了齊耳短的蘑菇頭，頗像早年的女學(xué)生，讓她頗不適應(yīng)。

梅子有些不悅：“阿公，你怎么給我理了這么個發(fā)型？”

侉爺盯著梅子的臉，嘴角浮出一絲笑：“阿蓮哎，你以前不就一直理這個發(fā)型的嘛！”

梅子覺得侉爺?shù)男芘?，不好再說什么，付了錢走出理發(fā)店。

梅子沿著長街走，東張西望著。她看見擦肩而過的街人向她投來相熟的笑，打著久別重逢的招呼：“哦，回來了，回來就好?！泵纷右残Γ幻鱽碛傻貞?yīng)和著。她覺得老街很長，一模一樣的二層木樓錯落、凌亂、回旋著，很容易讓人迷路。漸漸，日光增加了熱度，那種慵懶的暖意讓梅子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看見街上女子都是蘑菇頭，原本覺得自己的齊耳短發(fā)不順眼，慢慢覺得好看起來了。她走得很慢，就像移動的云朵。

拐過街角，梅子遇見一個滿臉雀斑的男孩。男孩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眼珠閃閃發(fā)亮，就像被江水洗過。

梅子笑：“你叫啥名字呀？”

“毛頭?！蹦泻⒄f，“你是從城里來的？”

“是啊。”

“那你在城里見過我爸媽嗎？”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珠盯著她。

“誰是你媽……我不認(rèn)識她啊?！?/p>

“你是咱們洲上的，怎么會不認(rèn)識我媽？”男孩有些生氣。

“我不是洲上的人，我是第一回來這兒。”

“你騙人！你就是洲上長大的！”男孩氣得臉紅起來，雀斑格外的醒目，“街人都認(rèn)識你，他們都說你是洲上的阿蓮！”

阿蓮？梅子被這兩個字灼了一下，忽然記起自己一到洲上，算命先生、理發(fā)店老人，還有匆匆而過的街人都提到個這個名字，難道自己跟那個叫阿蓮的女子長得相像？那個洲上的阿蓮是個怎樣的女子呢？梅子一陣迷惑，又禁不住好奇起來。她對著天空喃喃“阿蓮阿蓮”，就像回味小時候吃過的牛皮糖，甜絲絲的。

梅子總是在黃昏時分走進(jìn)花家超市，仿佛赴一個約會。

梅子第一次走向花家超市時，看見老板娘花子倚在門邊嗑著瓜子，那個本地女子面相看上去四十來歲，可身材苗條得像個少女，顯得有幾分怪氣。梅子看見她對自己笑了一下，那種笑似乎在暗示什么，便有些猶豫，腳步緩了下來?！澳闶莵碣I洗面奶吧？”花子熟絡(luò)地說，“我店里有呢。”梅子不知她是怎么知曉自己心思的，就走進(jìn)超市果真買了瓶洗面奶。梅子覺得那個叫花子的女人是個容易談得攏的人，之后便常常來超市閑聊?；ㄗ诱f話總愛岔開話題，有時莫名陷入沉默，這讓她倆的對話就像黃梅時節(jié)斷斷續(xù)續(xù)的雨。

“花姐，你認(rèn)識洲上的那個叫阿蓮的女子嗎？”梅子忍不住問道。

花子聞聲盯著梅子，忽地心領(lǐng)神會地笑起來，一臉同謀的表情：“認(rèn)識??！阿蓮是咱們洲上最好看的女子，你是曉得的，咱們老街人舌頭根子不饒人，可沒人不說阿蓮好的！……她黃梅戲唱得好聽著呢！”

梅子有些興奮，仿佛花子說的那人是梅子自己。

“阿蓮小時候就懂事……她只有娘，她幫她娘做棉花糖賣……”花子眼神縹緲，“她書念得好，考上了衛(wèi)校，又回到洲上衛(wèi)生所當(dāng)醫(yī)生了……”

“那她現(xiàn)在在洲上嗎？”

“不在了……那年冬天，她娘在街上青石板上滑了一跤就去世了，她娘入土為安后，她就走了……聽說去了南邊。”

梅子覺得有些遺憾，她真想見見那個叫阿蓮的人。

時間流沙一樣漏著，梅子執(zhí)拗地問著阿蓮的往事，花子艱難地回著話，恍若在回憶里捕撈什么。偶爾來往的街人也會插上幾句話，零零碎碎地說起有關(guān)阿蓮的事兒，說時微笑地注視著梅子，熱烈地贊嘆著。于是，一個女子在梅子的想象中出現(xiàn)了。那個女子小時候清秀、乖巧，討人喜歡。她在洲上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涂紅著小臉，蹺起蘭花指唱起黃梅戲：“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新鮮哪。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誰知紗帽罩嬋娟哪……”那風(fēng)情萬種的小模樣兒引得街人拍掌叫好。那個女子當(dāng)醫(yī)生時，梳著俏麗的短發(fā)，穿著白大褂，坐在白色的房間里。她打針很柔很輕，讓人不覺得疼，就連三歲的伢都不會哭出聲來。——那人就叫阿蓮，她在街人的話語中，就是善良的小鹿、漂亮的孔雀，雖然街人誰也沒見過鹿和孔雀。梅子知道街人對阿蓮的敘說多少有些添油加醋，但她還是聽得心旌搖蕩，有時會偷偷掏出坤包里的鏡子，看看鏡中的人會不會是阿蓮，她能感覺到街人對自己有著莫名的贊美和期待，似乎她與阿蓮有著神秘的關(guān)系。

沒事時，梅子總回想著街人所說的阿蓮的事兒，想著想著，忽地覺得哪兒不對勁。她細(xì)細(xì)地把自己到和悅洲后的所見所聞捋了一遍，發(fā)現(xiàn)街人模棱兩可的話里，似乎有著把自己當(dāng)作阿蓮的可疑，就連婆婆都失口叫過自己阿蓮。梅子有些恍惚了。

坐在花家超市里，梅子看著扭著屁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花子，忍不住又問：“花姐，那你認(rèn)識我嗎？”

花子似乎覺得這話問得奇怪，盯著梅子的臉，片刻咯咯笑了：“我當(dāng)然認(rèn)識你，你小時候總愛屁顛顛跟著我呢！”

“不，我不是洲上長大的……”梅子辯解。

花子收住笑，有些不耐煩：“好啦好啦！怪不得街人都說你變了，患上失憶癥了！”

梅子一愣。

花子自覺失口，慌忙轉(zhuǎn)過話頭：“那個誰，你這肚子懷上幾個月了？”

“四個月?！泵纷有睦镆苫?，嘴上老老實實答著。

“哎，我要是能生養(yǎng)個伢，多好?。　被ㄗ訃@了口氣，看著梅子的肚子，眼里長出了鉤子。

梅子趕忙扶扶肚子，打個招呼急急地走出超市。她記得婆婆叮囑過，說花子沒有生養(yǎng)過，患過瘋病，看來花子的話未必能當(dāng)真。梅子知道這個洲上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說法，一個石槽、一塊門板就能引出往日的故事，一條小巷、一個人名就能牽出謎一樣的傳說，都讓老街彌漫著氤氳水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那天黃昏，梅子從花家超市走出后，在二道街的墻角看見一個老人。老人坐在墻根下，在漸涼的日光下打盹。梅子穿著拖鞋吧唧吧唧走過去，老人突然睜開眼說：“你懷的是女伢！”梅子疑惑地站住，看著日光從老人凸起的顴骨上跌下，剛想問什么，老人卻垂著眼佝僂著身子走回了屋里。梅子覺得自己在夢游。

天終于亮了，梅子長長舒了一口氣，從遙遠(yuǎn)的夢里醒來，一點一點地回到和悅洲，柔和的晨光被清新的水汽搖曳著，栽在床前的小窗上。也許是懷孕的緣故，梅子覺得洲上的日子過得昏昏沉沉的，就像在做夢。而在這個長夢里她又做著夢，夢見自己的過往還有姐姐，那恍若走在長長的甬道，總想跑到盡頭。

在夢中，姐姐總站在淡淡的霧氣里，那霧靄是從不遠(yuǎn)處的山谷里流來的，把山村染得淡墨似的，把姐姐浸得像模糊的照片。梅子出生在大山里，那里有稠密的竹林、盛夏的蟬鳴，還有斑鳩的咕咕叫聲。她有個姐姐，村里人都說姊妹倆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擅纷佑X得姐姐比自己好看，而且媽媽對姐姐比對自己好。姐姐有個竹子做成的小衣柜，里面掛著她的新裙子、白襯衫、花花綠綠的發(fā)夾。而梅子只能撿姐姐落下的舊衣物穿用，雖然那些東西并不破舊，卻總有姐姐的體溫和氣味。梅子常常趁家中無人，偷偷打開竹衣柜，穿上姐姐的衣服扭來扭去，那長袖寬腰的感覺就跟穿上戲服似的。她學(xué)著姐姐的樣子，甩甩長發(fā)，踢踏皮鞋，捂嘴輕笑，覺得自己在那一刻就是姐姐，應(yīng)該能引得媽媽和村里小男孩另眼相看了。

⊙ 蕭言中·“我愛你”系列

十二歲那年，媽媽給姐姐買了件碎花裙子。梅子在一個雞蛋黃一樣顏色的黃昏又偷偷拿出碎花裙穿了起來，可一不小心被裙帶絆倒，膝蓋跌得隱隱地疼，就像有條蛇在腿里游動。梅子生氣了，委屈了，頭被火氣烘亂了，突然拿出剪刀咔嚓咔嚓把碎花裙剪成了一朵朵花。她心里害怕，卻又有著快意，像被螞蟻噬咬著。

家人回來后，一聲驚叫終于響了，姐姐從竹衣柜里捧出大把大把的碎花，哭著喊：“我的裙子！我的裙子——”

梅子早有預(yù)料，一直在惴惴不安等待那驚叫聲，可是當(dāng)聽見姐姐的哭聲還是戰(zhàn)栗了一下。

媽媽手忙腳亂地從廚房里跑來，看見一地碎花布，臉就像石榴爆開了，嘴唇哆嗦：“這……這是誰干的呀？”

梅子向門外縮去，可還是被媽媽和姐姐的眼神抓住了。她徹底被自己出賣了，眼里滿是畏懼。

姐姐哭喊：“梅子，是你！”

媽媽怒罵：“梅子，你怎么能干出這種事！”

梅子驚恐地向后退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離媽媽和姐姐的臉越來越近。她也哭了，邊哭邊喊：“我為啥不能有新衣？我為啥不能有新衣——”她覺得自己的哭聲就像一根細(xì)絲飄在山風(fēng)中，轉(zhuǎn)眼被村頭的狗叫聲吞沒了。

之后，梅子被媽媽狠狠地打了一頓。姐姐臉上還掛著淚，卻喊：“媽，別打梅子了！我不要花裙子了！”媽媽沒停手，氣咻咻的：“好端端的新衣服被她糟蹋了！不讓她長點記性，長大了還了得？”媽媽罵一句，抽一竹梢，咧一下嘴，就像是在抽打她自己。

那次竹梢之痛被梅子記住了，記得很深，就像鐵鏵犁過一樣。她終于明白自己只能活在姐姐的舊衣服里。

長大后，梅子跟姐姐都去南方城市打工了。梅子能掙錢了，開始拒絕穿姐姐的衣服，甚至買了和姐姐同一款式的衣服都會扔掉，雖然那時她穿姐姐的衣服很合體了。梅子打電話回家時，常被耳背的媽媽當(dāng)作姐姐，就模仿姐姐的口吻跟媽媽開玩笑，直到媽媽聽出破綻才收住惡作劇。姐姐也說媽媽總把她的電話當(dāng)作梅子打的。這怨不得媽媽，姐妹倆的聲音太像了。

后來，姐姐在南方城市不知怎么就沒了音信，就像一粒鹽融化在水里。梅子預(yù)感到姐姐已不在人世，有段日子，她莫名其妙地渾身疼痛，發(fā)熱，嘔吐，在出租房里躺了三天，就像死過一回似的。她覺得一定是姐姐出事了，她和姐姐從小就有心靈感應(yīng)，只要姐姐一牙疼，她的臉就會腫起來，也許姐姐的身上有另一個梅子?？擅纷硬辉赶嘈拍鞘鞘聦?，她盼著姐姐能在某個冬天歸來。她不敢把那種感覺跟任何人說，那會讓家人絕望的。梅子只是回家更勤了，有時覺得是替姐姐回家。媽媽看見梅子回來就高興得手忙腳亂，總笑瞇瞇地看著梅子沒完沒了，看著看著，眼神就會悲涼起來，梅子知道那是媽媽從自己的身上看到姐姐了。梅子想：姐姐要是能回來，自己愿意一輩子都穿她的舊衣服。

和悅洲的夜晚，梅子夢見姐姐時，總看見姐姐身上沾滿露水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可走近時就沒了影子。有時，她看著姐姐，看著看著，姐姐就變成了另一個自己，就像照鏡子似的。有時，她熱切地喊“姐姐姐姐”，可姐姐回頭一笑，卻說她叫阿蓮。梅子當(dāng)然知道姐姐的名字不叫阿蓮。

梅子走在街上，尋找起洲上阿蓮曾經(jīng)住過的老房子。她好奇，情不自禁，覺得那里面藏著個謎，甚至藏著自己的姐姐。

據(jù)花家超市老板娘花子說，阿蓮以前就住在江邊的老屋里。那個老屋已經(jīng)空了，門前長著蓬蒿，門上掛著銹跡斑斑的鐵鎖。梅子在那老屋門前的青石板上站了許久，才上前試著推了推門。鐵鎖啪地落在地上，門就開了。梅子輕手輕腳地走了進(jìn)去，屋里跟婆婆家沒有多少差別，只是紅漆的家具剝蝕得更厲害些。梅子覺得屋里有種詭異的氣氛，有些害怕，卻又被什么吸引住了。她走上閣樓，那兒的擺設(shè)跟她想象的一樣，綠窗簾，小衣柜，還有個老式的梳妝臺，就像曾在夢里來過一樣。可是閣樓里沒有女子用品，空蕩蕩的。梅子有些失望，就在她轉(zhuǎn)身欲走時，看見木板墻上掛著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女子側(cè)著身子站在晨光中，面容模糊難辨，她梳著齊耳短發(fā)，穿著大紅旗袍，在風(fēng)中飄搖著。梅子拿下照片向外走去，她聽見木樓梯咯吱咯吱響，似乎是那個叫阿蓮的女子的腳步聲。梅子越走越快，慌慌地逃了出來。

梅子抱著照片回到婆婆家，坐了許久才讓怦怦亂跳的心安靜下來，才把一絲不安驅(qū)走了。她用手絹擦去照片上的灰塵，端詳起來。照片上的女子仍然像朦朧的暈月辨不清面目，那身大紅旗袍卻格外搶眼。

梅子看著看著，恍惚間女子從照片中走了下來，旗袍隨著苗條的身子起伏著。

“我認(rèn)識你，你叫阿蓮?！泵纷诱f。

女子輕輕一笑：“我也認(rèn)識你，你也是阿蓮?！?/p>

“不，我叫梅子。我有個姐姐不見了?！?/p>

“不，你姐姐就在你身體里，我也在你身體里?！?/p>

“那我呢？我在哪兒？”

“你就是我??！”

梅子一急，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在跟照片說話。她轉(zhuǎn)過臉眺向窗外，看著街人來來往往的身影，忽地腦子里冒出個念頭：她要按照照片上的女子，給自己做一件大紅旗袍，那樣的話，街人看見自己就會驚喜不已，認(rèn)為阿蓮又回來了。梅子被這個想法激動起來，她看見屋角有臺老式縫紉機(jī)，便決定買塊紅綢做旗袍了。

在連綿的雨天里，和悅二街8號那間老屋里，縫紉機(jī)聲夾著滴滴答答的雨水聲響了起來。梅子在山村的家里學(xué)過刺繡，在南方城市打工時做過服裝廠女工，但做旗袍還是第一次。她用木尺比量著，用剪刀剪切著，一針一線縫織著，邊做邊想著自己穿上旗袍的樣子，有種即將穿上新嫁衣般的興奮。漸漸，梅子把綢布變成照片上的旗袍了，就連胸前的那朵荷花都繡得一模一樣。她覺得那種針線活兒讓她洲上的沉悶生活生動起來。她邊做邊忍不住哼唱起老家的一首歌謠：“一繡紅牡丹，針兒亮閃閃。穿一根絲線線，把我的郎心拴。二繡出水蓮，紅線配綠線。蓮心苦來藕節(jié)甜，蓮絲拉不遠(yuǎn)?！?/p>

有時，梅子也跟照片上的女子說說話，她恍惚覺得自己和照片上的人被細(xì)密的針腳縫在一起了。

旗袍做好了，可雨還在下，斜斜的雨幕籠罩著水中的和悅洲。梅子等著天晴，等著天晴時穿上親手做的旗袍走入街人的目光，那個小小的陰謀讓她心情急切?？陕L的雨季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婆婆總喋喋不休地抱怨著水缸里的苔蘚與老天爺，梅子忽略著雨水腐霉的氣味，盡量想象著自己以阿蓮的面目出現(xiàn)在街上的情景，可總覺得哪里隱隱有些不妥。那天，黃梅戲從街上傳來，梅子突然醒悟過來那不妥之處就是黃梅戲：自己不僅要穿上大紅旗袍，還應(yīng)該像阿蓮一樣能唱黃梅調(diào)兒，那樣才能像洲上的阿蓮。

梅子找出婆婆家的老式錄音機(jī)，翻出一盒黃梅戲磁帶，反反復(fù)復(fù)聽起來，邊聽邊學(xué)唱著。那盒磁帶叫《女駙馬》，封面上有個扮男裝的女子，身穿紅袍，帽插宮花，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梅子哼唱著黃梅調(diào)兒，覺得嘴里含了顆櫻桃，慢慢地沁出一絲滑溜溜的甜味兒。她越唱越順口，越唱越覺得那就是從自己心里流出來的，甚至在與婆婆說話時也忍不住用上了那戲里的念白。有時，她恍惚覺得山村、姐姐只是自己的前世，而自己的今生就是在這個戲潤流年的洲上長大的。梅子唱戲時，婆婆總側(cè)耳聽著，抿嘴輕笑，似乎被水澆灌著，間或很理解梅子似的、察看著門外的天色說：“莫急呵，雨天就要過去了！天就要放晴了！”梅子就笑，她沒有發(fā)現(xiàn)窗外洲上的樹木和花草在雨季里變了顏色。

雨果然停了。當(dāng)晴朗的日光從雨季的縫隙里透出來時，街人紛紛走出家門，走上老街，似乎在奔走相告著喜訊。梅子興奮起來，她看見窗外的屋頂上，一只鴿子在久違的日光下啄食著自己的羽毛，恍惚覺得自己就是紅色的鴿子。她精心地穿上大紅旗袍，領(lǐng)著婆婆家的黑狗，走進(jìn)街上的人流，仿佛去赴一場蓄謀已久的演出。她走得很輕快，搖著秀頎的身段，在青石板上滑行著?；页星熬奂秩?，他們在說著天氣，在購買油鹽，在傳遞著被雨季封鎖已久的消息。最先看到梅子的是花子，她倚在門邊嗑著瓜子，一見梅子就驚呼起來：“阿蓮來了！”街人聞聲把目光聚向梅子，疑惑著期待著欣喜著，目光熱烈地飛舞起來，交頭接耳聲像浪花涌起：“哦？果真是阿蓮！”“看她的大紅旗袍喲！”“她的失憶癥好了啊！”……梅子心里歡叫，覺得自己被街人的目光撕裂了，又縫合出一個新的人，那個新的人是阿蓮還是姐姐，她一時沒來得及細(xì)想。忽地，有人喊出：“阿蓮，你以前黃梅戲唱得可好了！來一段哦！”梅子脫口而出，一腔黃梅調(diào)兒從嗓子里被喚了出來，飄在老街的上空：“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新鮮哪。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誰知紗帽罩嬋娟哪……”梅子在眩暈中聽見不遠(yuǎn)處的江水拍起掌來。

三天后，梅子仍穿著大紅旗袍招搖在老街上，她在渡口又看見了那個算命先生，那個瞽目男子面前的石板上，無聲地轉(zhuǎn)動著一塊銅錢，銅錢的光芒讓梅子憶起了什么，卻又想不清楚，就直直地愣在那兒。

算命先生抬起頭：“你要算一卦嗎？是婚姻還是財運？”

“我要算算我是誰?！泵纷訐u晃一下腦袋，覺得腦子被什么粘住了。

算命先生一笑：“你莫要欺負(fù)我是個瞎子！你不就是阿蓮嗎？”

梅子點點頭：“是啊，我就是阿蓮?！闭f著喃喃著“阿蓮阿蓮”，向長街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那個叫毛頭的男孩一陣風(fēng)似的跑來，攔住了梅子。

毛頭仰起臉盯著梅子說：“你不叫阿蓮！”

梅子一愣：“小伢別胡說！我就是阿蓮！”

毛頭詭譎一笑：“我到派出所查過了，咱們洲上從來沒有叫阿蓮的人！”

那張照片、大紅旗袍，還有黃梅調(diào)兒，足以證明自己就是洲上的阿蓮，那孩子是不是有??？梅子不屑地?fù)u搖頭，徑直向前走去。

一朵紅花似的旗袍，就這樣在和悅洲上飄來飄去了。

NO.3：尋找毛頭

和悅小學(xué)查老師走進(jìn)教室，是在紅色的日頭跳在江面上的早晨，江風(fēng)在他的身上凝起微小的鹽粒就吹走了，但他知道到了黃昏，那些風(fēng)還會回來的。

這是九月的早晨，查老師剛從師范畢業(yè)分配到和悅洲上任教，他是洲上長大的，去城里讀了四年師范，就從一個皮膚黝黑的鄉(xiāng)村少年變成白皙斯文的老師了。他熟悉這個長江里的沙洲，可并不熟悉孩子，因而點名是第一節(jié)課必須要做的。查老師昨晚就翻看了學(xué)生花名冊，用康熙字典把幾個生僻字查找了一下，以免點名時讀錯字。那些學(xué)生的名字大多像洲上的植物一樣常見，可他拿不準(zhǔn)那個叫“毛樂”的學(xué)生是毛le還是毛yue，多音字多義詞真是個麻煩。不過，他自信能巧妙解決這個問題。于是，在這個寂靜的早晨，查老師開始信心十足地點名了。他在點名時重新溫習(xí)了這所學(xué)校曾經(jīng)有過的鳥叫?！巴跣〔ā薄暗?！”“馬原”“到！”“余苗苗”“到！”……查老師聽見學(xué)生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就像不遠(yuǎn)處的浪花。

該到“毛樂”了，查老師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在黑板上寫下“樂”字：“同學(xué)們，這是個多音字，可以讀成快樂的‘樂’，也可以讀作音樂的‘樂’。我們班那位同學(xué)叫毛le還是yue呀？”

一女孩舉起小手：“報告老師，他是快樂的‘樂’！我們都叫他毛頭。”

毛頭？查老師愣了愣，記起街上毛婆婆的孫子叫毛頭，看來那是他的學(xué)名了。查老師目光快速地搜索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長著雀斑的男孩：“嗯？毛樂同學(xué)呢？”

“老師，毛頭前天就不見了?！?/p>

“嗯？他怎么不見了？”

“聽街人說，他鉆進(jìn)余家大院就沒出來，他奶奶都急哭了?！?/p>

查老師疑惑起來，他知道余家大院是當(dāng)年洲上首富的舊宅，傳說那里有九百九十九間半房屋，重門疊戶，曲廊回徑，是個容易迷路的地兒，可毛頭會在那里失蹤還是多少有些蹊蹺的。查老師看向窗外，洲上老街正散亂著漸熱的日光。他忽然覺得街上鱗次櫛比的木樓遙遠(yuǎn)了，宛若一截沉靜的樹木隨著江水漂動起來。

查老師想：等到放學(xué)，自己去把那個叫毛樂的學(xué)生找回來。

黃昏時分，查老師被放學(xué)的孩子簇?fù)碇蛴嗉掖笤鹤呷ィ拖耦I(lǐng)著一群嘰嘰喳喳的鳥兒落入夕陽編織的網(wǎng)里。余家大院早已人去樓空，被文管部門列為重點保護(hù)單位，由一個頭發(fā)斑白的老人看管著。街人都叫老人所長，他就吃睡在古宅門前的小房子里，跟崗哨似的。查老師知道要想進(jìn)入那個龐大的空宅，必須要經(jīng)過所長同意，這是必要的手續(xù)。查老師熟悉一些叫“所”的機(jī)構(gòu)辦事程序，對那些機(jī)構(gòu)懷有敬意，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麻煩他們。幸好，所長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有幾分像師范學(xué)校教古代漢語的教授，他胡須雜白，寬邊眼鏡后露出睿智的光芒，只是年齡有些可疑。查老師走向所長時，所長正患著嚴(yán)重的關(guān)節(jié)炎，只好坐在門前的竹躺椅上接待他。

“你是查老師吧?！彼L想起身表示禮貌的歡迎，可終究沒有站起來，抱歉地指指自己的膝蓋，“你來找我有事嗎？”

“所長，您好！我想進(jìn)余家大院?！辈槔蠋煿怼?/p>

“哦？為啥？”所長眼鏡片后閃過警覺的光。

“我要進(jìn)去找個學(xué)生?！辈槔蠋熜π?，“還盼您能許可?！?/p>

“那你寫個申請吧?！?/p>

查老師趕忙將早就寫好的申請書遞了過去。

查老師的早有所備出乎所長的意料，所長微微皺起眉頭，似乎有點生氣，瞥瞥申請書：“你這申請理由不充分，這個古老的建筑群不是捉迷藏的地兒，怎么能隨隨便便進(jìn)去找人呢？”

“可是我的學(xué)生毛樂就在里面呀，他已經(jīng)兩天沒出來了?！辈槔蠋熡行┘痹炅?。

“不可能！沒有人能不經(jīng)我的允許亂闖進(jìn)去的！你這是對我工作的懷疑！”所長果然生氣了。

查老師趕忙賠笑：“所長，我怎么能懷疑您的工作能力呢？我讀過您的著作《和悅洲史》，您的著述嚴(yán)謹(jǐn)和對和悅洲歷史負(fù)責(zé)的精神，一直讓我敬佩不已?！?/p>

所長嚴(yán)肅著臉想了想：“那好吧。我同意你進(jìn)去，但只許你一個人進(jìn)去，那些伢不行！”

“可是……人多才好把毛樂快點找出來呀。”

“我說不行就不行！這里是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怎么能讓那些小伢到里面胡鬧呢？里面的一磚一瓦都是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毛手毛腳的伢碰壞了啥，誰能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

查老師知道不應(yīng)該對所長使用否定的語氣，只好點點頭，接過所長蓋上圖章的申請書，回頭向?qū)W生們揮揮手，朝著余家大院銅環(huán)叮當(dāng)?shù)哪鹃T走去。他恍惚聽見所長的冷哼聲“你注定一無所獲”，驚回頭，看見所長的身后一排柵欄被風(fēng)刷出綠漆來，腳下猶豫了一下，但仍向前走去。

查老師還是遲鈍的鄉(xiāng)村少年時，曾走進(jìn)過余家大院。那年夏天，洲上中學(xué)舉行防空預(yù)警訓(xùn)練，一到夜半時分就有模擬的空襲警報嗚啦啦地鳴響。洲上中學(xué)生都要去余家大院值勤，任務(wù)是來回巡視并在警報拉響時把院子里的燈全熄掉，以免被假想的敵機(jī)轟炸。這個演習(xí)的起因是，曾經(jīng)繁華的和悅洲在某個歲月被日兵的飛機(jī)狂炸過。

于是，那個夏夜，少年查和同桌抱著被單、軍用水壺、手電筒和連環(huán)畫，興奮地走向余家大院。他倆沒有鑰匙，就站在門前高喊：“鑰匙！”半晌，門前菜地里鉆出個老人，不耐煩地看著他倆：“小伢，吵啥吵？”同桌挺挺胸脯：“我們是和悅洲少年防空大隊的！快開門讓我們進(jìn)去值勤！”老人慢騰騰地打開門，少年查和同桌一副重任在肩的樣子，雄赳赳地走了進(jìn)去。

余家大院里橘黃的燈光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閃爍著，就像落入海里的星群。少年查有些緊張，悄聲說：“我倆真的要在警報響時，把那么多屋里的燈泡一個一個關(guān)掉嗎？”“當(dāng)然嘍。只要有一點光亮，就會招來敵機(jī)轟炸的?！蓖勒f?！翱墒恰葑幽敲炊嗄敲春凇鄙倌瓴楸蛔约旱穆曇魢樧×?。同桌笑笑：“我有辦法讓那些燈一下子全滅掉！”“啥法兒？”少年查連聲問，可同桌就是不說。少年查無奈，只好拿起連環(huán)畫，坐在大廳的太師椅上翻看起來，看著看著就入了神，不知同桌跑到哪兒去了。突然，一陣警報聲尖厲地傳來，少年查心臟狂跳，差點從椅子上跌下。接著，啪的一聲，院落里的燈一下子全熄滅了，瞬間變成了黑黢黢的洞穴。少年查又怕又慌，喊起同桌的名字。同桌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先是詭譎的笑聲，然后是得意的低語：“怎么樣？整個院子里的燈全滅掉了吧！”少年查摸索過去，一把抓住同桌：“你是咋干的？”“很簡單哦，我把大院的總開關(guān)切斷了！”少年查這才恍然大悟。他緊緊抓住同桌的手，空空蕩蕩的院落里飄來飄去的黑風(fēng)，讓他的皮膚打起皺來。同桌并不害怕，吹著口哨，與警報聲遙相呼應(yīng)著。少年查閉上眼，等待著警報消除，忽地覺得手熱起來，睜開眼看見一朵火苗從手中的連環(huán)畫上躥出來舔著自己的手，便慌忙扔掉。同桌微笑著，揚揚手里一根燒焦的火柴，顯然是他把書點著的。少年查剛想罵人，卻看見那團(tuán)火在木窗上燒了起來，失聲驚呼：“火！火！”同桌一愣，抓起什么向庭院跑去，片刻跌跌撞撞跑回，將一瓢水潑向雕花的窗牖，把那朵火花撲滅了。同桌扔下木瓢，喘著氣：“媽呀！幸好庭院里有八個水缸！”少年查驚得說不出話來。警報聲終于停了，少年查和同桌打開手電筒對照著，面面相覷，之后一直坐在前廳里，一夜沒睡著。

這是少年查的一次冒險經(jīng)歷，現(xiàn)在想起來，他已記不清余家大院是什么樣子了。

這回，查老師又搖著手電筒，向那個龐大的建筑群走去了。一進(jìn)院子，濃重的黑色便像蝙蝠般撲了過來。查老師在大理石的照壁前站了許久，才適應(yīng)了院里的光線。這是個大庭院，青石板鋪成平整的地面，左右對稱地擺放著八口水缸，里面的水已經(jīng)發(fā)綠，漂著荷葉和浮萍。前面，一座座小樓魚檐層層疊疊，一條條門道曲徑通幽，一扇扇厚篤的門板已經(jīng)舊黑。查老師看了看，走進(jìn)廳堂，穹形的藻井蓋了下來，那是由雕花的板榫拼成的，被紅漆圓柱頂著，就像灰色的天幕。查老師小心地打開從洲上圖書館抄來的余家大院結(jié)構(gòu)圖，細(xì)細(xì)地看了起來。他知道這個院子入口雖小，但內(nèi)里幽深，藏著曲折、回旋、重疊的建筑體，由廳堂、藏書樓、后罩樓、西式洋樓和近百間臥室組成，若不畫出個路線圖，可能會迷路的。他環(huán)顧四周，咬著筆尖想了想，用紅筆在結(jié)構(gòu)圖上畫出一條扭來扭去的線來，就像一條紅蛇游過黃昏，游過余家大院。

天就黑了，于是，查老師開始尋找毛頭了。

查老師走上藏書樓，在朦朧月色中看見一排排木架上書籍早已蕩然無存，空白處落了一層灰塵。樓里空空蕩蕩，顯然藏不住一個孩子。查老師仔細(xì)地把角角落落搜索了一遍，轉(zhuǎn)身欲走，忽地看見八仙桌上還殘留著一冊線裝書，從窗外飄來的幾滴雨水濡濕著那薄薄的宣紙。查老師忍不住好奇，走到桌邊，伸出食指翻了翻。那是一冊類似于家譜的影印本，上面記載著余氏族人開枝散葉的事兒：

“余庚生，開中泰商行，生子四人。大子余正倫，礙于行走，潛心書畫；次子余正綱，承續(xù)祖業(yè)，光耀門庭；三子余正邦，投筆從戎，兵鎮(zhèn)一方；四子余正家，潛隱鄉(xiāng)野，不知所蹤……”

查老師正看得入迷，忽見人影飄來，駭然站起，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所長已提著燈籠站在了自己身后。

所長徑直坐下，在燈光下更顯老態(tài)。他手指雞啄米似的點了點：“查老師也對歷史感興趣？”

“不，不……”查老師局促地坐下，“我只是隨便看看?！?/p>

所長寬容地笑笑：“據(jù)我考證，你要找的那個叫毛樂的伢，是當(dāng)年余家四少爺余正家的嫡親重孫?！?/p>

“哦？是嗎？”查老師捧起那冊書：“可這書上不是說余正國不知所蹤了嗎？怎可料定毛頭是他的重孫呢？”

所長把目光投向窗外，宛若江中的水草：“你是知道的，余家老太爺余庚生做過清朝官員，后棄官經(jīng)商，販運鹽業(yè)而創(chuàng)下家業(yè)，他曾從景德鎮(zhèn)買來瓷器若干，打碎后鋪了老街半條街，為洲上首富。他的大兒子幼年因火傷足，腿瘸了，因而深居簡出，書崇北海，畫仿其昌，一生無成，只留下這座藏書樓。二兒子承繼祖業(yè)，為反動劣紳，在一九五八年被政府槍決了。三子上過黃埔軍校，當(dāng)過國軍師長，后流亡臺灣。至于第四個兒子，因參加新四軍游擊隊，被逐出族門，因而這本書上只能含糊其詞地說他潛隱鄉(xiāng)野了?！?/p>

“那余正國后來怎樣了？”

“后來，他當(dāng)上了皖南某縣縣長。他的革命事跡在史料上多有記載，不過，他更名改姓叫毛正家了?！?/p>

“是這樣?。　?/p>

“毛正家老來得子，他的兒子食量太大，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因偷吃人民公社食堂的饅頭被關(guān)了起來，后來餓死了，遺下一子，就是毛樂的父親，后來的事兒你都知道了。”

查老師順著所長的目光看去，隱約可見院墻上風(fēng)中搖擺的馬齒草，倏地覺得歷史就像盤根錯節(jié)的樹。

所長眼鏡一閃，像是看透了查老師的心思：“查老師，歷史不是樹，應(yīng)該像個雞蛋，光滑細(xì)密，無懈可擊?？墒?，我研究和悅洲歷史已有五十余年，卻還是發(fā)現(xiàn)疑竇重重，讓人迷惑不解……就像我的關(guān)節(jié)炎?！闭f著頹然搖著白發(fā)。

“哦，是嗎？”

“是??！比如坊間傳聞，那老四余正國原本就不是余老太爺?shù)挠H生兒子、老二余正綱樂善好施德望鄉(xiāng)里……”所長說得太快，氣喘不勻咳嗽起來，既而感嘆，“歷史哪能如此分岔糾纏?。　?/p>

“那您相信那些說法嗎？”查老師發(fā)現(xiàn)燈下所長頭顱的影子顯得碩大無朋。

“我知道歷史研究要有科學(xué)精神，不能相信那些說法，可又不得不信?！彼L顯得很苦惱：“你是知道的，我已年近八旬……就在我九歲那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一年，那年春天，在倒春寒的天氣里，我在江邊的蘆葦林里，親眼看見渡江戰(zhàn)役打響前，二少爺余正綱在江邊點起了篝火，后來，信號彈就飛上半空，一只只木船從江北駛來了。再后來，我看見四少爺毛正國領(lǐng)著游擊隊從蘆葦林里走了出來，倆兄弟沒有稱兄道弟，卻互稱同志，抱在一起笑起來。我不會認(rèn)錯他倆的，老二胖胖的身子裹在黑馬褂里，老四穿著對襟衫瘦得像葦稈……顯然余正綱并不反動，而是共產(chǎn)黨地下人員……”

“這也有可能，人們有時會遺忘一些細(xì)節(jié)的，歷史也是?！辈槔蠋熡X得歷史是個碎裂的瓷瓶，很難嚴(yán)絲合縫重新拼合的。

“就算別人會忘記，可是毛正家能忘了那事嗎？”所長激動起來，皺臉上泛著紅暈，“就是他……在大關(guān)口碼頭親自下令把余正綱槍決的！那也是我親眼所見的，當(dāng)時余正綱跪在青石板上，一聲槍響后太陽穴就爆開了！”

查老師身子一震，耳旁穿過一聲尖厲的呼嘯聲。

所長說了太多的話，有些疲倦了，聲音緩下來：“我老了，腦子壞了，那些記憶或許并不可靠了?！闭f完提起燈籠，跛著腿向樓外走去。

查老師如墜夢中。

所長忽地轉(zhuǎn)身：“你知道為啥這藏書樓里沒有書嗎？那些古書都被我一把火燒掉了！”說著詭秘一笑，身影消失而去。

查老師驚愕片刻，又翻看起那冊影印本。在那本書的最后，他發(fā)現(xiàn)了“毛樂”的名字，那名字無根無源，突如其來，就像塊堅硬的石子。查老師恍惚起來：難道毛頭會藏在那薄薄的卷頁里？

查老師在余家大院的過道、走廊里搜尋了很久，也沒看見毛頭的影子。他越找越急，踩著零亂的手電筒光，向著后罩樓走去。他知道后罩樓是舊時女子居住的地兒，鄉(xiāng)間叫它繡樓。查老師踏著粉塵紛落的樓梯走進(jìn)后罩樓二樓時，看見一束燭光幽幽地亮著，照著一對瓷花瓶和落地鏡，那瓷光鏡影直晃眼。

查老師剛抬腳而入，就聽女子的喚聲傳來：“查老師，快來看哦?！?/p>

查老師聞聲看去，看出那女子是學(xué)校教音樂的余老師，難道她也是經(jīng)過所長許可，進(jìn)來找毛頭的？

查老師猶豫了一下：“余老師，你找到了？”

余老師揚揚手里的紙片：“我找到一張照片呢?！?/p>

查老師有些失望，這才細(xì)看起余老師。余老師是個好看的女子，她喜歡站在香樟樹下拉手風(fēng)琴，那風(fēng)琴的琴鍵黑白相間，就像時光的牙齒。此時，她正扭著腰肢，在燭光下?lián)u曳生姿，讓查老師恍若進(jìn)入了聊齋傳說。

查老師笑笑：“余老師，你怎么來了？”

“我有鑰匙?。　?/p>

“哦，你怎么會有鑰匙？所長是不會把鑰匙給任何人的呀！”

余老師眼里閃動著秘密，故意壓低嗓門：“這里原本就是我家的老宅，我小時候就住在這里……那時我就把這個鑰匙悄悄留下了。”說著神秘地舉起一把鑰匙晃了晃。那是一把銅鑰匙，磨得發(fā)亮，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查老師記起，以前是有個羊角辮的小女伢常從這座大院里探出頭來，后來那個女伢搬到外地去了，想來余老師就是她了。

“真可笑！這座老宅子原來住著人，到處是欲望、算計、陰謀、背叛……現(xiàn)在卻成文物了！”余老師一臉嘲弄，“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它不被一把火、一場大水毀掉！難道我的先人在建造它時，真的把防火防水功能修得那么完善？”

窗外，一陣風(fēng)吹來，吹得看不見的塵埃紛飛。查老師怔怔地看著余老師，恍若隔世。他口吃起來：“你……你也是來找毛頭的嗎？”

“毛頭？你說的是那個臉上長著雀斑的男伢吧？你知道他為什么躲進(jìn)這個大宅子嗎？”余老師臉色在燭光下有些怪異，“他是被我們嚇壞了，嚇得躲進(jìn)來的！”

“不會吧？你們嚇唬他干什么？”

“我們不是故意的?！庇嗬蠋煷瓜卵燮ぃ澳翘?，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被毛頭看見了，他怪叫一聲就跑了，跑到這兒來了?！?/p>

“什么？”查老師啞然，臉紅了起來。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余老師嘴唇閃出挑釁的紅色，“你還沒做過愛吧？”

一陣淡淡的桂花香飄來，查老師盯著余老師，他看見了兩條長腿的裸白、一對乳房的起伏，還有一張大膽而輕佻的臉，心怦怦亂跳起來。

余老師像貓一樣笑著：“你好像有些羞澀，來，讓我教教你。”說著抓起查老師的手放在她胸前，“你掂掂，像不像小香瓜？”

查老師抓住香瓜，身子戰(zhàn)栗了一下。他想起街人的傳言，說余老師是洲上最有教養(yǎng)的女人，說她與小城鋼鐵廠工人的丈夫離婚后，一直住在洲上。查老師沒談過戀愛，但不妨礙他把手伸得更深入。他在柔軟中積蓄起血液和勇氣，手掌波瀾起伏地游動起來。

余老師滿意地點點頭，身子溫軟下來。

查老師知道自己體內(nèi)有條河流，在漫長的天氣里，一直在尋找出口，現(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了。

后罩樓在激烈地?fù)u晃之后，慢慢恢復(fù)了平靜。查老師疲倦而空虛地睡著了，他閉上眼時看見余老師手中的照片像枯葉般落下，那個照片中穿旗袍的女子跟余老師像極了。查老師躺在松干的木地板上，忘了找毛頭的事兒，連自己都不知身在哪兒了。

手電筒光被余家大院里蒸騰的黑色一口一口吞沒了，但查老師仍小心翼翼地沿著手電筒光尋找著毛頭。他屏住呼吸，在天井、樓梯、走廊里穿行著，卻沒找到一條人影，甚至覺得自己都融化在黑色里了。忽地，他聽到笑聲從假山后傳來，循聲望去，只見一座西式洋樓竟然燈火通明。查老師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做夢，他想既然已進(jìn)入離奇的夢境，就得把這個夢完整地做完，于是好奇地向洋樓走去。那是個三層小樓，由洋紅磚瓦砌成，矩形的建筑上頂著半圓形的拱頂，窗戶上鑲嵌著法式的蘭晶玻璃，在燈光下發(fā)出藍(lán)幽幽的光。查老師越走越近，忽地看見毛頭趴在窗臺上向樓里窺視著，頭發(fā)蓬亂得像長著苔蘚的石磙。查老師禁不住上前，順著毛頭的目光看去。

在查老師狹窄的視野里，洋樓里的大廳被屏風(fēng)隔成了左右兩間，左邊是個古色古香的戲臺，臺柱上挑著燈籠，一對穿著戲服的男女在咿咿呀呀唱著黃梅戲。女戲子手蹺蘭花，眉眼生春。男戲子甩袖拂手，恍若溫文爾雅的書生。在柔聲的黃梅調(diào)兒里，查老師忽然覺得那男戲子有些面熟，細(xì)細(xì)辨之，發(fā)現(xiàn)那油彩的背后竟然是另一個查老師。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出一手的油彩來。查老師趕忙向右邊看去，那是個西式的舞廳，天花板上的吊燈發(fā)出清冷的光，與藍(lán)晶玻璃交相輝映。一對對男女穿著民國服裝，戴著面具，在光影下相擁而舞，舞影中還游動著一個男孩。一旁，老式留聲機(jī)上指針在旋轉(zhuǎn)著，就像古時的日晷。忽而，那個穿著背帶褲的小男孩摘下面具，向窗外詭秘一笑。查老師在心里“哦”了一聲，認(rèn)出那男孩竟然是毛頭。

小樓里舞影綽綽，查老師分不清樓里樓外哪個人更真實，心急起來，即使在夢里，他也不習(xí)慣自己同時變成兩個或更多的人。查老師想了想，欲走進(jìn)樓去，可他的手被毛頭緊緊抓住了。

查老師低叱：“毛頭，放開我！”

毛頭嬉笑：“查老師，你干啥去？”

“我要看看，里里外外哪個是真實的你和我?！?/p>

毛頭在黑暗中忽然變成所長，不緊不慢地說：“你以為你是誰？你可以是落魄的商人、神秘的江湖藝人、逃避兵燹的災(zāi)民……只不過是在戲里戲外、前世今生不同而已?！?/p>

查老師覺得自己溺水般喘不過氣來，發(fā)現(xiàn)時間錯亂了。

那張臉一會兒變成毛頭，一會兒變成所長，盯著查老師，又說：“時間不會亂，不過是在循環(huán)而已?！?/p>

查老師茫然了，他真想從這個夢里醒來，便狠狠地掐自己的手，試圖通過疼痛讓自己的神志清醒回到現(xiàn)實，可沒有成功。他覺得自己被不同的河流撕成了碎片，難已完整地收回合成一個人了。

查老師喃喃：“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那張臉定格成毛頭，嬉笑：“查老師，我知道這個秘密，來，我告訴你哦?！闭f著，身影向假山飄去。

“毛頭，別跑！”查老師追去，腳下很軟，像踩在厚厚的腐敗的落葉上。他看著毛頭像云朵飄動，聽見毛頭的嬉笑如雨水般明亮地落下，伸手捉去，可毛頭從他手里一滑就不見了。查老師慌了，喊：“毛頭，你去哪兒了？回來！回來！”

院落里沒了毛頭的聲息。

查老師站住，看見庭院里八口水缸落下八個月亮，晃動著墨綠的月影。他迷亂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看向天上的那顆月亮，揚起手抽打自己的臉頰，真想把自己抽醒，好從夢里逃出來。

“啪啪，啪啪，啪啪……”

“查老師，查老師，查老師……”

查老師慢慢睜開眼，先看見一縷手電筒光，然后毛頭的臉俯沖過來，便驚呼一聲“毛頭”就醒了。

毛頭笑：“你真是新來的查老師？你怎么來老宅里了？”

“找你?。∥铱偹阏抑懔?！”查老師一把抓住毛頭。

“那你怎么睡在這里呀？”

“是呀！”查老師睡眼惺忪，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石凳上，便抬起眼，“毛頭，你不是要告訴我秘密嗎？說呀！”

“啥秘密？”毛頭一臉迷惑，“查老師，你做夢了吧？”

查老師遲疑起來：“你……難道沒去小洋樓看人跳舞？”

“小洋樓那兒黑洞洞的，鬼才會去跳舞呢！”

“那你有沒有去過后罩樓，就是繡樓……看到過余老師？”

“我一直在繡樓里藏著，沒見到人啊。余老師去繡樓干啥？她又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p>

“那你有沒有看見所長進(jìn)來過？”

“沒。那個所長爺爺有關(guān)節(jié)炎，膽子又小，雖說看管這里，卻從不敢進(jìn)來。他看見我進(jìn)來時嚇壞了，又不敢進(jìn)來追我，嘻嘻！”

查老師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看來，我是真的做夢了。我現(xiàn)在不會還在做夢吧？”

“不，查老師，你已經(jīng)被我叫醒了。”毛頭咧開大嘴真實發(fā)一笑。

“那我們出去吧?！辈槔蠋熇^的手，舉著手電筒，沿著記憶中的紅色路線圖往回走。毛頭東張西望，羊羔一樣跟著。查老師邊走邊看，走過小洋樓時看見了老式留聲機(jī)，走過后罩樓時看見了一張旗袍女子的照片，走過藏書樓時看見了那冊薄如蟬翼的線裝書，那讓他心慌。查老師心有余悸：“毛頭，你真是太調(diào)皮了！”

一對人影終于從院落里晃蕩出來。

當(dāng)查老師邁出余家大院的大門時，發(fā)現(xiàn)街上竟然還跳著夕陽。他急忙看向自己的電子表，發(fā)現(xiàn)時間比他走進(jìn)大門時還提前了五分鐘，便納悶起來：是時間倒流還是電子表壞了？正確的答案應(yīng)該是后一項，因為現(xiàn)在的電子產(chǎn)品水貨太多，有時不怎么靠譜。

毛頭一走出大門，所長就上前威嚴(yán)地瞪著他：“你這伢，為啥要跑進(jìn)院子里？”

毛頭仰起小臉，看向天空：“我去里面找那只白色的鳥了?！?/p>

“找鳥？找鳥干啥？”

“那只鳥看見我了！”

“哦？看見你啥了？”

毛頭瞥了瞥所長，邊喊著“那只鳥看見我了”，邊蹦跳著跑遠(yuǎn)。

查老師真的看見不遠(yuǎn)處的江面上飛著一只白色的鳥。

⊙ 蕭言中·“我愛你”系列